第5章 《孿生兄弟》(一)
書名: 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作者名: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章字數: 4884字更新時間: 2022-02-22 09:53:09
彼得堡奇觀
已然快到上午八點了,九等文官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戈利亞德金方才從好長的一覺中睡醒,打哈欠呀,伸懶腰呀,最終完全睜開了他那雙眼睛。可他在床上還愣愣地躺了兩三分鐘,他這人一時還不能完全確信,他這是醒過來了呢,抑或依舊在睡覺,他身邊正在發生的這一切真的不是在夢里而是在現實中么,抑或還是他那些紛亂無序的夢幻的延續。但沒過一會兒,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知覺就開始愈來愈清晰地接受其司空見慣的日常印象了。他這狹小的房間那臟兮兮而發綠的、煙熏塵封的墻壁,他那真紅木柜櫥,仿紅木椅子、紅漆桌子、淺紅底綠花漆布面的土耳其式沙發,最后,還有昨日匆匆脫下而扔在沙發上的一團衣服——全都挺熟悉地瞅著他哩。最后,這晦暗的秋日,霧蒙蒙而灰沉沉的秋日,它是那樣地生氣而帶著那樣一副酸溜溜的鬼臉,透過昏暗的窗口朝房間里的他瞥了一眼,弄得戈利亞德金先生就此再也不能懷疑,此時此刻他并不是在某一個遙遠的國家,而是在彼得堡,在京城,在六鋪街,在一棟相當大而堅固的樓房的四層上,在自己的寓所里。作出了如此重大的發現之后,戈利亞德金先生猛然緊閉雙眼,好像他對方才的夢幻頗為惋惜而欲加以片刻的重溫。但過一會兒,他就一骨碌跳下床來,想必是終于拿定主意了,在這之前他那些亂紛紛不安分的思緒總是繞著這個主意打轉。跳下床之后,他馬上就奔到那面擺在柜櫥上的小圓鏡前面。雖然鏡面上映現出來的這個人睡眼惺忪,高度近視,嚴重禿頂,恰恰具備那種一眼看上去絕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平庸無奇的特征,然而,這個形象的擁有者看上去對其鏡中所見卻是十分滿意。“那才糟呢,”戈利亞德金先生低聲說,“那才糟呢,要是我今兒個有什么疏忽,要是鬧出點什么異常的事兒,比如說,那兒忽然冒出一個小粉刺,或是發生了什么其他的麻煩;不過,眼下還算不錯;眼下一切都還正常。”戈利亞德金先生為這“一切都還正常”高興了一番,然后便把鏡子放回原處,而奔到小窗口那兒,開始非常熱心地用目光在自己寓所窗子對面的院子里搜索起什么來,也未曾留意到自個兒還赤著腳,身著就寢時一向穿的那身衣服。看上去,他用目光在院子里搜索到的東西也使他十分滿意;他的臉上綻開了洋洋自得的微笑。接著,他先向隔板后面自己的跟班彼得魯什卡的斗室里瞥了一眼,確信彼得魯什卡不在那兒,這才踮著腳走到桌邊,打開桌面下一個抽屜上的鎖,在那抽屜的盡里邊的角落摸了一陣,終于從一堆已然發黃的舊紙和什么破爛里掏出一只綠色的破錢包,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帶著一副珍惜與愉悅的神情,朝這錢包最里邊的暗袋望去。大概那一疊綠的、灰的、青的、紅的以及其他五顏六色的花鈔票,也是相當誘人與贊許地瞅著戈利亞德金先生:他神采奕奕地把這打開的錢包放在面前的桌上,用力搓著手,顯得極其愉快。最后,他把這疊令人開心的通用紙幣掏了出來,用拇指和食指捻著鈔票,仔細地一張一張地翻過去,重新數起來,僅僅從昨日算起,他已經數過一百遍了。“紙盧布七百五!”他終于數完,低聲說道。“七百五十盧布……很可觀的數目呀!這可是讓人開心的數目!”他用那顫抖的、由于快樂而有些微弱的嗓音繼續念叨著,手里緊捏著那疊鈔票,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這可真是很讓人開心的數目!對誰它都是讓人開心的數目!有什么人會認為這個數目對他乃是微不足道的嗎?我現在倒想看到這人。這樣一筆錢可以讓人大有作為……”
“可這是怎么回事呀?”戈利亞德金先生思忖道,“彼得魯什卡究竟上哪兒去了?”他依然穿著那身衣服,再一次朝隔板那邊瞥了一眼。隔板那邊還是沒有彼得魯什卡,只有擺在那邊地板上的茶炊獨自在那兒生氣,冒火,沉不住性子,不住地威脅著要帶著蒸汽跑開,還用它那靈巧的舌頭急促地嘮叨著,沖著戈利亞德金先生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想必它這是在絮叨:好心人呀,這就把我拿去吧,我可是完全燒開啦,現成的了。
“活見鬼!”戈利亞德金先生想道。“這懶鬼可真的能把人給氣瘋的;他這是上哪兒逛游去了呢?”他懷著一腔義憤走進前廳。這前廳本是一個小走廊,走廊的一端有一扇門通向門斗。他稍稍推開這扇門,便看見自己的那位跟班,他正被一大堆有著各種差使的仆役用人以及偶然來串門的閑人圍繞著哩。彼得魯什卡正在述說著什么,其余人都在聽。看上去,不論那話題,還是這述說本身,都不討戈利亞德金先生歡喜。他立刻沖著彼得魯什卡吆喝了一聲,十分不滿,心緒紛亂地折回房間。“這騙子可是情愿一個銅幣也不要就去出賣別人,尤其是出賣主人,”他在心中暗自思忖道,“給出賣了,一定是給出賣了,我都敢打賭,一個戈比也不要就給出賣了。哎呀,這可怎么辦呢?……”
“老爺,號衣送來了。”
“穿好了就到這邊來。”
彼得魯什卡穿上號衣,傻笑著,走進老爺的房間。他那一身行頭古怪得無以復加了。他身著一件綠色的、早已被人穿舊的、聽差專用的號衣,鑲滾的金邊已然破裂,看上去,它本是為個頭比彼得魯什卡要整整高一俄尺的人而縫制的。他手里拿著一頂帽子,也鑲著金邊,還插著綠色翎子,屁股后面則拖著一把跟班用的皮鞘短劍。
最后,為使這一畫面完整無缺,還要補上一筆:彼得魯什卡恪守自己喜歡的習慣,一向愛穿家常便服,隨隨便便,即便此時,他也是光著腳板。戈利亞德金先生把彼得魯什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上去倒還滿意。這號衣顯然是為了某個莊重的場面而特地租來的。還有一點也可看出,在打量的時候,彼得魯什卡帶著一種奇特的期待神情瞅著老爺,懷著異乎尋常的好奇心盯著他的每一舉動,這使戈利亞德金先生極為窘迫。
“喂,那馬車怎樣了?”
“馬車已到。”
“租的是全天的嗎?”
“是租的全天。二十五個紙盧布。”
“靴子也送來了嗎?”
“靴子也送來了。”
“蠢貨!連‘是,送來啦,老爺’都不會說。拿到這邊來吧。”
這靴子穿著很合適,戈利亞德金先生立即表示了自己的滿意,然后他就吩咐上茶,要洗漱,要刮臉。他把臉刮得很仔細,臉也洗得很仔細,匆匆地啜了一口茶,便開始自己主要的、最后的著裝:套上那條幾乎全新的褲子;接著,穿上那件有銅紐扣的胸衣,外加一件十分鮮艷悅目的細花坎肩;往頸項上打一條花綢領帶,最后穿起那件也是簇新的、仔細刷過的文官制服。在穿衣服那會兒,他好幾回滿懷愛意地打量著自己腳上的靴子,一會兒抬起這條腿,一會兒抬起那條腿,欣賞靴子的式樣,一個勁兒地喃喃自語,偶爾還沖著自己心中的念頭做個頗有意味的鬼臉。不過,今天早晨戈利亞德金先生可算是極度心不在焉,伺候他穿戴的彼得魯什卡沖他笑,做鬼臉,他幾乎不曾留意到。最終,該穿該戴的都已弄好,著裝全然整齊了,戈利亞德金先生把錢包放進衣兜里,把已穿上靴子因而同樣完全準備好了的彼得魯什卡周身打量了一遍,看到一切俱已齊備,再沒有什么要等待的了,他便急匆匆,興沖沖,懷著一顆微微戰栗的心,跑下樓梯。一輛天藍色的、刻著某種徽章的出租馬車,正咕咚咕咚地輾著路面,駛近臺階邊。彼得魯什卡一邊扶老爺上馬車,一邊向車夫以及一群好看熱鬧的人做鬼臉;他勉強忍住傻笑,用他那變了調的嗓門喝道:“走!”隨即跳上馬車后腳蹬,只聽得馬車掀起一陣喧囂,發出篤篤的聲響,急速地直奔涅瓦大街而去。這輛天藍色的輕便馬車剛剛駛出大門,戈利亞德金先生就抽筋似地搓了搓手,開始發出輕輕的笑聲,好像一個性情開朗的人成功地與人家開了個漂亮的玩笑,而這玩笑又讓他自己高興得不得了。可是,在這份快樂勁兒過去之后,戈利亞德金先生臉上的笑意立即變換為某種奇怪的憂慮。盡管天陰潮濕,他還是把車廂兩邊的窗子都打開了,開始不安地察看左右兩邊的行人,一發現有人朝他看,他便立刻擺出體面穩重的姿態。車從鑄造街拐向涅瓦大街時,他忽然由于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而哆嗦了一下,皺起眉頭來,就像那被人家不留心踩著雞眼的可憐人,忙不迭地甚至怯生生地偎縮到車廂中最黑暗的角落里。原來,他遇見了兩位同僚,他本人供職的那個機關里的兩位年輕的官員。戈利亞德金先生似乎覺得,那兩位官員如此撞見自己的同僚之后也有些莫名其妙,其中的一位甚至還對戈利亞德金先生指指點點的。戈利亞德金先生甚至還覺得,另一位竟大聲嚷出他的名字,不用說,這在大街上乃是很不雅觀的。我們的主人公躲著,并沒有應聲。“這都是些什么樣的愣頭小伙子呀!”他開始獨自議論起來。——“嗨,這又有什么稀奇呢?人家坐馬車而已;人家需要乘坐馬車,就雇了一輛馬車。簡直是些廢物!我可了解他們——簡直是些愣頭小伙子,還得讓他們吃些鞭子!一領到薪水就去玩擲錢的游戲,再到什么地方逛游,這就是他們的活法。該對他們這些人開導開導才是,可是,話又說回來……”戈利亞德金先生還沒有結束這番議論,就呆住了。只見一對剽悍的韃靼馬——這對馬是戈利亞德金先生十分熟悉的,拉著一輛漂亮的敞篷馬車,從右側飛快地追上他的馬車。坐在那敞篷馬車上的先生無意中瞥見戈利亞德金先生的臉,——此刻的戈利亞德金先生正相當不謹慎地從車廂窗口探出頭來,——看上去,那位先生也因為這不期而遇而驚訝不已,他盡量彎下身子,帶著一份極其好奇、關切地朝輕便馬車的那個角落,也就是我們的主人公忙不迭地藏身于其中的那個地方望去。敞篷馬車上的那位先生是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是戈利亞德金先生供職的那個機關的一個處長,而戈利亞德金先生則在該處下面的一個股任副股長。戈利亞德金先生看出安德烈·菲立波維奇已然完全把自己認出來了,他那兩只眼睛正圓鼓鼓地瞅著自己,無論如何也難以隱身了,急得滿臉通紅,直紅到耳根。“躬身行禮嗎?打不打招呼呢?認他還是不認他呢?”我們的主人公在難以言喻的苦惱中思忖著,“要么就佯裝這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其相貌與我驚人地相同,因而也就若無其事地相對而視?恰恰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么回事!”
戈利亞德金先生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在安德烈·菲立波維奇面前脫下帽子,一眼不眨地望著他。“我,我無所謂,”他勉強地嘟噥著,“我實在無所謂,這根本不是我,安德烈·菲立波維奇,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么回事。”不過,敞篷馬車很快就超越轎式馬車,而上司目光中的磁力也跟著消逝了。可是他依然漲紅著臉,微笑著,口中不住地嘟噥著……“我沒有去打招呼,真是個傻瓜,”他最終尋思道,“我本該大膽地站起來,坦率地,大大方方地對他說,如此這般,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我也是應邀赴宴去,就是這么回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來,他這是自己給自己出了丑,我們的主人公頓時惱羞成怒,火冒三丈。他皺起眉頭,向車廂前端的一角擲去惡狠狠挑戰性的一瞥,這一瞥的使命重大,它得把他所有的仇敵一下子全化為灰燼。后來,他終于心血來潮,忽然把那條系在馬車夫胳膊上的繩子拽了一下,令馬車停住,吩咐駛回鑄造街。原來,戈利亞德金先生為了自己心神的安寧,想必有什么最要緊的話要立刻告訴他的醫生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雖然他與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是在前不久才相識的,只是在上周由于某種需要而去拜訪過他,且只有那么一次,但是,誠如常言所說,醫生就是聽取懺悔的神甫,——有心事而隱瞞才是愚蠢之舉,而了解病人乃是醫生的天職。“不過,這一切是否一定如此這般呢?”我們的主人公命令他的馬車在鑄造街一棟五層樓房的大門口停下來,他自己一面走出車廂,一面繼續思忖道:“這一切是否一定如此這般呢?這會是體面之舉嗎?這是否合適?可其實也沒什么。”他繼續思忖著,一面爬樓梯,喘著氣,盡力使心跳不致過快,他可是有每每攀登別人家的樓梯就怦怦心跳的老毛病的。“有什么大不了呢?我這是去談自己的事,這里沒有絲毫不體面的東西……有心事而隱瞞才是愚蠢之舉。我且就這樣佯裝我什么事也沒有,而不過是順道路過……他也會看得出來,事情本該如此。”
戈利亞德金先生就這樣邊走邊考慮著,已爬上了二樓,在五號門前停住了腳步。那門上釘著一塊漂亮的銅牌,上面刻著幾個字:
內外科醫生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魯滕施皮茨
我們的主人公站住后,趕緊使自己的面孔顯露出恭敬體面、落落大方而又不失幾分和藹可親的儀態,接著便準備去拽動門鈴繩。剛要拽,他卻突然又相當適時地思慮起來,是否最好明天再來,眼下可并沒有多大要緊的事呀。但戈利亞德金先生忽然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他便立即改變了自己這一新決定,當機立斷,已然帶著最為堅定的神情,拉動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家的門鈴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