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窮人(一)
- 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305字
- 2022-02-22 09:53:09
我爸爸死的時候我才十四歲。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那不是在這兒開始的,是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個省里,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П公爵的廣大田產上的管家。我們住在公爵的一個村莊里,過著安靜的、默默無聞的、幸福的生活……我當時是個那么貪玩的小孩;我什么也不干,總是在田野上,在小樹林里,在花園里跑來跑去,誰也不來管我。爸爸不停地忙于工作,媽媽料理家務;沒人教我認字念書,這樣我倒高興。常常從一清早起,我就跑到池塘那兒去,或者到小樹林里,或者到割草場上,或者跑到收割人那兒去。不管太陽曬我也好,跑到村外我自己不認得的地方去也好,灌木剮傷了我,撕破了我的衣裳也好,都無所謂;事后回到家里挨罵,我也不在乎。
我覺得,假如我一輩子能不離開那個村莊,老在那一個地方住下去的話,我一定會很幸福。然而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離開了家鄉(xiāng)。我們搬到彼得堡來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唉,回想當時我們悲慘地準備行裝,我是多么傷心啊!我向跟我那么親切的一切告別的時候我哭得多么厲害啊。我記得我撲過去摟著爸爸的脖子,哭著懇求他在這個村莊里哪怕再略微住上幾天也好,爸爸罵我,媽媽流眼淚;她說我們必須走,事情逼得我們非走不可。П老公爵死了。他的那些繼承人解除了爸爸的職務。爸爸有一點錢在彼得堡某些私人手里周轉。他希望改善他的景況,認為必須親自在這兒料理。這全是我后來從媽媽那兒知道的。我們搬到這兒住在彼得堡城郊,一直到爸爸死我們始終住在那個地方。
要我習慣于新生活是多么困難啊!我們搬到彼得堡的時候正是秋天。我們離開村莊的那一天,天氣是多么晴和、溫暖、明朗;農村的活兒都干完了;一大垛一大垛的莊稼堆在打谷場上,唧唧喳喳的鳥兒成群地聚攏來;一切都是那么明亮歡暢。可是在這兒,我們一到城里就遇到下雨,秋天的潮濕陰冷、壞天氣、泥漿和一群新的陌生人,他們都是不好客的、心懷不滿的、好生氣的人。我們好容易才安頓下來。我記得我們大家都那么亂哄哄,忙忙碌碌地安好了我們的新家。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一刻也不得安寧,他們完全把我忘了。在我們的新居中過了頭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清早起來,我是多么傷心啊。我們的窗戶對著一堵黃色的圍墻。街上老是泥濘不堪。過路的人很少,他們都把衣服裹得嚴嚴的,都那么怕冷。
我們家里一連多少天都非常憂傷和煩悶。我們幾乎沒有親友。爸爸跟安娜·費多羅夫娜處得也不和睦(他欠她債)。辦事的人倒經常上我們家來。他們照例爭論、吵鬧、嚷叫。每一次這樣的人來訪之后爸爸總是那么不痛快、那么生氣。他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在屋里走來走去,皺著眉頭,跟誰也不說一句話。在這種時候媽媽也不敢跟他說話,就一聲不響。我總是坐在一個屋角里看書,安安靜靜地,悄悄地,一動也不敢動。
我們來到彼得堡三個月之后,他們把我送進一個寄宿學校。開頭在生人中間我多么悲傷啊!一切都那么冷淡乏味,女教師那么愛嚷叫,姑娘們那么愛嘲笑,我呢,又是那么怕生。多么嚴格,多么苛求啊!什么事都有規(guī)定的時間,公共的伙食,枯燥乏味的老師。剛開頭的時候,這一切都使我煩惱痛苦極了。我在那兒睡也睡不好。我常常整夜地哭,那漫長的、煩悶的、寒冷的夜晚啊。常常,每到晚上大家都背書或者溫習功課,我卻對著一本法語會話書或者生字坐著,一動也不敢動,總是暗自想著我們家里的小屋子,想著爸爸,想著媽媽,想著我的老保姆,想著保姆講的故事……唉,多么傷心啊!家里最不足道的小東西,我回想起來也是愉快的。我想啊想的,想到現在要是在家里有多好啊!那我一定會跟我的親人一塊兒坐在我們的小屋里,茶炊旁邊,那么溫暖,那么美好,那么熟悉。我想這時我會怎樣緊緊地、熱烈地擁抱媽媽!我想啊想的,痛苦得輕輕哭起來,強把眼淚往肚里咽,生字就再也記不住了。因為我不能把第二天的功課讀熟,就整夜夢見老師、校長和同學們,整夜在睡夢中復習功課,可是到了第二天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們罰我跪,一天只給我一頓飯吃。我那么憂郁,煩悶。起初,我一念課文,所有的同學就都嘲笑我,逗我,打攪我,每逢我們排隊去吃飯或者去喝茶,她們就擰我,一點也不為什么就把我告到女教師那兒去。可是星期六晚上保姆來接我的時候,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總是高興得發(fā)瘋似的緊緊摟住我的老保姆。她給我穿好衣服,把我裹得嚴嚴的,在路上她老趕不上我,我呢,嘮嘮叨叨把所有的事都講給她聽。到了家里我興高采烈,緊緊地擁抱我的親人,就好像離別了十年似的。隨后就講啊說啊地聊起來;我向所有的人問好,笑啊樂的,跑啊跳的。然后我跟爸爸講起正經話來,講到學習,講到我們的老師,講到法語,講到洛蒙德的語法[15],我們全都那么快活,那么滿意。就連現在回想起這些時刻來我還覺得快活呢。我努力用功念書讓爸爸高興。我看得出來他把最后的一文錢都花在我身上了,他自己呢,上帝才知道他在怎樣掙扎。一天一天的,他變得越來越憂郁,不痛快,愛生氣了。他的脾氣完全變壞了,他的事情不順手,債務一大堆。媽媽常常連哭都不敢哭,一句話也不敢說,免得惹爸爸生氣。她變得那么病弱,越來越瘦,咳嗽得很厲害。我從寄宿學校回來,總是看見那些憂愁的臉,媽媽悄悄地流眼淚,爸爸發(fā)脾氣。責備和非難隨著就來了。爸爸開始說我沒有給他任何快樂,任何安慰,說他們?yōu)榱宋野炎詈蟮囊晃腻X都花光了,而我直到這時候還不會說法語;總之,他的一切失敗、一切不幸、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發(fā)泄在我和媽媽身上了。可是他怎么能折磨可憐的媽媽呢?我看著她,我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兩頰凹陷,兩眼眍進去,她臉上常有那么一種肺結核病的紅暈。我挨的罵比誰都多。開頭總是為一點小事,可是后來只有上帝才知道扯到哪兒去了。常常連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沒數落到啊!……他說到法語,又說我是個大笨蛋,說我們寄宿學校的女校長是個不盡職的蠢女人,說她不注意我們的品行,說爸爸自己至今沒能找到工作,說洛蒙德的語法是很壞的語法書,而扎波爾斯基的[16]要好得多,說為我白白地扔掉了很多錢,說看來我是個沒感情的、鐵石心腸的姑娘,總之,我,可憐的人,雖然拼命地努力,反復地念會話和生字,可是樣樣事情都怪我,什么都該我負責!這完全不是因為爸爸不喜歡我:他是熱烈地愛我和媽媽的。可是他的脾氣就是這樣。
操心、煩惱、失敗把可憐的爸爸折磨得苦極了:他變得多疑而暴躁,常常近乎絕望,他開始不注意自己的健康,著點涼,馬上就病倒了。他沒有受多久的痛苦就去世了,那么突然,那么意想不到,我們受了這個打擊,有好幾天精神失常。媽媽好像失去了感覺似的,我甚至怕她會發(fā)瘋。爸爸剛一死,債主們就好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成群結隊地涌到我們家里來了。我們把所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給了他們。我們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賣了,那是爸爸在我們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后買的。我不知道其余的事情是怎樣了結的,可是我們自己落到了無家可歸、沒有棲身之處、沒有飯吃的地步。媽媽害著消耗體力的病,我們沒法養(yǎng)活自己,我們無以為生,面前只有死路一條。那時候我剛剛滿十四歲。正在這當兒安娜·費多羅夫娜來看我們了。她老說她是個女地主,跟我們沾親。媽媽也說她跟我們有親,不過很遠。爸爸活著的時候她從來沒到我們家來過。現在她眼睛里含著眼淚來了,說她很同情我們;她吊慰我們的損失,憐憫我們窮困的處境,她又說這全是爸爸自己的錯:說他過日子不量入為出,奢望太多,說他過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她表示愿意跟我們更親近一點,提議忘掉雙方不愉快的事;媽媽聲明從來沒對她懷過什么怨恨,她就落下淚來,帶媽媽到教堂里去,給親愛的(她這樣稱呼爸爸)做安魂祭。做過之后她就鄭重地跟媽媽言歸于好了。
安娜·費多羅夫娜說了很長的開場白和事先聲明,先把我們的困苦處境、孤苦無依、沒有指望、束手無策的情況盡情渲染一番,然后就邀請我們,像她所說的那樣,到她那兒去安身。媽媽向她道謝,可是好半天下不了決心;但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也決不可能作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后她就對安娜·費多羅夫娜說,我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她的建議。我們從彼得堡城郊搬到瓦西里耶夫島[17]去的那一個早上,我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那是秋天一個晴朗的、干燥的、寒冷的早晨。媽媽哭了。我也覺得非常傷心;我的心都要碎了,一種說不出的、可怕的苦悶折磨著我的靈魂……這是多么沉痛的時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