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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466字
  • 2022-02-22 11:32:21

我向他們一氣讀完了我的小說。我們一喝完茶就讀了起來,一直坐到后半夜兩點。那老人起初皺著眉頭。他當初以為這是一部無比崇高的作品,也許是他本人所不能理解的,但肯定是崇高的;不料他突然聽到了一些平凡無奇而又司空見慣的事情,就跟通常在周圍發生的那些事情一模一樣。倘若主人公是個偉大的或有趣的人物,再不就是一個像羅斯拉夫列夫或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15]那樣的歷史人物,那該有多好;沒曾想到寫的卻是一個渺小的、低聲下氣的,甚至還有幾分癡呆的官員,此人連制服上的紐扣都掉光了;而且這一切都是用普普通通的口氣寫出來的,同咱們平常說話沒有絲毫差別……真怪!老太婆大惑不解地不時瞧瞧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甚至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微微噘著嘴:“像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難道真的值得印出來念給別人去聽,還得為這個付錢?”她臉上的表情分明這樣說道。娜塔莎全神貫注,貪婪地傾聽著,兩眼一直諦視著我,瞧著我的嘴唇吐出每一個字眼,她自己的漂亮嘴唇也隨著我的嘴唇微微翕動。你猜怎么著?我還沒有讀到一半,我的聽眾便全都流起眼淚來了。安娜·安德烈夫娜真心實意地哭著,她打心眼里可憐我的主人公,我從她的驚嘆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想在我的主人公遭到不幸的時候多少幫幫他的忙。那老人已經完全放棄了他對崇高的東西的一切幻想:“從第一部作品就看得出來,你是永遠爬不到最高峰的;這不過是一部中不溜兒的作品;可是它能抓住你的心,”他說,“不過它能讓你漸漸地懂得并記住周圍發生的事情;它能使你明白,一個最受壓、最卑微的人也是一個人,而且是咱們的兄弟!”娜塔莎邊聽邊哭,還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朗讀結束了,她站了起來,雙頰緋紅,熱淚盈眶;她驀地抓住我一只手,吻了它一下,便跑出了房間。她的父母彼此面面相覷。

“唉!她怎么這么激動,”老人說,他對女兒的行動感到愕然,“不過這沒有什么,這是件好事,是好事,是一種高尚的激情!她是個好心的姑娘……”他斜視著他的老伴,喃喃自語,仿佛想為娜塔莎辯護,同時也有點想為我辯護。

雖說安娜·安德烈夫娜在聽我朗讀的時候自己也有點激動,也受到了感動,可她現在的神氣卻似乎想說: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當然是個英雄,可為什么要弄壞椅子?”[16]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來了,她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悄悄地擰了我一下。老人本想又來對我的小說作一番“嚴格的”評論,可他由于高興而沒能堅持到底,他已經入迷了:

“哦,萬尼亞老弟,好哇,好哇!你真叫我高興!我都沒有料到會這么高興。它既不高超,也不偉大,這是顯而易見的……瞧,我那里擺著一部《莫斯科的解放》,那是在莫斯科寫的,——你看了頭一行就看得出來,老弟,那作者可說是像一只鷹那樣飛翔……不過你可知道,萬尼亞,你寫的不知怎么要簡單一點,比較好懂。可我就是因為它比較好懂才喜歡它呢!它不知怎么使人感到比較親切;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碰到過的事情似的。可那種高超的東西又怎么樣呢?恐怕連寫的人自己也未必懂得。倘若是我,我會把文體加以改進,盡管我也稱贊它,可不管你怎么說,它畢竟不大高超……不過現在來不及啦:書已經出版了。也許再版的時候可以補救?老弟,說不定它還會再版吧?那就又能賺錢了……嗨!”

“莫非你果真得到了那么多錢,伊凡·彼特羅維奇?”安娜·安德烈夫娜說,“我瞧著你,不知怎么總不大相信。上帝保佑,如今人們為這種事都要付錢啦!”

“你可知道,萬尼亞?”老人越來越熱心地接著說,“這雖說不是當官,可畢竟也是一條門路。就是那些大人物也要讀它的。你不是說過嗎,果戈理有年俸,還被派出國了。你是不是也會這樣?嗯?也許為時尚早?還得寫點什么?那你就寫吧,老弟,盡快地寫吧!可別躺在榮譽上睡覺。干嗎還東張西望呢!”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帶著深信不疑的表情,而且出于一片好心,實在叫我不忍制止他的幻想,不忍給他潑冷水。

“說不定會給你一只,譬如說,鼻煙壺……不是嗎?仁慈是沒有邊的。他們要鼓勵你嘛。誰知道呢,也許你還會到朝廷上去當官呢,”他放低嗓門補充了一句,還瞇起左眼做了個意味深長的表情,“不會嗎?入朝做官是不是為時尚早?”

“哼,都已經入朝做官了!”安娜·安德烈夫娜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說道。

“再過一會兒你們就要把我提升為將軍了。”我由衷地笑著答道。

老人也笑了起來。他異常滿意。

“閣下,您不想吃點什么嗎?”淘氣的娜塔莎叫道,她把晚餐給我們預備好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跑到爸爸身邊,用兩條灼熱的手臂緊緊地擁抱他。

“我親愛的好爸爸!”

老人大為感動。

“嗯,嗯,好哇,好哇!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不管當不當得上將軍,晚飯總是要吃的。你真是個多情的姑娘!”他添了一句,輕輕地拍了拍娜塔莎緋紅的面頰,每逢適當的時機他都愛這樣做。“你瞧,萬尼亞,我說的是對你的愛護。噢,就算當不上將軍(離將軍還遠著呢!),也還是個名流,作者嘛!”

“爸爸,現在叫做作家。”

“不叫作者?我可不知道。噢,就算是作家吧。可我想說的是這么回事:寫了一本長篇小說,自然還當不上宮廷高級侍從,——這是想都沒法去想的。可總還是可以在社會上得到個地位,弄個外交官什么的當當。會把你派到國外,去意大利休養休養,再不就是到那里去深造一番,會給你一筆津貼。當然,你也得體體面面地盡到自個兒的職責,你得做工作,真正的工作,這才能得到金錢和榮譽,可不能找靠山,托人情……”

“那時候你可別驕傲啊,伊凡·彼特羅維奇。”安娜·安德烈夫娜笑著補上一句。

“你不如盡快給他一枚星形勛章,爸爸,說實在的,當外交官又算得了啥!”

她又擰了一下我的胳膊。

“這丫頭老是拿我開心!”老人高興地瞧著娜塔莎嚷道,娜塔莎紅霞滿腮,兩眼像星星般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孩子們,我好像確實說過頭了,有點想入非非了;我老是這樣……可你得知道,萬尼亞,我瞧著你一直在想:你太平凡了……”

“啊,我的天!他又能是什么樣呢,爸爸?”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說,萬尼亞,你的面孔……根本不像一個詩人的面孔……你知道,據說他們,詩人們,都是面色蒼白,留著長發,眼睛里有那么一種……就像歌德或別的什么詩人那樣……我在《阿巴頓納》[17]里讀到過……嗯?我又說錯了?瞧這個調皮丫頭,笑我都笑成了這副模樣!朋友們哪,我又不是什么有學問的人,不過我能感覺。面孔什么的,都沒有什么要緊;我覺得你的面孔也不錯,我很喜歡……我要說的不是這一點……只是為人要正直,萬尼亞,要正直,這是主要的;要正直地生活,別想入非非!你前程遠大。你要誠實地工作;這就是我要說的,我要說的就是這一點!”

多美好的時光!每一天的晚上,每一個空閑的時刻,我都是在他們那里度過的。我給老人帶來文藝界和文學家們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驟然對文學家們發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他甚至還讀起Б的評論文章來了。我曾多次向他談起Б的情況,對于Б,他雖然幾乎毫不了解,但卻稱頌備至,而且痛罵那些在《北方雄蜂報》上舞文弄墨的Б的論敵。老太婆緊盯著我和娜塔莎;可她看不住我們!我們之間已經說出了那一句話,我也終于聽到娜塔莎低著頭、半張著嘴、幾乎是耳語般對我說:是的。但兩位老人也知道了;他們猜度著、考慮著;安娜·安德烈夫娜搖頭不止。她覺得又奇怪,又可怕。她不信任我。

“你若是干得好,那自然不壞,伊凡·彼特羅維奇,”她說,“要是突然干糟了,或是出了別的什么事,那可怎么辦?不如還是到什么地方找個事情做做吧!”

“我有話要對你說,萬尼亞,”老人考慮再三,終于下了決心,“我自己也看到了,我已經注意到了,而且我承認,我甚至樂于看到你和娜塔莎……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瞧,萬尼亞:你們倆還很年輕,我的安娜·安德烈夫娜說得對。再等一等吧。就算你很有才干,甚至是杰出的才干……可你并不是天才,并不像人們起初談到你時所嚷嚷的那樣,而不過是有點才能罷了(我今天還在《雄蜂報》上讀到一篇批評你的文章,他們對你的態度太壞了;這算是一份什么報紙!)。是的!你瞧:才能畢竟還不是當鋪里的錢;你們倆都很窮。咱們還是等一等吧,等上一年半,起碼也得等上一年。若是你混得不錯,站穩了腳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沒能這樣——那你自己看該怎么辦吧!……你是個正直的人;你考慮考慮吧!……”

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了。一年以后出現了以下的情況。

是的,幾乎整整過了一年!在九月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里,我在傍晚時帶病來到兩位老人那里,心情非常緊張,幾乎是昏倒在椅子里了,他倆看到我這副模樣,簡直嚇壞了。當時我頭昏目眩,憂心忡忡,在我走進他們的家里之前,我曾十次走到他們的門口,十次都退了回去,但這并不是因為我沒有飛黃騰達,既沒有獲得名望,也沒有發財致富;這并不是因為我尚未當上什么“外交官”,而且還遠遠不夠資格被派往意大利去休養;而是因為這一年對于我來說就像十年那么長,我的娜塔莎度過這一年也像度過了十年。一片無限的時間橫亙在我們中間……我還記得,我坐在那老人面前,默默無言,心不在焉地揉著我那頂帽子的本來就揉皺了的帽檐;我坐在那兒,也不知為了什么,等待著娜塔莎出來。我的服裝既寒酸又不合身;我面容憔悴,臉色發黃,——依然一點也不像個詩人,我的眼里也依然沒有一點好心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當年孜孜以求的那種偉大的東西。老太婆帶著真摯的、過于性急的憐憫之情看著我,暗自思忖道:

“就像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險些兒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上帝保佑!”

“怎么啦,伊凡·彼特羅維奇,不喝點茶嗎?(桌上的茶炊已經開了)老弟,您過得怎么樣?您像是病得很厲害。”她用悲哀的聲調問道,我至今還聽得見她的聲音。

我現在似乎也能看見:她在對我說話,而她的兩眼卻透露出她正在為另一件事操心,她的老頭子也在為這件事發愁,他正面對著慢慢涼下去的茶水悶悶不樂地想著心事。我知道,當時正在同瓦爾科夫斯基公爵打官司,這場對他們來說兇多吉少的官司使他們十分擔心,而且他們還碰到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情,使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心煩意亂,乃至生起病來了。那位年輕公爵(導致這場官司的那場風波,就是由他引起的)大約在五個月前找到了一個機會前來看望伊赫緬涅夫夫婦。那老人像疼愛自己的親兒子那樣疼愛他心愛的阿遼沙,差不多每天都要念叨他,因此就欣然予以接待。安娜·安德烈夫娜想起了瓦西利耶夫斯科耶,不禁哭了起來。阿遼沙瞞著他爸爸,日益頻繁地去看望他們;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為人坦率正直、光明磊落,別人勸他應有所戒備,他卻憤然一概予以拒絕。他高傲矜持,因此想都不愿去想,倘或公爵獲悉他的兒子又在伊赫緬涅夫家中受到接待,將會說些什么,而且他心里也很鄙夷他的一切荒唐的疑慮。不過老人并不知道他是否經受得住新的侮辱。年輕的公爵幾乎每天都到他們家去。兩位老人同他在一起覺得很快活。天一擦黑他就來到他們家里,一直坐到夜闌人靜的時分。當然,做爸爸的終于知道了一切。傳出了不堪入耳的謠言。他寫了一封可怕的信把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侮辱了一番,依然借先前的那個題目來做文章,而且斷然禁止兒子前去看望伊赫緬涅夫夫婦。此事發生在我去拜訪他們之前的兩周。老人愁悶已極。怎么!他那天真而高尚的娜塔莎又被牽扯到這種卑鄙的誹謗、無恥的污蔑中去啦!先前欺侮過他的人,如今又糟蹋起她的名聲來了……而且對這一切居然不聞不問,不思報仇雪恥!最初幾天他絕望地躺在床上。這一切我全都知道。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我無不知曉,盡管近三周以來我一直有病在身,灰心失望,躺在我的寓所里沒有去找他們。然而我還知道……不!我當時還只有一種預感,我雖然知道,卻不愿相信,——那就是除了這一件事情之外,他們現在還碰到了另一件事情,這后一件事情給他們帶來的煩惱肯定超過了世上的一切,而我也正無比痛苦地注視著這件事的發展。是的,我很痛苦;我怕我已猜中了這件事情,怕去相信它,我千方百計地想回避這一不祥的時刻。同時我又是為了這個時刻而來的。這天晚上我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到他們家里去的!

“萬尼亞,”老人像驀地清醒過來似的突然問道,“你不是病了吧?你怎么好久不來啦?我該向你道歉:我早就想去看望你,可不知怎么老是……”他又陷入沉思中了。

“我不大舒服。”我答道。

“哼,不舒服!”過了五分鐘,他重復道,“真是不舒服啦!我那時就說過,提出過警告,——可你不聽!哼,不,萬尼亞老弟,詩神大概自古以來都是餓著肚子坐在閣樓上的,而且還會這么坐下去。就是這么回事!”

是啊,老人心緒不佳。若是沒有心靈上的創傷,他是不會跟我談起忍饑挨餓的詩神的。我凝視著他的臉:他面色發黃,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難以解答的疑問。他有點感情沖動,而且異乎尋常地暴躁。他的老伴心神不寧地瞧著他,搖著腦袋。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她偷偷地朝他點點頭向我示意。

“娜塔莉婭[18]·尼古拉夫娜身體可好?她在家嗎?”我問憂心忡忡的安娜·安德烈夫娜。

“在家,老弟,在家,”她答道,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有點為難,“她馬上就會出來看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三個禮拜沒看到你啦!她變得有點……簡直都認不出是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好好的呢還是得了什么病,上帝保佑她吧!”

她怯生生地瞧瞧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也沒有,”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太樂意地、生硬地答道,“她很健康,女孩子長大了,不再是個娃娃了,就是這么回事。誰搞得清楚姑娘家的這種煩惱和怪癖呢?”

“可真是怪癖!”安娜·安德烈夫娜用埋怨的口氣附和道。

老頭子默不作聲,用手指尖敲打著桌子。“天哪,莫非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什么事啦?”我心驚膽戰地想道。

“喂,你們那里情況怎么樣?”他又說了起來,“Б還一直在寫評論嗎?”

“還在寫。”我答道。

“唉,萬尼亞,萬尼亞!”他把手一揮,斷然說道,“現在評論還有什么用呢!”

門開了,娜塔莎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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