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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真是這么回事,”普季岑終于宣布道,他把那封信折疊起來還給了公爵,“根據您姨媽這份無可爭議的遺囑,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筆巨款。”

“這不可能!”將軍像開槍似的喊道。

大家又目瞪口呆了。

于是普季岑便作了一番解釋,主要是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的。他說,公爵的姨媽于五個月以前去世,這位姨媽是公爵的母親的親姐姐,莫斯科的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兒,但公爵卻從未見過他這位姨媽。帕普申經商破產,潦倒而死。但是這位帕普申的親哥哥卻是有名的富商,不久前也死了。一年以前,他僅有的兩個兒子幾乎就在同一個月里相繼亡故。這使老人受到很大打擊,不久自己也病死了。他是個鰥夫,除了公爵的姨媽,即大帕普申的親侄女以外,沒有一個繼承人。這個女人很窮,一向寄人籬下。得到遺產時,這位姨媽患水腫病已奄奄一息,但是她立即開始委托薩拉茲金尋訪公爵,并立下了遺囑。看來無論是公爵還是醫生(公爵在瑞士時就住在醫生家)都不愿意等候正式的通知,也不愿作一番調查,公爵當即決定把薩拉茲金的信揣進口袋親自回國……

“我只有一點可以告訴您,”普季岑末了沖著公爵說道,“那就是這一切都確有其事,毫無問題,薩拉茲金既然在信上對您說,您繼承遺產的事是毫無問題的和合法的,那您就可以把這一切當作口袋里的現金了。恭賀您,公爵!您興許也可以得到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些。大帕普申是個非常有錢的商人。”

“梅什金家族的最后一名公爵真棒!”費爾德先科喊道。

“烏拉!”列別杰夫用醉漢那種嘶啞的嗓門喊道。

“我前不久還把他當作窮光蛋,借給他二十五盧布呢,哈哈哈!無非是怪事一樁!”將軍說道,他幾乎都驚呆了,“恭喜恭喜!”他站起來,走上前去擁抱公爵。別人也跟著他站起來,擠到公爵身邊。就連退到門簾后面的那些人也跑進客廳里來了。說話聲、喊叫聲頓時響成一片,甚至有人要求開香檳酒。大家你推我搡,亂成一團。一剎那間,他們幾乎忘記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忘記了她畢竟是今天晚會的女主人。但是過了一會兒,大家又幾乎一下子想到公爵方才向她求過婚。此事使他們覺得比前面那件事加倍的瘋狂和不同尋常。托茨基驚訝地聳聳肩膀;幾乎只有他一個人坐著,其余的人全亂哄哄地擠在桌子周圍。后來大家一口咬定,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是從這時起發了瘋。她依然坐著,用一種奇怪的、驚訝的眼色打量著大家,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在苦苦思索。后來她驀地朝公爵轉過身去,嚴峻地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打量他;但這只是一剎那工夫;也許她忽然覺得這全是玩笑和嘲弄;但是,公爵的神色立刻打消了她的疑慮。她深思片刻,接著又莞爾一笑,仿佛并不十分清楚為何要笑……

“這么說來,我真是公爵夫人了!”她嘲笑般喃喃自語道,無意中瞥了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一眼,便笑起來了,“出人意料的結局……我……我可沒料到會這樣……諸位,你們為什么站在這里?勞駕,請你們都坐下,祝賀我嫁給公爵!好像有人要喝香檳酒。費爾德先科,你去吩咐一下。卡佳,帕莎,”她驀地看見自己的女仆都站在門外,“你們來呀,我要出嫁了,你們聽見沒有?嫁給公爵,他有一百五十萬財產,他是梅什金公爵,他要娶我!”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是時候了!別坐失良機呀!”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喊道,方才發生的事使她大為震驚。

“你坐到我身邊來,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道,“這樣就對了。現在酒也取來了,諸位,那就請給我道喜吧!”

“烏拉!”許多人都呼喊起來。許多人擠過去喝酒,羅戈任一伙幾乎全在其中。他們雖然呼喊或準備呼喊,但是不管當時的情況和局面有多么奇怪,其中的許多人已經感覺到氣氛正在發生變化。另一些人忸怩不安,滿腹疑慮地靜觀事態發展。有許多人交頭接耳,說這事其實也很平常,公爵們本來可以娶任何女人,甚至可以娶四海為家的吉卜賽女人。羅戈任站在那里觀望,扭歪了的面孔流露出一副呆板的、困惑的笑容。

“公爵,我親愛的,你清醒一下吧!”將軍從一旁走到公爵身邊,拉住公爵一只袖子,膽戰心驚地低聲說。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看到這情況不禁哈哈大笑。

“不,將軍!我現在已做了公爵夫人,您聽見沒有?公爵不會讓我受委屈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也給我道喜吧;我現在不論到哪里都可以和尊夫人平起平坐了。您看我有這么一位丈夫好不好?一百五十萬盧布,而且還是一位公爵,此外,據說他還是一個白癡,還有比這更好的嗎?直到現在才開始真正的生活!你遲了一步,羅戈任!你把你那包錢拿走,我要嫁給公爵,我比你還富!”

不過羅戈任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臉上流露出難以形容的痛苦表情。他舉起兩手輕輕一拍,從胸腔里吐出一聲呻吟。

“讓給我!”他對公爵喊道。

周圍的人笑了起來。

“讓給您?”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得意洋洋地應聲說道,“瞧你這德行,把錢往桌子上一倒,鄉巴佬!公爵是要娶她,而你卻跑來胡鬧!”

“我也要娶她!馬上就娶,馬上就娶!我不惜傾家蕩產……”

“瞧你這個從小酒店里跑出來的酒鬼,該把你趕出去!”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氣憤地重復道。

笑聲更響了。

“你聽見沒有,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公爵說,“這個鄉巴佬是怎樣爭奪你的未婚妻的。”

“他喝醉了,”公爵說,“他很愛您。”

“你的未婚妻險些兒跟羅戈任走了,你往后不會感到丟臉嗎?”

“那是您在發高燒,您現在也在發高燒,簡直就像神志不清。”

“倘若以后有人說你的妻子當過托茨基的姘婦,你不會害臊嗎?”

“不,我不會害臊……您不是自愿要跟托茨基的。”

“永遠不會埋怨我?”

“不會埋怨。”

“哼,你得當心,你可不能擔保一輩子不埋怨!”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仿佛出于憐憫似的輕聲說道,“我方才對您說過,您同意嫁給我,我認為這是我的榮幸。是您給我面子,而不是我給您面子。您嘲笑了我這句話,我聽見周圍的人也笑了。也許我的話很可笑,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總是覺得,我……明白什么是榮幸,并且相信我說的是實話。您方才想無可挽回地葬送自己,因為您以后可能永遠不會寬恕自己這一點,其實您毫無過錯。您的一生不可能就此斷送。羅戈任到您這里來求婚,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也想欺騙您,這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您老提這種事?我再對您說一遍,您做的事很少有人做得出。您想跟羅戈任去,那是您在發病的時候決定的。您現在還在病中,您最好是臥床休息。明天您寧肯去當洗衣婦,也不愿跟羅戈任在一起了。您很高傲,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但是也許因為您過于不幸,所以才當真認為自己不對。對您應該多加照料,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要服侍您。前不久我看見了您的相片,就像看見了一個熟識的面孔。我立刻覺得您似乎已經在召喚我……我……我要尊敬您一輩子,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突然結束了自己的話,仿佛驀地清醒過來,臉漲得通紅,因為他明白他是當著一些什么樣的人說這種話的。

普季岑甚至羞愧得低頭瞧著地面。托茨基暗自尋思:“一個白癡,居然也知道阿諛奉承最能討人喜歡。可見這是人的天性!”公爵還注意到加尼亞的眼睛在一個角落里閃閃發光,加尼亞仿佛要用這目光把公爵燒成灰燼似的。

“真是個好人!”深受感動的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歡呼道。

“是個有修養的人,但是已經被毀掉了!”將軍低語道。

托茨基拿起帽子,準備站起來悄悄溜走。他和將軍交換了一個眼色,打算一同出去。

“謝謝您,公爵,至今還沒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道,“大家都爭先恐后地要買我,可是還沒有一個正派人向我求過婚。您聽見沒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對公爵說的一切有何感想?簡直有點不成體統……羅戈任!你等一等再走。我看得出來,你也不會走的。說不定我還是要跟你走。你想把我帶到哪里去呀?”

“去葉卡捷琳戈夫。”列別杰夫從角落里報告道,而羅戈任只是打了一個寒噤,睜大了眼睛瞧著,仿佛不相信自己似的。他完全變傻了,仿佛頭上挨了一悶棍。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親愛的!你確是病了;你莫不是發瘋了?”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驚慌地喊道。

“你當真以為會這樣?”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哈哈大笑著從沙發上跳起來,“以為我真要毀掉這么一個娃娃?這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拿手好戲,他就喜歡娃娃!我們走吧!羅戈任!拿好你的錢包!你想娶我,這倒沒什么,不過錢總得給我。我也許還不肯嫁給你。你以為你娶了我以后錢包還能歸你嗎?想得倒好!我是個死不要臉的女人!我做過托茨基的姘婦……公爵!你現在需要的是阿格拉婭·葉潘欽娜,而不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然的話,費爾德先科是會指著你的脊梁骨嘲笑你的!你雖不怕,可是我會擔心我害了你,擔心你以后會責備我!你說我會給你面子,這事托茨基心里有數。加涅奇卡,你忽略了阿格拉婭·葉潘欽娜,你可知道這一點?你要是不跟她討價還價,她準會嫁給你的!我奉勸你們大家:要么跟不名譽的女人來往,要么跟清白的女人結合——二者必取其一!不然你們準會弄糊涂的……你們瞧,將軍正張著嘴在看……”

“不成體統,不成體統!”將軍聳著肩膀一再地說道。他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大家又都站著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似乎發了狂。

“難道會這樣!”公爵絞著自己的雙手呻吟道。

“你以為不會?我雖然是個死不要臉的女人,但是我也許很高傲。你方才說我是十全十美的人。倘若只是由于想炫耀自己而不惜把百萬家產和公爵封號踩碎,然后走進貧民窟,那倒算得上十全十美!然而在此以后我又怎么能做你的妻子呢?阿法納西·伊萬內奇,要知道我真的把百萬家產扔到窗外去了!您以為我為了您那七萬五千盧布,為了過幸福生活,就會嫁給加涅奇卡?收回你這七萬五千盧布吧,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你還沒有出到十萬,羅戈任賽過你啦!);對于加涅奇卡,我自己會安慰他的,我有了一個主意。現在我要尋歡作樂,我是個妓女嘛!我蹲了十年監獄,現在該我享福啦!你怎么啦,羅戈任!收拾一下,我們就走!”

“我們就走!”羅戈任吼叫起來,樂得幾乎發狂,“喂,你們……給大伙……拿酒來!嘿!……”

“多準備點酒,我要喝。有沒有音樂?”

“會有的,會有的!別靠近她!”羅戈任看見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朝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走去,就瘋狂地喊道,“她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我的女王!完事了!”

他樂得直喘。他圍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直打轉,還對大家喊道:“別靠近她!”他那一伙全都擠到客廳里來了。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喊叫嬉笑,大家都興奮得忘乎所以了。費爾德先科開始想加入他們那一伙。將軍和托茨基又坐立不安地想趕緊溜走。加尼亞也拿起帽子,但是他還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對面前這幅景象還有點戀戀不舍似的。

“別靠近她!”羅戈任喊道。

“你喊什么!”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他哈哈大笑,“我還是這里的女主人。只要我愿意,還可以把你趕出去。我還沒有拿你的錢,那筆錢還在那里放著。你把它拿來,整包拿來!這一包就有十萬?呸,真討厭!你怎么啦,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難道真要我去害他?(她指著公爵。)他哪能娶親,他自己還需要保姆照顧哩。將軍就可以給公爵當保姆。你瞧,他老纏著公爵!你瞧,公爵,你的未婚妻拿了別人的錢,因為她是個蕩婦,而你卻還要娶她!你哭什么?你覺得傷心嗎?依我看,你倒是該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道,自己的臉上卻閃爍著兩大顆淚珠,“你得相信時間,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最好是好好考慮一下,免得將來后悔……你們為什么全都哭啦——連卡佳也哭了!卡佳,親愛的,你怎么啦?我要把許多東西留給你和帕莎,我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就再見吧!我過去硬要你這個清白的姑娘來侍候我這個蕩婦……這樣好些,公爵,這樣的確好些,因為你以后會瞧不起我,我們不會幸福的!你不要發誓,我不信!發誓有多么愚蠢!……不,我們不如友好地分手,不然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我自己也是個幻想家!難道我不曾幻想嫁給你這樣的人?你說得對,我早就幻想著能這樣。我曾孤孤單單地住在鄉下,在托茨基家住了五年,那時我就一直想啊想啊,老是夢想會有一個像你這樣善良、誠實、美好、還帶點傻氣的人,突然跑來對我說:‘您沒有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崇拜您!’我有時想得出神,簡直都發瘋了……不料卻來了這么一個人:他每年來住兩個月,侮辱我,欺負我,勾引我,讓我墮落,然后又走了。我簡直有一千次想往池塘里跳,可是我沒有出息,缺乏勇氣;而現在呢……羅戈任,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別靠近她!”

“準備好了!”有幾個人齊聲喊道。

“帶鈴鐺的三套馬車在等著呢。”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那包錢抓在手里。

“加尼卡,我產生一個想法。我想獎賞你一下,因為你何苦落得人財兩空呢?羅戈任,他會為了三個盧布爬到瓦西里島去嗎?”

“他會爬的!”

“好,你聽我說,加尼亞,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靈魂,你把我折磨了整整三個月;現在該輪到我了。你看到這包東西了,里面有十萬盧布!我現在要把它扔進壁爐,扔到火里去,當著大家的面,讓大家做見證人!等到整個紙包都燒著了,你就把手伸進壁爐,但是不準戴手套,要光著手,還得卷起袖子,把紙包從火里取出來!只要你取了出來,那就是你的,十萬盧布全是你的!你只會燒傷一點手指,——可是你想想看,這是十萬盧布呀!不大的工夫就能取出來!我要欣賞欣賞你的靈魂,看你怎樣爬進火里去取我的錢。大家作證,這包錢一定給你!你要是不取,那就讓它燒光;我不準任何人去搶。走開!全都走開!這是我的錢!是我從羅戈任那里掙來的過夜錢。這是我的錢吧,羅戈任?”

“是你的,寶貝!是你的,女王!”

“那么大家都走開吧,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別妨礙我!費爾德先科,你把火撥旺!”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的手舉不起來!”費爾德先科大為震驚地答道。

“嘿!”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抓起火鉗,扒開兩塊陰燃著的木柴。爐火剛剛著旺,她就把紙包扔進去了。

周圍發出一片喊聲,許多人甚至畫起十字來了。

“她瘋了!她瘋了!”周圍的人們喊道。

“要不要……要不要……把她捆起來?”將軍對普季岑低語道,“要不要去請……她發瘋啦,是不是瘋啦?是不是瘋啦?”

“不,這也許不完全是發瘋。”普季岑低聲說,他臉色像頭巾一樣蒼白,渾身直哆嗦,目光都沒法離開那個開始燃燒的紙包。

“她發瘋啦?她發瘋啦?”將軍喋喋不休地問托茨基。

“我對您說過,她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喃喃道,他的臉色也有點蒼白。

“可是要知道,這是十萬盧布啊!……”

“主啊,主啊!”周圍一片喊聲。大家都擠到壁爐周圍,大家都探著頭看,大家都在叫喊……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從別人頭頂上探望。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跑到另一個房間去,驚慌地跟卡佳和帕莎竊竊私語。那個德國美人逃走了。

“我的媽呀!女王!全能的女神!”列別杰夫號叫道,他跪著爬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面前,把一只手伸向壁爐,“十萬盧布!十萬盧布!我親眼看見的,當著我的面包上的!我的媽呀!仁慈的女神!讓我爬進火爐去吧:我整個身子都要進去,把我整個頭發斑白的腦袋全伸進火里!……我的妻子有病,臥床不起,我有十三個孩子,全是孤兒。我上星期埋葬了我的父親,他是活活餓死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嚎完了,就想往壁爐里爬。

“走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面推他,一面喊道,“大家讓開一條路!加尼亞,你干嗎站在那里?你別害臊!你拿錢吧!這是你的福氣!”

然而加尼亞在這一天和這個晚上已經忍受得太多了,對這最后一個出乎意料的考驗毫無準備。人群向兩邊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相隔三步面對面站著。她站在壁爐旁等候,一直用炯炯的目光盯著他。加尼亞穿著一件燕尾服,拿著帽子和手套,乖乖地默然站在她面前,交叉著兩手瞧著爐火。他那像頭巾般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瘋子般的笑容。誠然,他不能把視線從火上、從開始燃燒的紙包上移開,但是仿佛有一種新東西涌上他的心頭。他仿佛發誓要忍受這種折磨;他沒有離開原地。過了片刻,大家開始明白,他不會去取那個紙包,他不愿去。

“喂,要是紙包被燒光了,人家會嘲笑你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他喊道,“以后你會上吊的,我不是開玩笑!”

起初在兩塊快燒盡的木柴中間還冒著火苗,當紙包落到上面把它壓住的時候,火幾乎都快滅了。但是下面一塊木頭的一端還冒著小小的藍燄。最后,一條薄薄的、長長的火舌舐到了紙包,火一沾上紙包,就蔓延到紙包的各角,整個紙包突然在壁爐里燃燒起來,明亮的火焰直往上沖。大家都發出一聲驚呼。

“媽呀!”列別杰夫嚎叫起來,又往前沖,但是羅戈任拉住他,又把他推開了。

羅戈任用凝然不動的目光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樂得就像登上了七重天似的有點飄飄然了。

“這才是女王派頭!”他不時向周圍隨便什么人一再地說,“這才是咱們的氣派!”他得意忘形地喊道,“喂,你們這些騙子,誰能來這么一手啊?”

公爵憂郁地默默觀看著。

“只要有人給我一千盧布,我可以用牙齒把它叼出來!”費爾德先科提議。

“我也會用牙齒叼!”長鐵拳的先生在大家背后不要命似的咬牙切齒地喊道,“見鬼!燒起來啦!會燒光的!”他看到火焰不禁喊道。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大家齊聲喊道,幾乎全都向壁爐沖去。

“加尼亞,你別裝腔作勢啦,我最后一次告訴你!”

“快拿出來吧!”費爾德先科吼叫起來,簡直像發瘋似的跑到加尼亞面前直拉他的袖子,“你這個吹牛的家伙,去拿出來吧!快燒光了!唉,你這個該——死——的——東西!”

加尼亞用力推開了費爾德先科,轉身向門外走去。但是還沒有走上兩步,就搖搖晃晃地咕咚一聲倒在地板上了。

“昏過去了!”周圍的人們喊道。

“媽呀,快燒光了!”列別杰夫喊道。

“要白白燒光啦!”人們從四面八方怒吼道。

“卡佳,帕莎,給他拿水來,拿酒精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抓起火鉗把紙包取了出來。

外面的紙幾乎已燒成灰燼,但是馬上就能看出,里頭卻完好無損。那個紙包用報紙包了三層,鈔票還是完整的。大家都松了口氣。

“只有一千盧布略有損壞,其余的完整無缺。”列別杰夫深受感動地說。

“全是他的!這包鈔票全是他的!諸位,你們聽見了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紙包放在加尼亞身邊,宣布道,“他畢竟沒有去拿,他忍住了!這就是說,他的自尊心還是比他的貪財心更強烈。沒關系,他會醒過來的!不然他也許會殺人……你們瞧,他醒過來了。將軍,伊萬·彼得羅維奇,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卡佳,帕莎,羅戈任,你們聽見沒有?這包錢是他的,是加尼亞的。是我給他的,他有全權處理,這是補償……不論是補償什么都行!你們告訴他吧。就讓那個紙包放在他身邊……羅戈任,開步走!再見,公爵,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的人!再見吧,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謝謝。”

羅戈任一伙緊跟在羅戈任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身后,亂哄哄地吆喝著經過一個個房間向大門口走去。在大廳里,女仆們把皮大衣遞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廚娘瑪爾法從廚房里跑出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一吻了她們。

“小姐,難道您真要完全離開我們啦?您要到哪里去呀?還是在您過生日的這天,在這么一個好日子!”哭哭啼啼的女仆們一邊問,一邊吻她的手。

“我要到街頭去賣笑,卡佳,你聽見了吧,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我就去當洗衣婦!我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可是混夠了!請代我向他致意。我有什么對不起你們的地方,請原諒吧……”

公爵拼命朝大門口奔去。在大門外,大家已經分別登上四輛帶鈴鐺的三套馬車。將軍在樓梯上就追上了公爵。

“算了吧,公爵,你醒醒吧!”將軍拉住公爵的胳臂說道,“別這樣啦!你瞧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以父輩的身份對你說……”

公爵看了他一眼,但是沒說一句話,掙脫身子就跑下樓去了。

幾輛三套馬車剛剛離開大門口,將軍就到了那里,看見公爵喊住路過的頭一輛出租馬車,叫車夫跟著前面的幾輛三套馬車駛往葉卡捷琳戈夫。將軍那輛套著灰馬的快車隨后趕來,把將軍送回家去。將軍萌生了一些新的希望和打算,他還揣著那串在忙亂之中也沒有忘掉的珍珠。他打主意的時候,還隱隱約約地看到兩三次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迷人的容貌。將軍嘆了一口氣說:

“可惜!真是可惜!一個墮落的女人!一個發瘋的女人!……嗯,不過現在公爵不會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另外兩個賓客決定徒步走一段路,他們一邊走,一邊也說了一番諸如此類的臨別贈言和喻世名言。

“您要知道,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說日本人也往往如此,”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說,“在日本,一個人受了侮辱,他就會走到侮辱者面前說道:‘你侮辱了我,因此我就要當著你的面剖腹自殺。’說著他果真就在侮辱者面前把自己的肚子剖開,而且想必感到特別滿意,仿佛果真報了仇似的。世上真有不少怪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您認為今天的事與此類似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笑著答道,“哼!……不過您很俏皮地……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但是,您自己也看見了,親愛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已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不能做力不勝任的事,您同意嗎?但是您也得承認,這個女人具有一些很可貴的品質……一些出色的特點。方才在那一片混亂之中,只要有可能,我甚至想對她喊道:雖說她總是指責我,但她本身卻又再好不過地證明了我是無罪的。嗯,有時誰又能不對這個女人迷戀到喪失理智……和忘卻一切的地步呢?你瞧那個鄉巴佬羅戈任,竟給她抱來了十萬盧布!就算剛才發生的一切是曇花一現,是帶有浪漫色彩和不成體統的,但是您自己也會同意,那場面倒還真是有聲有色,新穎別致。天哪,以她這樣的性格,再加上這樣的姿色,她本來會成為一個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但是,盡管費盡心血,甚至還讓她受過教育,——到頭來全化作泡影!她是一顆沒有磨光的鉆石,——這話我已講過多次……”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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