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講
一幅油畫和兩個老人
上一講,我從四月二十三日“世界讀書日”的來源,從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的經歷,說到了文化跨越歷史的巨大力量。這個問題作為我們課程的起點很重要,因此今天還想舉一個當代中國畫家的例子,來說明即使不經過歷史的篩選,即使在眼下,文化也具有超乎尋常的力量。
事情要從美國華盛頓說起。
二〇〇五年,國際上對于中國文化遠沒有現在這么關注,但是美國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很有遠見,早早地輾轉托人,邀請我去演講。
我在演講日期的前一天就從美國其他城市到了華盛頓,住在旅館里備課,設想著如何讓聽眾感受中華文化的美好。
第二天早晨,正準備出發,一個長途電話傳來噩耗,我的好朋友、大畫家陳逸飛先生突然因病在上海去世。
我在震驚之余,立即決定換上箱子里的另一套衣服。那是幾年前我決定到恐怖主義地區考察人類古文化遺址的時候,陳逸飛先生送給我的。他說,他希望我在最危險的時候穿著他送的衣服。沒想到,我活著回來了,他卻走了。
從旅館到國會圖書館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陳逸飛先生其實也是一個演講者,只不過他用的不是話筒,而是畫筆,向國際社會講述中國。他的油畫轟動美國的時候,中國還沒有真正開放,國際上對中國的印象還是保守、貧窮、破落、怪異。但是他展現了中國的另一番畫面,那就是不管是風景還是人物,都美麗、自如、神奇。他被廣泛接受,證明他已經局部地改變了國際上對中國的看法。
最雄辯的證據是,第一個投資中國的西方企業家哈默,來中國接受鄧小平接見的時候,贈送給鄧小平的見面禮,就是陳逸飛的油畫《故鄉的回憶——雙橋》。電視報道中所出現的鏡頭是,兩個古稀老人,不論從哪一個方面看都隔著千山萬水,卻讓中間的一幅油畫連在一起了。
為什么要把中國畫家的作品送給中國領導人呢?這在送禮常規上好像說不通。其實,哈默是想通過這幅油畫告訴鄧小平,他來投資的理由之一,是中國的美麗。
記得當時我在電視上看到這個鏡頭時不禁熱淚盈眶,因為這個場面見證了一幅藝術作品對于國際關系的推動,對于宏觀經濟的推動。因此,也見證了一個重要原理:文化,是跨越障礙的橋梁。
我在車上這么想著,就到了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演講大廳。
我是美國國會圖書館邀請演講的第一位中國學者,因此演講前的儀式很隆重,而且很有圖書館的特色。他們把館藏的我的著作都找了出來,放在一臺漂亮的金屬手推車上,由圖書館副館長和亞洲部主任,一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親自推著金屬車繞場一圈。
金屬車推到哪里,走道兩邊的聽眾全都站起來致敬。這個場面讓我非常感動。我相信,這是圖書館歡迎演講者的最佳儀式。我至今還是上海圖書館理事長,什么時候也可以采用這樣的方式來歡迎特殊嘉賓。
金屬手推車最后推到了我的面前。我正要上前與副館長和亞洲部主任握手,看到站在第一排的我的妻子馬蘭向我做了一個手勢。她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金屬手推車,又抬起手指擋在了自己的嘴唇前面。我隨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手推車,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手推車上堆放著的著作,有很大一部分是從我國流出去的盜版本。妻子為了禮貌,為了眼前的儀式,希望我不要說破,因此用手指擋住了嘴唇。

陳逸飛《故鄉的回憶——雙橋》
我當然不會說破。演講開始后,我先說明當天身上所穿的衣服的來源,然后悼念大畫家陳逸飛,肯定了他用畫筆對中國文化進行的成功講述。我說,我今天的演講,正是對他的延續。
我那天的演講受到了熱烈歡迎,但過后心中還一直盤旋著那臺裝滿了盜版書的金屬手推車。我在美國各大城市的華文書店發現,那里出售的我的著作,有很大一部分也是盜版本。由此產生聯想,現在大量推向國際的所謂“中國文化”、“千年國粹”、“國學經典”,是不是也夾雜著各種各樣的“盜版本”?這不能靠外國人來辨別,卻需要我們自己留心。
那次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演講后回國,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應陳逸飛先生家屬的要求,為他的墓碑書寫碑文。我在墓碑上寫道:“他曾以中國的美麗,感動過世界。”很多朋友去掃墓時,看到綠草茵茵間的這個墓碑,都掉淚了。
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演講的三個月后,我又應邀到日本,成為在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上的中國演講者。
這兩次演講的八年之后,中國發展的勁頭更讓世界震驚,大家都在思考這種突飛猛進的文化原因。于是,二〇一三年十月十八日,我又應邀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大廈,演講中國文化的特殊生命力。
我提起這些演講的往事,是想順便告訴大家一個事實:在聯合國大廈和美國國會圖書館聽我演講的聽眾,他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程度,一點兒也不比喜馬拉雅的聽眾更多。他們能聽得懂,你們當然更能聽得懂。其實,我們面臨的問題,比“懂不懂”更重要,那就是能夠按照國際標準,讓原先并不熟悉中國文化的人無障礙地接受,無距離地欣賞,就像陳逸飛先生做過的那樣。
有人問,別人接受不接受,就那么重要嗎?我的回答是重要。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不被接受的美,是還沒有實現的美。更何況,在本質上,文化無界。只有讓大量原先并不熟悉的人接受,中國文化才能證明自己的體量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