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干光
- 接觸(經典電影《超時空接觸》原著)
- (美)卡爾·薩根
- 14369字
- 2022-01-27 15:19:10
從第一次使用理性思維至今,我始終求知若渴。無論他人的責難……還是自我的反省……都不曾改變這上帝賜予我的天性。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一定知道,我曾經祈求過他收回這智慧之光,只要留下一小部分,讓我得以遵循他的律法即可。照一些人的看法,對女人來說,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逾越,甚至會帶來危害。
——胡安娜·伊內斯·德·拉·克魯斯[6]給普埃布拉主教的回信(1691)。后者抨擊她作為女性,不應專研學術
我想為廣受讀者們贊同的想法提供這樣一條建議,但我同時又擔心,它會顯得荒誕不經,甚至顛覆傳統。這個建議是:當一種假說得不到任何證據的支撐時,你就不該去相信它。我得承認,如果這種見解得以流行,我們的社會生活和政治體系會遭到根本性的改變;由于從目前來看,兩者都運行得很完美,我們必須對此加以權衡。
——伯特蘭·羅素,《懷疑論集I》(1928)
藍白色恒星的赤道面上,有個巨大的星環。它由各式各樣的碎屑組成——巖石、冰塊、金屬和有機物。星環的外側微紅,內側淡藍。只見那個星球大小的多面體一頭扎進環帶,然后從另一邊冒了出來。當它位于環帶中時,不時被龐大的冰塊和翻滾的巨巖遮擋,但現在,它正向著恒星極點上方的某處移動。恒星照耀下,它外壁上數百萬個碗狀附著物閃閃發光。如果你夠仔細,也許能看到它們中的一個微微修正了朝向。但你看不到一束無線電波從那里迸發而出,刺入深空。
對地球上從古至今的人類而言,星空是他們的良伴與靈感之源。群星能夠安慰人類的心靈,它們似乎在證明,天堂是為了人類福祉和教益而創造的。這種可悲的自負遍及地球上的各個文明。有些人在星空中感受到宗教的啟示,更多的人因宇宙的宏大而感受到敬畏與謙卑之心,還有那么一批人,被群星激發靈感,創造出了最自由爛漫的神話。
但直到理解宇宙真實尺度的那一刻,人類才意識到,即使是他們最狂野的幻想,比起位于宇宙一隅的小小銀河來也顯得相形見絀。而人類在歷史長河中所做的事,使他們的子孫后代離群星越來越遠:百萬年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點滴積累起了對天穹的知識;幾千年前,他們開始建造房屋,逐漸移居城市;到了最近幾十年,大多數人干脆放棄了農耕生活??萍嫉陌l展和城市的污染,讓夜空中的星星變得越來越難于觀察。新一代的人類對于那個震撼了他們祖先,又刺激了科技發展的星空一無所知。天文學進入黃金時代之時,絕大多數人居然已經和星空完全割裂開來。直到太空探索曙光乍現,這種宇宙孤立主義才宣告終結。
金星在艾莉的想象里,是個類似地球的世界——充滿了植物、動物,擁有發達的文明,當然,它們看起來肯定和地球上的截然不同?,F在太陽剛剛落山,她正在市郊仰望夜空尋找那個穩定的亮點。金星附近的云層,也就是她腦袋頂上的那些,還染著一絲橙黃的余暉。她踮起腳尖,望著那顆星球浮想聯翩。那幻象栩栩如生,她幾乎要說服自己一切都是真的了:看,一團黃色煙霧突然散去,露出了珠寶般閃耀的巨大城市。飛行車在水晶尖塔間穿梭,她向著其中一輛投去匆匆一瞥;還有一個年輕的金星人,同樣踮著腳,望著天空中一個藍色的光點,幻想著地球上的奇景。啊,一個充滿智慧生物的濕熱星球就在我們隔壁,這個念頭真是讓人難以抗拒。
艾莉對死記硬背的教法并不反對,但她很清楚這種方法出來的成績就算再好,依舊只是表面文章。所以她盡量用最少的力氣,在各個學科中取得最好的成績,然后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其他的事情里。她的課余時間大多都耗在了“工廠”里,那其實是一家骯臟擁擠的小作坊。工廠建立那會兒,學校遠比今天更推崇“職業教育”。所謂“職業教育”,就是要你親力親為。工廠里有車床,有鉆機,還有其他好些不讓她碰的設備。不管多么有能力,她始終只是個“女孩兒”,好在雖然不情不愿,他們依然允許了艾莉在工廠里搗鼓自己的電子設備。就這樣,艾莉從零開始,一點點做出了自己的無線電設備,然后投身更有趣的事情。
她做了一臺加密機。那東西樣式簡陋,但效果不錯。簡單的密文替換后,你往里頭輸入的英文就會變成莫名其妙的字句。相比之下,做一個破譯器——前提是你不知道文字的加密方式——要困難得多。你的機器必須測試所有可能的解(把A替換成B,或者C,或者D……)才行,而其中的關鍵,在于英文中某些字母的應用頻率,要高于其他字母。想了解哪種字母用得多,哪種用得少,你可以去隔壁的鉛字印刷廠,看看每種字母存放格的大小。“EATOIN SHRDU”,印廠里那些男孩們說的,基本上就是英文中最常用的12個字母。在解碼大段的密文時,最常見的字母,很可能就是E。
她發現輔音傾向于彼此相連,元音更加隨機。還有,英文中最常見的三字母單詞是“the”,如果密文里出現了三字詞,中間那個字母在破譯的T跟E之間,那它很可能就是H。假如這樣沒能破譯成功,你不妨猜它是R或者另外某個元音。艾莉花了好多時間在計算教科書里不同字母出現的頻率上,后來才發現,類似的表格早就已經被人編制出來公之于眾了。她研究加密機和破譯器只是為了自娛自樂,從沒用那機器給朋友傳達過什么秘密信息。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對電子設備和加密算法的喜好該跟誰去分享。聽她說過這些事的男孩子們不是緊張不安,就是瞎起哄,女孩子們則會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看。
美利堅合眾國的士兵們在一個叫作越南的遙遠地方作戰,似乎每個月都有更多的年輕人離開他們所居住的街道和農場,投入那場戰爭。對戰爭起源了解越多,國家領導人的公開聲明聽得越多,艾莉就越生氣??偨y和國會在欺瞞和殺戮,她想,而幾乎所有人都對此保持了沉默。她的繼父相信了條約義務、多米諾骨牌和共產黨侵略等官方說辭,這更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她開始參加附近大學的社團和集會。那里的人比她笨拙平庸的高中同學更聰明、更友善,也更活躍。約翰·斯托頓先是告誡,后是禁止艾莉參加此類活動,不許她跟大學生“瞎胡混”。她是得不到那些人的尊重的,他說,那些人只是想占她的便宜。至于艾莉,她再怎么假裝,也變不成成年人。他還說她最近連穿衣打扮都變得離經叛道起來。女孩子并不適合穿工兵服,這身打扮充滿了嘲弄的意味,只有那些反對美國出兵干涉東南亞的家伙才會穿。
除了努力勸艾莉和斯托頓“別打起來”外,媽媽不太參與他們的討論,不過她私底下會求艾莉聽話,對她的繼父“友善一點”?,F在,艾莉開始懷疑斯托頓跟媽媽結婚只是為了拿到爸爸的保險金了——還能有什么原因?斯托頓并沒有顯示出愛她的跡象,也沒有要表現得“友善一點”的跡象。有天在一次爭吵后,媽媽問她能不能為了大家去參加圣經班。爸爸對天啟宗教向來持懷疑態度,他活著的時候,家里從來沒有提到過圣經班的事。媽媽怎么可以嫁給斯托頓?她百思不得其解。圣經班,媽媽繼續說道,有助于培養傳統美德。然而更重要的是,這么做能向斯托頓表明,艾莉愿意做出一些讓步。出于對媽媽的同情和愛,艾莉默默同意了。
所以那一整個學年里,艾莉每逢周六都會去附近的教堂參加圣經討論班。她加入的正統新教教派受人尊敬,沒遭過福音派那些亂糟糟教義的污染。班里有幾個高中生,一堆成年人,主要是中年婦女,主持人是牧師的妻子。艾莉之前沒認真讀過圣經,她相信爸爸的看法,雖然那觀點多少有些偏頗:“圣經里一半是荒蠻時代的歷史,一半是童話。”所以頭一次參加討論班前的那個周末,艾莉把《舊約》里似乎比較重要的部分都讀了一遍,告訴自己要放寬心態。不過她立刻就意識到,《創世紀》的前兩章記載了兩個彼此矛盾的創世故事。她弄不清太陽出現以前,哪里來的光和白天,也搞不清楚該隱到底跟誰結了婚。羅得和他的女兒們、埃及的亞伯拉罕和夏甲、底拿的婚事,還有以掃和雅各的故事更讓她困惑。她知道現實里人們也可能犯下這些罪——老人遭到子嗣的欺詐,怯懦的男人默許國王引誘他的妻子,甚至強奸他的女兒。問題是這些罪行在圣書里沒遭到半點批評,相反得到了允許,甚至還受到了褒揚。
經書里這些部分令人困擾。頭幾節課時,艾莉很希望有人能跟她進行討論。她想知道上帝到底要通過它們傳達什么啟示,至少弄清楚經書的作者,或寫福音書的圣人們,為什么不去譴責那些罪行。但她很失望。對于她的問題,牧師的妻子每次都敷衍了事。后來的討論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當艾莉提問說,法老女兒的女仆怎么看了一眼蒲草框里的嬰兒,就推斷出他是希伯來人的時候,他們的主持人漲紅了臉,要求艾莉別再提這些不體面的問題了(不過那一刻,艾莉也悟出了答案)。
等到開始研讀新約,艾莉的困惑越來越多。馬太和路加把耶穌的血統追溯到了大衛王那里,問題是馬太說大衛王和耶穌之間隔了二十八代人,路加卻說是四十三代。他們列出的兩份族譜里,連相同的名字都找不到幾個。馬太和路加,怎么可能都在傳達神的話語呢?在艾莉看來,兩份自相矛盾的族譜更像是為了貼合以賽亞的預言而編造的——在科學實驗室的術語里,人們管這個叫“炮制數據”。登山寶訓倒是讓她深受感動,可是她在“愷撒的歸愷撒”那部分章節又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她問過兩回“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究竟什么意思,可是主持人始終對此避而不答,到最后甚至急得她哭了起來。艾莉在班上的表現,讓媽媽失望透頂。不過艾莉說她已經盡了全力,任誰也休想把她拖去另一個圣經討論班了。
一個炎熱的夏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貓王唱“與你共度一夜,這是我的乞求”。她高中里那幫男生幼稚到令人厭煩,但在繼父的看管跟宵禁下,她又很難和社團里認識的大學男生建立關系。盡管不愿意承認,艾莉也知道約翰·斯托頓至少說對了一件事:那些年輕的男生無一例外,滿腦子想的都是跟人濫交,而情感上又比她預想得更脆弱??赡芫褪乔罢邔е铝撕笳?,后者又反過來強化了前者吧。
艾莉已經下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可又不太想去大學。然而換成別的地方,斯托頓是絕對不會為她付錢的。媽媽試過調解兩人的關系,可惜無功而返。后來會考成績下來,艾莉的得分令人刮目相看。她驚訝地從老師那兒得知,一些知名大學愿意向她提供獎學金。艾莉認為自己有好幾道多選擇題都是蒙的,取得這樣的成績純屬僥幸:如果每道題你能鎖定兩個最可能的答案,那么連續做對10道題的概率差不多是千分之一,而做對20道的概率就是百萬分之一,全國考生加起來差不多上百萬,總有人會成為幸運兒。
馬薩諸塞州的劍橋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那邊遠得足夠擺脫斯托頓的掌控,又近得能讓她趁假期回來探望媽媽——對一直夾在“放棄女兒”和“激怒丈夫”兩難選擇之間的媽媽來說,就算不情愿,這多少也是個折中的辦法。不過她最后選放棄了劍橋和麻省理工,選擇了哈佛,個中原因,她自己也說不清。
在哈佛上學前班的艾莉,已經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了,她黑發,中等身材,喜歡歪著嘴笑,如饑似渴地學習著能接觸到的一切。除了數學、物理和工程這些她最感興趣的內容外,她還選修了許多門不同的課。然而很快艾莉就發現,自己在最喜歡的課程上反而遇到了問題。學這些課的絕大多數是男生,他們不愿意跟艾莉討論物理學,更別說展開辯論了。每當她想加入討論時,男生們往往會暫時停那么一下,然后繼續先前的討論,對她視而不見。另外一些時候,他們也會同意她的觀點,甚至小小贊賞一下,可接下來,他們又會恢復先前的對話。
艾莉相信自己并不愚,她不愿遭人忽視,也不愿被人屈尊紆貴地稱贊。她知道,這其中有一部分——僅僅是一小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語氣太溫柔了。所以她開始改用更硬朗的語氣說話:吐詞清晰、干練,比普通的對話高出幾個分貝。只是這樣一來,你就不能隨意開口,而得挑準時機。不過用這種口吻說話久了,艾莉總想笑,所以她提高了語速,有時候還生硬地插話。等到成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以后,再恢復常態跟人聊上幾句。每次想融入一個新團體,或者是參與別人的討論時,她都不得不再用上這個辦法,而男生們似乎完全意識不到她的努力。
參加實驗課或者研討班時,她的老師常常會說“各位先生,讓我們繼續”,然后才意識到艾莉在場,繼而道歉說:“不好意思,艾羅維小姐。我剛把你當成男生中的一員了。”是的,他們能給她的最高贊譽,就是不把她當女性看。
她得盡量保持克制,才不至于讓自己變得過分好斗,或者走向另一個極端變得憂郁厭世。對了,她提醒自己。“厭世”是討厭人類全體,還不單是男性。
對女性的討厭,有個專門的詞,叫“厭女癥”,然而那些編詞典的男人卻沒有創造一個用來形容討厭男性的詞。編詞典的肯定幾乎都是男的,艾莉想,他們想象不出需要用到那種詞的場合。
許多人都有家規,但艾莉受到的困擾特別重。她新近獲得的自由——不管是智力上的、社交上的,還有性上的——令她愉悅。當時,她的許多同齡人已經穿起了那些樣式寬松,模糊性征的服裝,而她寧愿保持住優雅和簡約。只是這樣一來她的生活費就拮據了不少。表達政治意見的方式有好多種,她想。她在大學里找到幾個親密的朋友,也無意間樹立了一些敵人。她的衣著、她的政見、她的宗教觀點,乃至她捍衛自己觀點時的強硬態度,都可能討人厭。而她在科學上的建樹和天賦,也被不少在其他方面表現突出的女生非議。好在也有些人,把她看成了存在性定理的好例子——她證明了女性一樣可以成為出類拔萃的科學家——甚至把她當作了榜樣。
性革命發展到高潮那陣子,艾莉也試過讓自己更加開放,可她隨后發現,那些本來有希望和她發展出情人關系的男性,都對她有些敬而遠之。他們之間的關系最多維持不過個把月。要改變這局面,她只要乖乖閉嘴,隱瞞內心的想法就行,可她從高中起就完全拒絕了這種妥協。媽媽受了禁錮卻渾然不覺的身影,始終在艾莉心頭徘徊不去。到后來,艾莉甚至對那些不了解科學、沒搞過學術的男性通通產生了懷疑。
有些女性似乎從來沒有任何心機,不動腦子就向人獻出真情。另外一些女人,則把怎么“俘虜”男人當成打仗,她們出擊時總是要準備各種預選方案,一擊不成也能跟上后手。她們常常說自己的男友“不錯”,可實際上,“不錯”離“滿意”差得遠了,充其量是后者的備用品而已,換句話說,她們更在乎別人的眼光。只要別人覺得她們的對象合適就行了。當然了,大多數女人沒那么極端,她們在一時的激情和長遠的利益之間尋找著平衡點。盡管愛情和自利也不全然矛盾,然而一想到談情說愛還得精心算計,艾莉就會不寒而栗。在這件事上,艾莉寧愿順其自然。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她遇上了杰西。
當時艾莉的約會對象帶著她去了肯莫爾廣場邊的地下酒吧,杰西也在那里。他握了柄吉他,彈唱著節奏布魯斯。他的歌聲、他的動作深深打動了艾莉的心。第二天晚上,艾莉獨自重返酒吧,找了張離杰西最近的桌子,盯著他的眼睛看,而杰西也回望著她。兩個月以后,兩人就住到了一起。
只有在他照著合約去哈特福德或者班戈演出時,艾莉才能靜下心來,完成課業。那段時間里,她會和同學一道度過白天:她的那些男同學,大概是會把計算尺像獎牌那樣掛在腰帶上的最后一代人;這些人胸前的衣袋上裝著塑料鉛筆夾,動作僵硬,笑聲神經質;他們受過大量的科學訓練,探索起自然的奧秘來游刃有余,然而一旦要處理日常事務便會顯得愚笨無知??赡茏非罂茖W的確是件苦差事,讓這些人無暇他顧;也可能正是由于缺乏社交能力,他們才會鉆進象牙塔搗鼓學問。總之,除了科學本身,艾莉在學校里找不到什么好伴侶。
到了晚上,她有永遠充滿生氣勃勃的杰西。艾莉回憶不出他們黏在一起的那一年,有哪天晚上是杰西先提出建議說應該歇息了的。對于物理和數學,杰西可以說一無所知,但他明白生命的本質。那段時間,艾莉也是如此。
她夢想著把兩人的世界融合到一起,夢想著數學和音樂能組成曼妙的協奏曲。但夢境再美,終有醒來的那一刻。
那天,杰西對艾莉說他想要個孩子。他說他是認真的,他要安頓下來,找個固定工作,甚至跟她結婚。
“要個小孩?”她問他,“我幾年后才能畢業??扇绻覒蚜诵『?,就很難回學校了。”
“嗯。”他說,“但我們應該要個小孩。再說了,離開學校以后,你會獲得別的東西?!?
“老天啊,我一定得上學?!卑蚋嬖V他。
杰西聳聳肩,但艾莉感覺得到,他們的未來從肩上悄悄溜走了。兩人的關系又維持了個把月,可是那場對話過后,一切已成定局。最后,他們相互吻別,杰西遠走加利福尼亞,而艾莉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音訊。
20世紀60年代后期,蘇聯的探測器成功地降落在金星表面,它是人類歷史上首個在另一顆行星上工作的機器。十多年以前,美國的射電天文學家就已經在地球上確認過,金星是個非常強大的射電源。最流行的假說認為,金星厚厚的大氣層俘獲了巨大的熱量,產生了劇烈的溫室效應。這個說法屬實,金星表面肯定熱得令人窒息,水晶城市和金星人不大可能存在。艾莉不愿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她思考了很久,但始終找不到能讓射電源位于金星大氣層之外的辦法。哈佛跟麻省理工的一些天文學家做了類似的研究,得出的結論也一樣:除了金星本身就熱到沸騰之外,沒其他假說能解釋那些射電數據。即使如此,艾莉依然覺得那種溫室效應強得不現實?,F在,蘇聯探測器終于落到了金星表面,它檢測的結果表明,金星的地表溫度真的可以融化錫和鉛。艾莉的想象中,水晶城市不斷液化(其實金星沒熱到那個份上),而大地上到處是硅酸鹽沖刷過的痕跡,猶如道道淚痕。她就是如此浪漫的人。好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這些事讓她意識到了射電天文學的強大。天文學家只要坐在家里調整一下射電望遠鏡的朝向,測出來的金星地表溫度,居然就能跟13年以后探測器實地檢測到的一樣精確。從記事之日起她就喜歡擺弄電子設備,但對射電天文學產生興趣,這還是頭一遭。安安心心地待在自己的星球上,把帶著電子儀器的望遠鏡對準另一個世界,它們的信息就會通過儀器不斷顯現,這真是個奇跡。
艾莉開始一次次拜訪位于馬薩諸塞州哈佛大學附近最先進的射電望遠鏡天文臺,終于獲得了參與天文觀察和分析數據的許可。再后來,她搞到了一份夏天去國立射電天文臺當助手的工作。那個地方位于西弗吉尼亞的格林班克,她剛到那兒就看到了格羅特·里伯的原型射電望遠鏡,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陣狂喜。那機器是里伯1938年在伊利諾伊州慧頓他家后院造的,后來被搬到這兒。它在提醒人們,就算是業余天文愛好者,同樣能取得巨大的成就。里伯在幾十年前就能用它觀察來自銀河系的無線電波了。當然,前提是附近沒人發動汽車引擎,或者街道那頭的透熱電療機[7]沒在使用。銀核心中心區域的能量當然大得難以置信,不過透熱電療機靠得更近。
艾莉喜歡天文臺。這里的工作人員富有耐心,她還能時不時地了解到最新的天文發現。當時,那些人正研究怎么在觀察更遙遠的深空時分析出射電源的數量。艾莉也加入到了其中。等到以優異的成績從哈佛畢業以后,她去了這個國家另一端的加州理工學院,繼續從事這方面的研究。
艾莉在戴夫·德拉姆林手下當了一整年徒弟。德拉姆林聞名于世原因有二,第一,他聰明絕頂;第二,他對蠢貨向來不留一點情面。不過,凡是他這樣的行業頂尖人物心里總有個疙瘩,就是擔心哪個地方冒出來個比他們還聰明的人。德拉姆林教給了艾莉許多天文學核心知識,特別是跟理論基礎相關的那些。有意思的是,坊間傳說德拉姆林背了一身風流債,艾莉卻發現,這人一門心思全撲在了他真正喜好的事情上。如果讓德拉姆林評判艾莉,他一定會說她太羅曼蒂克了。宇宙的運行,全然按照它顛撲不變的自然鐵則,與美好的幻想沾不上邊。
天文學的關鍵在于像宇宙那樣去思考,而不是給它平添浪漫的色彩,包括少女的白日夢,他又一次說。任何不違背自然法則的事物——他引用了系里某個同事的話——都必然存在。但是,他繼續說道,不違背自然法則的東西根本就沒有幾樣。德拉姆林講這些話的時候,艾莉盯著他看,想把組成這個怪人的元素分拆開來??偟膩碚f,德拉姆林是個身體非常健康的男性:他早早地有了白發,笑容看起來更像是譏諷,鼻梁上架著一副半月形的老花眼鏡,方下巴,戴領結,講起話來還有一絲蒙大拿鼻音。
德拉姆林心目中最快樂的時光,大概是請他的研究生和初級教員去他家共赴晚宴(這和艾莉的繼父大不相同,后者喜歡被學生簇擁其中,但又覺得請他們吃飯過于浪費)。他熱衷于展現智商,總把話題帶往自己擅長的方向,順帶駁斥各種與之相左的觀點。晚餐過后,他喜歡拖著人群去看幻燈片,內容總是“D博士[8]的水肺深潛”,地點在科蘇梅爾、多巴哥和大堡礁之間變來變去。他喜歡對著鏡頭揮手微笑,在水下也一樣?;脽羝谋尘袄铮袝r還會出現他同事赫爾加·博克的潛艇(德拉姆林的妻子總是勸他別放那些幻燈片了,畢竟大多數人已經在之前的晚宴上見識過了。其實吧,是所有人都看過了。每逢這種情況,德拉姆林就會轉而贊美起博克博士的好身材來,鬧得他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學生會走到幻燈片前,試著在腦珊瑚和多刺海膽之間尋找他們之前沒注意到過的新細節,另外一些會坐在位置上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還有一些,則干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美味的牛油果醬上。
有些懶洋洋的午后,德拉姆林會拉上兩三個研究生,讓他們開車載他去太平洋帕利塞德區附近的懸崖。一旦準備好了滑翔翼,他就從幾百英尺高的懸崖上一躍而下,飛向平靜的海面。研究生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沿著海岸公路行駛去接他。當然這不算難,因為德拉姆林總是興高采烈地從他們頭頂上俯沖下來。德拉姆林也邀請過他的學生參與進這項極限運動,不過應者寥寥。意識到沒人能跟他比,德拉姆林只會更加開心。從某些方面來看,這就像是一場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表演。在別人眼里,研究生代表了未來,是成為新一代的智慧火炬手。然而德拉姆林,艾莉想,完全不這么看。那些學生在他眼里就是西部槍手,他們之中隨時可能站出來一個人,要挑戰他“西部最快”的稱號。德拉姆林必須鎮住這群小兔崽子,要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到目前為止,德拉姆林還沒讓她吃過苦頭,不過艾莉敢打賭那不過是遲早的事。
她在加州理工學院的第二年,彼得·瓦萊里安結束了他為期一年的公休,從海外返回學校。瓦萊里安待人溫和、相貌平平,沒有人——包括他自己——覺得他特別聰明,然而他確實在射電天文學方面取得了好些重要的成就。接受采訪時,他尷尬地解釋說這不過是因為他“堅持了下來”。他的學術履歷里只有一個小地方不太光彩:他堅信地球之外存在智慧生命。好在學校允許教員有點個人的獨特愛好:德拉姆林有滑翔翼、瓦萊里安篤信外星人,其他教員的愛好則包括了從裸體酒吧到肉食植物,還有被叫作超驗冥想的各色玩意兒。瓦萊里安對地外智慧生物——它們的縮寫是ETI——的迷戀,比其他人的小興趣歷時更長,也更加堅定,很多情況下,也可以說更為謹慎。隨著艾莉對他的了解一步步加深,她意識到ETI是瓦萊里安單調乏味生活里的那份浪漫和幻想。他對地外生命的思考不像工作般死板,倒更像是一種娛樂。只有通過ETI,他才能放飛自己的想象力。
艾莉喜歡聽瓦萊里安講外星生命。那種感覺就像進入了仙境或者翡翠國,實際上還要更美好一些,因為歸根結底,外星生命真的可能存在。也許某一天,她想,不是在幻想里,而是在現實中,哪臺超級射電望遠鏡會收到來自外星人的消息。但換個角度來說,情況也并不那么樂觀。瓦萊里安和正經時候的德拉姆林一樣,一再重申任何假說都必須經過嚴謹的邏輯推演,絕不能違背任何物理定律。這種思辨就像一張嚴密的濾網,能從海量的信息里遴選出為數不多的合理推測。外星人和他們的科技,同樣得恪守自然規律,這一點讓許多迷人的幻想化為烏有。不過,凡是能通過篩選,最苛刻的物理學和天文學也無法否定的那些部分,就有可能是真的了。當然了,你還是沒法下定論。你在考慮問題時,可能漏掉什么關鍵信息,只能留待將來比你更聰明的人去查證。
瓦萊里安強調說,我們人類被自己的歷史、文化和生物學特征所限,難以想象那些與我們的截然不同的生命和文明。外星生物從居住環境、演化方式到文明發展,一定和我們大不相同。沒理由認為我們和外星人之間會有什么共同點。外星人的科技發達程度,可能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這一點幾乎板上釘釘——他們大概能掌握新的物理定律。認為咱們這一代人類發現了所有重大的物理定律,完全是鼠目寸光。說這些話的時候,瓦萊里安正在一系列灰泥拱門間穿行。那些門仿佛是從德·基里科的畫里蹦出來的。我們還會有21世紀的物理學,22世紀的物理學,甚至40世紀的物理學,他說。胡猜與我們非常不同的技術文明用什么方式交流,結果可能會讓人笑掉大牙。
不過瓦萊里安又保證說,地外文明能了解到我們的落后。因為我們的科技要是更發達一些,他們早該發現我們了。跟他們相比,我們剛學會用兩條腿走路,上周三總算掌握了用火,昨天才發現了牛頓力學、麥克斯韋方程、射電望遠鏡和超統一理論的蛛絲馬跡。瓦萊里安堅信外星人的訊息如果存在,絕對不會復雜。畢竟要和低級文明的白癡交流,不自降身段用點簡單的方式,對方是無法理解的。瓦萊里安之所以這么有信心,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沒什么天賦,清楚該怎么跟尋常人交流。
得到導師的同意以后,艾莉選了“射電望遠鏡高靈敏度接收器的改進”作為博士論文的主題。這篇論文讓艾莉能施展自己在電子設備上的天賦,同時從德拉姆林的純理論研究中脫身而出,還能繼續與瓦萊里安的討論——當然她不會真把地外生命寫進論文,那些內容太飄忽了,只會給她的學術生涯帶去危險。她繼父早就說她的各種興趣愛好不切實際,毫無意義。而從小道消息聽說到她的論文題目以后(如今艾莉已經徹底不跟斯托頓聯系了),他又說它平凡無奇,不值一書。
艾莉研究的是紅寶石微波激射器。紅寶石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鋁,幾乎完全透明。至于它的紅色,來自于氧化鋁晶體內的鉻雜質。紅寶石被置于強磁場中時,其中鉻原子的能量會得到提升,或者用物理學家的說法,處于激發態。小小的鉻原子們發出劇烈的光與熱,它們只為一個目標而努力——把微弱的射電信號擴大。
艾莉喜歡這種想象。磁場越強大,鉻原子的反應越劇烈。到這一步后,可以調節激射器,使它專門作用于特定頻率的電波。她找到了一種辦法,讓紅寶石里除了鉻之外又新增了鑭元素。這樣一來,激射器就能調整到更窄的波段,增強了放大微弱無線電信號的能力。另外,她的新發明必須浸泡在液氦里才能用。加州理工學院在歐文斯山谷有幾臺射電望遠鏡,艾莉的新裝置被安到了其中一臺上,開始以全新的頻率觀測宇宙微波背景——我們的宇宙在大爆炸中誕生,而大爆炸所殘留下來的無線電波,就被天文學家叫作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來看看我干得怎么樣?!卑驎ψ约赫f,“我從空氣中析出了一種惰性氣體,把它液化以后,又加上了添加額外雜質的紅寶石。我要做的,就是檢測它在強磁場的作用下會迸發出什么樣的光與熱。”
然后,艾莉又會搖搖頭。在那些對基礎物理學一無所知的人看來,她的所作所為無異于瘋狂的巫術。千年以前的科學家明白什么是空氣、紅寶石和天然磁石,但液氦、激發態和超導磁通泵?算了吧。對了,她提醒自己,他們對無線電波連一丁點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除了彩虹引起的那點遐思,也和光譜沾不上邊,更別說知道光是一種波了。我們怎么能指望一個千年前的文明理解當代的科技?
因為紅寶石的質量達標率不高,他們得進行大批量生產,從中遴選出能用的那些。說是寶石,但那些人造結晶體大多小得可憐,能勉強算成珠寶的沒幾顆。艾莉從廢棄品中挑了些還算大的拿來當作自己的飾品。她平時就喜歡穿深色的衣物,看起來很是般配。不過,即使得到了小心翼翼的切割,你還是能注意到那些綴在指環和胸針上的寶石有些異樣:舉例來說,從某些特定的角度,它們內部的斷面會反光;或者在純凈的酒紅色中,多出了一抹奇怪的桃紅。有些不懂科學的朋友問艾莉怎么回事,她就解釋說這是她喜歡紅寶石,但買不起高檔品的緣故。怎么說呢,這就像首先發現了綠植光合作用的科學家,喜歡在翻領上固定松針或者歐芹枝一樣,算是種無傷大雅的癖好,她的同事們完全能夠理解。
要說世界上最強大的射電望遠鏡為什么建在人跡罕至的偏遠之地,道理其實和保羅·高更遠航至塔希提島一樣:想要好好干活,你就得遠離文明。隨著軍用和民用的無線電通訊量大增,射電望遠鏡得藏到別的地方去——比如波多黎各的深山老林,或者新墨西哥和哈薩克斯坦的廣袤沙漠。以后哪天恐怕還得在地球以外的地方造。那些天文臺如同孤島,為它們工作的科學家也顯得孤僻而固執。他們常常被配偶拋棄,也管教不住自己的孩子,但他們依舊堅持了下來。其實這些人里夢想家很少,實干家反而居多。他們精通天線設計和數據分析,反而鮮少關心類星體和脈沖星。這些人童年并不憧憬星空;那會兒他們還在忙著修自家汽車的化油器呢!
拿上博士學位后,艾莉謀得了阿雷西博天文臺的研究助理一職。阿雷西博像個直徑305米的巨碗,安放在波多黎各西北部喀斯特地貌的山麓中。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射電天文臺[9],艾莉迫不及待地想用自己的微波激射器來觀察群星——附近的恒星和行星也好,銀河系的核心也好,脈沖星和類星體也好,她什么都想看。由于許許多多的研究項目都需要這臺射電望遠鏡,阿雷西博算得上炙手可熱,而天文臺為常駐人員保留的大塊觀測時間,自然顯得彌足珍貴。對很多天文學家來說,光這一點就足以讓阿雷西博成為圣地,即使長居于此亦不足惜。
除了正常的觀測活動,艾莉還希望能檢測一些不太遠的恒星,尋找智慧生物存在的跡象。有了新的探測器,她完全可以監聽幾光年之外類地行星所發出的電波。如果某個發達的文明有意和我們聯系,他們向深空發射的電波強度,無疑會比人類現有的更為強大。既然阿雷西博能把一兆瓦的電波信號射向深空某處,那么某個比我們先進一點點的文明,發射一百兆瓦的電波應該一點問題也沒有。換言之,只要他們用阿雷西博大小的裝置,向著地球方向輸出那種功率的電波,不管他們在銀河系的哪個角落,都能被我們測知。這件事艾莉越想越覺得驚訝。在尋找外星智慧生物這方面,我們能做的事情那么多,但做出的卻那么少。艾莉想象不出還有哪個科學問題能比它更重要,但實際情況是分配給地外生命研究的資源少得可憐。
當地人管阿雷西博叫“那個雷達”。他們不清楚天文臺的具體功用,但明白它帶來了上百個急需的就業崗位。不過來阿雷西博工作的男天文學家和當地姑娘沒什么接觸,他們中有一些人,不分白天黑夜地繞著“大碗”的環狀軌道跑步發泄精力。正因為如此,艾莉剛來到天文臺就受到眾人的矚目。受人歡迎是好事,但她的研究也多少受到了影響。
阿雷西博很美。黃昏時分從控制室窗戶望出去,艾莉能看到暴雨云聚攏在山谷的另一邊,高懸于一座巨大的電纜塔上方。這樣的電纜塔天文臺共有三個,饋電器和她的激射器就安裝在其中。每座塔的塔頂都裝了紅燈,以此警告飛機不要誤撞,不過在這種偏遠的角落本來就不大可能有飛機航經。到了凌晨4點左右,艾莉會走到室外去呼吸新鮮空氣,聽成千上萬只“考齊”的合唱?!翱箭R”是波多黎各特有的青蛙,得名于它們慟哭似的蛙鳴。
有些天文學家定居在天文臺附近,但他們不通西班牙語,又缺少跟其他文化溝通的經驗,只能帶著老婆過近乎與世隔絕的日子。還有一些人住在雷米空軍基地,那里有附近唯一一所英語學校,但從基地到天文臺得開車90分鐘,孤獨感也少不到哪兒去。另外,波多黎各分離主義者固執地認為天文臺有隱秘的軍事作用,局面正越來越難以控制。
幾個月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這天,瓦萊里安拜訪了天文臺。他名義上是來做演講的,不過艾莉清楚,瓦萊里安肯定還想看看她干得怎么樣,如有必要再給她些心理上的支持。這段時間,艾莉的研究順風順水,她新發現了疑似星際氣體云的天體,還從蟹狀星云中央的脈沖星上讀到了一些非常精準的時序數據。她甚至用這臺迄今為止世界上精度最高的望遠鏡搜索了附近的幾十個恒星系,只是沒能得到希望的結果。她確實見過一兩個可疑的信號,然而在重新檢測射電源后,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實際上,你要是一直觀察群星,遲早會碰到那種令你心跳加速的信號,但它們往往源自地球,要不就是幾個不同的電波,剛好組成了特定的頻率。等你冷靜下來重新檢查,它們就徹底消失了。艾莉意識到她得恪守職業規范,這樣才能在尋找目標時保持心態平和。她提醒自己,要在內心堅強起來的同時,依舊保持對自然的好奇心。正是好奇心,引領她走上了現在的道路。
打開公用冰箱,艾莉拿出她本就不多的食材,做了點簡單的飯菜,與瓦萊里安一道在“大碗”邊上野餐。工人們在遠處修理和替換望遠鏡的板材,他們穿著特制的雪地靴,以免一腳在鋁板上踩出個窟窿摔到下面去。瓦萊里安對她的工作很滿意,他們聊了聊近來的八卦,還有科學上的一些小進步。后來,話題轉向了SETI——那是搜索地外智慧生物的簡稱。
“艾莉,你有沒有考慮過把這個當全職工作?”瓦萊里安問道。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它不太現實,對吧?據我所知,世界上還沒有哪個設施是專門給SETI使用的?!?
“對,但將來可能會把幾十個天線陣列組合到一起,造一個SETI專用的天文臺。當然了,常規射電望遠鏡該干的事它也照干不誤。它會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干涉觀測裝置。這事兒現在還沒個準。它太貴了,需要跟政治家打好交道,而且就算得到批準也得準備個幾年。所以我就這么一說。”
“彼得,我已經檢查過四十多個光譜類型接近太陽的恒星系了。我也看過21厘米線[10],大家都說那是最顯眼的信號波段——因為氫是宇宙中數量最豐富的原子。我選了最高靈敏度,可還是一點跡象也沒有。也許根本沒有外星人。也許我們干的事全在浪費時間?!?
“就像金星人那樣?這話也太喪了。金星是個地獄,但它只是一顆行星。而銀河系里,光恒星就有數千億顆。你看到的只有九牛一毛。這就放棄你不覺得早了點兒嗎?準確點說,你搜索了銀河系大概十億分之一的地方,如果算上別的頻率,連這個數都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不覺得,如果外星人真的存在,我們應該在哪兒都能見著他們的身影嗎?假設一千光年外存在高度發達的文明,他們難道不會在自家后院放個哨站嗎?而且就像你說的,SETI你可以干上一輩子,但永遠也不會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搜索。”
“嘿,你現在說話就像戴夫·德拉姆林。他這人如果遇到了這輩子也解答不了的問題,就干脆視而不見。SETI才剛剛開始,你知道這個項目有多大的潛力。是時候敞開心胸面對所有可能,樂觀一下了。你想,如果我們生活在過去——不論哪個時間段——就算對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充滿好奇,也永遠摸不到解答問題的門道。但現在事情起了變化,人類終于能開始尋找地外生命了。我知道,要在數百萬恒星系里找出另一個文明不是件容易事,沒人能保證馬上成功。但是,你能想象出世界上還有什么問題比這更重要嗎?假如外星人朝我們發來了信號,地球上卻沒人接聽,那可就真是黑色幽默了。能夠傾聽,卻沒人去聽,這樣的文明,不會讓你感到羞恥嗎?”
左側世界256幅圖像從左側劃過,右側世界的256張圖像從右側行經。它把這512張圖整合進了周圍的環視圖中?,F在,它置身于森林深處。綠植的巨大葉片隨風而動,有的呈綠色,有的是枯萎的黃,幾乎片片都比他大,但它的攀爬似乎一點未受影響。它時不時會在彎曲的葉片上晃動著保持平衡,隨即輕巧地落在朽葉鋪成的柔軟墊子上,繼續向著目標馬不停蹄地前進。它知道自己的追跡準確無誤。畢竟,痕跡是那么新鮮。它不會去思考那些痕跡要將他引向何方,只是本能翻過了成百上千個和他一般高的障礙物。它不需要掛繩和別的工具;它本身就已裝備齊全。前方的地上,新鮮標記的氣味清晰可聞,那無疑是它族群里其他偵查員留下來的。沿著走,它就能找到食物。是的,食物總是自然而然地出現。偵察兵會找到它,標記出路徑。而它和同伴需要把它搬回家。有的時候,食物是和它差不多的生物,更多的情況下則是形狀不規則的塊狀。不過,食物偶爾也會大得驚人,需要出動它大部分的族人,大家一起協作,連推帶拉著帶回家。念及此,它期待地吧嗒了幾次下顎。
“最讓我擔心的事,”她說了下去,“恰恰相反,是他們沒有嘗試的可能。這么說吧,他們能和我們交流,但他們沒有,原因可能在于他們看不出這么做有什么意義。這就像……”她低下頭,望著草坪上餐布的邊緣,“……螞蟻。和我們共享一個世界的它們,總是忙著干自己的工作。從某些角度來說,它們也很了解周遭的環境??墒侨祟悰]想過和它們溝通。所以我想,它們根本意識不到人類的存在?!?
這個時候,一只比它的同伴更有進取心的大螞蟻,冒險爬上了餐布,沿著隔開紅色和白色方塊的斜線快速前進。艾莉壓抑住心中的那一絲厭惡,輕輕地把它放回了草地——那才是它應該待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