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3224字
- 2022-01-27 17:50:12
第3章
軍事天才
任何一項專門活動,要想達到相當高的造詣,就需要在智力和情感方面有特殊稟賦。如果這些稟賦很高,并能通過非凡的成就表現出來,那么擁有這些稟賦的人就被稱為天才。
我們清楚地知道,天才這個詞含義廣泛,人們對其有不同解釋,很難用其中某些含義來闡明它的實質。我們不自封為哲學家或者語言學家,就按照語言上的習慣,采用它最通用的含義,把天才理解為擅長某些特定活動的高超的精神力量。
為了更詳細地說明理由和進一步了解天才這個概念,我們想略微談一談這種精神力量的作用和價值。我們不能只討論一般意義的天才,因為這一概念還沒有明確的界限。我們應該著重研究的是這些精神力量在軍事活動中的綜合表現,我們可以把這種綜合表現看作是軍事天才的實質。我們所以說綜合的表現,因為軍事天才并不僅僅是同軍事活動有關的某一種單獨的力量,如勇氣,而不包括智力和情感方面的其他力量,或者說其他力量對戰爭不起任何作用,軍事天才是各種力量和諧的統一體,在這個統一體中允許這種或那種力量起主要作用,但是任何一種力量都不應該起阻礙作用。
如果要求每個軍人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軍事天才,那軍隊的人數就會太少了。正因為軍事天才是精神力量的一種特殊表現,所以在一個需要培養精神力量和文化多元的民族中,很少會出現軍事天才。但是一個民族的活動種類越少,且軍事活動占主要地位,必然會出現越多的軍事天才。然而,這只能決定出現軍事天才的數量,不能決定他們的水平,因為軍事天才能力的高低還取決于一個民族智力發展的總水平。我們考察一下野蠻好戰的民族,就會發現崇尚尚武精神的人在這些民族中比在文明民族中普遍得多,因為在野蠻民族中,幾乎每個能打仗的人都具有這種精神,而在文明民族中,大多數人應征入伍是出于迫不得已,不是受自身欲望的驅使。但是,我們在野蠻民族中從未發現一個真正偉大的統帥,可以稱之為軍事天才的更是少之又少,因為這需要有一定的智力,而在野蠻民族中智力不可能有這樣的發展。不言而喻,文明民族也可能有或多或少的好戰傾向,他們越是具有這種傾向,軍隊中具有尚武精神的個人就越多。這樣,較普遍的尚武精神和較高的智力結合在一起,這樣的民族總是能夠獲得最輝煌的戰績,羅馬人和法國人就是例證。在這些民族和所有曾經在戰爭中聞名的民族中,最偉大的統帥總是出現在文明程度較高的時期。
這說明,智力在較高的軍事天才中起著重要作用?,F在我們就來詳細論述這一問題。
戰爭是充滿危險的領域,因此勇氣是軍人應該具備的首要品質。勇氣分為兩類:一類是敢于冒險的勇氣,一類是敢于面對外來壓力或內心壓力(即良心)承擔責任的勇氣。在這里要談的是第一類勇氣。
敢于冒險或者說敢于面對個人危險的勇氣又分為兩種。一是對危險滿不在乎,不管這是與生俱來的,還是由于不怕死的緣故,或是養成的習慣,反正這種勇氣均可被看作是一種恒定不變的狀態。二是源于積極動機的勇氣,如榮譽心、愛國心或其他各種不同的激情。在這種情況下,它就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情緒的活動,是一種感情。
顯然,兩種勇氣的作用不同。第一種勇氣比較可靠,因為它已經成為人的第二天性,永遠不會喪失,第二種勇氣往往是對第一種勇氣的延續。頑強主要屬于第一種勇氣的范疇,大膽主要屬于第二種勇氣的范疇;第一種勇氣可以使理智更加清醒,第二種勇氣有時可以增強理智,但也常常會使人喪失理智。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成為最完善的勇氣。
戰爭是充滿勞累和痛苦的領域。要想不被勞累和痛苦所壓垮,就需要有一定的體力和精神力量,不管這些力量是天賦的還是后天訓練出來的,對于抵抗勞累和痛苦都是有效的。具備了這種素質,再加上健全的智力作引導,人就成為有力的戰爭工具,而這種素質正是我們在野蠻和半開化民族中所常見的。如果我們進一步研究戰爭對軍人的種種要求,那么就會發現,智力是主要的。
戰爭是充滿不確實性的領域。戰爭中行動所依據的情況有四分之三就好像隱藏在云霧里一樣,或多或少是不確實的。因此,首先要有敏銳的智力,以便通過準確的判斷來辨明真相。運氣好時平庸的智力能辨明真相,非凡的勇氣有時也能彌補失誤,但在多數情況下或就通常的結果來看,智力上的不足總會暴露出來。
戰爭是充滿偶然性的領域。人類的任何活動都不像戰爭那樣為偶然性這個不速之客留有如此廣闊的活動天地,因為沒有一種活動像戰爭這樣在各方面都頻繁地遭遇偶然性。偶然性會增加各種情況的不確實性,并且擾亂事情的進程。
由于各種情報和預估都多少可疑,以及偶然性的不斷出現,統帥在戰爭中會不斷發現情況與他所預料的不同,這不可避免地會對他的計劃或者至少同計劃有關的一些設想產生影響。如果這種影響很大,大到不得不取消既定的計劃,那么通常就必須以新的計劃取而代之。但是這時往往會缺少制訂新計劃所必需的信息,因為在行動過程中,大多情況下要求統帥立即做出決定,而沒有時間讓他重新了解情況,甚至連仔細思考的時間也沒有。但更為常見的是:我們對某些想法的糾正和對已發生的某些意外事件的了解,還不足以完全推翻原有的計劃,只是動搖了我們實現計劃的信心。我們對情況的了解增加了,但是不確實性不僅沒有因此減少,反而增加了。因為人們對這些經驗的獲得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逐步的。我們的決心不斷受到意外事件的沖擊,我們的精神就不得不一直處于戰備狀態。
要想不斷地戰勝意外事件,作為統帥必須具有兩種特性:一是在這種茫茫黑暗中仍能發出內在的微光把他引向真理的智力;二是敢于跟隨這種微光前進的勇氣。前者在法語中被形象地稱為“眼力”,后者就是果斷。在戰爭中,首先和最引人注目的是戰斗,在戰斗中,時間和空間是重要的因素,在以速戰速決的騎兵戰為主的時代尤其是這樣。因此,迅速而準確地做出決定,這個概念最初是在估測時間和空間這兩個因素時產生的,因而得到了“眼力”這個只表現準確目測能力的名稱。許多軍事學家也以這個局限的含義來定義該概念。但不能否認,在行動瞬間所做出的一切準確決定,如正確地判斷攻擊點等,不久也都被理解為眼力了,因此,所謂眼力不僅是指視力,更多的是指洞察力。固然,這個詞和它所表達的內容一樣,多半用在戰術上,但在戰略上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為在戰略上時常需要果斷的決定。如果從這一概念中除去由眼力帶來的過于形象的成分和過于狹隘的意義,那么它無非是指一種迅速辨明真相的能力,這種真相用普通人的眼力是無法辨別的,或者要經過慢慢觀察和長久的思考才能辨別。
果斷是勇氣在具體情況下的一種表現,當它成為一種性格特征時,又是精神上的一種慣性。但這里所說的不是敢于冒肉體危險的勇氣,而是敢于承擔責任的勇氣,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敢于面對精神危險的勇氣。人們通常把這種勇氣稱為智勇,因為勇氣從智力中產生出來,但它并不因此就是智力的表現,它仍然是感情的表現。單純的智力還不等于勇氣,有一些極聰明的人常常并不果斷。所以,智力首先必須激起勇氣這種感情,以便有所依靠和得到支持,因為在緊急時刻,人們受感情支配的可能性大于受理智支配。
在這里我們指出了果斷的作用是,在動機不足的情況下消除疑慮的苦惱和遲疑的危險。固然,根據不嚴謹的語言習慣,單純的冒險、大膽、無畏、蠻干等也可以叫作果斷,但是,如果一個人有了足夠的動機(不管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是恰當的還是不恰當的),這并不能成為談論他果斷與否的理由,如果一定要那樣做,就是臆測他人之心,把他根本不曾有的疑慮強加到他身上。這里只是談論動機的力量和它的弱點,我們還不至于那樣死板,因為語言習慣上小小的不妥就爭論不休,我們的說明只是想消除一些無理的非難罷了。
這種能夠戰勝疑慮的果斷,只有通過智力,而且只有通過它自己的一種特殊活動才能產生。我們認為,僅僅有了較高的理解力和必要的感情,往往還不能養成果斷。有些人雖然有看透最復雜問題的極其敏銳的洞察力,也不缺乏承受重擔的勇氣,但是在許多困難的場合中還是不能當機立斷。他們的勇氣和他們的理解力各自獨立,互不相干,因此沒有產生第三種東西——果斷。只有認識到冒險的必要性而決心去冒險,通過智力的這種活動才能產生果斷。正是智力的這種特殊活動,由于對動搖和遲疑的恐懼勝于任何其他恐懼,也才能夠使感情堅強的人產生果斷。因此,據我們看來,智力較差的人不可能果斷。他們在困難的場合也可能毫不遲疑地行動,但這是沒有經過考慮的,他們當然也就不存在任何疑慮了。雖然這樣的行動偶爾也可能成功,但正如我們在上面說過的那樣,是否具有軍事天才取決于獲得成功的平均結果。如果有人對我們這種說法還感到奇怪,因為據他了解,有些驃騎兵軍官很果斷但并不善于思考,那么我們就必須提醒他,這里所說的是智力的一種特殊活動,而不是指沉思默想的能力。
果斷的產生應歸功于智力的特殊活動,而智力的這種特殊活動,與其說屬于才華出眾的人,不如說屬于意志堅強的人。我們還可以舉出大量事例來證明果斷的這種由來。例如,有些人在地位低微時曾表現得非常果斷,而有了一定的地位時卻又丟掉了這種特性。他們雖然想要做出決定,可是又意識到錯誤的決定中所包含的危險,而且由于他們不熟悉自己面臨的新事物,他們的智力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他們越意識到自己陷于猶豫不決的危險之中,無法毫不遲疑地行動,就越畏縮不前。
我們討論了眼力和果斷,現在自然要談到和它們密切相關的機智。在像戰爭這樣充滿意外事件的領域中,機智必然起著巨大的作用,因為有了機智,才能夠沉著地應付意外事件。人們欽佩機智,因為它不僅能對意外做出恰當的應對,而且能對突如其來的危險迅速找到急救的辦法。這種應對和這種辦法,并不一定非要不同凡響,只要它們恰如其分就行。經過深思熟慮后才找到的應對和辦法沒有什么驚人之處,給我們的印象也就很平淡。但當它是敏捷的智力活動的結果時,卻能給人留下好感。機智這個詞非常確切地表明了用智力迅速解決突發危機的能力。
人的這種可貴的素質,主要來自智力方面的特性,還是來自感情上的鎮靜,取決于具體情況,但是這兩者中的任何一種都不能完全沒有。對意外恰如其分的應對主要是聰明頭腦的產物,而用恰當的手段應付突如其來的危險,則以鎮靜的感情為前提。
如果綜觀一下構成戰爭氣氛的四個要素,即危險、勞累、不確實性和偶然性,要想在這種困難重重的氛圍中安全地順利前進,需要在感情和智力方面有一種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隨著具體情況的變化而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戰爭事件的講述者和報道者把它們稱為干勁、堅強、頑強、剛強和堅定。所有這些英雄本色的表現,都可以看作是同一種意志力在不同情況下的不同表現形式。但是,不管這些表現形式彼此多么接近,它們總還不是一回事,因此,在我們看來,把這些精神力量的不同表現形式稍加精確地區別是有好處的。
首先,能夠激發指揮官應對上述壓力、負擔或阻力(不管叫法如何)的精神力量,只有極少一部分直接來自敵人的行動和抵抗。敵人的行動對指揮官的直接影響,最先只涉及他個人的安危,而不是他作為一個指揮官的活動。假使敵人抵抗的時間不是兩小時而是四小時,那么指揮官個人面臨危險的時間也就不是兩小時而是四小時。顯然,指揮官的職位越高,這種危險就越小,而對居于統帥地位的人來說,這種危險就根本不存在了。
其次,敵人的抵抗會直接對指揮官發生影響。由于敵人較長時間的抵抗使我方軍隊遭受損失,而指揮官對此負有責任。由此給指揮官帶來的焦慮,會考驗和激發他的意志力。不過我們認為,這還遠不是他得承受的最沉重負擔,因為這時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要把握住自己。敵人的抵抗所產生的其他一切影響,都會對指揮官的部下發生作用,并通過他們反過來對指揮官本人發生作用。
當部隊勇氣十足、士氣高漲地戰斗時,指揮官追求自己的戰略目的往往不需要發揮巨大的意志力。但當情況變得困難時(要取得卓越的成就,困難是絕不會沒有的),事情的進展自然就不會再像上足了油的機器那樣順利了,相反,機器本身也開始產生阻力,而要克服這種阻力,就需要指揮官有強大的意志力。這種阻力并不是指不服從和反駁(雖然個別人常常有這種表現),而是指整個部隊的體力和精神力量不斷衰退所造成的總的印象,包括看到流血犧牲時所引起的痛苦情緒,指揮官首先必須克服自己的這種情緒,然后同所有其他人的這種情緒做斗爭,因為他們的印象、感受、憂慮和意向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傳染給他。如果部下的體力和精神力量不斷衰退,靠他們本身的意志再也不能振作起來和支持下去,那么統帥的精神壓力就會逐漸加重。統帥必須用他的胸中之火和精神之光,重新點燃全體部下的信念和希望。只有做到這一點,他才能控制住他們,繼續做他們的統帥。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他的勇氣不足以重新鼓舞起全體部下的勇氣,那么他就會被部下拉下水,表現出低級的動物本性,不知羞恥地臨危而退。一個指揮官要想取得卓越成就,必須在戰斗中以自己的勇氣和精神力量去克服壓力。這種壓力是隨部下人數的增多而增大的,因此,指揮官的精神力量必須隨職位的提高而增大。這樣,他才能相應地承受不斷增大的壓力。
干勁表示引起某種行為動機的強度。這種動機可能來自理智上的認識,也可能來自感情的沖動。但要想發揮巨大的力量,感情的沖動是不可缺少的。
我們必須承認,進行激烈戰斗時,在人們內心充滿的一切高尚感情中,再沒什么比榮譽感更強烈和更穩定的了。在德語中用貪名圖譽這樣含有貶義色彩的詞來表達這種感情,未免有失公道。當然,在戰爭中濫用這種高尚的感情,必然會對人類犯下滔天罪行。但就這種感情的來源來說,它確實是人類最高貴的品質之一,它是在戰爭中賦予軍隊這一巨大軀體以靈魂的真正生命力。其他的一切感情,如對祖國的熱愛、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對復仇的迫切愿望以及其他各種激情,不管它們多么普遍,也不管其中有一些看來多么崇高,它們都不能取代榮譽心。其他感情雖然能鼓舞和提高廣大士兵的士氣,卻不能使指揮官具有比部下更大的雄心,而這種雄心是指揮官想要在自己職位上取得卓越成就所必須具備的。其他感情都不能像榮譽感那樣,使每一個指揮官像對待自己的田地那樣對待每一個軍事行動,想方設法加以利用,努力耕耘,細心播種,以期獲得豐收。正是從最高一直到最低的各級指揮官的這種努力,這種勤勉、競爭和進取精神,才能使軍隊發揮最大的作用并取得勝利。這對于職位最高的統帥來說更是如此,試問,自古以來有哪一個偉大的統帥沒有榮譽心呢?一個偉大的統帥又怎么可能沒有榮譽心呢?
堅強是意志對一次猛烈打擊的抵抗力,頑強則是意志對持續打擊的抵抗力。
雖然堅強和頑強這兩個詞的意義十分接近,而且常常可以替代使用,但是我們不能忽視它們之間本質上的顯著差別。人們對一次猛烈的打擊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可以僅僅來自感情力量,但頑強卻更多地需要智力的支持,因為行動時間越長,就越要加強行動的計劃性,而頑強的力量有一部分就是從這種計劃性中汲取的。
現在我們來談談剛強。顯然,它不是一種強烈的感情表現,或者激情的氣質:這會使它背離原有的詞義。剛強是指在最激動或激情奔放的時候也能夠聽從智力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不是從智力中產生出來的呢?我們表示懷疑。當然,有些人具有突出的智力但不能自制,這個現象并不能證明我們的懷疑是正確的,因為有人會說,這里需要的是一種特殊的智力,可能是一種更為堅強而不是全面的智力。但我們仍然認為,在感情最沖動的時刻也能使自己服從智力的這種力量,即我們所說的自制力是一種感情力量,可能這種說法更接近事實。剛強本身就是一種情感,它能使這類人在感情沖動時仍能保持平衡而又不至于破壞熱情,正是這種平衡確保了智力的支配地位。我們所說的平衡只是人類尊嚴感、最崇高的自豪感和最深切的需要:時刻保持理性行事。因此我們認為,剛強是指即使在最激動的時刻也不會被情感左右的強大力量。
如果我們從感情方面來觀察一下各種類型的人,一下子就會發現,第一種是不太活躍的人,我們把這種人叫作感情遲鈍或感情冷漠的人。
第二種是很活躍的人,不過他們的感情從不超過一定的強度。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種感情豐富而又平靜的人。
第三種是很容易激動的人,他們的感情激動起來就像火藥爆炸一樣迅速和猛烈,但不持久。
第四種是不為小事所動的人,他們的感情通常不是很快而是逐漸激發起來的,一旦激發就非常有力而且比較持久。這種人感情強烈、含而不露。
但是這種感情非常有力而且比較持久。這是一種感情強烈、含而不露的人。
這種感情結構上的差異,大概同人機體中的各種肌肉力量的界限有關,并且來源于我們稱之為神經系統的兩重性組織,這種組織似乎一方面同物質有聯系,另一方面又同精神有聯系。在這個晦暗的領域內,憑我們這點微薄的哲學知識是探索不出什么名堂來的。但是,略微研究一下這幾種類型的人在軍事活動中會起怎樣的作用和表現出多大程度的剛強,對我們來說卻很重要。
感情冷漠的人不會輕易失去鎮靜,但是這當然不能叫作剛強,因為他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力量。可是也不能否認,這種人正是因為能夠一直保持鎮靜,所以在戰爭中能夠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干勁。他們往往缺乏行動的積極動機,缺乏動力,結果就缺乏行動,但是他們也不容易壞事。
第二種人的特點是,即使遇到小事也容易振作精神,積極行動,但遇到大事卻成不了氣候。這種人在個別人遭遇不幸時會積極地伸出援助之手,但在整個民族遭受災難時卻只會悲傷憂嘆,不能夠奮起行動。
這種人在戰爭中既能積極活動,也能保持鎮靜,可是他們卻成不了什么大事,除非他們具有卓越的智力,使他們產生成就大事的動機。不過這種人很少會有卓越的、獨立的智力。
易燃的情緒,即容易激起的情緒,不僅對實際生活不太適宜,對戰爭就更不合適了。雖然這種感情的驅動力很大,但是它的動力不能持久。如果這種感情由勇氣和榮譽心來指引,那么,當這種類型的人在戰爭中擔任較低的職務時,他們的感情往往非常有用,原因很簡單,因為下級軍官所指揮的軍事行動持續時間很短,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只需要一個大膽的決定,抖擻一下精神就行了。一次勇猛的沖鋒,一陣激昂的喊殺聲,只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而一次激烈的會戰需要一整天,一次大戰役甚至長達一年。
這種人要在感情激烈爆發時無法保持鎮靜,因而常常會失去理智,對于指揮作戰來說,這是最糟糕的一面。但是,如果認為這種好激動的人絕不會是剛強的,也就是說他們絕不可能在最激動的時刻保持鎮靜,那也不符合事實。為什么他們會失去體面的尊嚴,既然他們通常都是些品德比較高尚的人?在他們身上并不缺乏這種感覺,只是這種感覺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而已,所以他們多半在事后都會感到羞愧難當。如果他們經過教育、自省和獲得的生活經驗,終于學會了控制自己,能在感情激動時及時保持內在的平衡力。那么,他們也可能成為很剛強的人。
最后一種人很少激動,但感情卻很深沉。他們和前一種人相比,就好像火芯與火苗的區別。如果我們把軍事行動中的困難形象地比做龐然大物,那么這種人最善于用他巨人般的力量把它推開。他們感情作用的發揮就好像巨大物體的運動,盡管比較緩慢,但卻更富有征服力。
雖然這類人不像前一種人那樣容易被感情左右,也不容易陷入羞愧之中,但是如果認為他們不會失去鎮靜,不會受盲目激情的支配,也是不符合事實的。他們對自己具有自制力的高尚自豪感一旦失去,或者當自豪感不夠強烈時,也經常會出現驚慌、為盲目激情所支配的情況。這種情況我們常??梢栽谝靶U民族的偉大人物身上看到,因為較低的智力水平總是容易使激情占上風。但是,就算在文明民族最有教養的階層生活中,也充滿著這樣的現象:有些人為強烈的激情所左右,就像中世紀的盜獵者一樣,哪怕會被拴在鹿身上拖過叢林,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因此,我們要重復一遍:剛強的人不是指性格激昂的人,而是那些即使在最激動的時刻仍能保持鎮靜的人。所以這種人盡管內心激情澎湃,但他們的見解和信念卻像航船上的羅盤針一樣,哪怕在暴風雨中顛簸,照樣能夠指示準確的方向。
所謂堅定,或者通常所說的有性格,是指能堅持自己的信念,不管這種信念是根據別人的還是根據自己的見解得出的,也不管它是根據某些原則、觀點、靈感還是根據智力活動的結果得出的。但是,如果見解本身變化不定,那這種堅定性也就不可能表現出來了。見解的頻繁改變不一定是外來影響的結果,也可能是自己智力不斷活動的結果,這就表明這種智力本身還有它的可靠性。很明顯,如果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自己的觀點,即使這種改變是由他自己引起的,也不能說他有性格。我們只把那些信念非常穩定的人稱為有性格的人,他們的信念所以穩定,或是因為信念根深蒂固,十分明確,本身就很難改變;或是因為像感情冷漠的人那樣,缺乏智力活動,由此缺乏改變的基礎;或是因為產生理智的基本原則很明確,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拒絕改變自己的看法。
在戰爭中,人們的感情會得到許多強烈的印象,再加上所有情況和見解的不可靠性,所以,比起人類的其他活動,戰爭中有更多的原因能使他們離開原來的道路,對自己和別人都產生懷疑。
危險和痛苦的悲慘景象很容易使情感壓倒理智,而且在一切現象都朦朧的情況下,要得出深刻而明確的見解是很困難的,因此見解的改變就更可以理解和情有可原了。行動所必須依據的情況,常常只能是對真相的推測和猜想,因此戰爭中意見的分歧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大,并且與自己信念相悖的印象會源源不斷地出現。即使智力極端遲鈍的人也幾乎無法不受它們的影響,因為這些印象太強烈、太生動了,而且它們始終是針對感情起作用的。
只有那些從較高角度指導行動的一般原則和觀點,才可能是明確又見解深刻的產物,而對當前具體情況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以這些一般原則和觀點為依據的。但是要堅持這些先前經過認真考慮所得出的結論,不受當前不斷產生的看法和現象的影響,這正是困難之所在。具體情況和基本原則之間常常有很大的距離,這段距離并非總能用一條由推論導出的明確可見的鏈子連接起來。在這里一定的自信心是必要的,而一定的懷疑也沒有什么壞處。這時,除了指導性原則之外,沒有什么能夠對我們有所幫助,不管思想本身如何,這個原則都可以支配我們的思想。即在一切猶豫的情況下都要堅持自己最初的看法,并且絕不放棄,除非受一個明確信念的迫使才放棄它。我們必須堅信,經過周密驗證的原則的真實性是比較大的,并且在暫時現象比較生動的情況下不要忘記,它們的真實性是比較小的。如果我們在猶豫的情況下能夠給予最初的信念以優先權,并且堅持這一信念,那么我們的行動就具備了人們稱為性格的那種穩定性和一貫性。
顯而易見,感情上的鎮靜對性格的堅定具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因此剛強的人多半也是性格堅定的人。
由堅定我們很容易想到它的一種變態——固執。堅定和固執的界限,在具體情況下常常是很難劃清的,但從概念上來區分它們似乎并不困難。
固執并不是智力上的問題。我們所說的固執是指拒絕更好的見解。如果說它來自智力,那就跟智力是一種認知能力自相矛盾。固執是感情上的問題。這種意志上的固執己見,這種對不同意見極其敏感并且不能容忍的毛病,完全源于一種特殊的自私心。這種自私心給人帶來的最大樂趣就在于用自己的精神活動來控制自己和別人。如果不是固執確實比虛榮心好一些,那么我們就會把它叫作虛榮心了。虛榮心滿足于表面現象,而固執則滿足于事實。
所以我們說,如果拒絕不同的見解不是因為有了更高的信念,不是出于對較高原則的信賴,而是出于一種抵觸情緒,那么堅定就變成固執了。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那樣,盡管這個定義在實際上對我們幫助不大,但是它可以避免把固執看作是堅定的一種純粹的加劇。盡管固執同堅定很接近,界限也不太明顯,但在本質上還是有一定區別的。絕不能把它看成是堅定加劇的表現形式。因此,即使十分固執的人,由于缺乏智力,也很少能稱為有性格。
在了解了杰出指揮官在戰爭中應具備的那些感情與智力共同起作用的素質以后,現在再來談談軍事活動的另一個特點,這個特點雖然不是最重要的,但也可以看作是最顯著的,它只需要智力,而同感情力量無關。這就是戰爭同地區和地形的關系。
首先,這種關系自始至終一直存在著,以至于我們根本不可能想象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的軍事行動不是在一定空間中進行的。其次,這種關系具有決定性的重要意義,因為它能夠修正一切力量的效果,有時甚至能完全改變它。最后,這種關系一方面涉及地形的最微觀的特點,另一方面又涵蓋了最廣闊的空間。
這樣,戰爭同地區和地形的關系就使軍事活動帶有顯著的特點。同地區和地形有關系的其他一些人類活動,如園藝、農業、房屋建筑、水利建設、礦業、狩獵和林業等,都是局限于極其有限的空間內,不必費多少時間就可以相當精確地探索清楚。但是在戰爭中,指揮官的活動卻必須在有關的空間內進行,這個空間他用眼睛是無法全面觀察到的,甚至盡最大的努力也不總能夠探索清楚,再加上空間的不斷變更,就很難對其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對方一般也是如此,但是,第一,雙方共有的困難仍是困難,誰能憑才能和訓練克服它,誰就可以使自己一方占據極大的優勢;第二,雙方的困難只是在一般的情況下才是相同的,而絕不是在每個具體情況下都是如此,因為通常敵對的一方(防御者)總要比另一方對地形熟悉得多。
這種極其特殊的困難,必須用智力上的一種特殊稟賦來克服,這種稟賦用一個非常狹義的術語來說就是方位判斷力。所謂方位判斷力就是對任何地形都能夠迅速形成正確的幾何概念,因而每次在某個地區都能很容易地判明方位。顯然這是想象力的領域。固然,這一方面要靠肉眼,另一方面要靠智力,用它從科學和經驗中得出的理解力來彌補肉眼的不足,并把肉眼看到的一些片段組合成一個整體,但要使這個整體活生生地呈現在腦海里,形成一幅圖畫,形成一幅內心繪制的地圖,并使它永留心中,使它的各個部分不總是支離破碎,要做到這一點,只有發揮我們稱之為想象力的這種智力。如果一位天才的詩人或畫家聽到我們讓他奉若女神的想象力發揮這種作用而感到受了傷害,或許他會聳聳肩膀說:“那么一個機敏的青年獵手也有出色的想象力咯?”那么我們很愿意承認,這里所說的只是想象力極其有限的運用,是它最低微的效能。但是無論這種效能多么小,它總還是來自想象力的作用。因為,如果完全沒有想象力,就很難對各種物體形式上的聯系有一個清晰的、形象的認識。我們愿意承認,良好的記憶力對此有很大的幫助,是否可以認為,記憶力是一種獨立的精神力量,或者認為它恰好包括在那種能更好地鞏固對地形的想象力之中呢?正因為這兩種精神力量是很難分開來考慮的,所以我們對此就更加不敢肯定。不能否認,鍛煉和理解力在這方面起很大的作用。名將盧森堡的著名軍需總監皮塞居爾說,當初他在這方面不大相信自己,因為他發現,當他去遠處取口令時,每次都迷了路。
自然,隨著職位的提高,運用這種才能的范圍就會擴大。如果說,驃騎兵或獵手進行偵察時必須善于認路,通常只需要有限的判斷力和想象力,那么統帥就必須對整個戰區和全國的地理概況胸中有數,對道路、河流和山脈等的特點都一目了然,但這并不說明他就不必具有判斷局部地區地形的能力了。雖然他在熟悉總的地形時可以借助于各種情報、地圖、書籍和回憶錄,在了解細節方面可以得到身邊人員的幫助,但是毫無疑問,迅速而清楚地判斷地形的卓越能力,能使他的整個行動進行得更為輕松、更有把握,使他不致陷入內心的無助之中,也可以更少地依賴別人。
如果這種能力可以算作是想象力的話,那么這幾乎是軍事活動要求想象力這位女神所做的唯一貢獻了。除此以外,想象力對軍事活動與其說是有益的,還不如說是有害的。
到此為止已經論述了軍事行動要求人們必須具備的智力、精神力量和各種表現。智力到處都是一種起主要作用的力量,因此不難理解,不管軍事行動從現象上看多么簡單,不具備卓越智力的人,在軍事行動中不可能取得卓越成就。
有了上述的觀點,人們就不至于把包抄敵人陣地這種常見的很簡單的事,以及類似的許多行動,都看成是運用高智力的結果。
的確,人們習慣于把簡單而能干的戰士同那些長于深思、擅于發明或富于理想以及受過各種教育而才華出眾的人對立起來,這種對立不是毫無現實根據的,但是這并不能證明戰士的才干只能表現在他們的勇氣里面,也不能證明,他們要成為出色的勇士就不需要某種特殊的智力活動和才能。必須重申,有些人一旦提升到與他們的才智不相稱的較高職位,就會喪失軍事活動能力,這樣的事例屢見不鮮。我們還得不斷提醒各位,我們所說的卓越的成就是指能使人們在相應職位上獲得榮譽的戰績。因此,在戰爭中每一級指揮官都要具備與自己職位相稱的智力,享有相應的名聲和贊譽。
統帥,即指揮整個戰爭或整個戰區的總司令,他和下一級指揮官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原因很簡單,后者受到更多的領導和監督,他自己的智力活動范圍要小得多。這就使人們認為,通常只有在統帥這樣最高職位上的人身上才有出色的智力活動,在這個職位以下的人員只要有一般的智力就足夠了。人們不難看到,在戰火中頭發變白的、職位僅次于統帥的指揮官,多年來總從事某一方面的活動,他們的智力明顯地變得貧乏了,在人們的眼中他們變得都有些遲鈍了,所以在敬佩他們勇敢的同時,人們又嘲笑他們頭腦簡單。我們無意為這種勇敢的人正名,這樣做并不能提高他們的作用,也不能給他們帶來幸福,我們只是想說明實際情況,以免人們錯誤地認為,在戰爭中有勇無謀也能取得卓越的成就。
如果我們要求一個職位最低的想有所成就的指揮官必須具有卓越的智力,而且這種智力必須隨職位的提高而提高,那么很自然,我們就會對那些在軍中享有聲譽的第二級指揮官有一種完全不同的看法。雖然他們和博學多才的學者、精明強干的企業家、能言善辯的政治家相比,頭腦似乎簡單一些,但我們不能因此忽視他們智力活動的突出方面。有些人會把他在較低職位上獲得的聲譽帶到較高的職位上,而不管這種聲譽與他們現在的實際職位是否相配,這種情況的確時有發生。這種人如果在新的職位上很少被使用,他們就不會暴露其弱點,而我們也就不能確切地判斷究竟哪種聲譽與他們相配。這種人的“功勞”就在于,使人們忽視那些在某些職位上還能夠有所作為的人。
獨特的天才是各級指揮官在戰爭中取得卓越成就所必需的。但歷史和后世的評論,通常只把真正的天才這一稱號加在那些身居最高職位的顯赫的統帥的頭上。原因在于這種職位要求必須具備極高的智力和精神力量。
要使整個戰爭或者我們稱之為戰局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達到光輝的目標,就需要對更高的國家關系有卓絕的見解,在這里戰爭和政治就合二為一,統帥同時也就成為政治家。
人們之所以沒把偉大天才的稱號加給查理十二,是因為他不懂得以更高的見解和智慧來指導武力,更不懂得以此來達到光輝的目標。人們之所以沒有給亨利四世以偉大天才的稱號,是因為他沒來得及在有生之年以武力效果影響一些國家間的關系,也沒來得及在這個更高的領域一顯身手。在這個領域里,高尚情感和騎士精神并不能像戰勝內心的混亂那樣起作用。
關于統帥必須概括地了解和正確地判斷一切,可參閱第1章。統帥要成為政治家,但他仍然是一個統帥,一方面要概括地了解一切政治關系,另一方面又要確切地知道用自己所掌握的手段能做些什么。
既然這些關系各式各樣,又沒有明確的界限,而要考慮的因素又很多,大部分因素只能按照或然性的規律來估計,那么,如果一個統帥不能以辨明真相的洞察力來觀察這一切,他的觀察和考慮就會發生混亂,就不可能再做出正確的判斷。從這個意義上說,拿破侖說得完全正確,需要由統帥來做出的許多決定,就像必須由牛頓和歐拉來解決的數學難題一樣。
這里所要求的較高的智力是綜合力和判斷力,二者發展成驚人的洞察力,它能迅速觸及并澄清千百個模糊不清的概念,而普通智力要解決這些概念則相當費勁,甚至得耗盡心智。但這種較高的智力,也就是說這種天才的眼力,如果沒有我們前面講過的情感和性格上的特性做依托的話,還是很難給人帶來名垂青史的成就。
真理在人們心目中所產生的動力極其微弱,因此在認知和意愿之間,及在知識和能力之間總有很大的差別。促使人們行動的最強大的動力總是來自感情,而強大的后續力量則來自感情和智力的合成,這就是我們前面講過的果斷、堅強、堅定和固執。
此外,如果一個統帥的這種高超智力和感情活動沒有在他的全部成就中顯示出來,只相信他完全有這種力量,這就很難被載入史冊了。
人們所了解到的戰爭事件的過程通常都很簡單,并且大同小異,只憑簡單的敘述,沒人能了解在這些過程中需要克服的困難。只是偶爾在一些統帥或他們的親信所寫的回憶錄中,或在對某一歷史事件的專門研究中,才可以發現形成整個事件的大量線索中的一部分。而在某一重大戰事活動之前所進行的大部分思考和思想斗爭,有的因為涉及政治上的利益關系而被故意隱瞞了,有的因為僅僅被看作是高樓建成后就得拆掉的腳手架而被遺忘了。
最后,按照語言上所慣用的一般概念承認智力的差別,如果要問,軍事天才首先需要具備哪種智力?對這個問題,只要對我們的論述和經驗稍加考慮,就能夠做出回答。軍事天才與其說是有創造力的人,不如說是有鉆研精神的人;與其說是追求單方面發展的人,不如說是追求全面發展的人;與其說是容易激動的人,不如說是頭腦冷靜的人。在戰爭中,我們就是想把親人的幸福和祖國的榮譽與安全托付給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