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導讀:卡夫卡的鐘擺[1]
- 閱讀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大海的斧頭:卡夫卡談話錄
- (奧)弗朗茨·卡夫卡口述 (捷克)古斯塔夫·雅諾施記述
- 21188字
- 2022-01-27 16:48:21
格非
抵抗自己的局限性與惰性,抵抗這張辦公桌和這把椅子。
——弗朗茨·卡夫卡
很高興今天下午在這里跟大家見面,對卡夫卡這位作家做一個討論。我個人覺得,作為一個嚴肅的學術演講者我是沒有資格的,因為我不懂德語。卡夫卡是一個用德語寫作的作家,他的創作與20世紀初的德語文化和文學環境密不可分。如今,某些捷克人對卡夫卡懷有偏見,認為他是一個用德語寫作的猶太人,不能算捷克作家。我讀卡夫卡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1988年前后,那段時間人們對他非常迷狂。當時,被翻譯到中國來的卡夫卡的作品相對來說比較全,我就是在那段時期,積累了一些閱讀經驗。
今天家新請我來,我并不準備做一個純學術性的演講,而是想根據我個人閱讀的體會跟大家進行一些交流,來共同分享對卡夫卡的閱讀經驗。首先,我們會聊到卡夫卡在西方的地位。之所以從這一點開始,是因為很多人對卡夫卡有一種恐懼,覺得這個人是這么一個重量級的作家,又是描寫虛無和荒誕,描寫官僚體制,描寫所謂異化的一個作家。所有的“大帽子”肯定一開始容易把我們嚇住,我自己有一段時間也深受其害。比如在上大學的時候,讀卡夫卡的作品會不斷地感到恐懼。覺得一個神經正常的人會由于讀了卡夫卡而變得分裂,這個現象存在了很多年。而且就算后來我讀了大量的卡夫卡作品,也還是如此。所以這里我給大家先講一個小故事,也希望大家能夠換一種眼光來看待卡夫卡。
有一次,我跟一位作家在學校里散步,走到樹林邊看到一位女孩,她坐在一個石桌邊哈哈大笑,一邊讀書,一邊旁若無人地大笑。我們倆人不由得停住。作家問我:“你猜猜看,那位女孩在讀一本什么書?”我說:“我沒興趣猜,大概是什么漫畫之類比較好玩的讀物。”他當然也做了一些猜測。后來我們兩個人要走了,他突然又說:“我們不妨去看看,她在讀什么書,她又為什么在那兒笑。”我同意了。因為她笑的聲音非常刺激而夸張。
我們兩個返回樹林,問那位女孩:“你看的是什么書,我們希望了解一下。”那個女孩把書合上給我們看封面,是卡夫卡的《審判》。我們倆當時很驚訝,覺得太不可思議。一位女孩讀卡夫卡笑成那樣,有點匪夷所思。聯想到卡夫卡所描述的荒誕世界,我覺得這個世界本身就更加荒誕。于是我們又問她:“你覺得卡夫卡他很好笑嗎?”她說:“很好笑。你們讀過嗎?”說完她很是得意地看著我們。我們說:“讀過,但是沒覺得怎么可笑。”她又確定地說:“很好笑的。”我們就問:“能不能舉一個例子,說一說好笑在什么地方?”因為《審判》畢竟是一本嚴肅的書。女孩子說:“你看,開頭就很好笑,K. 這個人在家里正準備吃早飯,進來兩個人跟他說:‘你被捕了。’說完卻沒有忙著把他帶走,而是坐下來把這個人的早飯吃掉了。也就是說,他們本來是來執行公務的,但卻一本正經地坐下來,吃嫌疑人剩下的早飯。這個難道不好笑嗎?”我們說:“這個倒也挺好玩的,但也不至于笑出來。”她又舉例子說:“K. 進到法院,試圖推開一扇門尋找法官,但是那個門推了半天也推不開,原來里面有一張床擋著,他把門再打開一點,床就露出來了,原來有個人正在床上睡覺。他要進法院,必須先經過一個臥室,需要把這張床挪開以后,才能進去。”講完這個細節,女孩子說:“卡夫卡太偉大了!這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嗎?”她還舉了一些例子,以至于后來我們忽然發現,我們這些人是不配讀卡夫卡的——整天愁眉苦臉的,覺得他要告訴我們關于這個荒誕世界的偉大真理。可是這個女孩子不一樣,她是在享受卡夫卡的喜劇。
我曾在北京參加過德國歌德學院組織的一個國際研討會。這個會議是為了紀念卡夫卡誕辰110周年而舉辦。會上有一位來自捷克的作家,做了一個讓我們印象很深的發言。她發言的題目就是“卡夫卡的喜劇”。她說:卡夫卡在寫作的時候,經常把他當天寫完的作品朗讀給他的朋友們聽。幾乎無一例外,那些朋友都笑倒在床上打滾。可是今天的人在讀卡夫卡的時候,會被過多的對卡夫卡的闡釋所影響。假如換一個沒有那么多閱讀經驗的人,不太關心社會的異化、悖論、荒謬的處境、絕望感,把它作為一個喜劇來讀是不是也可以?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卡夫卡具有非常多的解讀方面的可能性。當然很遺憾,我不是德語文學的權威,不懂德語。可是如果說一個讀者不懂德語,通過譯文,就完全搞不懂卡夫卡,這也不對。我記得在歌德學院的會上,有位懂德語的中國作家就發表了類似的高論,遭到歌德學院院長阿克曼先生的嚴厲駁斥。我知道很多專門搞德語文學研究的,他們對卡夫卡的解釋,也不見得如何高明。因為他們基本上把卡夫卡說成是一個描寫官僚體制,對吃人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猛烈抨擊的小說家。至于說卡夫卡為什么在西方世界形成那么大的影響,他們又會說,主要是因為他作品的藝術特色,為現代主義開啟了先河。那么什么是卡夫卡的特色?很簡單,就是所謂象征性、暗示性、寓言寫作,說來說去都是這幾句話。我看過很多卡夫卡的介紹,基本上都是這樣描述的。
所以我今天希望就某個問題跟大家做一點探討,主題是“卡夫卡的鐘擺”。我出過一本書,書里面收錄了一些論文和隨筆,其中關于卡夫卡的那篇隨筆,題目就叫作《卡夫卡的鐘擺》。我為什么會對“鐘擺”感興趣呢?卡夫卡在小說里面經常寫到一種感覺,就是“眩暈”——人老是眩暈,對世界感到不適應。這種眩暈并不是生理上的疾病導致的,而是源于尼采所說的世界的“失重”。卡夫卡說:“一個人假如在生活中不能忍受這個世界陽光的刺激,你可以用一只手把陽光擋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匆匆記下你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一切。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或許就死掉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我想卡夫卡比任何一個作家都關注“獲救”的概念。那什么是卡夫卡的“獲救”呢?我剛才所謂的“眩暈”,所謂的“不適應”和“失重”,主要是因為他時常在兩個世界之間來回地擺動。擺動產生眩暈感。其中的一個世界,我們可以說成是卡夫卡作品里面寫過的最壞的世界,最不能忍受的、最沒有尊嚴的世界,就是爸爸叫兒子跳水自殺,就是無窮無盡的恥辱。另一個世界是卡夫卡想進入而無法進入的,就是現在在座所有人,普通人所習以為常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家居倫常”。大家知道卡夫卡訂過婚,但是最后沒有結婚。他當然喜歡離群索居的人、離家出走的人,同時又羨慕具有“家居倫常”生活氛圍的人。他似乎是在這兩個世界,在鐘擺的兩極徘徊。說“鐘擺”還有一個原因:卡夫卡比較悲觀,他筆下的人物通常都處在悖論之間。不管怎么選,其結果都是毀滅。比如說,他在小說里面時常寫到的小動物,老鼠啊,甲蟲啊什么的。他寫的小老鼠非常可愛。對于老鼠來說,它的兩極是什么?一頭是貓,就是你要過去貓就把你吃掉了。那么就往另外一邊跑,但跑向另外一邊,也不見得有什么好下場,因為在另一端等待它的就是捕鼠器。這個捕鼠器,很容易聯想到國家機器,聯想到人為設置的各種各樣的社會制度。相比之下,那個貓也許還更可愛一點。假如我們是這個老鼠,是愿意被貓自然地吃掉,還是愿意被捕鼠器彈下來夾死?這當然也是卡夫卡的兩極。
所以瓦爾特·本雅明認為卡夫卡提供的是一個“中間世界”,既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也不是充滿希望,而是有一點點希望。我們都處在這樣一個世界。所以,我認為今天來討論卡夫卡也不過時,因為我們今天也生活在這樣的世界當中。你說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希望,但是生活當中還充滿了一些被卡夫卡稱為“小小的樂趣”的事物。有那么一點點小小的樂趣。這個樂趣的擁有者不是卡夫卡本人,而是被卡夫卡稱為“助手”或“傻子”的一類人。需要提醒各位的是,這類人物不是反面角色,而是卡夫卡十分羨慕的一類人。
當然不能否認卡夫卡對官僚機器、對僵硬的社會機制、對所謂的異化的反映與表現,這些內容他都涉及了。但從根本上講,我覺得卡夫卡也是一個不斷渴望離家出走的人,他希望逃到一個地方去。所以我剛才說,“獲救”這個概念對卡夫卡充滿了吸引力,可能也對我們每個人都充滿了吸引力。可是“獲救”這個詞的意思對卡夫卡來說,并不意味著解決問題,或者說進入天堂,或者說獲得階段性的某種勝利,卡夫卡從來不相信這個東西。還是引用本雅明的話,他說:對于卡夫卡來說,獲救就意味著逃脫。過去的基督教,包括猶太教,在卡夫卡之前,在18世紀之前的世界,人是可以獲救的,上帝有一天會重臨這個世界,會有末日審判,我們所有的苦難、冤屈,在這一天都會得到正義、公正的補償。當然,卡夫卡的世界已經到了20世紀。他死于192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發生了。所以剛才家新說,很多人把他看成是“先知”,一個“寓言家”。但他同時也是“預言家”,他實際上預告了未來世界的很多信息。
不過,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卡夫卡這樣的寓言,這樣的寫法,他關心的這些問題,在人類歷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之前,有非常多的人考慮過同樣的問題。也就是說,卡夫卡有無數的先驅。阿根廷的博爾赫斯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來談論卡夫卡的先驅。當然這篇文章里面他沒有談到霍桑,我個人認為霍桑和卡夫卡非常相近。霍桑是美國作家,也是我非常崇拜的一個作家,特別了不起,這個人和卡夫卡的話語方式有很相近的地方。
世界上有兩種類型的作家。一種類型是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作家,他們什么都能寫。巴爾扎克描寫的不只是小說,而是整個世界,他像一個手工作坊主那樣生產小說。他從裁縫、妓女、一般的無產者到官員、大亨,到銀行家,社會上所有的人他都能寫。據說,他的《人間喜劇》里面有大約二千二百多個人物,非常驚人。另一種類型,是以卡夫卡和霍桑為代表的作家。這樣的作家不喜歡跟社會打交道。他們基本上像老鼠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里,趴在家里不出門,朋友很少,屬于隱居者。這樣類型的作家很多。卡夫卡和霍桑屬于比較相像的兩個人。為什么?霍桑也是屬于特別愛胡思亂想的人,在家里沒事干就寫一些筆記。霍桑去世后,留下非常多的筆記,有人專門給他整理這些筆記。他的每一篇筆記都可以寫成非常奇妙的短篇小說,可是他根本不屑于去寫,他的妙主意太多。我讀過一部分他的筆記,我認為這個筆記的作者也可以稱為“卡夫卡”。
霍桑寫過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說《韋克菲爾德》。小說中提到,在當時的英國倫敦,有那么一個中年人突然感到生活很沒意思,就像今天很多人覺得家庭生活很無聊一樣。怎么辦呢?他就想出一個辦法,離家出走。某一天,這個人拎起一個皮箱,帶上雨傘,收拾行李準備遠行,他的妻子在家里忙碌。這個中年人四五十歲,是一個比較喜歡幻想,同時又非常老實的人。他老婆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毛病,結婚已經很多年了,覺得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總有一些不正常的舉動,所以也沒當回事。他說要出去住一段時間,就跟妻子告別,他妻子也沒理他,他就出了門。出門以后,不知什么原因,他又返回來,把他的腦袋從門外面伸進來,對著他的妻子突然笑了一下。霍桑說:很多年以后,他的妻子能夠記住丈夫的就是這么一張笑臉,很詭異。他去了什么地方呢?他覺得生活很無聊,就想不如去住旅館,到什么地方休息一下。等身心恢復以后再回來忍受妻子和日常生活的折磨。現在有些人對家庭生活感到厭倦,覺得沒意思,那么就跑到一個荒島上待兩個星期,回來以后又充滿了新鮮感,充滿了活力,再應付非常糟糕、難受的日常生活。但大家注意,這個韋克菲爾德沒有走遠,他隱居的地方就在他家旁邊。他住的旅館跟他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幾步路就可以回家。但是他住下來了,他打算住兩天或者一個禮拜。
當他準備回家的時候,他突然想:“為什么我不再住一個禮拜呢?不再住一天呢?”他就不斷把回家的時間往后推,一直推了二十年,自己隱居在自己家門口二十年。他還會回去看他的妻子。第一天看妻子沒有什么事,過了幾天他妻子很著急,然后妻子生病,請來了醫生,他無所謂。他不斷地回去看他的妻子,有一次他覺得妻子變胖了,他發現時間過去了很多年。他的妻子當然要尋找丈夫,比如登告示,讓朋友去找,但是找不到,妻子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寡婦,肯定丈夫已經死了。
可是對于韋克菲爾德來說,他每時每刻都想著回家。當然這個人在家門口住了二十年。二十年以后,他們在倫敦的一個教堂旁邊,在茫茫人海中迎面相遇,他當然認得出他的妻子,因為他經常回去看他的妻子。可是他妻子已認不出他來了。他的妻子看了他一眼,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就上教堂做禮拜去了。可是她走上高高的臺階以后,突然回過頭來,朝他們相遇的地方看了一眼,說明他妻子的腦子里還殘存著對他的記憶。韋克菲爾德回去以后就罵自己是傻瓜,說,“我怎么能做這樣的事情呢?怎么能住二十年呢?”于是回家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最后一次在門外窺伺自己的妻子,內心交織著悔恨和自責,然后他就若無其事推門走了進去,似乎對他妻子說:我回來了。小說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我為什么認為這樣的小說也可以稱為是卡夫卡式小說呢?因為卡夫卡的小說里面充斥著韋克菲爾德這樣的人和這樣的行為。但在博爾赫斯看來,霍桑與卡夫卡最大的不同是,霍桑小說里面的人物離家出走以后還能回來。就像我們今天社會生活中,一些人離家出走,只要他們愿意回來,當然沒問題。可是你們看卡夫卡的小說,里面所有的人,只要離開了家門,就回不去了。卡夫卡小說中的人物無法像奧德修斯那樣回家,這當然有社會性的一面,我個人認為也有自我放逐的一面。這兩個東西同樣重要。說到造成卡夫卡與霍桑的不同的原因,第一個方面,固然是因為社會的變化,卡夫卡所面臨的生存環境,面對的荒謬感進一步加深了。第二個方面,個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畢竟跟浪漫主義時代已經完全不同了。
當然卡夫卡的先驅有很多,我稍微舉幾個例子,除了霍桑之外,還有羅伯特·瓦爾澤,這個人是卡夫卡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很多研究者都認為,瓦爾澤影響了后面的卡夫卡,為什么?瓦爾薩寫過一部很著名的小說叫《助手》,里面寫一大幫人準備了地球儀、指南針等各種各樣的遠行裝備,準備離開家鄉。整部小說就是寫他們為離開家鄉所做的準備活動,可是小說寫到最后,這幾個人也沒能離開家鄉一步。這就是卡夫卡的處境,也是我們很多人的處境,我覺得大家都是卡夫卡。
為什么一定要打消諸位對卡夫卡的恐懼?卡夫卡和我們一樣,如果他的作品我們能看懂,能夠發生某種共鳴,那就說明,發生在卡夫卡身上的事,也發生在我們身上。
19世紀的一個英國詩人布朗寧,他寫過一首詩,詩名叫《疑慮》。他說:有一個人不斷地給他寫信,跟他大談哲學問題,談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他又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的學問如此高深,他當然要了解這個人是誰。他就把信件拿給專家看,專家認為這個人、這些信件是偽造的,也就是說世界上并不存在這么一個人。那么這些信是誰寫出來的呢?布朗寧暗示我們,寫信給他的人,恰恰就是上帝本人,很震撼。卡夫卡也經常涉及這個主題。
還有布洛瓦,他寫過一篇題為《卡爾卡松》的小說。卡爾卡松是一個地名,一支軍隊準備進攻這個地區,行軍幾萬里,不斷地翻雪山,克服重重障礙,可是他們永遠不能抵達要接近的目標。大家可以想到卡夫卡的一部很重要的著作就是《城堡》。這個城堡就在被大雪所覆蓋的山頭,所有人都能看見這個城堡,但是卡夫卡筆下那個可憐的K. 就是接近不了那個目標,他進不去。而且不僅進不去,他連接近的可能性都沒有。這就是卡夫卡,或者也是我們所面臨的基本生存困境。
當然上面說到的幾個例子都是博爾赫斯提到的。當然他還提到了很多人,這里面就包括一位中國人,也許大家會覺得很有趣。
這個中國人是誰?他就是唐朝的韓愈。他寫過一篇很短的文章,叫《獲麟解》。韓愈和卡夫卡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韓愈也被博爾赫斯認為是卡夫卡的先驅呢?我重新讀了《獲麟解》,覺得還真有關系。在文章中,韓愈說,麒麟這樣的動物是確實存在的,但是誰都沒有見過。有誰說見過麒麟?大家都說沒見過。可是沒有任何人會否定它的存在。這樣的一個悖論也是卡夫卡在寫《城堡》的時候所面臨的問題。K. 要進入這個城堡,當然需要城堡當局的同意,那么城堡當局是誰?據說有一個人叫克拉姆,當克拉姆出現的時候,K. 就會被告知這個人并不是克拉姆。小說寫到最后,我們有理由認為,有兩種可能:
一個可能,克拉姆并不存在。
一個更可怕的可能,K. 所見到的所有官員都有可能是克拉姆。這個世界所擁有的真理,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它都是沉默的,你不能穿透它。
卡夫卡最有好感的中國作家是誰呢?是老莊,就是老子和莊子,他花了很長時間研究這兩個人的著作。而且我認為在卡夫卡小說里面確實能夠找到老子著作或者是莊子著作的很多痕跡。老莊也是提倡跟社會現實生活決裂的,提倡拋棄智慧。我們都十分看重智慧,可智慧是什么呢?智慧只能帶來煩惱。卡夫卡小說里面有智慧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什么樣的人最幸福呢?就是老莊說的無知無能的人,這樣的人叫作“不系之舟”,沒有繩子牽著他,多么自由自在。一棵樹因為大家不去砍它,它活下來了。為什么不砍它?因為它長得歪歪扭扭,長得是歪的,不能做材料,沒用。這就是莊子說的“無用之用”。當然老莊試圖建立一整套哲學,或者說一整套生活觀念。卡夫卡沒有這種意圖。但是我相信,他們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
還有魯迅。魯迅和卡夫卡兩個人互相不認識,也互相不了解。但是我寫過一篇文章叫《魯迅與卡夫卡》。我認為他們倆非常相近。他們對希望,對過去和未來,對于言說,就是話語本身,看法有相似的地方。他們得的病都差不多。他們的思維習慣,對于絕望和希望之間的“虛妄”問題的看法是相通的。所以也不見得說,卡夫卡一定要精通韓愈,一定要知道布朗寧,一定要知道羅伯特·瓦爾澤,后者才會成為前者的先驅,不一定。博爾赫斯的意思是說,正因為有了卡夫卡的寫作,前面那些不被人注意的作家及其文本的意義才開始凸顯出來。
這里還要說到另外一個人,我個人覺得他是卡夫卡的精神導師,或者可能是對卡夫卡影響最大、心靈上跟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人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卡夫卡日記,包括他和馬克斯·布羅德[2] 的談話,很多地方,他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對他意味著什么。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在通往自殺的道路上飛奔,這是卡夫卡的語言。在通往自殺的道路上飛奔,眼看就剎不住車了。他覺得沒有辦法,沒有力量把他托住,一個人在下墜,最后托住他的人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方有一種說法,認為古往今來,如果在人類小說家里面挑選一位最偉大的作家,很多人公推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認為是有道理的,我個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非常喜愛的。當然,很多人覺得托爾斯泰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回去看一看《卡拉馬佐夫兄弟》,托爾斯泰就顯得輕了一些。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你不僅會受到啟示,獲得反省生活的契機,同時也會強烈地感受到信仰和真知的力量。在現代文學家中,這樣的作家絕無僅有。
這樣就結束了第一個部分。講到卡夫卡的先驅,寓言的性質,卡夫卡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等等。卡夫卡并不是我們所聽說的那種作家,什么批判資本主義和官僚機制,建立一個清明的政治國家、民主國家,建立一個美好的社會……卡夫卡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他也并不認為這個社會可以被改造得更好,他從來不這樣認為。他并不認為這個社會換一個政府,換一個國王,或者換一個什么人,或者是把制度改掉,就會解決什么問題。不是這樣。
而且卡夫卡從來不說教,他從來不在文章里面告訴你,你們都向我看齊,我感到虛無了,你們也虛無吧。他沒有這樣。甚至當有人問他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希望的時候,卡夫卡和魯迅的回答是一樣的,他說:我說沒有希望,只不過是對我而言,你們有沒有希望?你們有太多的希望了,只不過你們的希望不是我的。魯迅先生通常也這么回答,他自己很絕望,但他不忍心年輕人也絕望。有位美國詩人把卡夫卡稱為“圣徒”,我也覺得他當之無愧,確實是一個圣徒。他的作品里面充滿了對基督、對上帝的懷疑。反過來也可以說卡夫卡所有的小說都產生于對上帝的某種呼喚,他在尋找這個東西。
剛才家新說卡夫卡是原創性的作家,非常對。確實是,非常多的方面他都具有原創性,而且跟那些掛羊頭賣狗肉,自己根本搞不清楚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就來教訓別人、教別人怎么生活、談理想談人生、為我們所不齒的那些作家完全不同。他非常謙卑,他對世界沒有什么整體性的把握,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希望在哪兒。他試著說出一點點,非常謙虛地說出一點點,如果你幸運,就能夠從卡夫卡的作品里面看到從天堂射下來的一點光。如果你看不到也無所謂,他也沒有強迫你。甚至最后卡夫卡告別世界的時候,希望把自己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全部燒掉,不要給別人留下,貽害大家。這是一個圣徒式的作家,非常了不起。
接下來要講幾個小問題,看一看卡夫卡是怎么描述、建構世界的。
正如我們所說的他的“鐘擺”的概念,或者是“寓言”的概念,卡夫卡的小說難就難在他不是通過一個正常的故事來告訴我們什么道理,讓我們能輕易地看懂。好比日常生活的一個故事,故事看完以后,歸納一下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問題,能得出一個什么結論,好像有一個什么衣架子可以把衣服掛上去,卡夫卡沒有提供這個東西,你掛不上去。那么你能不能理解,完全取決于兩個方面:
第一,你對卡夫卡作品的形式是否了解。
第二,你對卡夫卡的經驗,表達的經驗有沒有共鳴,有沒有認同。
有的時候,我們沒有認同,可是有的時候,又會感覺到我們和卡夫卡完全一樣。匈牙利有位學者叫盧卡契,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雖然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學者,但他經常說一些很隨便的話。
有一則傳聞說,盧卡契曾將卡夫卡描述為“一個頹廢的現代主義者”,直至他本人在蘇聯的大清洗中落難,才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將卡夫卡稱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言下之意,卡夫卡筆下的那種荒誕命運也開始降臨到了自己頭上。因此,讀者對一個作家的認同,學識當然很重要,更為重要的是經驗層面的共通性。還有一個例子,就是愛因斯坦。這個人趣味廣泛,做物理學,對哲學很了解,對音樂也精通,會拉小提琴,當然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對小說的愛好。當他聽說卡夫卡是那么有名的一個作家時,就從他的朋友那里拿了一本卡夫卡的《城堡》或者是《審判》,回去閱讀。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愛因斯坦把書還給那個朋友,繳械投降了。他說:卡夫卡的大腦太復雜了,我這樣的人也許是不可能讀懂的。
所以,我覺得能不能理解,取決于兩個因素:我們是不是了解他的方法。另外,從經驗層面來說,我們跟他有沒有認同感。
當然第二個層面,經驗層面,我不能幫大家的忙,因為這是生活,你們的命運會引導你們,生活會告訴你們,你們到底需不需要卡夫卡。如果生活沒有告訴你們需要卡夫卡,我覺得你們很幸福,就不要去想了。
我要和大家討論的是第一個方面,就是他的方式是什么。如果一個人,假如到現在還沒有讀過任何卡夫卡的文字,又想了解這個作家,最好讀他哪一篇小說呢?很多人可能推薦《鄉村醫生》,我們中國的很多教材,基本上選的就是《鄉村醫生》,可能也有人選《饑餓藝術家》,但我推薦的是《判決》,這是他最短的作品,非常短,翻譯成中文三四頁,也是他的代表作。這篇小說保留了很多傳統小說的技法。《鄉村醫生》我們一開始看不懂,《鄉間婚禮籌備》創作比較早,進入很困難,但是《判決》比較好讀。另外這篇小說也包含著卡夫卡非常重要的奧秘,他后面涉及的很多主題,這里面都涉及了。
所以,我講的第一個方面就是“父親和兒子”。這是卡夫卡非常重要的一個主題,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主題,就是父子。什么是父子?
在社會的某種話語之下,當然會認為父親和兒子是一種倫理關系。那么父親和兒子的關系,是怎么被確定下來的呢?當然是文化和話語的結果。比如意識形態,一般的社會倫理,我們的傳統,都做了規定,你接受的是遺產。
假如卡夫卡的父母很愛這個孩子,假如他的母親不是死的那么早,假如他和他的父親兩個人很和睦,我可以告訴大家,卡夫卡和我們一樣,他會是一個很平庸的人。他的不幸和幸運,恰恰在于他有這么一個父親,同時他又非常敏感,這個問題實際上縈繞了他的一生。
《判決》怎么寫的呢?我大致說一下。我認為它涉及卡夫卡非常重要的隱秘在里面。格奧爾格這個年輕人和他的父親經營商業,有一天坐在陽光明媚的家里,突然想給在彼得堡的一位朋友寫一封信。
格奧爾格是布拉格人。那個朋友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去了俄國彼得堡,經常寫信告訴他那邊的生活,也曾經和他流露過你不要待在那個地方,出來吧,到俄國來。但是格奧爾格一直不理解,一個人為什么要離家出走,為什么要離開他熟悉的家庭,離開他的朋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當然,他們的通信時斷時續。
直到有一天格奧爾格訂了婚,他告訴未婚妻,說:我有一個朋友在彼得堡,要不要把我們訂婚的消息告訴他?這個女孩子說:當然要告訴了,你不告訴他怎么行呢?既然是你最好的朋友,應該如實告訴他。格奧爾格說:好,既然這樣就給他寫一封信。便把信封好,準備到郵局去寄給這位朋友。
就在給朋友寄信的途中,經過他父親的房門,順便去看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已經很衰老了,坐在椅子上。他父親問:你干嗎去?他說:給朋友寫了一封信。父親說:什么朋友?兒子說: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到咱們家來玩過,你還跟他討論過問題,后來還提到過他。父親說:我不記得這個人了。兒子說:我要把訂婚的事情告訴他。父親勃然大怒,非常不高興。格奧爾格要把父親扶到床上去,給父親蓋好被子,讓他好好休息。可是他的父親脾氣越來越壞。父親最后跟他說:你是不是要寄信給俄國彼得堡的那個朋友?你要知道,你們兩個所有的通信,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你在跟他寫信的同時,我也在給他寫信。他左手拿著你寫的信,右手拿著我寫的信,我就是你的朋友派在這個地方的總代表。你們看這部小說,到這個地方已經很有點超現實了。
這個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父親對他說,你現在沒有良心,你把這個企業都變成你的了,我已經完全沒用了。可是我還有一點力量,我還能制服你。因為你的母親也希望我這么做。然后格奧爾格不斷地安慰著父親,就在安慰父親的一剎那,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他認為那個朋友離家出走是對的。他終于理解那個人為什么要離開家,還有,所謂的家庭到底是什么。當然里面有很多爭論,帶有高度的抽象性,大家可以看小說。
那么在卡夫卡的眼中,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第一,遲鈍;第二,衰老;第三,襯衫的領子是骯臟的。這是一個既骯臟又衰老又遲鈍的父親,可是父親手里還有力量,他會歇斯底里。父親跟兒子不斷地爭執,最后父親說:你不要以為你能控制,我現在還有力量控制你。父親說,我現在就判決你,懲罰你現在跳河自殺。兒子從樓上下來,看見他們家的保姆睜大眼睛看著自己,就跑到河邊。他想,他父親已經判決了,那他就跳下去。他還選在公共汽車經過的時候,能夠把他落水的聲音遮擋住的時候,跳下河去默默地死掉了。
大家聽了這個故事以后覺得很荒謬,首先這里面非常重要的“離家”的主題,在卡夫卡以后的小說里面經常出現。
其次,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他和父親關系的問題,父親形象的問題。父親是什么?對卡夫卡來講,父親就是官員,他們肥胖、臃腫、愚蠢、骯臟。這就構成了很大的沖突。所以卡夫卡是通過家庭來描寫社會的,他最終要描寫的是什么?就是社會運行的基本機制。
這個社會的機制是什么?我們這一群人在一起合作,最后不得不死。社會就是一個大轉輪,每個人都在幫助它轉動,但它為什么轉動,是存在的奧秘,用康德的話來說是不能思考的。所以列夫·托爾斯泰說得很極端,他說:有些人永遠不會為自己生活,連一分鐘都沒有過。
可是這樣的生活值得過嗎?卡夫卡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么我要在這個機制里面呢?我這么痛苦!所以,他是通過一個家庭作為一個象征,以一個很小很小的組織作為藍本,來推測、認識和描述周遭世界的。他說:一個人在家庭里面,都是為家庭成員而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自己解雇自己,說不干了還不行。
你們剛才聽了我講《判決》這個故事,可能有一部分人會問:父親叫他去死,難道就要去死嗎?他為什么不能置之不理或者奮起反抗呢?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們需要從寓言的層面上加以理解:父親不僅擁有權力,同時他還是一個比權力重要得多的社會文化機制的代言人——父親盡管已經老得不能動了,但他的權力無處不在。在某種程度上,倫理、道德和社會話語,構成了文化上的規定性。它強迫我們,當然同時也在保護我們。
童年或少年時代的卡夫卡,由于家庭環境的特殊性,他與生存的社會性之間過早地產生了一個巨大的裂隙。換句話說,假如他有一個非常溫和的父親的話,可能這個作家就會消失。這也涉及我最后講的問題,就是卡夫卡之所以成為卡夫卡,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揮之不去的失敗感。
如果一個人不失敗的話,這個人永遠不能成為王家新剛才講的那個“先知”,不會寫出好東西的。所以一般的普通人不要羨慕那些大作家、大音樂家、大藝術家。你應該想,好在我不是他們,這些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失敗者。因為失敗,他們窺探了這個世界一般人無法窺探的秘密。
實際上在卡夫卡之前,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位大師不約而同地都對這樣的問題進行了非常深刻的思考。
我跟很多人都說,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根本不是寫什么婚外戀,他寫的就是絕望,就是空虛,就是上帝死了以后,上帝作為原來可以阻擋你的煩惱、絕望和虛無的墻被突然拆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法律制度、科學,是這樣一些新玩意兒。用這樣的東西取代上帝的時候,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態度是一致的。他們質疑現代,當然他們也不會簡單地將自己交托給上帝。這里面就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怎么辦?托爾斯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虛無主義者,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卻有所不同。
有一次,華東師范大學的一位俄羅斯文學教授去外地出差,臨行之前給我打電話,說:我的下堂課要講陀思妥耶夫斯基,聽說你也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專家,你去替我上一次課。其實我就是了解一點皮毛,根本談不上什么專家。我當時冒失地答應了。我說:好,我代你去上一次課,反正都是中文系的學生。
那么上課之前,我就要先看一看他的小說,因為人名都記不全了,上課怎么講呢?就把他的《罪與罰》拿出來,放在我的寫字臺上。我一邊吃晚飯一邊看,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什么油漆匠、寡婦、高利貸者等都要弄清楚。但我在邊吃飯邊看的時候,不知道時間怎么過去的,完全不知道了。就把飯放在一邊在那兒讀書,等我把書讀完,已經是第二天早上6點鐘了,飯就吃了一點點,全涼了。為什么我會在那樣一個晚上突然被這樣一部小說抓住,根本放不開?當然不光是因為他寫得好,像讀金庸那樣,永遠被下一個懸念而吸引,不是的。我沒有想到要放棄,根本就無意識。因為在當時我個人的精神上遇到了很大的問題,而且我認為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解決的。
然而我看了《罪與罰》以后,看著看著就發現,這本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專門為我寫的。作家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在書中使用了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才懂得的密碼。我這么說是嚴肅的,文學本來就是一種秘傳的經驗。所以,我非常理解卡夫卡說的,為什么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以后會有那么多的感受。他會覺得世界上終于有一個人跟我一樣,他的情感、方式,他遇到苦難的心理結構跟我完全一樣。《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這樣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認為世界由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兩個部分構成。成人世界是沒有希望的,為什么?因為成人就是上帝。因為你們都成人了,知道這個世界怎么回事,你們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孩子們還生活在伊甸園里面,他們還是受到引誘前的亞當和夏娃,還沒有吃那個果子。那么這些大人通過社會的法律,通過社會的教育,要把這些小孩從那樣一個非常純樸的狀況之下,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成人,是不是有點殘酷?
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里面做了非常多的辯證思考。比如他小說里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代表著人類美好理想的小孩,就是阿遼莎。卡拉馬佐夫家里充滿了罪惡,他們家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有嚴重的精神危機,正面的形象就是這個阿遼莎。這個小說里面還有一個佐西馬長老,代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一部分思想。他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涉及父輩和孩子之間關系的問題。因為我們已經成人,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我們自己就是上帝。上帝是什么?卡夫卡說,我們為什么那么骯臟,那么糟糕,那么容易欺騙?因為上帝在造我們的時候,他預先就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我們和上帝是沒有區別的。倒是那些還沒有開化的,還無法無天的小孩子,他們能透露這個世界非常美好的東西,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當然也是卡夫卡的看法。
當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通過復調對話,氣勢磅礴地直接告訴讀者,非常雄辯。卡夫卡沒有采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種方式,他采取的是寓言的方式,一般人很難接受。還有一個人,就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理論家,他在心理學方面的發現后來被拉康、被很多研究文學的學者所用。在弗洛伊德看來,孩子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他們不太善于使用智慧,也不去分辨是非善惡,什么事都敢做,沒有煩惱。大人要對他們進行規訓,要不斷地訓練他們,讓他們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樣的一個規訓過程,當然是一個異化過程。就是孩子脫離自身變成非我,他在學習,他在學習別人的東西,游離了孩子的特質,變成了另外的成人。當然卡夫卡在這方面也涉及了。關于父與子的這個部分就暫且說到這兒。卡夫卡怎么通過孩子和成人世界,通過一個家庭,通過父子緊張關系,去描述社會中他的這種絕望,這種機制、話語、國家機器對人的制約。
如果我們將家庭關系這一內核放大到整個社會,那么社會這個龐大的機器在運轉過程中想必會變得更為精細而復雜。有許許多多的齒輪在幫助這臺機器維持運轉,任何一個微小的齒輪發生卡頓,都會給如同塵芥的個體帶來不適、痛苦、眩暈和悖謬感。用海德格爾的比喻來說,那是一種關門夾住手指時所產生的非理性情緒。卡夫卡在說自己運氣不好的時候,指出了一個我們習焉不察的事實,那就是,對于運氣好的人來說,他們在一生中,從未或極少被門夾住手,因此不必時常面對自己的非理性情緒,也無須對生活本身進行沉思或質疑。至少在卡夫卡看來,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他們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大眾。而他對于這樣的人,心情矛盾而復雜。為什么對別人來說并不構成問題的小小障礙,卻會將我擊得粉碎?卡夫卡時常這樣自問道。只有當一個人被社會這個轉輪甩出來的時候,他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只有當一個人經歷失敗,只能以痛苦和孤絕感為食料的時候,才會理解這個世界向我們呈現的荒謬感。
另一個問題涉及卡夫卡的寓言世界,我稱之為“沉默的世界”。
為什么我剛才說,我們被懲罰,不僅是因為我們無罪,還因為我們無知?我們對這個社會確實無知,因為你不了解這個法律、規則或社會話語是怎么被制造出來的。這對卡夫卡來說,同樣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就是世界、真理、上帝,所有你需要認識的核心,全都對你保持沉默,它不說話。舉一個卡夫卡小說里面最著名的寓言,就是在法院面前,來自他的長篇小說《審判》里面的一小段。簡短地說一下,他是通過一個神父之口說了這個故事。
他說:有一個鄉下人從大老遠的地方來到法院要打官司。當他來到法院門口的時候,看到法院門口有一個看門人。他就和看門人說:我要進去打官司。看門人說:你不能進去。他說:我要打官司,要進法院。看門人就說:我沒有得到任何命令和許可允許你進去。他說:那我怎么辦啊?看門人說:你等著。這個人就站在法院門口等著。從天亮等到天黑,他沒有辦法進去。這個看門人說,我并不是唯一的看門人,里面還有很多的看門人,你即使過了我這關,后面的無數關可能也過不去,所以我勸你打消去法院的念頭。那個人說:不行,我要進法院。看門人說:你等著,等到什么時候有命令允許你進去,我會通知你進去的。這個人就等著,第二天又來了,第三天又來了,永遠沒有得到同意他進去的許可。最后看門人和他也混熟了。他從家鄉帶了一點土特產,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來賄賂看門人。看門人照單全收,而且在收禮物的時候說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說:我收你的禮物,并不意味著我會幫你的忙。我為什么要收你的禮物呢?無非是想告訴你,你為進法院所應使用的計策,你都已經使用過了,我不讓你留下遺憾。你看,你賄賂我了,我就收下來。如果我不收,你好像會覺得,是不是我禮物沒送到家。現在告訴你,我收下了,你不要抱什么希望,還是回去吧。從這個看門人的語調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他對法院或世界的秘密還是知道一點的,這個人身上也有上帝的氣息。他竟然違規隱隱約約地透露了一些秘密,可鄉下人還是不相信,還是要等。
最后看門人同情他,給他拿了一個小板凳,讓他坐在那兒。這個和韋克菲爾德的故事有很多地方相像。韋克菲爾德住在一個旅館里面,他不愿意回家,拖了二十年。這個人為了進法院的門等了一輩子,最后他的胡子、頭發全白了,蒼老不堪,最終還是沒能進入法院。這個人也不是傻子,他坐在這個地方也在思考一些重大的問題,他思考了什么問題呢?看門人看他快要死了,就剩一口氣,馬上要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了。看門人很同情地看著他,他招招手,叫看門人過來,他說: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要問你。看門人說:什么問題?他說:很多人都千方百計地要進入法院,每個人都從很遠的地方來到法院的面前。但是很奇怪,我在這個門口坐了一輩子,怎么沒有看見一個人進過法院的門打過官司呢?看門人看到他要死了,就把謎底告訴他,回答說:很簡單,這個法院就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現在你死了,我可以把門關上了。這就是他的回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法院。不能說法院怎么對他公平,對我不公平。誰告訴你法院要對每個人都公平的呢?怎么一個人生活得好好的,為什么地上突然有一個洞,我掉下去摔傷了,我怎么這么倒霉?因此,卡夫卡“法院是為你一個人開的”這句話值得認真思考。
卡夫卡寫的悲慘的世界,虛無的世界,從來不是統計學上的:這個世界多么荒蕪,多么虛無。一個人倒霉,是他自己的運氣不好,或者說他的上帝心情不好。
卡夫卡說過,人類有很多的缺點,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缺點,就是我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簡單,特別是年輕人。卡夫卡筆下有很多這樣的人,實際上,對我們來講,這個世界既非我們想象的張著血盆大口要一口吃掉我們,像福樓拜筆下的羽毛豐滿的資產階級吃掉愛瑪一樣,也不是說這個世界就像玫瑰花園一樣,什么事情都被上帝安排得停停當當。
卡夫卡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他的《城堡》,我認為它比《審判》寫得更好。他的長篇有三部,《審判》《城堡》《美國》,三部作品之間有著清晰的聯系。
《城堡》里面寫的K. 這個人,是一個土地測量員,跑到城堡所在的村莊測量土地。工作是人家請他來做的,他就來了。來了以后,人家告訴他:“我們并沒有請你來。”他說:“不可能,你們專門有文件。”拿出文件核對,證明這個地方確實請過他,然后就找村長,找一些當官的,總算有人能證明說:“這個地方好像也請過一個土地測量員,那么你不妨就工作吧。”他就開始工作。工作的過程中遇到所有的問題都沒有辦法解決,這個K. 就著急了,他覺得我生存在這個世界的合法性是不言自明的,你們請我來,我工作,我踏踏實實做好我的工作,不就可以了?怎么會弄得我寸步難行呢?
請注意,他要求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他存在的合法性。我們很多人會像K. 一樣天真,認為存在的合法性問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實際上,卡夫卡的寓言已將它改造為生死攸關的終極問題。當然,到小說終止,這個問題也沒有解決,甚至毫無進展。
在《城堡》里面,這個K. 就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他要獲得工作的合法性,人家跟他講,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找城堡的官員。K. 就想,算了吧,我不工作了吧,既然不要我,我走還不行嗎?離開這個地方,另外換一個工作。有一天來了兩個陌生人,對他說:我們是城堡方面派來給你當助手的。既然城堡給他派來了助手,說明城堡對他的工作是認可的。至少可以證明,他確實受到了邀請。K. 問這兩個助手:“誰派你們來的呢?”助手就像兩個小動物一樣,嘻嘻哈哈,摸摸自己的頭發什么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卡夫卡筆下的助手寫得非常可愛,像動物一般可愛。最后他們告訴K. 說,管事的這個人叫克拉姆,你要能找到克拉姆,就能解決問題了。可是怎么才能找到克拉姆呢?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收到一封信,給他寫信的這個人,署名就是“克拉姆”。在信中,克拉姆囑咐他要勤奮工作。讀到這里,我們終于可以了解K. 的處境中隱藏著的那個悖論:村莊里所有的人都不搭理他,他的工作都沒有辦法展開,可是一個名叫克拉姆的人又寫信給他,鼓勵他好好工作,而且還給他派了兩名助手。這都是矛盾的。這個悖論的實質是,K. 沒有辦法工作,但他也不能自己解雇自己,從這個村莊離開。因此,我們可以想見,對于K. 來說,這個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找到克拉姆本人。怎么找呢?他們知道克拉姆有一個情婦,這個女孩子叫弗麗達,所以他要想找到克拉姆,必須要先攻下這個情婦。當然他最后攻克了。
關于K. 和弗麗達在酒吧廝混這個情節,米蘭·昆德拉曾經做過闡釋,他認為這一段寫得很淫穢。兩個人抱著,滾在了桌子底下。他試圖通過與弗麗達的戀愛,來獲取這個女孩子的芳心,想通過她接近克拉姆。這個女孩子給他想了一個辦法,說:克拉姆現在就在房中。雖說你不能打擾克拉姆,但是我可以讓你從鎖孔里面看一眼。K. 就跟隨弗麗達,來到一個房間門口,將鎖孔撥開。他果然看見一個男子坐在里面,但只是背影,看不見臉,坐在那里很威嚴,很像是上帝。長話短說,他沒有見到克拉姆的正臉。后來,他得到可靠的訊息,趕到一個村莊去見克拉姆,結果與他會面的是另外一個官員。最后,這個小說出現了一個疑問:這個克拉姆到底存不存在?不知道。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任何一個官員都可能是克拉姆,也可能不是。這個小說的情節永遠停在起點上。
當然這個克拉姆也可以被理解為上帝。誰都沒有見過上帝,但上帝依然存在著。存在的是上帝的“跡”,而不是“體”。你沒有見過上帝本人,但這并不妨礙上帝向你發出指令。就像韓愈在《獲麟解》中所討論的,誰都沒有見過麒麟,但麒麟依然存在。只是,上帝的存在有兩個基本形式,一是沉默,二是自相矛盾,也就是悖謬。在《城堡》中,這兩個方面都涉及了。
最后我們來談一談《城堡》中的另一個故事,也就是奧爾加一家的命運敘事——K. 在尋找克拉姆的過程中,認識了一個美麗姑娘奧爾加。然后他就聽說了奧爾加一家人的命運。
奧爾加是怎么回事呢?她的父親,開了一間鞋鋪,賣鞋子,同時也是一個什么小機構的頭頭。他們一家人引以為豪,自認為這個家庭的利益,與城堡當局的意志是一致的。換句話說,他們自作多情地將自己看成是城堡的人。因此每當城堡舉行重大慶典和節日的時候,奧爾加和她的妹妹都會穿上美麗的裙子去參加政府的活動。
可是有一天來了兩個官員。其中有一位突然看中了姐妹倆。通常,一般的官員看見比較漂亮的少女,對她們動了心,至少還要偽裝或掩飾一下。但是這兩個官員沒有任何耐性,他們直接跨過救火的器材,要來抓這兩個女孩子。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這兩個女孩當中年齡比較大的奧爾加,她已經從兒童變成了成人,比較老練了,她當然知道對方粗暴的行為是為了什么,以及對于這種事她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可是她的妹妹阿瑪麗亞還是一個孩子,她對成人世界的丑陋還沒什么概念,所以她就大膽地反抗。當然弄得那個官員下不來臺,罪過和懲罰相繼出現。
后來這個官員派他的信使送來一封非常下流的求愛信,充滿了下流的句子。官員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欲望。如果這個信到了奧爾加手中,奧爾加或許會照辦。因為從家庭的角度來考慮,她知道這個官員是不能得罪的。可是阿瑪麗亞這個小孩不管他,拿了信就撕碎了,扔掉了。當然這一家就倒霉了。
那么,卡夫卡是怎么來描述這一家人的命運的呢?從表面上來說,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沒有任何人譴責他們,也沒有任何官員提出要責罰他們。城堡是沉默的,但從實際的情況來說,懲罰已經開始了。因為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跟他們家來往,他們家的鞋子一雙也賣不出去。因為人們紛紛傳言他們得罪過城堡,所有的人都和他們保持距離。一把劍懸在頭上,但就是不落下來。中國人說:“引而不發,躍如也。”這一劍要是落下來,至少還有個結果,但引而不發,弄得你每天都睡不著覺。用城堡的語言來說,不懲罰就是一種極其嚴厲的懲罰。我們說城堡當局是沉默的,它不說話,不說你有罪,也不說你沒罪,一切都被擱置起來,但這個家庭已經開始遭難了。村里所有的人都排斥他們。對城堡當局而言,沉默或不懲罰就是最厲害的武器。不說你有罪,當然就沒有赦免的機會。
好吧,這個家庭很清楚,既然無形的懲罰已經來了,要獲得赦免的前提,第一步先要證明自己有罪。所以這一家人都在奔忙,為證明他們自己有罪而奔忙。這是卡夫卡有點喜劇色彩的主題。用昆德拉的話來說,就是懲罰尋求罪過。這個主題承襲了《審判》的動機,在《城堡》中再次被書寫。不過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卡夫卡對早期基督教關于原罪的主題做了非常重要的改造,也就是說每個人生來就有罪。
我們也不要認為,卡夫卡的敘事與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的處境與卡夫卡筆下的人物命運多少也有點關系。舉例來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腦子里有了一個不好的念頭,也會立刻受到內心某個聲音的懲罰。我們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雖然無人知曉,但總有一個無形的審判官在譴責我們,威脅我們,讓我們睡不著覺,讓我們憂郁乃至崩潰。決定我們是否有罪的高高在上的權威,通常有三種形式:上帝、法律、道德或良心。而道德和良心的懲罰,是一種自我懲罰。那么良心或道德又是怎么來的呢?它作為一個管理我們欲望的審判官,是如何進入我們的意識的呢?這個問題我就不講了,大家自己去思考吧。簡單來說,任何一個有欲望的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良心和道德的懲罰。這么說,卡夫卡在這個層面的思考,與我們還是有關系的。前面已經說過了,我不主張將卡夫卡神秘化。他的作品,我們實際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還是回到《城堡》。這個家庭如何才能為自己脫罪呢?奧爾加有個弟弟,名叫巴納巴斯。這個巴納巴斯最后在城堡中謀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就是信使。既然是信使,說不定就有機會接觸到克拉姆。所以K. 就來賄賂這個巴納巴斯,希望他帶自己去見克拉姆,然后為自己在城堡里面做土地測量工作提供方便。但問題在于,在巴納巴斯看來,自己不過是一個卑微的信使,而K. 是屬于城堡請來的客人,作為外來者,其身份比較特殊。巴納巴斯也希望賄賂這個K. ,并取悅于他,通過K. 的關系,來接近城堡當局,從而幫助家庭來脫罪。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K. 與巴納巴斯的關系是十分詭異的——兩人都將希望寄托在對方身上,從而構成了一個悖論式怪圈。
世界的沉默,還有一種類型,這涉及局部和整體的關系。也就是說,從局部來說,我們是自由的,我們的境遇是可以理解的,或者說可以解釋的,但作為整體,它是沉默的。卡夫卡寫過一篇聽上去與中國有點關系的小說,叫作《萬里長城建造時》。前面也講到,卡夫卡有時候也關注一點中國的東西,比如他研究道教,研究老莊,但《萬里長城建造時》這篇小說與中國歷史沒什么關系,卡夫卡只是在想象中借用長城這個意象來表達他對世界的認知。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長城。它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從頭到尾歷時很多年,你根本看不到它的邊際。因此,長城是世界整體性的一個象征。
什么是我們局部的生活呢?我們的生活,就是像修筑長城的人一樣,每個人打交道的對象是每一塊磚、每一塊石,你只能看到磚、看到石,看不到長城的全部。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就死掉了,長城還沒造好。為什么要造?造它干嗎?長城是什么樣的?你都看不到,也無法理解。你看到的就是一個局部,或者說局部的局部。這是卡夫卡的寓言。
我們今天再重新讀《萬里長城建造時》的時候,大家有沒有想到后來的現代主義作家所描述的流水線上作業的個人?一個工人在工廠里面,在流水線上工作,當傳送帶到你這里,你就拿一個螺母,擰在螺絲上。很快,下一個零件又來了,周而復始。在整個工作的過程中,你甚至看不到產品的整體,也沒有過去手藝人完成一個器物的滿足。整體你看不到,你看到的僅僅是局部。如果整體看不到,局部就不好理解。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勞動分工所帶來的疏離感。過去我們做面包,麥子是自己種,自己磨成粉,把面包胚做出來,做完以后烘,烘完之后自己享用。整個過程,你覺得生活是很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很清楚,從種子發芽到最后的收獲,勞動的目的和意義,都看得很清楚。而在現代社會,整體是缺失的。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說,即使是一個縫衣服的針,都會通過無數門類的協作而制造出來,需要煩瑣的勞動分工,而不是像過去的人那樣,將一個小鐵棒磨成針。加繆經常問我們同樣的問題:周而復始地從事某種看不到意義的局部性工作,這樣的生活值得過嗎?大家可以讀一下《西西弗斯神話》,我們知道加繆做了肯定的回答。這個石頭推上去,滾下來,每個人都這樣,沒有辦法。說起來是生活,實際上就是牢獄。但加繆依然做了肯定的回答。卡夫卡其實也差不多。
卡夫卡也好,加繆也罷,他們的創作都屬于現代小說。而現代小說之所以會誕生,正是為了回答這一類無法回答的問題,用本雅明的話來說,現代小說出現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探尋生活的意義。而在過去的史詩或民間故事中,意義本來是自明的、先在的,無需尋找,故事或史詩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忠告、訓誡和道德教誨。
卡夫卡曾經寫過一個小說《塞壬的沉默》,塞壬是地中海的一個水妖,但她是有魅惑力的,尤其是她的歌聲。塞壬經常在黑暗的海里唱歌。有船只經過這片海域,水手聽到她唱歌,就被吸引過去了,最后的結局就是傾覆。所以說,塞壬的武器就是歌聲。卡夫卡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不難解決這個誘惑或困境——《奧德賽》里面的尤利西斯通過將自己綁在桅桿上,通過將所有水手的耳朵用蜂蠟塞住,就安然地駛過了這片海洋。
不幸的是,卡夫卡告訴我們,塞壬最有力的武器已經不是唱歌,而是“沉默”。她不說話了。
原來她在唱歌的時候,水手至少還知道那個地方有礁石,很危險,從而加以防范。現在的情況更糟糕。塞壬不再唱歌,一方面說明這個世界已經被祛魅,另一方面,到處都是暗礁,你的船只隨時都會覆沒。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除了以K. 為代表的經歷痛苦、失敗和荒謬的人之外,還有另外幾類人的存在。他們都是普通人。我前面也提到過,卡夫卡對這些人是有一點羨慕的,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卡夫卡對于這個世界的根本態度。我們簡單說說這幾種人,作為這個演講的結語。
第一個類型的人是孩子。他們最可愛、勇敢,無所畏懼。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呈現的那樣,看到這些孩子,就會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救的,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變為成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始終長不大,也是這個道理。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所有可愛的人都有那么一點孩子氣,與孩子相伴的是天真、沖動和自由,《城堡》里的阿瑪麗亞就是這樣。用華茲華斯的話來說,孩子實際上正是成人的父親。
第二個類型的人,就是不敏感甚至說有點愚昧的常人。這些人雖然在生活中左沖右突,卻樂此不疲,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樂趣,并有一種滿足感。因為他們命運造成的某種習慣,因為不敏感,他們根本不會去追問這個世界背后的真相。所以,本雅明在《論卡夫卡》這篇文章里面,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
本雅明說:為什么卡夫卡筆下的那些助手顯得那么可愛?是由于助手的愚昧。也就是說,愚昧是前提。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個問題,就是桑丘·潘薩和堂吉訶德。桑丘·潘薩這個人很自私,他和堂吉訶德出去替天行道,一直不忘到一個海島上當總督,娶一大群老婆,過上好日子,他有他自私的目的。這人雖是一個農民,但也很狡猾,他知道堂吉訶德的事情行不通。堂吉訶德讓人尊敬,他有著非常遠大的理想。但是這個理想,在桑丘·潘薩看來,過于不切實際。桑丘·潘薩并不是一個壞人,但他是一個具有濃郁“家居倫常”氣息的人。
第三個類型的人,就是類動物。卡夫卡小說里面,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動物,老鼠、猴子、甲蟲,等等。他特別喜歡寫動物,當然卡夫卡也是有他的用意的。動物遇到的困境一點都不比我們少,可是動物沒有憂慮。動物沒有過去和未來,沒有對于死亡和意義的思考,當然也就無所謂時間焦慮。卡夫卡小說里,有一種將人降格為動物的“向下運動”的沖動。沈從文的小說中也有類似的沖動,與卡夫卡不同的是,沈從文將人的這種動物性,作為一種有活力的自然來加以肯定。而在卡夫卡的作品里,動物性是作為人類遙遠的遺存而出現的。我們知道,黑格爾曾經將無憂無慮的伊甸園稱為“高級動物園”,人類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放棄了這個伊甸園,作為交換,我們獲得的最重要的東西,正是自由。可是至少對于卡夫卡小說的不幸的主人公來說,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自由可言。因此,卡夫卡給我們提供的,是一個失落的過去與渺不可知的未來之間的中間物。
坦率地講,我認為文學藝術,特別是文學,它就是失敗者的事業。誠如本雅明所說,卡夫卡小說的奧秘之一,就在于失敗。正因為失敗,正因為他在世界當中不斷地掙扎,正因為他經歷了無數的痛苦,他發現了這個世界的某種荒誕、悖謬與非理性——他的發現,先后被兩次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所證實。另一個奧秘是,他不顧非存在的威脅,勇敢而謙卑地承擔起了這個世界的全部重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點對于我們理解卡夫卡或許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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