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沓樹呷著藍色“薩特”,在花神咖啡館昏暗的光下盯著李垂青的詩稿。他被這些詩徹底俘獲了。這是他難得想獨享的夜晚,他沒有叫海海,他覺得此時自己情感豐沛到任何陪伴都是多余。他讀到《塔樓》,每一句都震顫著他的情緒。“漂亮的修辭術/在世紀末狂熱中,在整個三月/冷得像洪水世紀唯一亮光的塔樓”,結(jié)尾三句他在心里反復念了幾次。他私心想從這沓詩稿中捕捉一些個人情緒,可以找到更靠近她的方式。然而,這些詩句讓他為自己原本的想法感到羞愧,這不是一種小感覺、小情緒的反應,而是一下接一下重錘的敲擊。

話劇社的《雷雨》公演了兩場,沓樹看了兩場。第二場時,沓樹抱著一大束鮮花,海海背著沓樹的斜挎包進了學校禮堂。蘩漪和李垂青在舞臺上重疊了,有一些瞬間,沓樹覺得舞臺上的那個人似乎與臺下的世界毫無瓜葛。海海看得也很入迷。他坐在角落的位置,正襟危坐,從體態(tài)看去他一定是全場最負責任的觀眾。看到周樸園逼蘩漪喝藥的戲份,他看著氣郁難抑的蘩漪,難以解釋地幾乎和她同時掉下了第一顆眼淚。沒等眼淚滑下,他迅速地用食指將它們揩了去,同時往上抬了抬眼鏡。

《玲瓏》詩刊辦起來了,花神咖啡館成了詩刊編輯部。沓樹、海海、李垂青會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一段時間,只要三人沒課沒兼職都在一起討論創(chuàng)刊號的細節(jié)。他們不要宣言,不要宗旨,只有一個三人間的小約定:自由,大膽,隨緣。他們把辦刊約稿信息發(fā)出去之后,得到的反響遠超他們的預料。一時間,郵差那口綠袋子里一大半的信件都是給他們的,半禿頂?shù)泥]差大叔很風趣,往外倒信件時總要說一句:“年輕人就是要有干勁,千萬不能擱宿舍睡大覺,只要不躺著,干什么都好”。為了照顧到所有來稿,他們整個周末都呆在花神咖啡館,胖老板給他們提供免費的檸檬水和黃梨,他說讀詩是最讓人口干舌燥的事了。也有個別同城的校園詩人登門拜訪,他們親手把詩稿遞給沓樹,再和幾位辦刊人聊聊自己的文學觀和詩歌理想。他們在咖啡館喝著最便宜的啤酒,常常深夜散場。胖老板從不催促,陪著他們熬,有時聊到菁華處,胖老板也會參與進來。

辦刊這件事,海海和李垂青全情投入,而沓樹還揣著另一個目的,他因暫時得逞而顯得有些亢奮——終于近距離接觸到了李垂青。

根據(jù)海海之前提供的信息:文學院,哈爾濱,四公寓,輔修日語和法語,話劇社,圖書館社科室勤工儉學,現(xiàn)任男友是個吉他手,寫詩,除了“現(xiàn)任男友是個吉他手”這個沓樹最關心的話題外他都親自印證了。他們?nèi)齻€站在咖啡館外伸展軀體時會閑聊上幾句,海海在離他們遠一點的地方走來走去,如果這個時間久一點,他就蹲在地上,隨便把玩著近旁的東西,有時候是一截煙屁股,有時候是石子和隨便什么雜物。李垂青神情舒展,和她聊天的人大可以釋放出自己最大的真實,因為她從不會做出熱情去迎合任何人。她腳踩在凳子橫梁上,常用夾著煙的手撐著腦袋看向說話的人,遇上她感興趣的話題,她盯著講話人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種不經(jīng)世事的邪魅。被看的人一定只記得那眼神,至于她穿著黃色燈芯絨襯衫還是黑色亮面夾克,她的頭發(fā)是扎著散著,外在的這些細節(jié)通通不重要。李垂青的魅力是直覺性的,不需要任何物質(zhì)點綴。

辦刊的錢是沓樹搞來的,他給近郊開紡織廠的叔叔大談詩與情懷,去了幾次,叔叔撐不住了,給了他一小筆錢,夠維持幾期。他回來時還順了一袋混紡毛線,淡淡的雪晴色,很好看。他送給李垂青時說是他叔叔硬塞的,自己用不上。

和李垂青近距離接觸的一個月里,沓樹完全看不出李垂青是有男友的人。她拼命地看書、寫文章、做兼職,一有時間就來看詩稿,她的時間似乎永遠是公開、理性的。她看上去像一個沒有情感需求的人,有時甚至像一個沒有性別的人,她從來不對外展示她內(nèi)部的空虛,也從不發(fā)出任何求助信號,以至于包括沓樹在內(nèi)的愛慕者,根本找不到一個柔軟的突破口去真正走近她。

沓樹猶豫要不要直接問李垂青男朋友的事,就在猶豫的間歇,吉他手在花神咖啡館現(xiàn)身了。那天下晚自習后,沓樹和海海照常抱著一堆信去咖啡館,準備挑出創(chuàng)刊號的最后幾組詩。還未進門,他們就透過窗子看到李垂青和站在她側(cè)旁的青年。青年穿著牛仔馬甲,背影消瘦。他擋著光,李垂青坐在他身體投下的陰影里。二人慢條斯理地拆信封、取信、排序、整理,呼吸輕微,好像呼吸會破壞氣氛。他們一邊整信件一邊斜窺對面的情況,李垂青和身側(cè)站著的青年都一動不動,許久未說一句話。整個咖啡館好像都受了這股低氣壓空氣的影響,氧氣都顯得謹小慎微,另外兩桌的幾個人也不自主地壓低嗓門說話。幾輛自行車駛過,使勁地搖著車鈴。叮叮鈴鈴的聲響走遠后,咖啡館更安靜了。

“到此為止。”

“你是理解我的,只有你理解我。”

“我最多只能理解你三次,或者說,原諒你三次,”李垂青很平靜,“你的靈感體驗只能來源于女人嗎?我現(xiàn)在唯一能理解的是,沒有什么能大過你的音樂。我尊重。我們分開,你可以完全憑直覺憑沖動找靈感,不用被一絲一毫的責任束縛。”

“你不是也同意愛情可以是一場實驗嗎?”

“別再說了。沒有人能真正占有夢想還有他愛的女人,你不行,我也不行。這就叫松綁,”李垂青停了好久,“人一次只能選一個。”

她扭過頭,看著窗外的街燈,目光穿透沓樹和海海,好像他們不存在一樣。

沓樹也看向窗外。晚風里,樹枝投在街面的倒影斑駁凌亂,陰影在無規(guī)則地游移,看久了,人像是在海上,翻涌的浪潮在月光中晃動,人好像也隨之顛簸。他覺得此時此刻像一場獨幕劇,一部分手教程。沓樹望著街上不多的行人出神,他捏著滾輪打火機,撮著,滅了,撮著,滅了,撮著,滅了……“咔”“嗒”“咔”“嗒”“咔”“嗒”“咔”……兩束車前燈從遠處直射過來,一個瞬間,他的雙眼陷入白色盲區(qū)——也就在這個瞬間,一個啤酒瓶落在了他的額頭上。沓樹不知道,有人順著李垂青看去的方向?qū)⒛抗饴湓谧约涸斐觥斑青甭暤氖种福赡茉诖朔諊校@種聲音顯得過于扎耳,或者只是因為那束忽明忽滅的火苗顯得過于無所事事。沓樹陷入了短暫的眩暈,車燈造成的白色盲區(qū)延長了,好像一面白色墻壁上攀爬著許多晃動的白色火焰。隨著玻璃瓶的碎裂,他的時間也短暫地裂開了,一秒一秒特別緩慢,但很快,他緩了回來。他看著站在身旁的海海和李垂青,他們都沒有顯露出特別吃驚或者特別抱歉的表情,他料著自己臉上可能也沒有。他甚至有點希望瞬間鈍痛造成的眩暈感能再長一點。沓樹用手絹按著額頭刮破皮的地方。三個人無語地立在窗前,互相有些寂寞。

海海看了眼稍遠處的吉他手,他因沓樹毫不憤怒而顯得極為痛苦。他付了所有人的酒錢后離開了,除推門的吱啦聲外,他一聲未發(fā)。吉他手裹緊牛仔馬甲走進晃蕩的風中,海海望出去,發(fā)現(xiàn)他的肩上多了一把黑色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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