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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宋曦在資料庫找到一本已經磨損嚴重的《玲瓏》創刊號。稀有資料是不能帶出館的,我們連續三天待在資料館,將上面的好詩抄寫了下來。我們大概像寄生高校的眾多青年一樣顯得無所事事。

抄寫工作由我來做。宋曦挨著我坐,他戴著耳機,身體隨音樂晃著拍。我讀詩的耐心像是一種天賦,讀得很慢,但能感受到詩人每一個用詞每一個排列的用意——紙背后的深情是需要解字謎的。天賦一定是中性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忍受著“天賦”的苦。極度敏感帶來的是自我內部持續的動蕩,而異于常人的理解力讓我成了一個沒有脾氣的人,沒有脾氣近乎于沒有個性。有時羨慕那些傷感、喜惡分明、多情而善于表達的人,自認為可以理解世上大多數時,大約就沒什么悲哀了。因為存在悲哀是合理的。一切都在內化,內化產生的化學反應在互相作用后重新內化。沒有可以展示的新情緒,因為一切情緒都只是在合理地使用感官,并無新事。

我們頗有興致地追溯這段二十年前的往事。我在字里行間探尋著沓樹、海海與李垂青之間情緒的磁場,為了我的敘述更加鮮活,或者只為抵抗現實毫不遮掩的枯燥。他們像幾個好朋友,已經自由自在地行走在我的意識深處。我熟悉他們,而他們對我一無所知。我享受這種狀態。我把寫作進度拖得很慢,即便是亂纏,我也希望這個亂纏的過程能再久一點。有時候,越格格不入的人越需要一點簇擁,哪怕是來自虛擬的腳步、熱量與呼吸聲。寫作中間,我的生活變得熙熙攘攘,他們的對話、意識流、情感流、行走軌跡、所讀所寫,甚至一丁點兒動靜都會在我大腦的某個空間中爆破,然后緩慢延宕。我的生活也化成液態,平穩地,忘我地,和他們交匯在同一道河灣里。一些剎那,我好像親身領略了那個年代的失意與熱情,我又常感遺憾,因為自己落筆能寫出的只是其百分之一而已。

宋曦翻著我抄的詩稿,停在李垂青的《塔樓》:


這是一九九八年三月的早上

時間聚成一團雪球,處在不可思議的

靜止之中。所有人在原地等待沸點

而我鐘情我們年齡的颶風

祈求它掠去遮蓋痙攣的漂浮物

我鐘情守住孤陋的閣樓

敲擊語言的人要隨時準備發瘋

我鐘情不被任何人記住

任務在身的人不宜生前相認

這是一九九八年三月的早上

藍色巨獸困在我與我的距離之中

在光折射出的世界,他們鐘情

假寐人眼中的正義。漂亮的修辭術

在世紀末狂熱中,在整個三月

冷得像洪水世紀唯一亮光的塔樓


宋曦讀完詩,沉默了好一會兒。“卉子,他們的出路在新千年,我們的出路在哪里?”他像是在問我,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

我忽然想起一個寫小說的朋友馬齊飛揚。寫作的朋友少有真正開朗的,而且對于自身的不開朗毫不加以掩飾。馬齊也不例外。他可能自認為做不到“飛揚”,與人交往時常將名字的后兩個字隱去。馬齊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怪異的,他總讓我想起郁達夫,一個掌握當代藝術與科技前沿的當代郁達夫。我們見過三次,在第三次有了交談。面對一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難以找到話題的,除非他主動說點什么。他病懨懨的,卻散發出能掌控一切的固執氣場。第三次照面時,他問我,“煎鱈魚配迷迭香還是檸檬?”接頭暗號般的開場白讓我不知所措,他又接著說,“給你看我的貓”,他一邊翻手機相冊一邊自言自語,“可能每一屆人類都覺得自己正處身史上最無聊階段,所以才有這么多版本的末日傳說”。不知是我的沉默還是我茫然的眼神讓他覺得我可以結交,很奇怪,我們的聯絡逐漸密集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幾年不出去工作,全職寫作。我很懷疑他靠什么養活自己和那只灰貓。雖然他不分晝夜地寫作,但他一點也沒有要將作品拿出來的意思,不在刊物發表也不出書,相當怪異。

“我們的出路在個人努力,努力適應,再努點力不要讓活著這事兒過于一覽無余”,我一邊抄寫一邊說,“或者,出路?不存在的”。馬齊毛糙的長發造型還在我大腦中不斷閃映,像一團神秘主義的云閃。

自那次與馬齊交談后,他的形象常這樣在我腦海中毫無預兆地閃現。他偶爾會發貓的照片和視頻給我。我們的交談止步于個人話題,認識他已經近一年,我仍然對他知之甚少。抄寫工作完成后,我和宋曦走出圖書館,夕陽穿過圖書館上方的大理石框柱時,投下一個長長的平行四邊形。我們走在這個倒影框起的空地上,這一方空間好像格外明亮,一切所見都是柔軟的。我突然很想見馬齊。

我們約馬齊在公園附近的“拂拭”酒館見面,沒想到他非常快地答應了。

看著馬齊的身影從路盡頭挪移,越放越大,我慣性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宋曦可能察覺到了我的不自在,用手掌在我后腦勺輕輕按了一下。

我們坐在小酒館外面的露臺,一排簡易燈芯在狹長的走廊上壁發出晦黃的光。天色還未滅掉,云層在遠處顯得開闊。啤酒沫沿著杯壁下滑,發出不間斷的小型爆破音。我們三個人手握酒杯望向同一方向。光線越來越暗,音樂聲越來越大,我們的對話也密集了起來。我們談論了洪尚秀電影里的愛情、格里耶小說的時態、幾個樂隊的新專輯,最后聊到海峽時政與盲人感官辨識的問題。宋曦和馬齊像是一種互補式的投緣,而我更多是一個聆聽者。宋曦不急躁、不下判斷,馬齊剛好和他相反,見解熱辣而秉持偏見,他說話的語氣總讓人覺得他全身在晃動。

“你說的這件事我真一點主意沒有。”馬齊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著一支煙,在桌面敲擊幾次后伸進啤酒沫里蘸了一下,他盯著宋曦點燃了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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