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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結束,賀梓舟離開時依依不舍,柳葉更是舍不得洋洋哥離開,甚至還大哭了一場。“樂之友”推行的“神鷹蛋”計劃或曰“生命播種”計劃在民眾中獲得了廣泛的認可,特別是那些對傳宗接代看得比較重的東方國家和中亞北非的阿拉伯國家,如中國、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埃及、印尼、沙特等。民眾的捐款如山石縫中的涓涓之水,不停息地匯向樂之友基金會。現在,基金會的戶頭上已經超過80億人民幣了。
一天,姬人銳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確認了他的名字,然后說:“我們褚總要親自和你講話。”
電話中換了一個公鴨嗓:“是姬先生嗎?我是褚貴福。”姬人銳迅速從記憶中調出這個名字,好像對方是某個房產集團的老總,而且這個名字肯定和某些負面新聞有關,但具體內容記不清了。“我準備向你們的基金會捐一筆巨款。”
“謝謝褚先生。我這就把電話轉給基金會的魚會長或葛副會長,請你……”
“不,我就找你。我這人不愛和哼哼唧唧的念書人打交道,我覺得你應該是個辦事爽快的人。”
這么說,他事前已經對“樂之友”的領導層做過調查。姬人銳沒有猶豫:“好的,我可以代他們來處理。請問……”
“明天上午十點,你到我下面說的那個地方吧,那兒離你們總部不遠。”他說了一個詳細的地址,“你可以帶上基金會的兩三個人,我也要帶齊我的家人,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他掛上電話。
他在決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時沒想到同這邊商量,可見平 時頤指氣使慣了。姬人銳搖搖頭,但并沒因心中的不快而怠慢這件事。他迅速通知了魚樂水和葛其宏,又讓葛其宏通過網絡和新聞界的朋友,盡快摸清這位褚總的背景。晚上,葛其宏把二十頁資料打印出來交給姬人銳。這位褚貴福確實是一位知名房地產集團的老總,今年剛剛過了六十大壽。這人很有些傳奇色彩,他出身草莽,沒什么文化,原來應該算是黑道上的,至少也算半黑半白,因為他最初出道時就是為房產商們擺平搬遷中的釘子戶。這人膽大心細,講義氣,有眼光,后來自己辦了一個房產開發公司,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事業蒸蒸日上,三十年間身家達到兩百億。有人為他算了筆賬,說他平均每天賺一百八十萬,比到銀行金庫里去數百元鈔都來得快。關于褚的傳說非常多,大多比較負面。下面兩則比較有代表性。
一是他效法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曾演過一出“杯酒洗黑手”。他四十五歲那年,錢已經賺得不少了,于是決定棄黑道入白道。在此之前,他干了不少半黑半白的事,據說還牽涉到人命。那天,他設宴款待了從前的道上密友,席上給每人一個密封在紅包里的銀行卡,然后坦言說,以他現在的身家,不想再干刀頭舔血的勾當,決定金盆洗手了。至于兄弟們今后想怎么干,聽憑各位,“今天我送大家一份薄禮,說白了是買個平安。哪位兄弟今后萬一失了風,進了局子,記著莫攀扯我。”他笑著說,“咱弟 兄們有話攤到桌面上,要是哪位不仗義,逼得我老褚回頭走黑道,你也別怪我手辣心黑。哪位講義氣,揣著秘密去做了鬼,他的家小我包了。”酒席上的幾位弟兄收了紅包,都拍著胸脯做了許諾,賓主盡歡而散。此后有一位弟兄果然犯事了,辦案時一件人命案子牽涉到褚貴福。公安人員嚴逼緊問,但那位弟兄咬緊牙關不吐一字。后來那人被判了死緩,其家人一直由褚貴福照料。
二是他異常看重子嗣,愛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掛在嘴上。他年輕時沒錢,又處于計劃生育時代,所以只有一個兒子。對此他深以為憾。等他有了錢,就連著娶了幾房小老婆,每人一套別墅,同樣的政策交底:生一個兒子獎一千萬,生一個女兒八百萬。兒媳生孫輩實行同樣政策。有道是:政策對了頭,石頭上也長藕。如今他兒孫一大群,光是正式在冊的就有二十人。
看完資料,魚樂水對這位捐款人有些搖頭。姬人銳笑著說:“小魚,看人要看發展嘛。你看,他年輕時走黑道,大一點半黑半白,四十五歲時拿錢買來走白道的權利,六十歲時捐款做善事,總體說是健康向上嘛。”
第二天,姬人銳帶上小魚和喬治·雅各比,驅車來到褚貴福說的地方——建在一個普通村莊里的褚氏民俗博物館。館內有一座中式小樓,飛檐斗拱,青磚青瓦,院內堆滿了石碾、碌碡、釘耙、風箱、耬、搓板等早已淘汰的農具和生活用具。停車場中停有七八輛豪車,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看樣子是從外地趕來的。
褚貴福在小樓下面迎接他們。他個子矮胖,花白短發,穿著 中式衣褲,最顯眼的特征是臉上一道斜向的獰惡刀疤,據資料說這是他年輕時打架落下的,而他步入上層社會后一直沒有做整容手術,說是要以此來記住年輕時的教訓。但也有一種說法,說 他留下刀疤是為了向對手顯示一種無言的威懾。小樓的大廳里好像有不少人,幾個小孩正趴在窗戶上向外張望。褚貴福同三位客人握了手,說:
“來,先帶你們參觀一下我的民俗博物館。”
他領三人在院中瀏覽一番。這座半封閉的院子占地極廣,大約有百十畝。褚介紹說,博物館分兩部分,前院是死的民俗,即那些舊式的工器具;后院是活的民俗,實際就是菜地和莊稼地,有幾個農民正在耕作。這兒沒有機器,全部使用人工工具或畜力,絕對的綠色農業,不用農藥、化肥和生長素,連柴油都不沾。褚說:“我的商界朋友來這兒參觀過之后,都在這兒提前一年預定蔬菜和糧食,由快遞公司送貨,價格是市價的十倍以上。價格雖貴也抵不上開支,要想養著這個博物館,我每年都要貼補不少。類似的博物館我在全國各地有十二三家。”
魚樂水和喬治對死民俗和活民俗都很感興趣,不停地問這問那,還從農夫手中要過農具親自干一會兒。姬人銳則對褚的精明暗暗佩服。這個博物館實際是低成本的圈地,是一種實物存款。這兒離高速路近,交通方便,一旦開發利用,光是這處地價就會過億。
他們回到那幢中式小樓。進門是錯層式的大廳,高大氣派,天花板上吊著枝形水晶燈,二樓的回廊是漂亮的實木欄桿。大廳里此刻擠滿了人,多是女人和小孩。褚貴福笑著說:
“來,我為三位介紹一下。這都是我的家人,五個老婆,十六個兒女,四個孫輩。他們平時都是單獨居住,相互之間基本不照面的,今天是托了三位的福才第一次聚齊。一會兒,等你們離開以后吧,我得借機會照個全家福。”
姬人銳看看那伙人,幾位夫人年齡相差很大,“正妻”的老相 已彰,從外貌上看似乎比褚還老。四個妾則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有四十多歲的,也有三十多歲的,最小的那位看來只有二十多歲,但身邊也有了三個兒女(一對顯然是雙生子)。正妻穿得珠光寶氣,但富貴是浮在窮相之上的,就如水油不相融;而其他妻子和兒女的富貴之氣則是與生俱來的,是從血脈中開出的富貴之花。他們分成五六個小團體,互相之間非常陌生的樣子,甚至帶著暗暗的敵意,看來褚的話是實話,平時這群妻妾是不照面的。但他為什么今天要把大小老婆都聚在這里?喬治不懂漢語,魚樂水為他翻譯了主人的自我介紹,喬治立刻沉下臉,眼中閃出怒氣。魚樂水同樣面有不豫之色,雖然從資料上已經知道了這些情況,但沒想到褚貴福會公然把大小老婆聚到這兒,從而把客人置于不尷不尬的地位:如果你同這些人笑臉寒暄,那就等于認可了這種一夫多妻的合法性;如果不理不睬,那也未免過于格澀。喬治冷冷地問:
“這里是中國皇帝的后宮嗎?”
褚貴福不懂英語,但從喬治的臉色也看出這不是好話,他冷冷地問姬人銳:“這個白鬼子在放啥屁?”
姬人銳機敏地打著圓場,“這位喬治是天主教徒,天主教義對離婚和重婚非常嚴厲。所以,他有些不滿是正常的,你不必看得太重。”
褚貴福哼了一聲,“那你告訴這個白鬼子,其實一夫多妻才是順天行事。動物中很多是一夫多妻,絕沒有一妻多夫。為啥?公的只要有那么一根玩意兒,就能在幾十個肚子里播種,所以對老天爺來說,這種設計最節約。母的即使有再多丈夫,也只能接過一顆種,其余的都浪費了。”這些話是當著他的妻妾尤其是未成年的兒女們說的,實在有些過分,但他的氣好像還沒撒 盡,又補充一句,“倒是西方那些已經變成時髦的同性戀我最厭惡,那才是逆天行事,是一種斷子絕孫的風氣。”
喬治聽不懂,此時正看著魚樂水,等她翻譯。姬人銳發現小魚的眼睛中已經冒出怒火,像是要發作,立即機敏地用英語截斷,“今天不是來這兒討論倫理的。而且,”他苦笑著低聲對小魚說,“小魚,坦率地說,這些話盡管粗鄙,但在人類面臨災變的非常時刻,它確實有合理的內核。”
姬的這句話讓小魚一震!她回頭看看姬人銳,不由想起“樂之友”在討論“神鷹蛋”計劃時,在長時間爭論之后確定了受精卵中兩性的最佳比例:一男五女。這是在“最高生育效率”和“基因多樣性”之間取的一個平衡,否則女性的比例還要大。但這個由冷靜理性定出的比例恰與這個一夫多妻的家庭比例一樣!當然,飛船中不得不采用的性別比例和現實中的一夫多妻不屬一個層面,可是——為什么不是一個層面?從本質上其實并無區別啊。她沉默了。
褚貴福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英語對話,但看出魚樂水變啞了,不免得意。他大度地說:“好了,這個話題打住吧。走,咱們上樓吃飯,大廳里太吵。”
四人上到二樓,大廳里開始拉桌椅擺菜,很快各就各位,按六個小家分坐成六桌。二樓先上齊了菜,女侍把門輕輕關上,退了出去。主人敬了一巡酒,說:
“諸位都忙,我言歸正傳吧。捐贈前我想問問‘神鷹蛋’計劃的細節。我要聽實的,不要聽宣傳語言。”
“你放心,我們一定如實相告。”姬人銳笑著說。
“那我就要問了。第一艘飛船什么時候能夠啟程?”
“最遲不超過二十年,很有可能提前的。”
“它飛出塌陷區域得多長時間?”
“第一艘飛船是化學驅動,最高速度不會超過三十千米每秒。考慮到利用星體加速的因素,它駛出六十光年的災變區域得五十萬年。再加上此后尋找合適行星的時間,應該在六十萬年內找到落腳之地。”
“人類種子存活下來的概率有多大?你們得實話實說,別來虛的,直接說有幾成吧。”
姬人銳坦率地說:“人類種子要想成功繁衍,不僅要熬過五十萬年的航程,還要熬過數萬年的前期生物繁衍,然后那些人蛋才空投到地面。誰敢為幾十萬年之后的事打包票?我只能說,這中間牽涉到的所有技術都是成熟的,是可控制的。所以從理論上講,人類種子存活下去是比較有把握的。”他沉吟片刻,“應該有五六成勝算吧。”
褚貴福想了想,斷然說:“這無非是一場賭,而且贏面也不算太小。行!我決定捐了。再問一個細節,你們的宣傳資料中說,人類DNA的播種將以受精卵的形式。那么小孩呢?小孩的DNA能不能用這種方法來保存?”
“讓喬治來回答這個問題吧,他是‘神鷹蛋’計劃的首席科學家。”
喬治對此人印象很不好,盡管姬人銳頻頻向他使眼色,他的態度仍然很冷淡。他冷冷地解釋說:“沒問題的,以現在生物科技的水平,隨便取一個男人女人的體細胞,嬰兒的也行,都能讓它們轉變成精子卵子。當然這是有悖生物倫理的,但在這樣的災變時刻……”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
“是嗎?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真能鼓搗,我想天上的老天爺啦、耶和華啦,現在都會怵你們,撞見你們得躲著走。最后一 個問題:‘神鷹蛋’計劃得砸多少錢?我知道現在只能是估計,盡量估準一點吧。”
“總預算大約上千億。如果單說第一艘化學驅動飛船及船上的相關投入,應該在兩百億元人民幣以下。”
褚貴福斷然說:“那好!這兩百億我包了。”這句話讓三個客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沒料到這個土老財模樣的人竟是位一擲百億的豪客。褚貴福苦笑道:“我基本是裸捐了,捐完后鐵定得一跤跌回當年,吃糠咽菜過苦日子。那也沒事,我自信能吃得住這二茬苦。”褚貴福掃視三人,“你們是不是不大信服我能裸捐?盡管放心,我褚貴福說到做到。人生第一大事就是活著,連活著也不能保證的話,要錢還有啥球用!從現在起,我的唯一目標就是要保住褚家血脈,再難再貴我也不含糊。”
姬人銳說:“我們信得過。”
褚貴福盯著姬的眼睛:“姬先生,你可以想見的,我這么大方,肯定是有所求的。我有兩個條件。”
姬人銳看看兩個同伴,平和地說:“基金會接受捐款從不容許有附加條件。不過,你不妨說說看。”
“第一個條件,我的所有家人,包括我們老兩口兒,包括最小的兩歲大的孫子,包括飛船上天前我可能新添的兒輩和孫輩,都得拿到第一艘飛船的船票,也就是說,我們都得被選作種子。我今天把他們全集合在這兒,就是為了當面敲定這件事,讓他們都吃上定心丸。”
魚樂水低聲為喬治翻譯了這一席話,喬治登時大怒。沒等姬人銳和魚樂水表態,他搶先說:“褚先生,還是留著你的兩百億買墓地吧,基金會從不接受附加條件。再說,”他刻薄地說,“我很擔心,人類種子庫中你家人占了這么多的位置,會大大降低未 來人類的平均道德水準。”
不等魚樂水把這段話譯成漢語,姬人銳搶先用英語說:“喬治不要意氣用事!”喬治想反駁,姬人銳厲聲說,“這事回去再商量!喬治你聽著,在幾十萬年后的蠻荒星球上沒有什么道德,只有生存!而對于生存來說,也許這位褚先生的強悍基因是最優秀的!而且他能用全部家財來換取血統的延續,這種大私其實是大公,一般人達不到這個境界!請你認真想想我的話。”
這段話雖然是針對喬治·雅各比的,實際也是說給小魚的。兩人受到深深的震動——既因為姬人銳少有的嚴厲態度,更為他話中所蘊含的冷酷力量。兩人沉思著,不再說話。姬人銳回頭,對褚貴福堆出一臉笑容,改用漢語說:“老褚,你可能已經看出,我們幾個對你提的條件有分歧。這個問題你不必擔心,由我來化解吧。我剛才說過,基金會接受捐贈時不接受附加條件,但像你這樣無比慷慨的裸捐,也許我們會通過另外的方式予以回報。”
褚貴福滿意地點點頭,“那好,我現在說說第二個條件。第一艘飛船實際是我獨資建造的,我想,除了我所有家人持有船票外,其他名額拿出百分之十給我,由我來定。”
小魚的臉色再度沉下來。她為喬治翻譯了,喬治的眼中重新燃起怒火。這回姬人銳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說:“老褚啊,這是不可能的,逃生飛船是公益事業,不能由黃牛黨來倒賣船票。褚先生,你家人的船票我可以用某種辦法予以保證,以表示我們的感激之情,公眾從心理上也可以接受,但那已經是最大限度了。其他名額絕不可能交由你來定。”他恢復了笑容,“咱們今天就像一場生意上的談判,不妨各退一步,我保證你第一條,你放棄第二條,如何?否則我對這筆捐款只好忍痛割愛了。老褚,咱 們都回去,靜下心來想想,下次再談。”
褚貴福非常失望,他之所以要獨資建造這艘飛船,就是想在裸捐之后能回收百十個億,甚至把投入全部撈回也說不定,現在這個打算提前泡湯了。但他不愧是商界梟雄,略為沉吟后,果斷地說:“好!姬老弟是個痛快人,我也回你個痛快。我可以當場做出決定,放棄第二個條件。至于第一個條件,”他冷冷地看看喬治和小魚,“看來你一個人也定不了,你們回去商量吧。我給三天時間。”
姬人銳有意緩和一下氣氛,岔開了話頭:“你這樣裸捐,你的家人,尤其是幾位年輕的夫人,能夠同意嗎?恐怕并非所有家人都能達到你的境界,愿意放棄今生的享受來換取血脈的延續吧?”
褚貴福干脆地說:“她們不敢不聽我的,誰惹我惱了,一分錢也不給她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能讓褚家血脈從大塌陷中逃出去,比啥都重要,六十萬年后的后代會感激我的。”他喚仆人送來水果盤,然后起身送客。

回程中,喬治和魚樂水都帶著怒氣,姬人銳則心平氣和地解釋著。他說,他傾向答應褚的第一個條件并非完全出于功利,并非舍不得這寶貴的第一筆巨款,而更多是出于其他考慮。地球上有七十億人,要想讓人人都有權在飛船上分到一個位置,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么最終選誰其實無所謂。而且,這位褚先生的基因確實適于叢林生活。不妨做個假設:如果這會兒把咱們幾位和褚貴福一塊兒扔到某個生命禁區,試問最終能爬出禁區的最可能是誰?一定是這個臉上有刀疤的老家伙!這樣的強悍基因,為什么不能去做人類的種子?喬治和小魚,你們的道德感非 常強,我很敬佩。但凡事不可過頭,過度的道德就是迂腐,尤其是人類面臨災變的非常時刻。
他還說,讀史讀到鄭和下西洋和麥哲倫環球航行時,他常常頗有感觸。鄭和艦隊的裝備水平、組織水平和后援力量都遠遠強于麥哲倫船隊,但為什么是后者取得了劃時代的成功?恰恰因為鄭和艦隊是道德的、政治的、文明的,是為了替大明宣揚國威(或者找到逃亡皇帝的下落)。而麥哲倫船隊從上到下都躍動著貪婪兇殘,躍動著人類的原始本性。不管是麥哲倫本人還是他的船員,最關心的是新殖民地的價值以及如何與西班牙王室分成。而這樣的原始本性,與在文明社會中泡酥了的人性相比,顯然更有生命力。所以,鄭和艦隊從起點上就輸了。
在回到老界嶺迎賓館前,喬治和小魚雖然仍不甘心,但已經被姬人銳說服。魚樂水沉悶地說:
“姬大哥,我有點兒怕你。”
“為什么?”姬人銳笑問。
“你能把我最不能接受的觀念,闡述得我不得不接受。我擔心也許有一天,你能說服我接受‘吃人肉’這樣的惡行。”
她這樣說,是想到了兩年前葛其宏總編對姬的犀利評價。姬人銳迅速扭頭看魚樂水一眼,沒有接這個話頭。他在心中苦笑:小魚啊小魚,你以為這樣的前景很遙遠嗎?——當人類的種子在蠻荒星球上孵化出來、掙扎求生時,他們會不會重演人類早期同類相食的惡行?可以肯定:會的。誰如果顧忌這種前景而不去撒播人類的種子,那才是真正的冬烘先生。作為人類逃亡計劃的領導者,小魚的心靈過于純潔和脆弱。今后他得想辦法幫她一步步把它淬硬。
——不過,那就不是這個有極強親和力、笑容明朗、水晶般 透明的小魚了。姬人銳嘆息一聲,那么,還是讓她保持本來面目吧。
回到總部,姬人銳努力說服了大家。基金會不能接受附加條件的捐贈,這條規矩絕不能變,但可以用口頭約定的方式答應為褚貴福做這件事。當晚,姬人銳在電話中對褚貴福說了這邊的決定,那邊稍頓一下,干脆地說:
“好!我相信你們的口頭承諾。”他苦笑一聲,“兩百億的巨款換來一句口頭承諾,這樣的氣魄,世上再沒第二人吧。”他隨即開始做事務性的安排,“為了湊齊這兩百億,我得變賣所有不動產,所以款項將分批打過去,爭取在十年……不,八年之內打完。你們也可提前來提取褚家人的細胞,尤其是我們老兩口,不定哪天我們就爬煙囪啦。”
“好的,你盡管放心。”姬人銳笑著說,“褚先生,你可以說是天下最自私的人,但我對你發自內心地敬佩。”
“好說,姬先生我也佩服你。你干事不要虛名,不繞圈子,一錐子扎出血。你的年齡是三十幾歲,眼光是一千歲。我佩服你,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猩猩愛猩猩?”
“你是說惺惺相惜吧。”
“對,惺惺相惜。這次我直接找你打交道看來是做對了,你也得佩服我老眼如刀,認人認到骨頭縫里。真可惜,褚氏集團馬上要煙消云散,否則我會把你挖來當總經理。”

“姬先生,我是《北京青年報》社會部的何冰茹。我想就‘神鷹蛋’計劃,或者說人類基因播種飛船,對你進行一次深度采訪。”
“好的何小姐,非常歡迎。”
“首先謝謝姬先生,把首次采訪的榮譽給了我們報社。”
“不用謝。貴社原總編葛其宏先生是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為這艘飛船做出了很大貢獻。我這算是投桃報李吧。”
“謝謝。既然有這層關系,如果采訪中有些問題比較尖銳,我想姬先生一定會原諒。”
“不必客氣。如果我的回答過于坦率,也事先請何小姐原諒。”
“聽說飛船已經命名為‘褚氏’號飛船?”
“對。它是褚貴福先生獨力資助的,為了表示我們的感激之情,我們主動提出以‘褚氏’號命名。”
“聽說‘褚氏’號的航向是正對大角星飛去,為什么選中了它?”
“沒有特別的原因。‘褚氏’號如果想在有限的航程中碰到一顆合適的行星,只能靠命運的垂青。所以說,它只要是往外飛,哪個方向都行。大角星是北天第一亮星,所以我們就選中了它。”
“我要回到‘褚氏’號的名字上。作為全人類的第一艘基因播種飛船,這個命名是否合適?我想姬先生也知道,褚先生有不少負面新聞……”
“我不愿為某人做出終生的道德判定,我只愿對某件事做出道德判定。一個富翁傾盡家財進行裸捐,使人類基因播種計劃得以迅速進入實施階段,這種高風亮節值得所有人欽佩。在大節已彰的情況下,我不會對他早年的一些負面新聞耿耿于懷。”
“好的,那我們換一個話題。這艘飛船除了裝載低等生物的 DNA外,將載有多少人的DNA?”
“飛船上有五百個巨大的蛋形降落艙。每個巨蛋艙的大小 相當于一幢四層樓,其中封裝有一萬枚人蛋。因為是受精卵,你可以說它相當于兩萬人的基因。所以,飛船總計裝載有一千萬人的基因。”
“一千萬人的基因,只是七十億人的七百分之一。”
“對。其實每個巨蛋中封裝的人蛋可以更多,但我們要考慮到他們未來將面對的自然環境——那肯定是非常嚴酷的,即使在理想狀態下,某個生態區域最多也只能養活一個千人數量級的小族群。這正是人類史上幾次大遷徙中原始族群的數量。如果讓未來的某個族群一次繁殖過多,很可能會造成同類相食。”他頓了一下,“何小姐,不要為這句話而花容失色,對熟悉人類史的人來說,這只是常識而已。”
“我了解人類史,不會花容失色,而且要感謝你們的人道主義安排。其實,讓他們盡可能多繁殖一些,然后優勝劣汰,才更符合冷酷的進化論。好了,我是開玩笑的,我們往下說吧。這一千萬人如何從七十億地球人中選擇?”
“完全用電腦隨機選擇。我們原打算選取體格最強壯的,或智力最優異的,但后來認識到,我們認定的強壯優異不一定就適應未來的自然環境。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嘛,病蔫蔫活過翹尖尖。也許某種基因異常恰恰能適應未來的某種特殊環境呢,就像非洲黑人的鐮狀紅細胞基因缺陷正好能抵抗瘧疾。既然我們無力做出正確的選擇,干脆把選擇權交還到上帝手中。”
“但據說褚氏家族的所有人都包括在內?包括他的正妻嫡子,也包括他的幾房小妾和庶子,還要包括飛船上天前新出生的兒輩孫輩。隨機選擇恐怕選不出這樣的結果。據我所知,所有基金會的基本律條,就是不接受有條件的捐贈,那樣做就不是公益基金會而是商業運作了。”
“……”
“姬先生,我事先說過,如果我的問題比較尖銳,還請你原諒,因為公眾有權知道真相。”
“沒關系,我可以據實回答。我還要感謝你這么一逼,我可以提前把真相公布于眾了。你說得不錯,基金會絕不接受有條件的捐贈,褚先生在慷慨裸捐時也并沒有提任何條件。是基金會為了答謝他的慷慨,除把飛船命名為‘褚氏’號外,還決定作為特例,把褚氏家族所有成員的基因裝入第一艘飛船。除褚家之外,沒有任何人享受這種特權,包括為這項事業做出巨大貢獻的楚天樂、魚樂水、喬治·雅各比、馬士奇,還有我本人。馬先生的小女兒柳葉,喬治的小女兒安妮,我的小兒子昌昌,他們的基因要想上船,也得像民眾一樣接受電腦的隨機挑選,接受命運的垂青。我們難道不盼著讓自己的血脈逃出災難?但我們絕不會利用手中的特權。當我們的諾亞方舟沉沒時,至少得有一小隊無私無畏的紳士,從容地合奏完最后一首樂曲。但我們不能要求每個捐贈人都有這樣的氣度,都是無私的圣徒。我謹在此宣布,對于此后的大筆捐贈者,我們仍將以感恩之心優先解決他們后代的船票。這表面上是向金錢投靠,但在這樣的非常時刻,這樣做其實符合最高的族群利益,因而也就符合最高的族群道德。當然這樣做有悖于基金會的宗旨,但沒關系的,如果社會不能諒解,那我們把基金會改為股份公司得了,把捐贈改為購買股權,把船票作為分紅。不過,在人類文明面臨滅頂之災的非常時刻,如果僅僅以一個名字來判定我們的卓絕努力是否合法,那就退到宋朝理學家的水平了,那時有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道德桎梏。你愿意這樣嗎?何小姐,我也說過,如果我的回答過于坦率,請你原諒。”
“啊呀呀,姬先生真是口舌如刀啊,窘得我有點兒——你剛才說的那個詞兒——花容失色了。那我只好祝福褚氏家族作為人類代表,在外星球上散枝開葉,綿遠悠長,為人類爭光了。謝謝姬先生,我的采訪結束了。”
“謝謝你的采訪。再見。”

關上直播設備,姬人銳再次同何小姐握手,這次是真正的握手。本次采訪是姬人銳策劃的,事先經過排練。那件事——褚氏家族所有人都有了飛船的船票——反正是瞞不住的,不如干脆提前捅出去,等于是提前釋放了高壓鍋的高壓蒸汽。這件事公開后,也算是給褚貴福吃了定心丸,免得他對口頭承諾存著擔心。更重要的一點,是對今后的大筆捐贈者做了許諾,這樣會有更多的人來捐款。畢竟——正如他在訪談中說的,不能要求每個富翁都是大公無私的圣徒。至于采訪中的唇槍舌劍,那只是為了提高觀眾的興趣,也使他們更容易信服。當然,肯定有人會看出這是一場作秀,那也無妨,因為作秀中所展示的道理是有說服力的,有其內在的力量。“樂之友”們的所作所為也許不符合“文明社會準則”,但確實符合災變時代的最高族群道德。
他謝過何小姐,走到一邊,擁抱妻子苗杳。他昨天已經同妻子談透,今天特意安排她來觀看采訪。幾個月前,苗杳曾要他保證昌昌上飛船,他當時也含糊答應過,現在只能食言了。苗杳心中非常失落,但馬先生家的榜樣在那兒擺著,在這個非常時期,楚馬二人所做的貢獻沒人比得上,他家的小柳葉同樣沒有優先得到船票。比比他們,自己只有認命了。
楚天樂也操縱著電動輪椅過來安慰苗杳。段醫生的基因治療法已經有了療效,天樂的病情明顯不再發展了。但治療畢竟 太晚,此生唯有同輪椅為伴。輪椅上還配備了人工同步語音器,可以把他模糊的語音轉換成清晰的句子。他努力對苗杳堆出一個微笑——他的面肌已經不大聽使喚——說:
“嫂子別難過。在褚貴福慷慨裸捐之后,大筆捐款一筆接一筆。基金會財力雄厚,已經開始了核動力飛船的研制。這種飛船要比化學動力飛船大得多,完全能包括地球上所有人的基因,而且它的速度遠遠高于第一艘飛船,說不定它會晚走早到呢。”
苗杳笑著說:“好,謝謝你的安慰。”她在后兩字上加了重音。
楚天樂笑著說:“嫂子,我說的可不僅僅是安慰!你大致做 個估算就知道了。第一艘飛船飛出六十光年的災變區域大約是五十萬年,如果核聚變飛船能達到百分之一光速,旅程時間就降低到六千年,那么,即使后者在四十九萬四千年后才出發,也能先抵達目的地。而且,第二艘飛船的上天絕對等不了這么長時間的,四十九萬年!那時的人類已經進化成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了。”
“真的?那樣褚貴福會不會……”
“當然有一個前提,就是核聚變飛船起航前,地球沒有毀滅。另外我們許諾過,第一艘船上裝載的基因都留有備份,同樣會包括在第二艘飛船上。所以,褚先生等于是用兩百億買了個雙保險。他覺得值。”
“好啦,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相信第二艘飛船很快就會上天的,絕對等不到四十九萬年。去送何小姐走吧,他們幾個在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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