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黑色雅典娜”:希臘遠古文明中的東方因素

考古學的成就不僅向我們揭示了希臘遠古文明具有的王權特征,還向我們展示了東西方遠古文明之間的相互交流。

實際上,遠古時代,東西方文明的交流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艱難、稀少,希臘獨特的地理環境、便捷的海上交通更使這種交流成為現實。由于埃及與愛琴文明隔海相望,兩地之間的聯系集中表現在海上貿易和外交往來上。我們從考古發掘中得知,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以后,克里特島就開始與埃及有了時斷時續的貿易往來,與此同時,來自希臘本土的商人也開始與埃及以及近東其他地區進行遠程海上貿易,從埃及進口藍釉陶珠、彩瓶、象牙和裝飾品。克里特則以其農、工業產品和地中海各地廣泛開展貿易,其與埃及的聯系尤為密切,此地所用的黃金、象牙、皂石印章和高級奢侈品大都來自埃及。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時期,愛琴海諸島與埃及以及近東其他地區更是連續不斷地開展大宗貿易。

近幾十年的考古發掘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可以略舉幾例:考古學家在巴勒斯坦的泰爾卡布瑞(Teil Kaburi)遺址和埃及的泰爾艾爾-達巴(Teil el-Dàba)遺址發現了愛琴文明風格或是與愛琴文明風格極其相似的壁畫。D.B.Redford, Egypt, Canaan and Israel in Ancient Times, Princeton, 1992, p.121.來自泰爾卡布瑞的壁畫有兩幅,一幅實際上是一塊典型愛琴文明風格的石膏棋盤,另一幅是一系列的壁畫殘片,這些殘片上繪有公牛和斗牛者、其他動植物,以及建筑、河流等。盡管只有一小部分壁畫保留下來,但畫面上的這些景物都帶有濃厚的愛琴文明的色彩。

埃及人對邁錫尼人的描繪則多出現于墳墓中,從埃及第18王朝的法老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公元前1473年-公元前1458年在位)到埃赫那吞(Akhenaton,公元前1353年-公元前1335年在位)期間,大約50座繪有外國人圖像的壁畫墓中,有10座都描繪了邁錫尼人的形象。最早繪有邁錫尼人形象的壁畫出現在哈特謝普蘇特統治時期的大臣森姆特(Senemut)的墳墓中。其他擁有明確邁錫尼人形象的墳墓還有烏塞-阿蒙(Use-amen)和拉赫米拉(Rakhmir)的墳墓。在以后幾代埃及國王統治時期,邁錫尼人的形象也偶爾出現于埃及人的壁畫和浮雕中。同時,考古學家們也在邁錫尼發現了大量帶有埃及王室銘文的物品,屬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Ⅲ,公元前1391年-公元前1353年在位)統治時期。這些器物可能是阿蒙霍特普三世與邁錫尼文明結盟時交換的禮物,參見郭丹彤:《論古代埃及和愛琴文明的聯系》,載《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表明這一時期埃及與邁錫尼文明之間有著頻繁的外交活動。

隨著邁錫尼文明的衰落,早期希臘與近東的這種聯系才逐漸結束。之后,東方的影響在希臘歷史上仍周期性地出現。對此,我們在以后的篇幅中還會不斷論及,并以具體實例加以說明。應該說,對于希臘文明與東方的交流及其向東方的學習,古代希臘人從未否認,也從未回避。古希臘人承認,他們文化中的許多重要因素都是從近東諸文明,尤其是從埃及文明中借鑒而來的。比如,米利都的赫卡泰烏斯就認為,希臘人長期以來都是埃及文明的子孫;希羅多德指出,希臘的許多神名都來自埃及;古希臘人自己宣稱,有眾多的希臘哲人和藝術家——不管是傳說人物還是真正的歷史人物(如代達羅斯、荷馬、呂庫古、柏拉圖、梭倫、畢達哥拉斯)都曾在埃及學習過。當代學者很少認為這些人都到過埃及,但也很少有人全然宣稱他們沒有去過埃及。文藝復興時期,法國古典學者約瑟夫·斯卡利杰(J.J.Scaliger,1540-1609)提出了一種被稱為“古代模式”(Ancient Model)的理論,即肯定希臘人曾受益于非希臘人的成就。自古代一直到啟蒙時代,幾乎所有的西方學者都接受此種觀點。這種觀點既為當時的神話傳說及有限的文獻資料所記載,也為后世的考古發掘所證實。

但是,到了19世紀30、40年代,西方人突然否定了這種“古代模式”的看法,取而代之的是所謂“雅利安模式”(Aryan Model),即強調來自北方、說印歐語言的入侵者對希臘文化的形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種觀點一經出現便在西方受到普遍歡迎,從學界到大眾都將其視作理所當然,至今仍在很大程度上為西方人所接受。這主要是因為,在那些對歐洲文化抱有優越感的西方學者看來,“古代模式”的觀點突出了“東方”尤其是埃及對古代希臘的影響,這是他們絕對無法容忍的。于是,他們便提出了只強調希臘語中印歐特征的“雅利安模式”,甚至有人把工業革命后的歐洲政治、經濟、法律、文化、教育制度,都直接歸結為希臘羅馬文明“固有本質”的衍化,即認為“西方世界”自古希臘、羅馬以來就自成一個文明傳統。

然而,時光斗轉,到了20世紀20、30年代,這種觀點開始從根本上遭到質疑。科學史專家喬治-薩頓(George Sarton)說:“希臘科學的基礎完全是東方的,不論希臘的天才多么深刻,沒有這些基礎,它并不一定能夠創立任何可與其實際成就相比的東西……我們沒有權利無視希臘天才的埃及父親和美索不達米亞母親。”(美)喬治·薩頓:《科學史和新人文主義》,陳恒、劉兵、仲維光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64頁。20世紀60年代晚期,亞述學家戈登(C.Gordon)、阿斯特(M.Astour)以及古典學家韋伯斯特(T.B .L.Webster)開始嘗試探尋古代希臘和古代近東之間的重要聯系。但那個時代的人們對這一類觀點普遍抱有敵意。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西方學者開始拋棄歐洲中心論,認為“西方”文明實際上“起源”于非西方——更確切說是古代東方諸文明。1980年,英國學者奧斯文·默里(Oswyn Murray)首次以“東方化時代”(The Orientalizing Period)的名稱來概括從公元前750年到公元前650年一個世紀中的希臘藝術風格,這個概念很快就為人們所普遍接受,他的這種提法從本質上肯定了東方文化對希臘文化的影響。1984年,德國古典學家沃爾特·伯克特(Walter Burket)的《東方化革命:遠古時代近東對希臘文化的影響》參見Walter Burket,The Qrientalizing Revolution, Near Eastern Influence on Greek Culture in the Early Archaic Age,translated by Margaret E.Pinder and Walt Burk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不僅較全面地論述了東方文學與古希臘文學的關系,還清楚地追溯出東方、西方概念區分的語源學與神話學背景。而影響最大的,當數1987年美國學者伯納爾(Martin Bernal)出版的《黑色雅典娜》(Black Athena)一書。該書榮獲了1990年度全美圖書獎。《黑色雅典娜》一書的核心就是重新確立曾為西方人所拋棄的“古代模式”,我們或可將其理解為一種“修正的古代模式”(Modified Ancient Model)。

該書認為,西方文明的真正起源不是古希臘,而是古埃及。古希臘的諸多成就(包括哲學、科學、建筑、美術、文學)都是從古埃及和近東古文明中學習而來。而古埃及人很有可能是黑皮膚的(雖然現在考古學界對古埃及人的種族還有爭議),所以西方文明的真正開創者是黑人。此書一經出版,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成為西方近幾十年來發表的有關古代歷史最有爭議的著作,其目的、方法、邏輯、假設都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歐美主要學術機構都對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爭論很快就不只局限于古典學者和埃及學者之中,各大媒體都加入了這場大討論,并發表了大量研究文章和評論,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有之,以至于有人把這場論辯稱為“文化戰爭”(Culture Wars)。

客觀地說,論及希臘遠古文明乃至整個古代希臘文明中的東方因素,目的并不是要厚此薄彼,只是在澄清一個文化交流及相互影響的事實,追溯其發生、發展及其變化的根源。鑒于種種史實,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古代地中海世界,希臘文化并非一種純粹的單一文化,其精神內核是一種希臘因素與東方因素相融合的文化。當然,這種融合并不是簡單的“合并”,雙方的關系是互動,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始終施加一邊倒的強勢影響,究竟是誰對誰的影響更為深刻,是由不同時期各種具體、復雜的因素決定的。因此,西方學術界大可不必對伯納爾的著作如此緊張,也不必為他們的祖先曾“從埃及人和巴比倫人那里借用科學知識和技術的事實感到困惑,因為他們已經改進了它們,人們完全可以放棄那種沙文主義和自衛心理。同樣重要的是,受者文化的價值不僅是由它們所借用的外來文化決定的,更是由新文化的背景決定的”。陳恒:《黑色雅典娜的挑戰》,載《中華讀書報》2001年5月9日。

事實正是如此,克里特-邁錫尼文明從一開始就不是對外來文化的一味復制和模仿,而是在學習、吸收的基礎上加以改造,逐步形成自己的風格,這種創造在希臘古典文明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這種既能學習又能超越的特性正是希臘文明為后世所稱道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實,文明間的相互交流、借鑒、融合、改造自古有之,今天仍在進行著,我們應以一種開放、包容的心態對待,切忌戴著意識形態或自我文化優越感的有色眼鏡將之擴大成一場“文化戰爭”或“文明沖突”。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港市| 饶阳县| 浦江县| 鄂托克前旗| 景谷| 新蔡县| 三江| 武宁县| 镇雄县| 治县。| 拉萨市| 阿克陶县| 新疆| 荔浦县| 庆城县| 都江堰市| 普定县| 资中县| 仙桃市| 封开县| 乾安县| 富平县| 揭西县| 咸丰县| 永春县| 黑河市| 吉木乃县| 临澧县| 诸暨市| 临夏县| 海原县| 虞城县| 中西区| 辽宁省| 阳春市| 宁强县| 遵化市| 宜昌市| 杂多县| 丰台区| 武夷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