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夏本與熙載一起來到太極殿外,迎面就遇到了中書令岑頤和兩個兵部的堂官。
岑頤上前來和夏本拱手見禮,那兩個兵部的堂官見是夏氏父子,只做沒看見。
這時,只聽身后一陣腳步聲,眾人回望,原來是幾個宦官抬著一頂小轎往這邊來。
“武城公!”
眾人身后響起一聲親切的問候,眾人再看,原來是玄懿法師身邊的大太監(jiān)隨喜親自來迎接。
因為鐘離順年近八十,玄懿法師允許他在宮中乘轎。
大家彼此相互寒暄一陣,便一起進入太極殿的正殿。
正殿內的坐榻上空無一人,只有玄懿法師身邊的大太監(jiān)隨喜,垂手站立。夏本正欲開口詢問,只聽身后一聲清脆的木魚聲起,隨喜道:“諸位開始吧。”
于是,其中一個兵部的堂官開始匯報今年出兵所花費用,與去年的預算相比如何。匯報完畢,那木魚聲又響了一下,隨喜便喚禮部開始匯報。
夏本只覺得十分滑稽,暗道:“欲蓋彌彰,整什么幺蛾子呢?這個時候知道自己個和尚,不參與朝政了?”
這般想著,側首就對熙載做了一個譏諷嘲笑的眼神。
熙載見了,只是微微搖頭。熙載知道這哪里是玄懿法師做作矯情,分明是挖坑給他們跳——表面上一切交由相府打理,政不由己出,交由相府、兩省自裁。提議得當,她便贊同;出了差錯,那自然是下屬的責任。寧默勝閑談,不言則主宰,言之則受制。
你明知道她這般算計,卻偏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這樣各部都匯報完畢,中書令岑頤便開始朗讀國帑糧食倉庫清查文書。
“還說出兵容易呢,天王老子來了也差不了餓兵!我就問夏丞相一句:這軍費和軍糧拿得出來嗎?”另一個兵部堂官冷冷道。
“夏丞相大開府庫,賞賜功臣,像這樣寅吃卯糧、殺雞取卵,以后我虞室還有何糧可吃?”戶部侍郎緊隨其后,“前兩個月京都被圍,米價尚為五百,如今卻漲到了千錢,夏丞相作何解釋?”
夏本擺出一幅見怪不怪的模樣,口氣隨意:“關輔宿兵,米價上漲,實屬常事。待來年豐收,米價自然就下去了。”
夏本嘴上雖這么說,心中也在犯嘀咕:“按理說,京都被圍,太倉在外,糧食失去供應,糧價應當大幅上漲,而前兩月只上漲百錢,玄機究竟在何處?”
戶部侍郎又問:“這個且不論!夏丞相傾盡府庫賞賜軍士,以致錢財困乏,今近年關又該如何?”
夏本慢悠悠答道:“當家做主,無外乎開源節(jié)流,犒賞士卒,是為了鼓舞士氣,收復山河,故而此項無非減免。”
戶部尚書奚瓔聽到“當家做主”這幾個字,十分不悅。戶部掌管戶籍財政,說他們是朝廷的當家人還差不多,于是諷刺道:“那聽夏丞相之意,是有什么開源的妙計了?”
奚瓔出身于武家三大家族的奚家,是玄懿法師任命的戶部尚書,是大家眼中貨真價實的“玄懿黨”。奚瓔與夏本亡妻奚賢同出一族,雖然派別不同,夏本還是不想與他起爭執(zhí)。
“京畿米價雖高,然布帛價格十分穩(wěn)定且低廉,而木柴草料昂貴,若得京都街道林木以及皇家林苑中的樹木,砍伐下來當作木柴出售,用來交換綢緞布匹,估計可換到百萬匹。”
夏本話音剛落,禮部尚書談獻和便暴跳如雷,指著夏本的鼻子罵道:“大膽!無恥奸臣!你這是要造反不成!”
夏本別過頭去,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熙載微笑,對著禮部尚書談獻和道:“朝廷國庫空虛,國事危急,我們不能束手待斃!首都行道樹、皇家園林之木,皆國有之財,砍伐出售,得以填補國庫之空虛,何樂而不為?”
禮部尚書談獻和眉頭緊鎖,怒火中燒,大聲喝道:“胡說八道,妖言惑眾!京都之林木乃是鐘靈毓秀之物,你這奸賊,竟打算毀壞我虞室之風水氣運!你這是犯上作亂,其心可誅,罪不可恕!”
滿口唾沫噴了熙載一臉,熙載并不伸手抹去,反而鎮(zhèn)定自若,淡淡答道:“哦?世人所謂風水之說,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如今國計民生緊急,生靈涂炭,談尚書卻為了風水這等虛無之說而堅決反對,敢問談尚書當真有將百姓置之于心么?尸位素餐,才是阻礙國家大事!”
禮部尚書談獻和勃然大怒,指著熙載大罵:“乳臭未干的小兒,亦敢在我面前賣弄?你們父子欲借國難之際,謀求私利,貪念無度!如此行徑,還敢說不是犯上作亂?”
夏本見他這般辱罵熙載,心中甚是不爽,按照虞室的制度,三省長官均為宰相,也就是說這太極殿之中,熙載、鐘離順和岑頤三人乃是名正言順的宰相,而夏本擔任的大丞相,則是在這個特殊時期的特定職位,名義上是這三人的頂頭上司。而六部又由尚書省管轄,也就是說,熙載就是六部尚書的領導。
不過,談獻和也鉆了空子。虞詔,尚書左仆射,掌判吏部、禮部、兵部三尚書事,御史糾不當者,兼糾彈之。尚書右仆射,掌判刑部、戶部、工部三尚書事,又知用度。熙載乃是尚書右仆射,雖然名義上是談獻和的領導,卻不是分管領導。
可是,凡涉及到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以及重大的刑獄政務由玄懿法師決定,其余政務才是由夏本的丞相府決斷。六部尚書都是正三品官員,她玄懿法師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夏本明知對方要膈應自己,卻無可奈何。
夏本平日里最瞧不上這等文弱書生,他們在前線出生入死,書生們只需要隨便動動嘴,就能獲得高官厚祿。于是不屑道:“犯上作亂?你這抱頭鼠竄之輩,口口聲聲忠臣義士,敢問賊寇入侵時,你在何方?難怪朝廷日漸衰落,唯有這等庸碌之輩才是禍國殃民之源!吾瞧你方是奸賊!”
禮部尚書談獻和冷笑道:“‘賊’字怎么寫?左邊一只手,右邊一把戈,中間一個貝,乃是手持戈破貝。夏丞相率兵攻打京都,又覬覦國庫之資財,而我談獻和手無縛雞之力,更是家徒四壁,我還不算上是個‘賊’吧?三‘女’是為‘姦’,我只有一位夫人,比不得夏丞相艷福深厚,妻妾成群,連廟里修行的尼僧都收入囊中!玷污尼僧,褻瀆國教,樁樁件件,哪里稱不上‘奸臣’?”
饒是夏本善于收斂情緒,被談獻和這一通說文解字,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怒道:“你……”
隨喜見狀,連忙和稀泥道:“這是朝廷公議,兩位都是我虞室之臣子,為國殫精竭慮,都不妨說出各自的方略,我等再商議商議。”
“還有什么可商議的!我就知道你們算來算去,最后還是要算計到宮里!青天白日的,這朝廷還不姓夏呢!”工部尚書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罵。
大殿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片死寂,誰都不敢輕易打破這份肅穆。就連隨喜,這次也不能代玄懿法師發(fā)問了。眾官員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正殿東側的紗幔通道,心中充滿了期待和緊張。時間似乎在此刻變得緩慢起來,每一秒都像是被壓縮成了永恒。
終于,通道里傳來了婉轉的吟唱:“京都大街,夾樹楊槐……”
一道身影緩緩地從第二重紗幔間顯現(xiàn)出來,那是玄懿法師,身披袈裟,飄然而至。
所有人立刻齊齊起身,一片肅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他們靜靜地等待著,聽著玄懿法師將剩下的內容唱完。
玄懿法師向中間的御座走去,接著唱道:“下走朱輪,上有鳥棲。英產(chǎn)云麻,誨我萌黎。”
唱畢,她已然走到了御座邊,她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了御座東側,平靜地望著眾人。
夏本知道玄懿法師“表演”完了,內心嫌棄地帶頭再拜致敬。
玄懿法師令免禮,然后目視熙載,問:“右仆射可知這首歌謠?”
“海內清晏,百姓豐樂,自京都至于諸州,皆夾路樹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驛,旅行者取給于途,工商貿畈于道。此歌謠正是百姓頌恩所作。”熙載拱手,態(tài)度恭謹。
“我虞室素來重視行道樹之栽培,每棵樹皆有專人負責。京都之行道樹更是由京兆尹直接管轄,不得使有砍伐,致令損死。西京大道栽種槐樹,整齊劃一,好比衙中兵衛(wèi)儀仗,世人呼之為‘槐衙’。東都大街則栽種櫻桃與石榴,自端門至建國門,長有九里,樹木成行,人由其下,這可不僅僅是運氣風水。上皇下詔,諸國驛路兩側并植果樹,夏日之旅行者,疲則憩于樹蔭以納涼;饑則摘果實以果腹,可謂是寬惠體民。夏丞相可明白?”說著,玄懿法師望向夏本。
“法師真知灼見,夏本不敢置喙。只是臣以為我虞室歷代栽種行道樹是為利民,如今砍伐行道樹亦是為拯救時艱,雖然行為南轅北轍,但是目的都是一樣的。懇請法師以生民為念!”
玄懿法師瞥了一眼躬身請命的夏本,道:“丞相說這些木材值百萬匹,可是差人估算過?”
夏本心中一喜,連忙一面瞄著笏板,一面答道:“街道所栽大多是槐樹與榆樹,清點有十五萬九千一百三十二株,里坊內十字街行道樹有八萬九千九百八十三株,共計二十四萬九千一百一四五株,而宮苑樹種逾三千,多為名貴,行道樹可用作木柴,宮苑之樹可作為木材販賣。”
玄懿法師頷首,微笑道:“是何人出的主意?”
“鴻臚卿溫萬平和光祿大夫文來。”
奚瓔輕蔑道:“原來是兩個商人啊!果然重利忘義!”
這溫萬平原來是安于鄉(xiāng)長,而文來的家族更是世代經(jīng)商,他本人正是靠販賣木材而致富。
玄懿法師又問:“六道主街上有多少株?”
六條主街指的是連接南北三城門和東西三城門的六條街道。
這話把夏本問住了,他可沒有統(tǒng)計過主街上的數(shù)字。
熙載迅速心算,張口回答:“回稟法師,是四萬四千一百株。”
玄懿法師頷首,語氣不容置喙:“里坊內的行道樹關乎百姓生活,斷斷不能砍伐。國庫吃緊,亦當有舍有得。宮苑及城中六道主街的樹木任丞相斷奪,其余街道之樹絕不可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危急存亡之秋,各部應該齊心協(xié)力,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回去再重新擬一個預算方略,遞上來,改日再議。”
夏本一愣,連忙道:“二十萬與四萬,如此懸殊,再如何裁減預算,也是難啊!”
玄懿法師看著夏本,微笑道:“夏丞相,以你的報價,六條主街加宮苑樹木,算起來應該能得五十萬六千二百一十六匹。當然,若丞相府中幾位商人有能耐,最后的收益長上幾成也是能的。”
夏本沒想到這女人算賬竟然如此快,給她這么一說,似乎也不是不能做到,只得回答道:“法師所言甚是。”
不過夏本心中也犯嘀咕:“聽這她口氣,難道報價低了?總不能是溫萬平和文來還要發(fā)國難財?”
這時,夏本感到對面幾人都投來了嘲笑的目光,似乎譏諷夏本未曾做好應對方案,被玄懿法師問住。
玄懿法師又道:“現(xiàn)內庫中藏有大量繒,為防卷翹,這些繒實際長度是超過一段的。可令人給繒加軸,使之舒展,多出部分,裁取一尺,以充雜費,至少可得十五萬段。夏丞相以為如何?”
夏本一聽,連忙起身叩首,口內呼道:“法師仁德,臣替百姓叩謝皇恩!”
……
會議結束,待其余人走后,玄懿法師獨留下禮部尚書談獻和和鐘離順。
玄懿法師一面翻閱禮部呈遞的方案,一面道:“適才我令各部回去重新擬方略,削減預算,禮部自當是不能例外,禮部就從少帝大婚上削減吧。方略做得漂亮些,也好叫其他人閉嘴。但你們方略歸方略,實操歸實操,務必辦得風風光光的,不必擔心差額,所有費用由我來出。”
這樣的好事談獻和如何不答應,連連稱是,領命而去。
鐘離順更是感激涕零,稽首謝恩。
玄懿法師示意一眼隨喜,隨喜連忙上前扶起鐘離順,笑道:“武城公是老壽星,今年八十,等明年鐘離娘子入主中宮,公就七十九了!”
“五舅公,會議之前,萬家的人來報,萬權將軍快不行了。”
鐘離順嘆了一口氣,道:“生老病死,不可避免!”
“鐘離家和萬家都是武家之中一等一的家族,卻也面臨相同的困境——青黃不接,后繼無人。實非善兆啊!不過鐘離家尚有久泰令鐘離均和未來的皇后鐘離愔,萬家如今卻沒有一個才華堪比先人者。”
鐘離順不動聲色,語氣沉穩(wěn):“是的,法師。但世間之事,豈能盡如人意?”
“不進則退,不喜則憂,不得則亡,此世人之常。愔娘封后,武家中不少人眼紅心嫉,與相府暗通款曲,五舅公可知?”
鐘離順眉頭微皺,他知道玄懿法師所指的是誰,但他并不想直接表露:“唉,教宗風波,時局不穩(wěn),難免有人心動!左右不過是奚家那群墻頭草,原本就是強捧上來的,沒有骨氣!”
隨喜瞥了一眼垂垂老矣的鐘離順,心道:“呦,還賴上法師了!”
“你們有什么要求?”玄懿法師坐在了御座上,身上迸發(fā)出強大的王者之氣。
“我們遇到了些麻煩……”
不待鐘離順說完,玄懿法師神色堅毅地說:“我們剛遭遇一場戰(zhàn)役,死傷慘重,而你們猶在此待價而沽,你們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我治下官員,惟以能力受賞,決不縱容權謀交易。公歸家后,必須嚴律武家,武家上下只能有一個盟主,而且要毫不猶豫,多謝武城公回心轉意。隨喜,送武城公。”
說罷,玄懿法師霍然起身,留下訝異的鐘離順僵坐在凳上。待鐘離順回神,玄懿法師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紗幔通道之中了。
……
“阿兄,聽說你跟玄懿法師一唱一和,讓爹吃了一個大大的癟!哈哈哈!”
熙載剛回到自己的房中,經(jīng)濟便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爹吃癟你就這么高興?”熙載一面脫下官服,攀到架子上,一面道。
“家里那根軍棍是我特供的,老爹從來都不打你,我就想看看他吃癟是啥樣的!以后你跟爹去覲見玄懿法師,帶上我唄!”
熙載笑了,道:“玄懿法師豈是想見就能見的?”
“如今京都要砍行道樹,我是京兆尹,多是機會向玄懿法師匯報進展!”經(jīng)濟也笑,隨即嘆了一口氣。
“怎么又嘆氣了?”
“阿兄,你說同樣是見美女,為何我就要成日盯著大老粗砍樹才能見一次!而瑞五兄,去給老爹物色美女,卻一頭栽倒在溫柔富貴鄉(xiāng)中!”
……
卻說夏瑞與有司商量完補貼事宜,再次來三曲。看到三曲門外車水馬龍,停滿了駿馬和富麗堂皇的馬車,夏瑞心中還在嘀咕:“今兒是什么喜日子嗎?這么多人!”
但他一直記掛著公務,也沒多想,徑直來到了三曲中教坊的辦事處,和官吏交代贖買女妓之事。待事情處理完畢,夏瑞方問官吏。
官吏笑道:“襄武公來時沒見著公告么?今日都知在天音雅閣義演,全京都的達官貴人都來捧場了!”
夏瑞這才想起來今日是玫瑾表演之時,不免暗中叫苦,自己竟然將此事忘記了。
那官吏覷著夏瑞的神色,試探著說:“襄武公若是想去,下官可陪同,天音雅閣不敢攔截。”
夏瑞赧顏,道:“這樣好么?”
“哎呦!跟我客氣什么?”官吏見夏瑞上鉤,立刻賠笑:“這演出雖是義演,但貴賓席可是收費的。免費席位早就被老百姓占了,這會子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在閣外聽個響了!天音雅閣凡是演出,都要留一間雅間給教坊司,襄武公就給我一個面子,讓我做一次順水人情吧!”
夏瑞聽官吏這么說,便答應了。
官吏喜笑顏開,將事務交接給下屬,立刻就帶著夏瑞往天音雅閣去。
原來,這天音雅閣位于三曲中心街道,乃是一座巨大的八角閣樓。
官吏所言不假,這閣樓外面早就圍得水泄不通,內部有兩個表演廳。官吏領著夏瑞來到東廳。
第一層是普通席位,早已人山人海,人數(shù)雖然多,但卻絲毫不覺得悶,也感到寒冷。夏瑞猜想是這天音雅閣有什么特殊的設計,他不感興趣,也懶得追問。
往上幾層則是雅間,也就是貴賓席。那官吏領著夏瑞登上二樓,只見每一間雅間門口都掛著一個精致的木牌,上面寫著每個房間的名字。官吏領著夏瑞來到一間名為“愛蓮窩”的雅間,門口站立著一名侍者,侍者見兩人來了,立刻開門。
迎面便是一幅屏風,繞過屏風方是坐榻和桌椅。夏瑞環(huán)顧雅間,只見正前方乃是欄桿,欄桿之上垂著湘竹簾,雅間四角都擺有花卉,隱隱透著一股花香。
官吏請夏瑞坐了上座,侍者奉上茶。
只聽幾聲清脆的鐘聲,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侍者上前將湘竹簾卷起,夏瑞見舞臺上已經(jīng)擺放了一架箏,卻空無一人。
又聽幾聲罄響,一個女子身形飄逸,緩緩出現(xiàn)眼前,只見她髻上零星幾點珠釵,項戴珍珠瓔珞圈,身穿團窠瑞花鵝黃衫,下著金枝夕顏齊胸紫褶裙,裙邊系著品紅披帛,真是顛倒眾生。
夏瑞還是第一次見玫瑾盛裝,雖然她妝著艷麗,卻總有一股說不出的端莊優(yōu)雅。
只見玫瑾端坐于琴臺前,她的動作輕盈而熟練,手指如行云流水,輕輕撥動著琴弦,彈奏出清澈悠揚的音符。她神情專注,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溫柔和自信,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在音樂的世界里綻放出獨特的光彩。
夏瑞只覺得彈箏時的玫瑾整個人閃閃發(fā)光,曄然若神人。
她的音樂如同溪流般潺潺流淌,輕柔細膩,又不失悠遠深沉,扣人心弦。觀眾們靜靜聆聽,心神沉浸在音樂的海洋中,感受著歲月的流逝和情感的交融。在她的指尖下,箏發(fā)出悠揚的聲音,仿佛在述說著千年的故事,引人陶醉。
在場的觀眾們,有的閉目凝神,有的輕聲嘆息,有的不禁流下了眼淚。
整個大廳都被這美妙的音樂所包裹,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幽靜而遙遠。
曲終,猶沉浸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隔壁雅間卷簾一動,一個男子朗聲道:“在下祖叔裕有詩贈都知!”
只聽那“祖叔裕”飽含深情地吟誦道:
一曲秦箏世絕倫,
風流還似洛川神。
醉來倚檻窺紅袖,
夢里翻疑是錦茵。
這邊才吟誦完,只聽西邊樓上也有人贈詩:
玉柱聲低落葉紛,空堂無客倚寒云。
花邊細雨初消后,柳外斜陽半出君。
獨立不成三弄鶴,微生難化四愁蕓。
此時最愛春風處,一曲銀河洗碧氛。
夏瑞還未及反應過來,又聽東邊有人吟詩道:
玉柱有新聲,風前試一鳴。
流云低柳暗,飛絮落梅明。
客路逢秋早,鄉(xiāng)心與月爭。
如何不盡意,坐見太平情。
……
你一首,我一首,似乎每一雅間都有人贈詩,這個陣仗倒是把夏瑞唬住了。
教坊官吏見狀,賠笑道:“小場面,小場面,咱們這一間是教坊的,不必隨大流。”
夏瑞沒有回答,而是緊緊盯著臺上的玫瑾。玫瑾身邊站著一個年輕侍女,侍女手中端著一個托盤。這時,只見一個接一個的穿著同樣服裝的侍者依次上臺,將自己所負責雅間的客人的詩作放在托盤上。
等所有詩作都上交完畢,玫瑾拿起一張,瞄了一眼,隨手丟下,再起一張……
一張張紙片像飛雪一樣飄向觀眾席,許多觀眾爭搶著上前去看是何人所作,并大聲念出作者的雅間名。
最后,玫瑾留下了一張,放在托盤上,飄然而去。
那侍女朗聲道:“恭喜五松室顧君理奪得魁首!”
那官吏覷著夏瑞的神色,知道他對玫瑾十分感興趣,于是低聲微笑問:“襄武公可曾聽說過這都知的故事?”
夏瑞不明就里,好奇道:“什么故事?”
那官吏眼睛滴溜一轉,笑:“都知可是我們三曲的傳奇,襄武公若是不小心犯了都知忌諱可就不好了!”
夏瑞知道這官吏在耍小聰明呢,微笑道:“我與都知又不來往,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會犯她忌諱?”
那官吏連忙給夏瑞賠罪,稱自己說錯了話。
“好了,你若是有話就說;無話,我就走了!”夏瑞說著,作勢就要起身離開。
嚇得那官吏連忙給夏瑞賠笑倒茶,攔住夏瑞,一面打自己的嘴,一面自罵。
夏瑞笑,道:“你這演得不好看,我還是回府看俳優(yōu)有趣!”
那官吏連忙道:“小的說,小的說!襄武公知道吳景武公——虞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