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三人便來到了夏國府位于京郊的莊園。
整座莊園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之中,宛如被輕紗覆蓋,迷蒙寧靜。
亭臺樓閣在冬日的氤氳中隱隱綽綽。寬闊的庭院中,修竹列行,兩旁的樹木已然褪去濃綠,只剩幾片枯葉沾染寒霜。
正廳之外,幽靜的水池猶如一面鏡子,映照著嶙峋怪石、雕梁畫棟和幾名仆役勞作的身影。
整座庭院唯有晨鳥清啼,聽不見一絲閑語。
三人步入正廳,便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迎了上來,賠笑道:“大郎回來了!哎呦,這不是仲二郎和宿郎嗎?好久不見!”
宿瑜笑若春花,向那管家打招呼:“沙伯身體可好啊?”
那“沙伯”笑道:“托宿郎之福,硬朗著呢!還能再為郎主和大郎驅使二十年!”
這就在這時,仆僮們推著三五個男子進來,三人回首一望,這三五個人既有年輕的漢子,也有佝僂著身軀的白發老人,皆被繩索捆得緊緊的。
“你們這是何意?”熙載問。
一仆僮道:“回大郎,數月來莊園的果子和莊稼總是被偷,小的們蹲了許久,終于在昨夜逮到這幾個人了!”
熙載打量這幾個“小偷”,雖然身形偏瘦,但卻四肢健全,也看不出患病模樣,便溫和地問道:“你們是何人,為何偷盜?”
那仆僮搶答:“回大郎,他們都是附近的村民!”
熙載瞥了那仆僮一眼,仆僮不由得身子一縮,閉上了嘴。
熙載走到最年老的“小偷”面前,道:“老人家,可否告訴我緣由?”
“我說老人家,這位郎君可是出了名的仁厚,又當家作主,若老人家真有什么為難之處,我們大郎善心一發,大家正好相安無事不是?”宿瑜在一旁幫腔。
那白發老人這才連連嘆氣,道:“土匪一來,就擄走了我的兒子,搶走我的糧食。到處都在打仗,命都保不住了,誰有心思種田呢?有一頓是一頓!他們是我們村里沒被抓走的年輕人,我帶著他們一起……”
熙載點點頭,問仆僮道:“他們采摘之物呢?”
仆僮怯怯地答道:“都在外面呢!”
“抬進來給我看看。”
幾個仆僮立刻就抬著一筐果蔬進來了。
熙載掃了一眼,吩咐:“都還給他們。”
“啊?”
“都還給鄉親們。”
“是……”
熙載親自上前為幾人解開繩索,并問那白發老人:“這一筐東西夠你們村里的人吃嗎?村里應該還有婦孺吧?”
“大家都省著點吃,勻一勻,咬咬牙就過去了!”
“再拿兩個竹筐來!”熙載吩咐道,“老人家,還需要什么,我幫你們摘。”
“別別別,這位郎君大人大量饒過我們,老頭子怎么敢忘恩負義,得寸進尺?”那白發老人嚇得連連擺手。
熙載微笑,目光溫和而專注:“莊稼種來就是給人吃的。我平日不在這莊園,也不用莊園里的作物,我自己不用,又何妨留給別人呢?”
那老人見熙載態度如此誠懇,也不好拒絕,只得答應了。
一時領著熙載來到田地里,幾個仆僮便要上去幫忙。
熙載攔住道:“你們不必來,我既然說了要助這位老人家,就一定要親力親為。爾等若有心助我,就護送這幾位把東西搬回村里吧。”
村民們都有些感動,待摘完了果蔬莊稼,熙載對白發老人道:“老人家,我知眼下戰亂肆虐,生活實在不易。但青壯年若是不種田,誰來種呢?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我們哪里來的力氣去抵抗戰亂,維系生活呢?我也明白你們的苦衷,若沒有吃的,大可繼續來我的莊園采摘,但是耕作之事斷不可輕易放棄。即便如今你們不靠它生活,可連我這種從不耕作之人也知道,這再肥沃的田荒廢上幾年,雜草叢生,便容易失去肥力,不利于日后耕種。”
那白發老人聽了頻頻點頭,滿口答應。
熙載生怕老人只是嘴上答應,又囑咐了仆僮日后村民來采摘絕對不可為難,任憑他們采摘。
宿瑜還千交萬代說是大郎的恩惠,叫他們可千萬記住了,有事要明說找大郎,尋得旁人或許就不作數了。
送走了這些村民,庭院里一時又依次進來十幾名書生模樣的人,這些人或年老或年輕,有的看起來如枯槁一般,有的看起來卻容光煥發,齊齊對著熙載行禮。
熙載忙命免禮。
原來熙載早有命令,將莊園中的空房提供給流浪的士人居住,并且供養他們。這種行為似乎是古時候豢養門客,可熙載從來沒有“使用”過這些人。
士人們時常詢問沙伯熙載何時會來莊園,以期當面感謝,得大郎驅使,施展才華抱負。
仲挺知道這也不過是目的之一,熙載身邊并不缺智囊,或者說,他自己就擁有一顆極其聰明的頭腦。他這么做,無非就是憐憫戰亂之中,百姓流離失所,無處躲避。
他這位發小自幼就悲天憫人,寧可自己受苦,也希望能幫助更多的人,所以才會和自己的另一位發小——以普度眾生為己任的玄懿法師一見如故,成為摯友。仲挺可以理解這種情感,不過他自認為沒有這般高尚的情操,所以選擇尊重。
不過這次,他倒有點擔心熙載玩得有點大。
原來,熙載接見完這群寒士之后,就將還債的百姓召集來,當眾核對借約。借約核對完了,熙載竟然當著這些人的面,一把火將借約都燒了,還說是正處戰亂,體恤百姓們生活艱難。
百姓們面面相覷,還是宿瑜混在人群里,假意捂嘴咳嗽,喊道:“大郎仁德,大郎仁德!”
百姓們一聽,也齊聲高呼。
待人群散去,宿瑜看出了仲挺眉宇之間的擔憂,出聲笑道:“子期兄不是將門虎子么?怎得如此畏畏縮縮?”
“如此自作主張,叫丞相知曉了……”
不待仲挺說完,宿瑜便笑:“正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看子期兄是在國子學讀書讀得太文雅了,這些君君臣臣的顧忌太多!你看看大郎,沒在國子學讀書,就比子期兄靈活得多!”
仲挺“哼”了一聲,道:“我的確不如伯玉兄見多識廣,也不敢做些殺人越貨之事。”
宿瑜聽了,只是微笑著搖了搖羽扇,道:“子期兄說笑了,我連見著蒼蠅都心煩,更別提什么殺人越貨之事了,多血腥啊!”
宿瑜一向表面上閑散無羈,卻總有一種讓人無法生氣的魅力。仲挺懶得和宿瑜爭論,徑直對熙載道:“你這又是鬧得哪一出啊?”
熙載淡淡道:“只是燒毀借約罷了。若非我未曾自立門戶,我還想將田契也燒了呢!田非丞相所有,亦非我所有,誰開墾耕種便是誰的,更無需納租……”
“又來了……”仲挺苦悶地搖頭,轉頭對一旁宿瑜問,“伯玉兄可認同?”
“我自然不認同,”宿瑜保持他一貫的微笑,“簡直是驚世駭俗,可以開宗祠,召宗親,直接澆油燒死了!”
仲挺瞥了一眼宿瑜,他臉上清風玉樹般笑容一如往日,像夏日清晨綻開的鮮花上的露珠,清新而令人沉醉,卻說著最狠的話。
“你聽聽,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還是趁早滅了吧,天下誰會認同?”
“這話我卻不敢茍同了。我覺得那位玄懿法師會認同大郎所為。”宿瑜把玩手中羽扇,淡淡說道。
此話一出,熙載與仲挺皆愕然。
“二位中將有一人繼任教宗,二位最有資格與實力,我們也知道你們都力求上進、盡力爭取,這很好。”
昭玄寺,后花園,玄懿法師緩緩說道。
此處青翠古樹環繞,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如同佛光普照。一座座古拙的亭臺樓閣點綴其間,有如凈土之上的仙境,散發著淡淡的檀香氣。
偶爾傳來的吟誦聲悠揚,仿佛是諦老在寂靜中的低語,讓人心神安寧。
傍山臨水的河灘上,一座畫舫映著粼粼波光。
畫舫內,七位僧人圍坐在一張長桌上。這七位僧人均是諦教通統,也就是“八僧會”之七人。
真寂和覺朗分別坐在桌子寬處,相隔最遠,互相都不看對方。
“可你們相互攻訐,臉都快撕爛了,真是給諦教丟人!哪里有一點領袖風范?”
八僧中另一位女性——義瑰,她神情嚴肅,瞥了一眼真寂和覺朗,冷冷道。
“這個時候就別說什么場面話了!”因崇道。
“你們傷及了教派利益!”義瑰神色清冷。
覺朗覷著真寂,不屑道:“我只是在回應真寂拋出的謊言。”
真寂陰森森地微笑:“以權壓人、公報私仇實有之,覺朗,此非我杜撰。你敢說你沒有濫用職權、排除異己?那是誰不容道亮三論之見,擯斥出京邑僧團,連其弟子一并流放嶺外九年之久?”
覺朗也不甘示弱:“那你追求世榮,妄逞淫威,奢侈腐化呢?”
“你少胡謅!”
“所以你的莊嚴別墅是湊巧建得規格勝過王侯嗎?”
“那不是我的別墅!”
“睜眼說瞎話!敢做不敢當啊!”
“兩位師兄……”,玄懿法師叫停了真寂與覺朗即將燃起的爭吵,“義瑰師姐所言有理,二位師兄的斗爭一旦為世人所知。不管誰繼任教宗,皆非善事。切勿再暗箭傷人,大家可否光明磊落一點?兩位師兄若能握手言和,我心稍安。”
真寂與覺朗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對峙了片刻,最后都不愿意拂了玄懿的面子,只得臭著臉手指碰了手指。
“多謝兩位師兄。”玄懿法師微笑道。
處理完昭玄寺的事務,玄懿法師乘馬車回至宮中,來到奉慶殿。奉慶殿位于內廷之西,而文明殿位于內廷之東,兩殿正好關于內廷對稱。
夏本在文明殿的虔化門視事辦公,玄懿法師則每日乘輿至太極殿臨朝。如此,兩殿并立輔政的格局方是正式確立。
玄懿法師安頓好奉慶殿中事,便來到了太極殿。此時,少帝虞仹已然在殿中恭候了,除了虞仹,還有中書令岑頤。
“法師,這是國帑糧食倉庫清查文書。”
岑頤將一沓厚厚的折子呈上。
隨喜立刻上前取過,交至玄懿法師手中。
玄懿法師并不接,隨喜見狀,連忙將這奏折交給虞仹,虞仹接了,展開閱覽。
“相府可有阻攔清查?”
“他們豈敢?”
“國庫都快被掏空了!”虞仹蹙眉道,說著將奏折遞給玄懿法師,“師父請看!”
玄懿法師未置可否,緩緩道:“這個數量還能支撐十萬軍隊征戰一年,如果能拿下東都,五大糧倉足夠養活天下百姓幾十年。”
虞仹不明就里,疑惑地看著玄懿法師。
玄懿法師冷冷道:“知會相府一聲,三日之后,就在此處,召開御前財政會議。誰都不許空著腦袋來!”
卻說那夏本自得了郁穆之后,一連數日都在丞相府廝混,政事全都甩給熙載處理。左右之人知道熙載素來正直,不想多生事端,皆噤若寒蟬,只道丞相另有要事。
經過幾日的相處,夏本對郁穆真是愛不釋手,甚至對郁穆道:“吾妻早亡,一直未曾續弦,吾與汝兄是舊交,不若就此親上加親?”
“妾身能一夕侍奉丞相原是三生有幸,豈敢有此妄念?”郁穆只覺得毛骨悚然,連忙答道。
“這如何算是妄念?汝祖、父皆有大功于國,汝家可是元緒一朝最盛貴之家,汝父是開府儀同三司、光祿大夫、左翊衛大將軍、許恭公,上皇贈司空、上柱國、尚書令、十郡太守。這般出身都可當皇后了!”夏本摟過郁穆笑道。
郁穆看著夏本這幅洋洋自得的模樣只覺得惡心,正要開口,只聽門外有人道:“丞相,獫狁有書信來。”
夏本聽說,霍得站起,郁穆一個失力便撲在榻上,連忙卷起被褥包裹,透過帷帳見夏本只圍了下裳便開門取信,站在門邊看了一會,竟然回頭望了一眼自己。郁穆不禁往被子里縮了縮。
只聽夏本低聲道:“叫夏瑞來!”
夏本的音量壓得極小,可他卻不知郁穆天生聽力敏銳,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辨別出任何聲音,而她正是因此才被選為玄懿法師的伴讀。
“夏瑞?”郁穆心中不禁泛起嘀咕,“難道是夏瓊之弟?”
夏瓊是夏本的侄兒,其父名為夏安,夏安的族叔曾經秘邀夏安兄弟參與謀反。夏安赤膽忠心,大義滅親,向先皇檢舉族叔,最后族叔謀反失敗。
先皇表彰夏安兄弟的愛國之舉,沒有連坐夏氏一族,還加封夏安兄弟為柱國。這兩兄弟的嫡子甫一降生便接入大內撫養,直至成婚方像嫁女兒一般風風光光地送回家中。
郁穆因為一直陪伴在玄懿法師左右,居住于宮中,所以與夏瓊相識,知道他們兄弟以“玉”字排輩,幺弟似乎就叫夏瑞。
正這樣想著便聽外頭有一陣急促腳步聲。
“來得這樣快?”郁穆連忙凝神細聽。
“你去三曲挑選十個妓女,要色藝雙絕,不日進獻給獫狁大單于。記住行事要機密,越快越好!”
“小侄領命!”
郁穆心中一顫,思忖道:“虞自立國以來都與獫狁不對付,至太初帝時,獫狁各部臣服,共尊虞帝為‘至尊單于’;元緒帝在位期間,獫狁大單于甚至上書懇請著漢服,聽教化,可謂是虞室最強之世。從前少白曾說夏本伐京,得到了獫狁的幫助。如今夏本對單于這般獻媚討好,果然如傳聞所說,他早已向獫狁稱臣了?此事過于上不得臺面,他自己都不敢明言,猶恐為世人恥笑,無論這個獻女妓和親之事了,只得將這事交給最信任的子侄來辦。”
郁穆猜測得不假,除此之外,這夏瑞府中素來蓄妓,夏瑞對女妓之品質也算得上是了解。夏本思來想去便將此事托付給了夏瑞。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更加離開不得了……我要盡快將此消息傳遞給玄懿法師。”郁穆心道。
“丞相,奉慶殿那邊……”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郁穆的思緒,她辨認出說話這人是服侍夏本的小廝——封耿。
“快馬加鞭,喚大郎回來!”
彼時熙載三人已經離開夏氏莊園,身處義師駐軍的余澤營。
在熙載的軍帳中,只有他與仲挺。
“你打算在這兒呆多久?”仲挺對熙載道。
“不日蔡起或許就要有所動作,父親有意將盟軍交給經濟指揮,他初生牛犢未必能駕馭得了這些盟軍,我來此處巡視盟軍情況,也是先替他打點。”
“你這個長兄真是不易!”仲挺感慨,“京都來報,說昀要召開御前財政會議,丞相差人召你回去。事不宜遲,咱們得盡快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