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六記
- (清)沈復 白旆譯注
- 13460字
- 2022-01-18 15:43:29
譯文
卷一 閨房記樂
我在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那時國泰民安,又生在官宦家庭,家住蘇州滄浪亭旁,上天真是給了我非常豐厚的出身。蘇軾曾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可見如果我不將自己的經歷寫下來,會愧對上天的賞賜。由于《詩經》的第一篇是《關雎》,我也將自己和妻子蕓的故事列于第一卷,剩下的再逐一敘述。可惜我年少時不知道要好好讀書,學識不高,只能將發生過的事情如實記錄,如果讀者諸君想要從文采和章法上獲得一二,那就如同責怪一面臟鏡子不明亮一般,是我的能力所不及的。
我很小的時候家里為我訂下金沙于氏這門親事,可惜她八歲就夭折了。后來我娶了陳氏。陳氏,名蕓,字淑珍,是舅舅心馀先生的女兒。她天生聰明靈巧,學說話時,別人讀《琵琶行》,她跟著念就能記住背誦。蕓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只剩下母親金氏和弟弟克昌相依為命,家里非常窮困。蕓長大后,女紅做得很好,一家三口全憑她的雙手養活。弟弟克昌上學,她也從來沒有欠過老師的學費。一天,她在書箱里找到一本《琵琶行》,憑借記憶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這才識字。她刺繡的閑暇不忘學習,逐漸掌握了詩詞歌賦的要領,作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佳句。
我十三歲那年和母親回娘家省親,結識了蕓。那時我倆年齡尚幼,沒什么顧忌,她給我看了自己寫的東西。我深深折服于她的才華,雖然擔心她的福緣不深,但心里對蕓的感情已經很深了,便對母親說:“如果為我挑選媳婦,那么我非淑姐不娶。”母親也很喜歡蕓柔和的性格,于是摘下金戒指作為信物,和她家締結了婚約。
此時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我堂姐出嫁的那個冬天,我又和母親一同回娘家參加婚禮。蕓和我同年,但大我十個月,我們從小就以姐弟相稱,所以我還叫她淑姐。當時參加婚禮的人都衣著光鮮,只有蕓穿得很樸素,全身上下僅鞋是新的。那鞋子上的繡工十分精巧,問過之后了解到是她做的,我這時才知道她聰明靈巧的地方不只在于筆墨。
蕓削肩長頸,瘦但不露骨,眉目清秀,眼光流轉,神采飛揚。只是兩顆門齒微微露出,看上去不那么美觀。但是她天生的纏綿姿態,讓人能很快忘記她的這個缺點。
我索要觀摩她的詩稿,有的只有一句,多的也不過三四句,大部分都不成篇。問她這是什么緣故,她笑著說:“都是沒人指點下隨便寫寫的,希望能有一個像老師一樣的知己為我推敲成文。”我玩笑般為她題名“錦囊佳句”,卻不知道蕓的早逝此刻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婚禮當晚,我送親戚出城,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感到肚子餓想吃夜宵,老仆婦便找一些棗干讓我果腹,可我卻覺得太甜了。蕓偷偷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同她回到她的臥室,見到那里已經備好小菜和暖粥。我高興地拿起筷子,剛要吃就聽見蕓的堂兄玉衡叫道:“淑妹快出來!”蕓急忙關上門說:“我累了,馬上就要睡了。”玉衡側著身體擠進門,看到我正要喝粥,就笑著斜視蕓說:“剛才我要喝粥,你說‘沒了’,原來是藏好了留給自己的夫君啊。”蕓十分窘迫地逃走了,在場的人都大笑起來。我也十分生氣,和老仆人先回家去了。
從這次喝粥事件之后,我再去,蕓都藏起來,我知道她是怕遭到嘲笑。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蕓的新婚之夜,她依舊那么瘦削。我揭開蓋頭,她與我相視一笑。
喝過合巹酒之后,我們倆肩并肩一起吃完飯。我在桌子下面偷偷拉住她的手腕,只覺得一種溫暖細膩的感覺在指尖流連,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蕓讓出她的食物,說自己處于齋期,像這樣晚上不吃飯已經好幾年了。我心算她開始吃齋的時候正是我出天花的時候,便笑著說:“現如今我皮膚光滑沒有一點痕跡留下,姐姐是不是也就不用吃齋了?”蕓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點了點頭。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是國忌日不能辦喜事,所以二十二日晚我們還為我姐姐的婚事款待了親朋。蕓也到廳堂上陪宴,我在洞房里和伴娘喝酒劃拳,卻屢屢敗北,最后一頭醉倒在床榻上,醒來的時候蕓已經起床梳妝了。
當天晚上,親朋好友陸續到來,我們直到點燈之后才開席。
二十四日子時一到,我就陪新娘出嫁,直到快過了丑時才回來,此刻只有零星燈光,大部分人都已經入睡。我悄悄地回到臥室,看見做伴的老仆婦已經在床邊打盹兒,而蕓只是卸了妝卻還沒有睡,正在明亮的燭光下垂著頭不知看什么書看得那樣入迷。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問:“姐姐這幾天都很操勞,為什么還這樣孜孜不倦地看書呢?”蕓連忙回頭站起來說:“我剛要睡下時,打開柜門看到了這本書,結果不知不覺就看到了現在。我早就聽說過《西廂記》,但今天才有幸一讀。這真不愧是才子的佳作,只可惜言語有些猖狂了。”我笑著回答:“只有才子寫出來的東西,才能這樣猖狂啊。”
陪伴的老仆婦在一旁催促我們早點休息,我讓她先出去了。然后,我和蕓親密無間地聊天,就好像久別重逢的知己一般。我嬉鬧著把手伸到她懷中,發現蕓的心也怦怦直跳,便低頭在她耳邊說:“姐姐的心為什么跳得像舂米那樣快呀?”蕓挑起眼皮對著我微笑,我只覺得魂魄被一縷情絲攪亂了,擁著蕓上了床,卻不知道此刻馬上就要天亮了。
蕓剛嫁過來的時候沉默寡言,一天之中也不會有較大的情緒起伏,旁人和她說話,她就用笑容回答。對于長輩,她謙恭有禮,對于下人孩童,她平和體貼,人際關系相處得很好,從來沒有犯過什么錯誤。每天朝陽一照到窗戶上,蕓就急忙起床洗漱,就好像有人在催她一樣。我笑著問她:“現在已經不能與喝粥那時比了,你為什么還怕人笑話呢?”蕓說:“上次我替你留粥,確實被傳為笑柄。現在我可不是怕別人嘲笑,而是怕父母說娶了一個懶兒媳。”我雖然留戀床鋪,但還是為她端正的品德所折服,于是和她一同早起。從那以后,我們耳鬢廝磨,如形影般不離彼此,這種眷戀之情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轉眼間就過了一個月。那時我的父親稼夫公在會稽做幕僚,專門負責待客,我則在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學習。先生十分耐心、循序漸進地教導我,我現如今能寫會畫都是先生的功勞。當初回家結婚之前,我們約好之后還隨父親一同回去,繼續學習。得知父親就要回去了,我心里十分惆悵,也害怕蕓知道后會傷心難過。但蕓反而強打起精神勸慰我,還替我收拾行囊,只是離去的頭一晚,她才露出那么一點悲傷的神色。上路前,她小聲對我說:“到了那邊沒有人照顧你,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開船以后,雖然兩岸都是開得正艷的桃花、李花,但我卻覺得自己就像離群的孤鳥,天地之間的顏色一片昏暗。
抵達學館之后,父親沒做停留,立即啟程坐船東行。我在那里學習了三個月的時間,卻感到像過了十年那么長。蕓雖然也給我寫信,但都是兩問一答的形式,讓我安心學習,其他則都是客套話,讓我讀完之后更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每當院子里的竹子被風吹動,窗外的芭蕉被月光籠罩,我都會想起蕓,整個人都變得魂不守舍。
先生了解了我的情況之后,寫信給父親,讓我帶著十道習題回家自學。我知道后就像防守邊疆的人終于能回家了一樣高興。登上回家的船,我更是覺得一時半刻有一年那么長。
一到家,我向母親問完安,就匆匆回到房間。蕓站起來迎接我,我們手拉著手都沒有說話,但魂魄恍恍惚惚地化成了一縷煙霧,耳朵里轟然作響,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時已經到了六月,屋里面十分悶熱,幸好我們家東邊緊挨著滄浪亭愛蓮居。板橋以里有一間小屋正挨著水,叫作“我取”,意指“清斯濯纓,濁斯濯足”。小屋房檐下有一棵老樹,樹蔭濃密,擋住了窗外的陽光,映得室內人的臉都有了樹葉的顏色。對岸來來往往的游人絡繹不絕。我的父親稼夫公就常在此款待賓客。
遵從我母親的意思,我帶著蕓到這里度夏。因為天氣炎熱,蕓不再刺繡,整天和我談古論今、評月賞花。蕓不擅長飲酒,最多可以喝三杯,我教她射覆為酒令。人間最大的快樂也不過如此吧。
一天,蕓問我:“古代各種文章都是以什么為主旨的呢?”
我說:“《戰國策》《南華》以靈活、恣意著稱,匡衡、劉向以典雅、剛健著稱,司馬遷、班固以廣博、宏大的敘事著稱,韓愈以渾厚著稱,柳宗元以犀利著稱,歐陽修以放縱著稱,三蘇父子以思辨著稱,其他人像賈誼、董仲舒擅長策問對答,庾信、徐陵擅長對偶文體,陸贄擅長表達主張……有特點的人舉不勝舉,只能靠個人用心領會了。”
蕓說:“古代文章的精髓都在于見識高遠、氣勢雄渾,女人即便模仿也很難企及,恐怕只有詩這一題材,我還能有點粗淺的理解。”
我問:“唐朝選取官員的時候會考詩,而詩的宗師當屬李白和杜甫兩人,你比較喜歡他們中的誰呢?”
蕓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杜甫的詩精練純熟,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像杜甫那么森嚴,我覺得倒不如像李白那么活潑。”
我說:“杜甫集詩家之大成,做學問的人一般都推崇他,你為什么卻偏愛李白呢?”
蕓說:“論格律上的嚴謹和用詞的老成,確實是杜甫更勝一籌。但是李白的詩就像姑射山的仙女一樣,有一種花落隨水流的暢快,讓人覺得很歡喜。并不是杜甫不如李白,而是我心中不太推崇杜甫,更喜歡李白一些。”
我笑著調侃:“原來陳淑珍還是李青蓮的知己呀!”
蕓也笑著回答:“我還有白居易這個啟蒙先生,時時感念他的恩德,從來不敢忘啊!”
我莫名其妙:“為什么這么說?”
蕓說:“難道不是他寫的《琵琶行》嗎?”
我恍然大悟,笑著說:“真巧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樂天是你的啟蒙老師,我的字恰好是三白,是你的夫君。你與這‘白’字究竟有著什么樣的緣分啊!”
蕓笑著回答:“和‘白’字有緣,恐怕將來會總寫白字啊!”
我們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你既然懂詩,那也一定知道賦的門道了。”
蕓說:“《楚辭》是賦的鼻祖,我對此的學問還非常粗淺。要說漢代、晉代的人里,我覺得司馬相如的格調和遣詞用句是最好的。”
我又調侃道:“那想必卓文君肯與他私奔,或許不是因為琴彈得好,而是因為這個吧?”
我們又相對大笑起來,結束了對話。
我性格爽朗直率,做事磊落,不受拘束。蕓卻像一個酸腐儒生,做事拘泥于禮數。我偶爾為她穿衣整理,她一定會一疊聲地說“得罪”,即使遞給她手巾、扇子等小物,她也一定會站起來接。我開始很煩她這一點,說:“你想用那些繁文縟節束縛我嗎?古人有云,‘禮多必詐’。”蕓的臉漲得通紅,說:“世上最親的人就是父母了,我們能只在心里恭敬,而表面無禮放肆嗎?”我說:“我剛才是在說笑。”蕓說:“世界上人與人結怨多是因玩笑而起,你以后可不能冤枉我了,會讓我郁悶死的!”我于是拉她入懷,極力安撫,蕓才舒展開緊鎖的眉,笑了笑。
從那以后,“豈敢”“得罪”竟然成了我倆之間的口頭語。
我們像梁鴻與孟光那樣過了二十三年舉案齊眉的日子,而相處的時間越久,感情越深。在家里或昏暗的室內,甚至狹窄的通道中遇到,我們一定會握住彼此的手問:“到哪里去?”心里忐忑不安,好像在怕別人看到。實際上,我們一同出行或坐在一起時,剛開始還避諱外人,后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蕓要是正和別人坐著說話,看見我來了,一定會起來往旁邊挪出位置,我就會挨著她坐下。我們都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妥,雖然開始會覺得不好意思,但時間久了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我對那些過了一輩子卻視彼此為仇人的老夫婦感到奇怪,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者那句“不這樣過就不會白頭到老”的話是真心實意的嗎?
那年七夕,蕓在我取軒中設置了香案,擺設了供果,和我一起拜織女。我刻了兩個有著“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字樣的印章,我拿陽文的,蕓拿陰文的,以后寫信的時候使用。
當天晚上,月色很好,我們俯視小河,波光如白練。我們穿著夏裝,搖著扇子,并肩坐在臨河的小窗邊,抬頭看到層云在天空飄過,不時變換著形狀。蕓說:“宇宙這樣大,卻只有一個月亮,不知道今天人世間有沒有像咱們這樣有興致的人?”我說:“今天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是。欣賞評論云霞,或者在深閨之中默默祈求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夫妻一同觀賞的,他們所評論的對象恐怕就不是云霞了。”到最后,蠟燭燃盡,月亮低沉,我們便撤去供果,睡覺去了。
七月十五民間稱為鬼節,蕓準備了酒菜,想對月與我喝個痛快。但夜里忽然陰云密布,蕓皺著眉說:“我要是能和你白頭到老,就請月亮出來吧。”我也覺得十分掃興。只見對岸螢火蟲在柳樹和水草間偶爾穿梭,發出忽明忽滅的光。我和蕓聯句以紓郁悶的心情,聯了兩輪之后,我們變得不講章法,思慮如脫韁的野馬,信口開河。蕓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倒在我懷里,已經說不出話來。我只覺得她鬢角上的茉莉花濃香撲鼻,便拍著她的后背,轉移了話題:“看來古人一定是覺得茉莉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珠子,所以才用來裝飾鬢角。卻沒想到這花會沾上脂粉氣,從而顯得更加香氣襲人,家里供的佛手也要遜色三分了。”蕓止住笑,說:“佛手是香中君子,它的香味若有似無。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才要借人的幫助,它的香氣就好像在故意討好巴結人一樣。”我說:“那你為什么還遠君子,而近小人呢?”蕓說:“我倒要笑你這個君子偏愛我這個小人呢。”
說話間就已到了午夜,這時云層逐漸被風吹散,一輪明月跳脫出來,我們都感到十分高興,倚在窗前對飲,還不到三杯酒的時間,就聽見橋下突然發出一聲響動,好像有人掉進河里了。我探出窗戶仔細巡視,河面波光如鏡,什么都沒有,只能聽見岸邊有一只鴨子急匆匆地跑過。我知道滄浪亭旁過往有不少溺死鬼,怕蕓害怕,就沒敢說出來。蕓說:“呀!這個聲音怎么憑空而來?”我們不由得毛骨悚然,連忙關上窗,拿著酒菜回到臥室。里面的燈光十分微弱,床上的沙帳低垂,映出來的影子好像鬼影,受到驚嚇的心情久久得不到平復。我們關燈睡覺時,蕓已經傷寒發作。我也跟著她犯了病,十天都沒能下床。真是樂極生悲,想來這也是我們不能到白頭的征兆。
到了中秋,我的病才好。由于蕓已經嫁過來半年,卻沒有去過只有一墻之隔的滄浪亭,我便讓老仆人先去與看守人說好屏退閑人,然后于當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帶著蕓和我的小妹妹過去游玩。她們兩個分別由一個女仆攙扶,老仆人在前面做向導,我們過了石橋,進門口往東一拐,沿著曲折的小路往里走。里面有著巖石堆成的假山,樹木蔥翠。亭子位于土山頂上,我們沿著臺階走到亭子里。從那里可以看到方圓數里的景致,四周都是裊裊炊煙,遠處的晚霞十分燦爛。
對岸就是“近山林”,過去為巡撫住所里款待賓客的地方,現在是正誼書院,但還沒有啟用。我們帶了一條毯子,仆人將它鋪在亭子中間,我們圍著坐下,看守人煮茶招待我們。過了沒多久,一輪明月已上樹梢,我們漸漸感到起風了。等月亮升到湖中心時,世間一切煩惱都隨之消散了。蕓說:“今天玩得太盡興了!如果能駕著一葉扁舟泛于湖上,在亭子下面穿梭,豈不是更盡興!”當時已華燈初上,想到七月十五午夜所受到的驚嚇,我們互相攙扶著走下亭子回家。蘇州本地的習俗,婦女晚上無論身份高低都可以出來走動,一起攜手游玩,并稱其為“走月亮”。滄浪亭環境清靜,視野空曠,反倒沒什么人過來。
我父親稼夫公愛認干兒子,所以我的異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親也認了九個干女兒,其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的關系最好。王二姑性格憨厚,喜歡飲酒,俞六姑性格直爽,愛說話。她們一旦聚在一起,就會把我趕出臥室,這樣她們三個女人才能躺在一起。這都是俞六姑一人出的主意。我打趣道:“等妹妹嫁人以后,我一定約妹夫過來住,而且一定要住夠十天。”俞六姑說:“那我也跟來,與嫂子睡在一起,不是更好嗎?”蕓和王二姑都笑著不說話。
我弟弟啟堂娶媳婦的時候,我和蕓搬到飲馬橋的倉米巷住,屋子雖然很寬敞,但沒有了滄浪亭旁的清靜優雅。
我母親過生日的時候請戲班子到家里助興,蕓開始覺得十分新奇。父親一向不講忌諱,點了《慘別》等劇目。老伶人演得栩栩如生,看戲的人都覺得十分感動。我偷偷看向門簾,發現蕓忽然起身離開了,半天都沒回來。我便走到里屋看她,俞六姑和王二姑也來了。只見蕓一個人支著腮,坐在鏡匣旁發呆。我問:“你怎么不高興了?”蕓說:“看戲原以為能陶冶性情,但今天的劇目看完以后只覺得傷心難過。”俞六姑和王二姑聽后都笑起來。我說:“你可真是個多情的人啊!”俞六姑說:“嫂子打算一整天都獨自坐在這里了?”蕓說:“一會兒有能看的戲了,我再出去。”王二姑聽后先離開,請我母親點了《刺梁》《后索》等劇目以后,又勸說蕓來看,她才恢復了興致。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沒有子嗣,我父親就將我過繼給他。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的旁邊,每年春天,我都會帶蕓一同去祭掃。有一次王二姑聽聞此處有座戈園,景色很好,便請求一同去。
蕓看到地上的小石子長有苔紋,斑駁的樣子很漂亮,就指給我看:“用這些石子當盆景里的假山,比起宣州的白石還要古樸些。”我說:“可有如此成色的石子恐怕不多。”王二姑說:“嫂子要是真喜歡,我替你找。”她隨即向守墳人借了一個麻袋,像仙鶴那樣一走一彎腰撿石子。她每撿起來一塊,我說“好”,她就裝到麻袋里;我說“不好”,她就丟在一旁。最后,王二姑累得滿臉是汗,拽著袋子走回來說:“沒力氣再撿了。”蕓一邊撿一邊說:“我聽說摘山果的時候需要猴子幫忙,看來真是如此啊!”王二姑聽后生氣地撮起手指,要撓蕓的癢癢。我攔在她們倆之間,責備蕓說:“人家干活你偷懶,還說這樣的話,也難怪妹妹會生氣。”
在回去的途中,我們一同游覽了戈園。那里草木旺盛,鮮花爭奇斗艷。王二姑干事從來不計后果,只要遇到花就會采。蕓叱責她:“你既不想拿來養,又不拿來戴,為什么還要折那么多呢?”王二姑說:“花又不知道痛癢,有什么關系?”我笑著說:“那將來把你許配給麻子臉、絡腮胡的漢子,好為這些花討回公道。”王二姑憤怒地看著我,用三寸金蓮將花都撥到水里,說:“你為什么要這樣欺辱我!”蕓笑著勸解了半天,她才作罷。
蕓開始不愛說話,喜歡聽我說。我逗她說話,就像用小草棍撥弄蟋蟀般耐心,她慢慢地能說些自己的看法了。她每天吃飯一定會用茶泡飯,喜歡吃芥鹵乳腐,蘇州本地人稱其為“臭乳腐”。蕓還喜歡吃蝦鹵瓜。這兩種東西都是我自小就討厭吃的,所以揶揄她:“狗沒有胃才吃糞便,所以它感覺不到臟臭;蜣螂團糞是為了化蟬,好進修到更高的境界。你是狗呀,還是蟬呢?”蕓回答:“乳腐便宜,吃飯喝粥的時候都可以吃,我從小吃慣了。現如今嫁到你們家,我就像蜣螂變蟬,還喜歡吃以前的東西,是不忘自己的出身。至于鹵瓜,我也是嫁過來之后才吃到的。”我說:“照你這樣說,我家是狗洞了?”蕓大窘,勉強辯解道:“每戶人家都會有大便,主要在于吃還是不吃。而且你喜歡吃蒜,我還勉強吃些。我不敢要求你吃乳腐,但鹵瓜你可以捏著鼻子嘗嘗,咽下以后就知道它的好處了。這就好像鐘無艷,雖然長得丑,但是德行兼備啊!”我笑著說:“你要拉我做狗嗎?”蕓說:“我已經做了很久的狗了,委屈你也嘗嘗吧。”說完她強塞了一塊到我的嘴里。我捏著鼻子嚼了幾口,好像還挺脆挺好吃的,于是松開鼻子再嚼,竟然吃出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味道,從此便愛上了鹵瓜。蕓用香油和少許白糖拌鹵瓜或乳腐,味道更加鮮美。將鹵瓜搗爛和乳腐拌在一起,我們叫它“雙鮮醬”,滋味更加奇特。我說:“一開始討厭,后來又變得十分喜歡,真是不可理喻啊!”蕓說:“鐘情于此,就算是丑,也不覺得了。”
我弟弟啟堂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下催妝禮的時候才發現沒有珠花,蕓拿出她彩禮中的珠花給了我母親。下人在一旁覺得可惜,蕓說:“女人都是純陰的,珠子是純陰的精華,用它來當首飾,難免會把陽氣都克沒,有什么可惜的?”但她對于破書殘畫反倒很珍惜。對那些殘缺不全的書,她搜集來以后會分門別類地裝訂成冊,將它們統一命名為“斷簡殘編”。對于破損的字畫,她會找來相似的舊紙修補成幅,有缺損的地方,就請我代為補充完整并組成卷冊,命名為“棄余集賞”。在女紅和做飯的閑暇,她整天都在忙這些瑣碎的事情,不厭其煩。蕓在這些殘卷中偶然得到一段可以看的部分,就會像得到珍寶那樣高興。過去的老鄰居馮婆婆每次收了殘卷都會賣給她。
蕓的興趣愛好和我相同,而且善于察言觀色,一舉一動,或對她使眼色,她無不立刻了然于心。我曾試著說:“可惜你是女人,行走不便,如果能由女變男,與我一起訪遍名山大川,搜羅古跡名勝,遨游天下,豈不痛快!”蕓說:“這有什么難的?等到我兩鬢斑白,即使不能去五岳游覽,但像虎阜、靈巖這種近地,或者南邊的西湖,北邊的平山,還是可以陪你游覽的。”我說:“恐怕等你兩鬢斑白的時候,腿腳已經不便了。”蕓說:“如果這輩子不行,那就只有期待下輩子了。”我說:“下輩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陪你游玩。”蕓說:“一定不能忘記這輩子的事情,那才有趣呢。”我笑了:“小時候你替我留粥的事還說不完,要是真能記住這輩子的事,那新婚之夜,我們一一述說,就更沒有睡覺的時間了。”蕓說:“相傳月老專管人間的姻緣,這輩子我們已經結為夫婦,那就祈求下輩子還能得到他的眷顧再續前緣,我們何不畫一個月老像用來跪拜?”
那時苕溪有個叫戚柳堤的,名遵,十分擅長畫人像。我請他代為繪制一幅月老像:一手挽著紅線,一手拿著掛有姻緣簿的手杖,鶴發童顏,腳踩祥云,似有奔流之感。這幅畫成了戚君的得意之作。朋友石琢堂在畫首為我題寫了贊語。我們將畫掛在臥室,每到初一十五,夫婦兩人就會焚香跪拜。后來由于家里屢遭變故,這幅畫竟然遺失了,不知道落在了何處。“他生未卜此生休”,兩個人的癡情果然會讓神明給出提示嗎?
搬到倉米巷之后,我給臥房題寫匾額為“賓香閣”,取蕓的名字和相敬如賓的含義。房子院落狹窄,圍墻很高,沒有可取之處。后面有一個廂樓,通到藏書的地方。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陸家廢棄的園子,一派荒涼的景象。蕓因此會不時懷念起滄浪亭旁的風景。
有個老仆婦住在金母橋的東邊、埂巷的北邊。她的屋子四周都是菜園,用籬笆隔開,外面有一個不到一畝的池塘,植被繁茂,花和樹錯落生長于籬笆周圍。那里過去曾是元代末期張士誠宅邸,現在只剩地基。小屋向西數里,有堆成山的瓦礫,登上去可以看到遠處的風景,地廣人稀,野趣十足。老仆婦偶然提及,蕓就十分向往,對我說:“自從搬離滄浪亭旁,我就常常思念那里的景色。現如今回不去滄浪亭,我退而求其次,咱們不如去老仆婦家住幾天吧?”我說:“這幾天秋暑難熬,我正想著去一個涼快的地方消磨漫漫白日,你要是想去,我先去探查一番,如果能居住,就打包衣服被子去住一個月,怎么樣?”蕓說:“就怕你母親不同意。”我說:“我自會請示她的。”
過了幾天我到老仆婦家里一看,原本只有兩間屋子,前后又被隔成四間。紙糊的窗戶,竹做的床榻,倒是別有一番雅趣。老仆婦知曉了我的意思,高興地將自己的臥室租給我。我用白紙裝裱了墻壁,室內環境一下就得到了改觀。于是我對母親稟告原委后,就帶著蕓住了過去。
那里的鄰居只有一對老夫婦,以幫人澆灌菜園為生。知道我們夫妻來這里避暑之后,他們先過來打招呼,又釣池塘里的魚,摘園子里的菜送給我們。我們想給他們錢,但他們不接受,于是蕓做了一雙鞋以表感謝,他們才接受了。當時才七月,樹蔭濃密,水面不時有風吹來,蟬鳴的聲音很聒噪。老鄰居又給我倆做了魚竿,我和蕓一起在池塘邊的柳蔭下釣魚。太陽落山后,我們登上土山觀看晚霞和夕陽,隨意聯句吟詩,作出了“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的句子。不多時,月亮倒映在池塘中,四面都是蟲吟,我們將竹榻搬到籬笆下,老仆婦拿出酒,做好飯菜,我們就對著月光飲酒,喝到微醺之后再開飯。沐浴過后,我們穿上涼鞋,手拿芭蕉扇,要么坐著,要么躺著,聽老鄰居講因果報應的故事。三更天的時候,我們才回屋睡覺,那時全身都覺得十分涼快,甚至忘了自己正居住在城市里。我請老鄰居代我買了些菊花種在籬笆周圍。九月,菊花開了,我又和蕓來這里住了十天。我母親也高興地過來參觀,還帶了螃蟹,邊賞菊花邊吃,在這里待了一天。蕓歡喜地說:“以后有機會要和你在這里蓋房子,買下屋子周圍十畝地當菜園,請人種植瓜果以供花銷。你作畫,我刺繡,以供作詩飲酒的開銷。粗茶淡飯就可以快樂度過余生,大可不必再到遠方游歷了。”我對此也深以為然。
現如今即使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的知己也已經不在了,真是可悲可嘆啊!
離我家約半里遠的醋庫巷有一個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那里有彎彎曲曲的回廊,小小的園子和亭臺。每逢洞庭君的生日,每個姓氏家族各占一間屋子,里面掛滿整齊劃一的玻璃燈,中間擺放一個寶座,旁邊再排列好花瓶桌案,里面插上鮮花展示,一爭高低。白天各家請人演戲,晚上則將花瓶高低擺好,中間用蠟燭照亮,美其名曰“花照”。鮮花散發著光亮,燈下影影綽綽,寶鼎里的香散發出青煙,就好像龍宮夜宴的場景。管事的人要么吹奏唱曲,要么煮茶清談,參觀的人就像聚集起來的螞蟻那么多,只好在房檐下放置圍欄作為界限。我受邀去為朋友插花布置,有幸見到這樣的盛景。
回到家后我對蕓述說了這令人驚艷的場面,蕓說:“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看。”我說:“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你打扮成男子就能去了。”于是,蕓將發髻梳成辮子,涂粗眉毛,戴上我的帽子,雖然兩邊的鬢角還是會露出一些,但并不顯眼。蕓穿上我的衣服后發現長了一寸半,便在腰間折上長出的部分并縫好,外面穿一件馬褂遮蓋。蕓說:“腳上穿什么鞋呢?”我說:“市場上賣一種蝴蝶履,大小腳都能穿,而且不難買到,以后還能當早晚的拖鞋穿,是不是挺好的?”蕓十分贊同。
晚飯以后,蕓改裝完畢,又學了半天男人打招呼和走路的模樣,卻忽然變了主意:“我不去了,既不能叫別人認出來,更不能讓你母親知道。”我慫恿她說:“廟里管事的人都認識我,就算有人認出你來,也不過會報之一笑。我母親現在正在九妹夫家住,咱們偷偷去,悄悄回,她怎么會知道呢?”蕓拿過鏡子照了照,然后大笑不止。我強拉著她悄悄地出了門。
我們在廟里轉了一圈,沒有人看出蕓是個女人。偶爾有人問我這是誰,我就說是表弟,蕓和那人行個拱手禮就算打了招呼。最后我們來到一間屋前,里面寶座后坐著幾個少婦幼女,是楊姓管事人的眷屬。蕓突然走過去殷勤地同她們打招呼,卻身子一歪,手無意中按上了一個少婦的肩膀。一旁的婢女十分生氣地站起來呵斥:“什么人這么猖狂,這么不懂規矩!”我剛要替蕓找借口開脫,她見對方不肯善罷甘休,急忙摘下帽子,抬起腳給對方看:“我也是女人。”眾女眷見到后一臉震驚,接著就轉怒為笑,用茶點招待我們,還叫了轎子送我們回去。
吳江的錢師竹因病去世了,我父親寫信回來,讓我過去吊唁。蕓偷偷對我說:“去吳江的時候一定會經過太湖,我也想同去,好長長見識。”我說:“我正想著一個人去太寂寞,你能和我一起去最好不過,但我不知道怎么和家里說。”蕓說:“你就說我回娘家了。你先到船上等我,我晚點再到。”我說:“如果能成,回來的時候可以在萬年橋下停船,和你一起賞月乘涼,重溫在滄浪亭時的快樂。”那時是六月十八。
吊唁當天的早晨天氣涼爽,我帶著一個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船等蕓,她果然坐著轎子來了。開船行至虎嘯橋,周圍逐漸出現其他船只和水鳥,水面開闊,和天連成一線。蕓說:“這里就是太湖嗎?今天能看到這么廣闊的景色,真是不虛此生!想想看,有的女人終生都看不到這樣的景色啊!”我們只閑聊了幾句,風吹著岸上的楊柳,江城已在眼前。
我上岸拜祭完以后,回到船上發現船艙里空無一人,急忙詢問船夫。船夫指著遠處說:“你沒看見長橋旁的柳樹下,那些正看魚鷹捕魚的人嗎?”原來蕓和船家女一起上岸了。我走到她身后,看到她流了一身汗,正倚在船家女身上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汗都把衣服浸濕了!”蕓回頭對我說:“我怕錢家人會將你送回船上,所以上岸暫避。你怎么回來得這樣快?”我笑著說:“為了抓住這個逃跑的人啊。”說完,我們互相攙扶著回到船上,船掉頭劃到萬年橋下,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我們打開船上的窗戶,頓時吹來陣陣清風。我們扇著扇子,解開衣帶,吃瓜解暑。
不一會兒,晚霞將橋映得通紅,水面升起煙霧,柳樹變得暗淡,月亮馬上就要升起來,水面已經被漁船上的燈火照亮。我們讓仆人到船艄和船夫一起喝酒。船家女叫素云,和我曾喝過幾杯,為人大方,便讓她過來和蕓坐在一起。我們刻意沒在船頭點燈,對著月亮喝了幾杯,又玩起射覆游戲。素云眨眨眼睛,聽了半天才說:“我平時經常行酒令,但從沒聽過你們這種,想學學。”蕓立刻用打比喻的方式教她,可素云始終一臉茫然。我開玩笑說:“女先生先不要說了,我這里有一個比喻,說完她就會了。”蕓問:“你有什么比喻?”我說:“仙鶴善于跳舞而不會耕種,牛善于耕種而不會跳舞,這是由物種的天性決定的。先生要是反向而行,不是白費功夫嗎?”素云笑著捶打我的肩膀說:“你罵我!”蕓開口阻攔:“只能動口,不能動手。違反者應該罰一大杯。”素云的酒量很好,她倒滿一杯,一飲而盡。我說:“動手可以,但只能撫摸,不能捶人。”蕓笑著把素云推到我懷里,說:“那你就摸個痛快吧。”我笑著解釋:“你誤會了,我說的撫摸是一種若有似無的動作,那種抱在懷里狂摸的行為只有田間農夫才做得出來。”這時她們倆鬢角上的茉莉被酒氣一熏,和脂粉香油的氣味一同散發出來,芳香撲鼻,我打趣道:“船頭都是小人的臭味,讓人作嘔。”素云忍不住又握拳連捶我幾下:“誰讓你聞了!”蕓大聲說:“你又違規了,當罰兩大杯!”素云問:“他罵我是小人,我不該捶他嗎?”蕓說:“他說的小人是有典故的。你先把酒喝了,我再告訴你。”于是素云連喝了兩大杯,蕓便將在滄浪亭乘涼的往事告訴了她。素云說:“原來如此,我真是錯怪他了,當再罰一杯。”于是她又喝了一杯。蕓說:“我老早就聽說你唱歌很好聽,不知道可不可以為我唱一首?”素云便用筷子擊打小碟伴奏,為我們唱了一曲。蕓開心地喝了幾杯,不知不覺就醉了,于是坐著轎子先回去。我又和素云喝茶聊了一會兒,才踏著月光回家。
當時我們正寄居在友人魯半舫家的蕭爽樓里,過了幾天,魯夫人聽了傳聞,偷偷告訴蕓:“我前天聽說你丈夫找了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小船里飲酒作樂,你可知道這件事?”蕓說:“是有這事,其中一個妓女就是我啊。”她把那天和我一同游覽的前因后果都告訴了魯夫人。魯夫人聽后大笑,誤會這才解開。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從廣東回到家中。同行的伙伴中有一個帶回小妾的人,名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他總是夸贊自己的小妾有多好看,邀請蕓過去見面。蕓后來對秀峰說:“長得是不錯,只可惜沒什么韻味。”秀峰說:“那以后你丈夫納妾,一定要找那種又美又有韻味的了?”蕓回答:“那是當然。”從此蕓一心為我物色小妾,但我卻很窮,沒有這個經濟實力。
當時有一個浙江籍的妓女溫冷香在蘇州居住。她寫了四首《詠柳絮》,在蘇州傳得沸沸揚揚,很多好事者都作詩相和。我的朋友吳江人張閑憨一直很喜歡冷香,拿著柳絮詩找我寫和詩。蕓看不起她的為人便把詩丟在一旁,我想顯示自己的能力便寫了和詩。其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一句,獲得了蕓連連的稱贊。
第二年秋天的八月初五,我母親打算帶蕓游覽虎丘,閑憨突然來找我說:“我也正要去虎丘游玩,特地來請你當探花使者。”我只好讓母親先走,約好在虎丘半塘會合。閑憨拉著我去了冷香的居所,我發現冷香已見衰老。她有個女兒名叫憨園,還不到十六歲,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模樣真稱得上“一泓秋水照人寒”。在款待我們的過程中,我發現她的文采也不錯。憨園還有個妹妹叫文園,年齡還小。我這個時候還沒有其他想法,只想著喝酒應酬這種事不是我這個窮人所能負擔得起的,但既然已經來了,盡管內心十分忐忑,也只好硬著頭皮應酬。我私下找機會同閑憨說:“我這么窮,你還拿尤物消遣我?”閑憨笑著說:“不是不是,本來今天朋友約了憨園答謝我,但他被一位貴客請走了,我只好由客變主,邀請你來陪我,不要多想了。”我這才釋懷。
到了半塘,我們的船遇到了我母親的,便讓憨園到船上見過我母親。蕓和憨園也互相打了招呼,高興得如同老朋友那般手拉著手一起登山,打算好好游覽名勝。蕓對云海的高曠情有獨鐘,坐著欣賞了很長時間。回到野芳濱后,我們將兩條船并肩停好,酣暢淋漓地飲酒作樂。到了回去的時間,蕓對我說:“你陪張先生,讓憨園留下陪我,行嗎?”我答應了。我們掉頭劃到都亭橋,兩條船才分開。我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三更天,蕓說:“今天總算見到既美麗又有韻味的人了。我已同憨園約好,明天來家里一聚,到時候我會為你爭取。”我驚訝地說:“咱們家可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窮苦的讀書人還敢生這種妄想?況且我們夫妻十分恩愛,你又何必再給我納妾?”蕓笑著說:“我也喜歡憨園啊,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天中午,憨園果然來了。蕓殷切地款待了她,宴席中只以猜枚(贏了吟詩,輸了喝酒)為酒令,直到最后也沒說一句網羅的話。直到憨園回去了,蕓才說:“我又和她秘密約定,十八日那天來家里與我結為姐妹,你要準備好酒菜招待。”她又笑著指指自己胳膊上的翡翠鐲子說:“到時候你要是看見憨園戴上這個鐲子,就說明事情成了。我剛才已經私下里暗示過了,只是還沒有探明她的心意。”我姑且答應了。
十八日那天下大雨,憨園竟然冒雨前來。她們進到屋里很長時間后才手挽著手出來,憨園見到我面露羞澀,但翡翠鐲子已經戴在她胳膊上。她們焚香結拜后,本打算像以往那樣喝酒行酒令,但憨園已經和別人約好同游石湖,只好離去。蕓很高興地問我:“已經為你將美人娶回家,你要怎么感謝我這個媒人啊?”我詢問她詳細經過,蕓說:“我私下偷偷和她說,就是怕她心有所屬。但經過試探后發現并不是這樣,于是我對她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請你來嗎?’她說:‘感謝夫人看得起我,真是高攀了,只是我母親希望我能過上奢華的日子,所以我很難自己做主,希望咱們能從長計議。’我脫下鐲子給她戴上時,又對她說:‘玉代表著堅韌,鐲子又意味著團圓,妹妹先戴上圖個吉利。’憨園對我說:‘我們能在一起還都靠夫人啊。’由此看來,憨園的心已經屬于你,但前面還有冷香這個麻煩,咱們再做商量。”我笑著說:“你這是在學李漁的《憐香伴》嗎?”蕓說:“是啊。”從那天開始,我們沒有一天不談起憨園來。
后來憨園被有錢有勢的人奪走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蕓竟然也因此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