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破風之聲,徹夜不息。
寒星每一次揮臂,肩胛骨縫里都炸開針砭般的酸楚,汗水浸透粗布短衣,又在冥界特有的陰寒里凍結成霜,覆在肌膚上,刺骨的涼。
石壁水珠滾落,映出他蒼白面容上蜿蜒的汗跡,墜地,無聲碎裂,被那帶著濃重鐵銹腥氣的空氣吞噬殆盡。窗外那輪幽暗的光源,邊緣終于滲出一絲渾濁的灰白。又一個冥界長夜在不知疲倦的劈砍點刺中流逝,劍譜上詭譎的軌跡,正被他用骨血一遍遍描摹,刻入本能。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刺破了石室內的單調。
門外,焰心踏著那不明顯的晨光準時出現,依舊是明黃色的衣服,在灰蒙蒙的背景里異常醒目,就像那跳動的、不肯屈服的精靈。
他的目光落在寒星微微塌陷的肩背和不斷顫抖的手臂上,眉頭不易察覺地擰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你這人,骨頭里灌了鐵水不成?再練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練成一具空殼!走了,今日行程要緊,先去軍械庫為你尋一件趁手的兵刃,再去修煉場熟悉下場地。”
他的話語不容置疑,轉身便走。
寒星沉默地停下動作,換上黑色勁裝,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汗水與塵埃味道的空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他默默跟上焰心略顯急促的步伐。
離開居住區的簡陋石屋,景象驟然變得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緊張感,仿佛無形的弦被繃到了極致。街道上,偶爾可見身著甲胄的冥武士匆匆而過。
那些身著甲胄的冥武士,步履沉穩,眼神堅定,就像是剛從戰場上回來一般。
而穿著常服的冥人,見到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多是羨慕欽佩之情,甚至會下意識地側身讓開道路,姿態恭敬甚至帶著畏懼。
無形的等級壁壘,如同實質的刀鋒,將整個冥界切割得涇渭分明。寒星的目光掃過那些匆匆避讓的身影,落在遠處一座巍峨如同蹲伏巨獸的龐大建筑上。那便是軍械庫,黑沉沉的巨石壘砌而成,仿佛飽飲了無數鮮血,在幽暗的光源下泛著冰冷的、肅穆的烏光。
軍械庫厚重的玄鐵大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緩緩開啟,一股混雜著陳年血腥、獸脂銹蝕以及某種奇異能量殘留的濃烈氣味如同實質的浪潮,猛地拍打出來。
庫內空間極其廣闊,高聳的石柱支撐著巨大的穹頂,其上懸掛的并非燈火,而是一團團幽綠色的、仿佛有生命般緩緩跳動的冥焰。光線吝嗇而詭異,勉強照亮下方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冰冷金屬叢林。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無數形態各異的兵刃被固定在巨大的玄鐵架子上,或是隨意堆疊在角落,鋒刃上殘留的暗沉污漬,無聲訴說著它們曾經飽飲的生命。寒氣彌漫,并非單純的低溫,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陰冷。
寒星的目光在無數冰冷的金屬反光中穿梭,如同獵手在搜尋獵物。忽然,他腳步頓住,視線被庫房深處一把隨意擺放的長劍所吸引。
寒星伸手拿起此劍,小心擦拭了上面積累的灰塵,讓原本不起眼的長劍,恢復了它本來的模樣。
此劍劍身狹長,線條冷硬流暢,如同冥界凍土深處鑿出的寒冰。劍脊中央一道深邃的血槽,隱隱透出暗紅,仿佛凝固的殘血。最引人注目的是劍柄,非金非木,材質宛如某種生物的脊骨,握柄處帶著天然契合掌形的弧度,末端鑲嵌著一顆鴿卵大小的、不斷吞吐著微弱寒芒的暗藍色晶石。
整把劍散發出一種孤絕、冷冽的氣息,仿佛在漫長的沉寂中,等待著足以匹配它的主人。
寒星手腕一抖,那柄劍似乎活了。它并非笨拙地劈開空氣,倒似驟然掙脫了無形的鎖鏈,猛力掙動。劍身猛烈震顫,一聲清脆的長鳴隨之迸發。
這聲音銳利得直刺耳膜,卻又奇異地帶著金屬的渾厚與悠長,仿佛冰封千年的深潭乍然崩裂,寒潭之水裹挾著碎冰激射而出,在冷冽的空氣中激蕩回旋。又似一條銀龍自九霄云外俯沖而下,龍吟聲穿云裂石,帶著斬斷一切的孤絕與凜冽,驟然在這黃昏的庭院里炸開。
劍鳴聲浪所及,檐角風鈴里的銅舌猛地一顫,撞上鈴壁,發出一串細碎驚慌的叮當,隨即又歸于平靜。那聲音仿佛有形有質的寒流,貼著青磚地面疾速掠過,震得墻角幾片枯葉簌簌發抖,又猛地彈跳起來,旋即無力地委頓于地。
劍身終于靜止,寒光凝定,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龍吟從未發生。只有握劍的虎口,還殘留著那清越之聲帶來的微麻震顫,如同被那聲音本身灼傷,烙下了無形的印記。
“等等!這把劍現在是老子的了!”
一聲粗嘎、帶著濃重鼻音的冷哼,如同冰錐扎破寂靜。一只覆蓋著赤紅骨甲、指關節異常粗大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按在了寒星手腕上,強行壓下寒星握劍的手。
來人身材異常魁梧,比寒星足足高出一個半頭,虬結的肌肉在緊繃的赤紅皮甲下塊塊隆起,如同磐石。他的臉型方正,下頜骨寬大,一道猙獰的疤痕從左額角斜劈而下,貫穿了半張臉,最終消失在濃密的絡腮胡里,疤痕處的皮肉微微外翻,呈現出暗紫色,更添幾分兇戾。
他胸前佩戴的赤級上階徽記,在幽綠冥焰下閃爍著刺目的、帶著血色的光芒,一股灼熱而狂暴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浪潮,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帶著明顯的壓迫感。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寒星,那雙深陷在疤痕陰影里的眼睛,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弄,如同在看一只誤闖入猛獸領地的螻蟻。
“新來的雛兒?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裂骨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帶著金屬般的鏗鏘,“這把武器,歸老子裂骨了。識相的,滾遠點!”他故意亮了亮胸前的赤級上階徽章,赤級上階的威壓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碾向寒星。
寒星握住劍柄的手臂驟然發力,指骨根根泛白,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對方那令人窒息的威壓,迎向裂骨那張寫滿暴戾與倨傲的臉。那疤痕在幽綠光線下更顯猙獰。寒星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層下奔涌的暗流,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規矩?我只知先到先得。”
“哈!哈哈哈!”裂骨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狂笑聲在空曠的軍械庫里激起陣陣回音,震得頭頂的幽綠冥焰都一陣搖曳。他周身赤紅的光芒如同沸騰的巖漿,轟然爆發,灼熱的氣浪帶著硫磺般的氣息席卷開來,瞬間驅散了周圍的陰寒,也將寒星完全籠罩其中。那威壓沉重如獄,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泥沼,要將人壓垮、窒息。“規矩?在這冥界,弱者的規矩就是乖乖跪下,獻上你的一切,力量!只有力量才是唯一的規矩!你這不知死活的狗東西,也配跟老子講先來后到?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想嘗嘗魂飛魄散的滋味!”
空氣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鉛汞。手中的劍刃似乎都在這狂暴的威壓下發出低低的哀鳴。
焰心看到此番景象,急忙一步搶上前,站在裂骨與寒星之間,將寒星給擋在身后,試圖隔開那幾乎要撕裂空氣的鋒芒。
“裂骨!”焰心的語速不急不慢,“寒星他初來乍到,確實不懂規矩,絕非有意冒犯!庫中神兵利器何其多?譬如那邊那把‘赤炎斬’,煞氣逼人,何不看看那件?為了一把劍傷了和氣,實在不值當啊!”
他伸出手臂,指向遠處一把紅色巨刃,試圖轉移裂骨的注意力,澆滅這即將爆發的沖突。
裂骨看到身為黃級的焰心出面,身為赤級的他,只能將怒火繼續發泄到寒星身上。
那雙燃燒著暴怒的眼睛死死釘在寒星身上,想要從寒星身上看到一絲的膽怯。
可是寒星的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如同最尖利的針,狠狠刺傷了他身為赤級的尊嚴。
區區一個連徽章都沒有的白丁,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平靜地抗拒他的意志?
“好!好得很!”裂骨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碴,“難道你要一輩子躲在別人身后嗎?”
他布滿疤痕的臉上肌肉扭曲,獰笑如同惡鬼,粗壯的手指帶著凌厲的風聲,幾乎戳到寒星的鼻尖上。
“既然你說你也想要,那不如我們比一場,來決定這柄劍的歸屬!”寒星絲毫沒有波瀾的聲音,從焰心身后響起。
“寒星!別沖動!”焰心猛地轉身,死死抓住寒星的手臂,指尖冰涼,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他是裂骨!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你連冥武技都不會,拿什么跟他斗?這根本就是送死!聽我的,我們走,劍我們不要了!”
“好!好得很!”裂骨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碴。他布滿疤痕的臉上肌肉扭曲,獰笑如同惡鬼,粗壯的手指帶著凌厲的風聲,幾乎戳到寒星的鼻尖上。
“既然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雜種不懂規矩,那老子就親自教教你!讓你用血來刻骨銘心地記住!三天!三天后的正午,中央修煉場!老子在那里等你!有種就來接戰!若是不敢……”他故意拖長了音調,聲音里的惡意幾乎要滴落下來,“現在就給老子跪下!磕三個響頭,舔干凈老子的靴子,然后雙手把這柄劍捧過來!老子或許大發慈悲,饒你這條賤命!”
寒星的目光,并沒有在裂骨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猙獰面孔停留,再次落在手中那柄長劍上。劍身幽光流轉,如同深潭寒水,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蒼白、疲憊卻異常平靜的臉。
那平靜之下,是面對絕對強權時,骨子里那股不肯被碾碎的執拗,是身背血海深仇的不甘。一絲極淡、卻鋒利如霜刃的弧度,在他緊抿的唇角無聲地、決絕地綻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宣告。
“好。”一個字,清晰、干脆,如同極北寒冰墜落在堅硬的巖石上,碎裂聲干脆利落,斬斷了所有回旋的余地,也徹底凍結了焰心最后一絲僥幸的希望。
裂骨狂怒扭曲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錯愕,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螻蟻般的白丁竟敢真的如此干脆地接下這必死的挑戰。
隨即,那錯愕被更深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暴戾所取代。他眼中兇光爆射,仿佛要將寒星生吞活剝。“好!有膽!老子就等著三天后,把你的骨頭一寸寸碾碎,喂給血海里的惡鬼!”他狠狠啐了一口,裹挾著狂暴的氣息,蠻橫地撞開擋路的武器架,大步流星地離去。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鼓擂動,在空曠死寂的軍械庫里激起陣陣陰冷而充滿惡意的回音,久久不散,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你……你瘋了嗎?!你一定是瘋了!”焰心被氣得聲音都提高了許多。
寒星緊繃如弓弦的身體,在吐出那個“好”字之后,反而奇異地松弛了下來。仿佛壓在心口的一塊巨石終于被挪開,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他也已做出了選擇。他感激的看了一眼焰心,又看了看那把引發一切風暴的長劍。
他沉默著,像一個卸下了所有包袱的旅人,只是默默地轉過身,朝著庫外那片被幽暗天光浸染的灰白走去。每一步踏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都發出輕微而無比堅定的回響,嗒…嗒…嗒…在這死寂的庫房里,清晰得如同心跳。
焰心僵在原地,像是被無形的冰霜凍結。
他看著寒星那漸行漸遠的背影,那背影在巨大冰冷的武器架投下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陰影里,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背影,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近乎悲壯的固執,決絕地走向那幾乎注定的毀滅。
三天!僅僅三天時間!這個念頭如同劇毒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瘋狂地收縮,帶來窒息般的劇痛和無邊的冰冷恐懼。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徒勞地伸向那即將消失在巨大門洞外那片混沌光暈里的身影,五指張開,卻只徒勞地攥住了一縷帶著濃重鐵銹和血腥味道的陰風,冰冷刺骨。
軍械庫深處,那些幽綠的冥焰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種冰冷的決意,不安地跳躍著,光線明滅不定。寒星的身影徹底融入門外那片灰白的天光中,消失不見。
留下焰心一人,被無邊的焦慮以及庫房內無數沉默而猙獰的武器輪廓徹底吞噬。
三天之期,宛如一柄懸于頭頂的、由噬魂玄鐵打造的冰冷利刃,寒光凜冽,鋒芒直刺他的靈魂深處,帶來徹骨的寒意。裂骨那充滿暴虐殺意的獰笑,和寒星那平靜走向毀滅的背影,在他腦中反復交織、撕扯,讓他幾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