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天空,是永無止境的灰色。沒有日升日落,沒有星辰流轉,只有一片凝固的、如同巨大鉛蓋的灰蒙色穹頂,沉沉地壓在低矮連綿的石屋群落之上。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空氣中那永恒彌漫的鐵銹味與微腥的塵埃氣息,在無聲地流淌。
石室內,死寂如同實質的濃霧,冰冷的黑巖墻壁吸走了所有聲響,也吸走了最后一絲鮮活的氣息。寒星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像一塊被遺忘在冥河深處的頑石。身體殘破,意識則沉淪在無邊的冰冷與灼痛交織的深淵之中,每一次微弱的能量流轉,都如同鈍刀在碎裂的琉璃經脈上反復刮擦。
這便是冥人軀體的法則——烙印在冥核深處的生存權柄。無需飲食,無需休憩,只要不是身首異處,只要維系存在的冥核尚存,這具由冥河陰氣凝聚的軀殼,便會如同浸透了冥河之水的濕木,在時間的沖刷下,緩慢而堅韌地從無處不在的冥界陰寒能量中汲取養分,自行彌合創傷。
緩慢,痛苦,卻堅定不移!
此刻,在寒星體內這股法則能量,正與另一股外來的冰冷氣息一起,與赤炎余毒展開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裂骨狂暴的赤炎冥力,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在他支離破碎的經脈深處,每一次陰寒能量流經,都激起無聲的湮滅嘶鳴,帶來撕裂般的灼痛。然而,一股更加精純、更加幽邃的寒流,正源源不斷地從緊握的劍柄末端那顆暗藍晶石中滲透出來。它如同擁有靈性的冰蛇,精準地游走在經脈廢墟之間,找到赤炎余毒盤踞的節點,以極致的冰寒將其凍結、包裹、剝離,再引導著外界的冥界陰寒能量,小心翼翼地修復著那些猙獰的裂痕。
修復是緩慢的酷刑。如同無數冰冷的針在骨髓深處穿刺,又似極細的冰線在燒灼的傷口上縫合。寒星的身體在無意識的昏迷中本能的抽搐著,汗水混合著干涸的血污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凝結,又被石室永恒的陰冷悄然風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更久。石室那扇沉重的木門發出艱澀的“吱呀”聲,一道明黃色身影如同投入灰暗油畫的亮色,擠了進來,帶來一絲外界渾濁卻真實的氣息。
“喂!還喘氣呢沒?沒涼透吧?”焰心刻意壓低的聲音里,依舊裹著他那標志性的、仿佛永不枯竭的活力。他像一只靈巧的貓,躡手躡腳地蹭到石床邊,探著腦袋,火紅的短發在門外透入的灰蒙蒙的光線下,像一小簇跳動的火焰。琥珀色的眼睛仔細掃過寒星的臉頰,依舊蒼白,但那種死寂的灰白似乎淡去了一絲,掃過胸前那枚被暗紅色血痂覆蓋、卻依舊折射出深沉暗橙色光澤的徽章,最后落在他緊握長劍、指節因過度用力而顯得僵硬發白的手上。
“嘖嘖,命是真硬啊!”焰心咂了咂嘴,語氣里是劫后余生的慶幸,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明黃色的衣擺鋪開一小片暖色,“你是沒瞧見,那天斗魂臺下都炸成什么樣了!城主破軍大人親口諭令,破格授你橙級徽章!直接跳過赤級,我的冥神大人啊!礪鋒城幾百年的規矩都讓你丫的給破了!現在滿城都在嚼舌頭根子,有說你走了狗屎運的,有說那把劍是把邪劍的,還有說你是哪個紫級老怪物在外面的私生子……嘿嘿,熱鬧的緊啊!”他自顧自地絮叨著,語速快得像連珠炮,也不管床上的人是否聽得見,仿佛要把積攢的喧囂一股腦地倒進這間死寂的石室中。
他說著城里的風言風語,說著那些赤級武士們吃了蒼蠅般的臉色,說著自己如何唾沫橫飛地跟人吹噓慧眼識珠,說著費了多大的勁才從黑市里摳出一瓶據說對修復灼傷有奇效的“寒玉髓”。說完,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出一點半透明的膏體,涂抹在寒星肋下最猙獰的焦黑傷口上。
刺骨的冰涼瞬間滲透,引得寒星昏迷中的身體猛地一顫。
“我說祖宗哎,你可得爭點氣啊!”焰心看著寒星毫無反應的臉,聲音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憂色,“橙級徽章現在是掛上了,風光也是夠風光的,可是你這破身子骨……唉,城主大人出手是吊住了你的命,可這傷……沒個一年半載的,怕是站不穩吧。關鍵是,按規矩,得了徽章得去城主府報到,去軍功處登記領取資源,去……總之一堆破事!”他掰著手指頭,眉毛擰成了麻花。
石室里只有焰心的聲音在回蕩,間或夾雜著寒星微弱而痛苦的呼吸。焰心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他看著寒星即使在昏迷中也透著一股子冰冷執拗的唇角,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寒星沒受傷的肩膀:“得了,你丫的繼續躺尸吧!本大爺明天再來!記著,別死了!死了老子這天才兄弟的名頭可就黃了!”他站起身,明黃色的身影晃了晃,目光在那枚染血的暗橙色徽章上停留了片刻,這才轉身,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死寂重新籠罩。
焰心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寒星混沌的意識深處激起微弱的漣漪。橙級?徽章?城主?模糊的光影掠過,卻無法真正喚醒他。占據全部感知的,依舊是那無休止的冰火酷刑,以及……體內那股正在悄然蛻變的力量。
時間在這永恒的灰色中無聲流淌。焰心如同恪守時辰的冥鴉,每日必至。灰蒙蒙的天光透過門縫,無法分辨是早晨還是黃昏,唯有他的到來,成了這石室唯一的時間標記。
期間,焰心帶來的東西五花八門:一塊據說能安撫動蕩魂火的“安魂石”,被他塞在寒星枕下;一株散發著微弱清涼氣息的“冰魄草”,搗碎了敷在額頭上;甚至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個氣味刺鼻的小瓶,信誓旦旦說是某個老冥醫壓箱底的“續脈膏”,不顧寒星昏迷中的本能痙攣,硬是強行灌下去小半口,結果害得寒星在床上抽搐了小半天,嚇得焰心再也不敢隨便嘗試了。
更多時候,他就是坐在那張石凳上,用他那永不枯竭的活力對抗著石室的死寂。說著城里雞毛蒜皮的小事,說著修煉場的笑話,說著軍械庫的新貨,抱怨城主府執事官的臭臉……他灼熱的聲音,成了這冰冷石室里唯一的慰藉。
“喂,寒星,你猜我今天在城西看見誰了?裂骨的那個狗腿子‘碎巖’!嘿,以前跟著裂骨的時候,見到平級的冥武士都是鼻孔朝天,現在只敢夾著尾巴,灰溜溜的在路上走著!嘖嘖嘖,真是風水輪流轉,可惜你沒瞧見他那慫樣……哈哈哈!”
“斗魂臺那邊現在已經清理干凈了,不過那血都滲進鎮魂黑巖里了,洗都洗不掉。現在倒成了個風景,不少赤冥武士跑去摸石頭,說要沾沾你越級挑戰的‘殺氣’!寒星,你說逗不逗?”
“祖宗啊,你到底還要睡到什么時候呀?老子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星子了!再睡下去,城主府那邊怕是以為你蹬腿嗝屁了,要把你那橙級名額收回去!到時候你可別抱著我哭鼻子……”
就在焰心又一次絮絮叨叨的探視之后,不知是第幾個“焰心日”過去。
石床上,寒星那如同破風箱般艱難微弱的氣息,驟然間變得平穩綿長了一絲。一直緊蹙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彌漫在他周身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衰敗死氣,如同被無形的風吹散,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冰層下潛流般異常堅韌的生命力。
此時的焰心正說著某個橙級武士的糗事,眉飛色舞。聲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湊近,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圓,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寒星的鼻息。
“嘶……”他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活了!真他娘的緩過來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屬蟑螂的!”他激動得原地蹦了一下,搓著手,想拍寒星又不敢,最后只能狠狠抽了下自己耳光,很疼。
他興奮地繞著石床轉了兩圈,確認寒星的呼吸確實平穩有力了許多,雖然依舊昏迷,但那股沉沉死氣已經如潮水退去。焰心這才心滿意足,哼著開心的小調,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臨走還不忘回頭:“老實躺著,別亂撲騰!老子去給你搞點真正的大補貨!”
木門關閉的聲音,這一次,顯得有些輕松暢快。
寒星的意識,如同掙脫了萬載冰封的游魚,從黑暗的冥河深處奮力上浮。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動,是石室低矮粗糙的房頂,是灰蒙蒙透入微光的窗。身體的劇痛依舊清晰,但是意識已經掙脫了混沌的泥沼。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鉆心的,如同無數燒紅鋼針穿刺的劇痛瞬間從指尖竄到肩胛,讓他不由悶哼出聲,冷汗瞬間浸透了額角。然而,這劇痛之中,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存在”的真實感。
寒星,回來了!
從死亡的邊緣,掙扎著又爬回了這灰色的現實。
意識徹底清明的剎那,寒星立刻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
內視的景象,讓他靈魂都為之震顫。
經脈的景象如同被天火犁過的焦土,蛛網般密布的裂痕貫穿全身,邊緣附著著赤紅色,如同巖漿余燼般的能量殘毒,散發著灼熱暴戾的氣息,如同無數條貪婪的毒蟲,不斷啃噬著新生的、脆弱不堪的淡藍色冥力薄膜。每一次外界陰寒能量的自然流轉經過,都如同冷水澆上燒紅的烙鐵,發出無聲的嘶鳴,帶來撕裂臟腑般的劇痛。
這應該就是裂骨在他體內留下的“印記”吧。
然而,在這片焦土廢墟的核心,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滋生、蛻變!
魂核深處,那原本如風中殘燭、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沉滯力量,此刻竟如同被投入了滾油的火種,猛烈地燃燒、膨脹!它不再是之前螢火蟲般的微光,而是一簇跳躍著的、散發著幽邃冰藍光芒的火焰!雖然依舊渺小,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貪婪的活力和一種冰冷的……桀驁!
整個礪鋒城無處不在的、駁雜而陰寒的冥界能量,正被這簇幽藍冰焰瘋狂地牽引、吞噬!如同一個初生的黑洞,展現出無盡的饑渴!絲絲縷縷灰黑色的陰寒氣流,透過石壁的縫隙,透過皮膚的毛孔,正源源不斷地被吸納入體,然后被那幽藍冰焰粗暴地卷入核心,淬煉、提純,化作一絲絲更加精純、更加刺骨的幽藍能量流。
這股新生的能量流,如同最鋒利的冰刃,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在布滿裂痕的經脈廢墟中強行開鑿通道。所過之處,冰寒與灼熱激烈對撞,湮滅的嘶鳴無聲卻震耳欲聾!劇痛如同連綿不絕的海嘯,瘋狂沖擊著寒星的意志堡壘!然而,伴隨著這非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寒星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冰流強行沖刺、凍結、驅散了的赤炎余毒的裂痕邊緣,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新生的、閃爍著淡藍幽光、堅韌了數倍的冥力薄膜所覆蓋、彌合!
修復,以痛苦為薪柴的野蠻修復!
這股新生的幽藍冰焰,正利用著冥界無窮無盡的陰寒能量,在毀滅的廢墟上,以一種近乎掠奪的方式,重建著更堅韌,更冰冷的通道。它在對抗中壯大,在痛苦中凝練!每一次與赤炎余毒的碰撞湮滅,都如同一次殘酷的淬火,讓它變得更加精純,更加鋒芒畢露!
掌控它!
必須徹底掌控它!
這個念頭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焚盡了經脈撕裂的劇痛。陽世師門被屠戮的慘狀,斗魂臺上的慘勝,都讓寒星刻骨銘心地體會到絕對力量差距帶來的絕望。鏡中折花再精妙,終究只是技巧罷了,是弱者面對強者時不得已的周旋。唯有自身的力量足夠強大,足夠凝練!才能真正斬斷一切枷鎖,立于不敗之地!
這股正在成長的、帶著冰冷鋒芒和桀驁意志的能量,就是他的脊梁,是他的劍鋒,是他復仇的星火,是冥界復興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鐵銹與塵埃的空氣仿佛都帶著冰碴,刺入肺腑。強行壓下身體因劇痛而產生的本能抗拒,意念如同最堅韌的冰絲,高度凝聚,小心翼翼地帶著安撫與引導的意圖,朝著魂核深處那簇跳躍的幽藍冰焰延伸過去。寒星要去觸碰它,和它溝通,去理解它狂暴意志下的本源,最后將其納入自身的掌控。
近了……
更近了……
意念的觸須,幾乎能感受到那冰焰核心散發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極寒與躁動……
就在意念即將觸及到那冰焰最核心、那一點仿佛凝聚了萬載寒魄的幽藍光點的瞬間。
“轟——!!!”
一股冰冷、狂暴、充滿桀驁不馴的毀滅意志,如同沉睡的極地兇獸被徹底激怒,猛地從那幽藍冰焰的核心中爆發出來!這股排斥力遠比第一次在石室時遭遇的反噬猛烈百倍!充滿了被“冒犯”的激怒!
寒星的意念,如同撞上了一座高速移動,且布滿億萬冰刺的萬載玄冰山巒,瞬間被那股冰冷狂暴的意志撕扯、切割、粉碎!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再也無法壓制,猛地從寒星口中噴出!血霧在灰蒙蒙的光線下彌漫,帶著灼熱的氣息和一絲詭異的冰藍光澤。他剛剛有所恢復的身體如遭無形的重錘轟擊,猛地向上弓起,脊背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床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五臟六腑仿佛瞬間被凍結,又狠狠撕裂!
剛剛修復了一些的經脈,又傳來令人牙酸的崩裂聲,多處細微的裂痕瞬間擴大,劇痛如同億萬冰針同時刺入骨髓,眼前瞬間被黑暗和迸濺的金星充斥,耳中也只剩下尖銳的、仿佛要刺穿靈魂的嗡鳴聲!
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那樣大口嘔血,但那瞬間靈魂層面的沖擊,卻讓他感覺到整個存在都被凍結,被撕裂了一次!身體遭受到的創傷,比之前更加嚴重,仿佛剛剛愈合的傷口又被人給重新暴力撕開!
石室內,只剩下他如同破舊風箱般劇烈而痛苦的喘息,粗重地撕扯著死寂的空間。空氣中彌漫的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一絲奇異的、深入骨髓的冰寒氣息。
他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擴張,都牽扯著體內撕裂般的劇痛。嘴角殘留著溫熱的血跡,眼神卻死死地盯著石室低矮的、被灰蒙蒙光線涂抹的穹頂。那目光中沒有痛苦,沒有沮喪,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冰冷的執拗!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內部都是沸騰的巖漿!
魂核深處,那簇幽藍的冰焰依舊在瘋狂地跳動著,貪婪地吞噬著外界的陰寒能量,修復著寒星再次受創的軀體。它對剛才的“冒犯”毫不在意,甚至那冰藍的光芒似乎因為吸收了寒星噴出的血液,而更加幽邃,更加……桀驁了幾分!
馴服它!
掌控它!
讓它……臣服!
寒星染血的手指,在無邊的劇痛中,再次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新月形的血痕,與嘴角的暗紅,在灰蒙蒙的光線下,構筑成一副冰冷又決絕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