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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尋人之禮佛

長安城:大概大圣鬧過的天宮也不過如此。

遠遠看到地平線上那條灰色城墻時,太陽在我身后剛剛升起。等我們終于趕到護城河邊,太陽已經比我們先一步越過城墻,去和早起的月亮打招呼了。

近距離看這高聳的城樓看得我脖子疼,我用手扶著后頸,坐在馬車上四處張望不停。城門門口兩邊都站著一排盔甲人,但和源縣不同,這里的盔甲人并不阻攔人們進出城門,也不檢查人們的隨身物品。挑著籃子的、趕著馬車的、背著包裹的,各色各樣的人摩肩接踵,像河流里的魚群一樣川流不息。

我們和另一輛馬車并排走在城門門洞里,劉老向駕車的車夫搭話:“老兄,這長安城怎么不收入城費了?是官家又有什么大事嗎?”

那車夫斜睨了我們一眼,懶洋洋回答:“先生是外地來的吧?你們可不知道,這是趕上真佛高僧玄奘大師開壇講法普渡眾生,哎,朝廷下令城門大開十五日,這十五天,入城費啊,全免。”

“喲,把這事忘了。小子,”劉老一拍大腿,轉頭興沖沖叫我,“你不就是為這來的嘛,趕緊去打聽打聽法臺搭在哪兒,這長安城可大,不打聽清楚了容易迷路!”

我連連點頭,旁邊車夫打量我幾眼,冷哼一聲:“不用打聽,看,這都是為聽講來的。你就看哪兒人最多,街上人都往哪兒走就行,丟不了。”

劉老笑呵呵跟他道謝,那車夫拱拱手,出了門洞后往左邊小路走了。

我心里記掛著法臺,一出門洞就伸長脖子順著人流往前看:滿載人群的石板大道揚起一層薄薄的灰塵,充斥耳邊的車水馬龍匯成一片嗡嗡的蜂鳴,在看不清和聽不見的間隙中,枝葉繁茂的大樹、整齊劃一的小樓、圓潤潮紅的笑臉不停閃現,這番景象好似是長安城從我的想象中活了過來。

見我瞪大雙眼看個不停,劉老笑瞇瞇接過韁繩趕車:“小子,看花了眼吧,這長安城可不比咱們那鄉下地方,好看好玩的多著呢。你多待幾天就知道了。”

商隊順著石板大道走了一會兒,拐進了路邊一條小巷子里。巷子深處有一間獨門獨戶的小院,姚二哥招呼所有人進了院子,留我和其他三人幫忙從車上往院子里卸貨。

“小子,”姚二哥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開口,“等會兒我帶你去大澡堂子泡個澡。這一路也沒顧得上,看你都臟成什么樣了,都快看不見臉了。”

泡澡?是毛毛他們最喜歡的在水塘里打滾嗎?

我趕緊搖頭:“不用不用,哪天下雨我就能洗干凈了,我不喜歡泡在水里,會死的。”

“你這小子,凈瞎說八道的,泡個澡也能泡死你?!”劉老邊從屋里走出來邊訓我。

“是真的,”我用力點頭,“我真的會死的。”

姚二哥奇怪地看著我,好半天才重重嘆了口氣:“隨你。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小子,你說說看,到了長安了,接下來你準備怎么辦?”

我想也沒想:“去找玄奘大師啊。”

劉老插話:“玄奘大師能見你?”

我點頭:“他會的,如果他就是大圣認識的取經人,他會見我的。”

姚二哥揮揮手,有些不耐煩:“小子,我準備在長安待上十天半個月,看這批貨賣得怎么樣。你要是想回源縣,或者想跟著我走商,就早點跟我說。我教你賺錢養活自己,比找那什么大圣大師的強。”

我忍了忍,把爭辯的話咽回去,誠心誠意道謝:“二哥,我知道了,我會記得的。另外,雖然你肯定不信,但這個還是要給你。”

我從懷里掏出仙果,分給姚二哥和劉老:“你們拿好,這是能治傷救命的仙果。就算你們不信,也看在我們相處了這些天的份上,好好收著,千萬不要隨便吃了,更不要扔了。”

“好好好,”劉老把仙果收進懷里,“小子,你等明天天亮了再去吧,我和二哥給你湊點銀子,你去打點打點看守法臺的兵丁,或許能搶到個好位子,跟玄奘大師搭上幾句話。”

“對,明天叫上幾個人跟你一起去,”姚二哥拿著仙果看了又看,“我也想瞧瞧熱鬧,聽聽他怎么普渡眾生。”

如果是玄奘大師,會不會把姚二哥這樣的人也感動得一心向佛?

當天晚上,商隊就歇在了小院里。大家伙兒都懶得出去走動,姚二哥為了兌現承諾,讓街上酒樓安排飯菜送到院里,十幾人圍著拼起來的大桌子又吃又喝,直鬧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清晨,姚二哥果然招呼了好幾個看熱鬧的人,要跟我一起去看玄奘大師開壇講法。

我們剛出院門,就嚇了一跳:大街小巷里滿是匆匆趕路的人,往前只看見人頭攢動。

“快點快點,去晚了沒有好位子了!”一聽就知道這都是去看玄奘大師的。

我沖姚二哥聳聳肩,姚二哥沖我們一揮手,那意思:跟著走!

在人群里隨波逐流了好一會兒,前方終于出現了一座塔樓。那樓高高聳立在石板大道中央,逼得上下左右的道路繞著它轉了個圈。

“那是法師嗎?是玄奘真佛嗎?”有人指著塔樓喊。

塔樓總共三層,在第三層的南面,的確架著一個一人高的椅子,但椅子上顯然沒有人。

“就是這兒,法師還沒開講,吉時未到。”有人對著人群解釋。

姚二哥和商隊那些人早就不知道被擠到哪里去了,我看了看塔樓,擠出人群找了個人少的屋檐下待著。

“阿紫阿紫,”人前不敢說話的小紅飛來落在我肩膀上,“玄奘大師就在那樓上,我剛看見他了。”

“你又不認識他,怎么知道哪個是?”有時候我真羨慕小紅有雙翅膀,等我見了大圣,第一件事就是求他教我飛行法術。

“玄奘大師可不一般,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小紅驕傲地揚起小腦袋,“而且,只有他坐著,其他人都傻站在他面前,和老丞相訓話的時候一模一樣。”

像老猴子的佛法大師?這想法剛冒出來就被我掐滅了:冒犯真佛是要有損修為的,不能想不能想。

又和小紅胡說八道了幾句,圍在塔樓四周的人海突然沸騰起來:“大師!救苦救難的玄奘大師!出來了出來了!大師出來了!”

歡呼聲像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高不可攀的塔樓在這歡呼聲中微微顫抖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人們高漲的情緒中。

一個身影從塔樓里緩步走出,坐上了萬眾矚目的那把高椅。他身穿灰色僧袍,低頭安靜地看著樓下人群,默默等待著。

人們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安靜看著;人們歌頌著他的德行,他安靜看著;人們祈求著他的恩賜,他安靜看著。

直到人們在他的注視下發泄完所有情緒,他才緩緩開口:“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是佛子,皆可成佛。因眾生迷理起惑,由惑造業,因業招果;果復生惑,作業受苦。眾生之苦,苦在執我,苦在不覺;放下執我,覺行圓滿,立地成佛。”

“執我、不覺?”我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越發困惑。

人群里有人開始低頭哭泣,有人雙手捧心聽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像我一樣緊鎖眉頭,更有人一臉不屑又不肯離開。

“小紅,放下執我、覺行圓滿,我還是我嗎?”我忍不住開口問。

小紅歪頭看著我,無法回答。

講法一直進行到新月初升,我正要借著月光打起精神,玄奘大師就宣布今天講法結束,走下高椅回到樓里去了。

聚集的人群漸漸散開,不一會兒就走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三四個虔誠信眾還徘徊在塔樓附近。

我走到塔樓門口,伸手敲門,門開了,出來兩位年輕僧人。

“阿彌陀佛,施主何事?”兩人異口同聲。

“兩位師父,我要見玄奘大師。”我也學著雙手合十。

兩個僧人低頭垂目,退回門里:“法師正在準備明日講法,不能見客。”

門關上了。

看來直接進去是不可能了,我叫過小紅:“你去跟大師說,讓他見見我,我要問他大圣的事。”

小紅點點頭,扇動翅膀往上飛去。在塔樓附近盤旋一陣后,他順利找到一扇打開的窗戶鉆了進去。

我就站在塔樓門口等著,邊等邊沐浴月光修煉,正練得渾然不覺時光流逝,門又開了。

這次出來的是一個大胡子光頭,面容粗獷、舉止豪邁,一襲僧袍被他穿得如同沙場大將的斗篷一般,胸前一串佛珠好似黃銅鑄就,沉甸甸墜著卻絲毫不影響他行動如風。

他一出來就看見了我,直直走到我面前行禮:“阿彌陀佛,這位可是阿紫施主?”

我點點頭。

他單手施禮,另一只手指向塔頂:“我乃沙悟凈,師從上玄下奘法師。阿紫施主,我師父請您上去相見。”

我這時反而緊張起來,強打精神跟著大胡子進了塔樓。

“阿紫施主,”大胡子一邊爬樓一邊啰嗦,“玄奘法師已成金身,能看破萬象,您待會兒不必拘束,隨心行動即可。”

“你是說大師能看出我的真身?”他看不出才怪。

大胡子點點頭:“阿彌陀佛,我是按我所見推斷。師父修為在我之上,理應看得出來。”

這個奇怪的大胡子有修為?我倒有點驚訝:“你也能看出來?胡子師父你也是真佛金身嗎?”

大胡子有點不好意思:“我乃座前羅漢。”

果然!我暗暗點頭:是個羅漢樣,外表兇猛,內心慈悲。

說著話就上了三樓,大胡子推開右側房門,沖門里喊:“師父,阿紫施主來了。”

“好,悟凈,請她進來。”白天回響在塔樓上空的聲音從門里傳來。

我捏住自己手指,小心翼翼走進房門。

房間里簡單擺放著一張長桌和幾把椅子,玄奘大師正埋在一堆書卷中伏案寫字。待我走到桌前,他才放下筆,抬頭行禮:“阿紫施主。”

我被輕輕拉進一片空空草地,草地上陽光剛剛好,微風剛剛好,就連被勾起的一小股睡意都剛剛好。

我眨眨眼趕走幻象,對著玄奘大師深鞠一躬:“玄奘大師。”

“施主是我徒兒悟空的同鄉,不如就隨悟空一同叫我師父如何?”玄奘大師笑著,眼角堆著幾道深深的皺紋。

我放松了許多,也笑著回應:“那師父就叫我阿紫吧。我不敢和大圣當同輩,只為稱呼著方便,今天就暫時冒犯了。”

玄奘大師搖搖頭,并不在意:“我不覺得冒犯,阿紫你坐。悟凈你也坐。”

我聽話坐在桌子對面,大胡子卻執意站在玄奘大師身后,低頭垂手一動不動。這大胡子倒是挺像毛毛的,都有些傻呵呵的牛脾氣。但玄奘大師可是老丞相比不了的,小紅那家伙的眼神顯然有問題。

說起來,小紅呢?我又把這房間打量一遍。

“那只紅色山雀?”玄奘大師單手結印,口中感慨,“毫無修為卻能口吐人言,毫無靈力卻能感悟佛法,是為世間罕見。我想引他入門修習禪宗,又覺得他天性自然,不應遵循舊習,還是順應自然最好。所以只讓悟凈教他一點呼吸吐納之法,助他感應天地靈氣。他現在應該正在外面塔頂上練習,可能整晚都不會下來了。”

“小紅好福氣。”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大師。

玄奘大師笑了笑:“是一場緣法,也是命定之事。阿紫你的緣法則不在我這里,你和悟空一樣,都是帶著已修成的心性和本事遇到我,我能為你們做的實在不多了。”

我莫名有點想哭,隨即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能盡量平靜地開口:“我不善爭斗,不像大圣那樣有毀天滅地的本事,我在花果山日夜修煉,所求不過自保而已。但是師父,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我覺得,自保只是一種虛幻的假象。我在這人間行走,靠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命,是運氣。”

我將荒山上的捕獸夾說給大師聽,將林間吃人的老婦人說給大師聽,將日夜勞作卻面黃肌瘦的農民說給大師聽,將走街串巷風餐露宿的貨郎說給大師聽,將江上惡徒說給大師聽,將官匪勾結說給大師聽。

我以為我會說上很久,但其實這人間故事并沒有那么長:“師父,這人間的一切艱難困苦,是理所應當的嗎?我有時會想,是不是自己太弱小,才覺得人間苦?像大圣那樣的蓋世強者,是不是就不會這么覺得?但強者強弱者弱,這人間總還是絕大部分人都在受苦,這么想下去也沒有個結果。師父,你能為我解答嗎?”

玄奘大師靜靜聽我說完,轉頭喚那大胡子:“悟凈,把陛下賜我的寶劍拿來。”

大胡子答應一聲,推門出去,片刻之后又回來,手里捧著一個長長的紅木盒子。

玄奘大師打開盒子抽出寶劍,說了聲:“阿紫你看。”隨即單手握劍手起刃落,一下削掉了小半個桌角。

接著,他把寶劍歸位,伸手從紙堆里找出一把剪刀,輕輕剪下一片頁腳。

做完這些,他回到座位,一手拿著桌角,一手捏著頁腳,看著我:“木桌強而宣紙弱,就有寶劍砍木桌,而小刀切宣紙。阿紫,你想得沒錯,如果以強弱看世間疾苦,那么弱者苦,強者也苦,苦難無盡。”

玄奘大師將手中物件放下,重新雙手合十:“眾生皆苦,如同源之水。但苦中作樂者有,苦中作業者有,各自因果不同。阿紫,你之所以心神不定,是還沒有看透這世間的因果緣法。”

我愣愣點頭,想起白天大師講法時說的覺行圓滿,突然意識到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做不到。

把自己變成一片剛剛好的空曠草原,放下對自我的執著和疑慮,接受人間的因果。

我大概再修行一萬年也做不到。

“師父,”相對沉默良久,我嘆了口氣,“我懂了,可雖然懂了,卻沒有可行之法。”

玄奘大師跟著我嘆氣:“阿紫,你還不懂。若是真懂了,自然有可行之法。”

我有些氣悶,垂著頭嘟囔:“好吧,我先想著,等想通了再來告訴師父。”

玄奘大師笑了:“好。參悟可能是一時,也可能是一世,用心即可,不必強求。”

一世?還真的要用上一萬年嗎?

我越發垂頭喪氣:大圣還沒找到,先給自己找了個一世目標。

“師父,”我有點好奇,“你有叫大圣放下執我、覺行圓滿嗎?”

“悟空啊,”玄奘大師又嘆了口氣,“他雖然修得金身,卻不是因為洞徹佛法。我這三個徒弟,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通天本領,卻都沒有真的走完自己的修佛之路。”

我聽了莫名自豪:我就知道大圣的火不會輕易熄滅。

“那師父你知道大圣他現在在哪兒嗎?”我趕緊追問。

玄奘大師卻搖了搖頭:“我本以為他回了花果山。這趟西行,結了我們之間的因果,結了他與佛門的恩怨。沒有了因果纏身,他接下來的行蹤,就不是我能推斷的了。”

我失望地點點頭,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原點。

不好意思再打擾玄奘大師休息,我起身向大師告辭。

“無需難過,有緣總會再見的。”我有些依依不舍,玄奘大師笑著勸我。

“一定會再見的。等我跟大圣說我也叫您師父,他肯定不信,到時候師父你可要替我作證啊。”我捂住胸口,一邊難過一邊笑嘻嘻道別。

大胡子原路送我下樓,到了塔樓門口,他站定行禮,突然開口:“大師兄他與佛門的恩怨并沒有了結。”

說完他就轉身關門,將我留在門外。

大胡子說話時與我面對面,我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看過,仍舊什么都沒有。要么是他的修為太深,要么是他的本質是“無”。無論哪種原因,都顯得格外瘆人。

我打了個寒顫,深吸一口氣,頂著漆黑的夜色站在石板大道中央,對腳下的方向沒有絲毫頭緒。

是回花果山等著,還是繼續滿天下去找?

頭頂的月亮不會浪費時間回答我,因為它知道我不可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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