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時二十一年,冬,上潭白門。
一個房間里面有兩個人,廖微坐在上方主位俯視著紫喬。
他的身子往前一移,笑眼彎彎地對下方的人說:“怎么......被權佑知道啦?讓你同我一起去北漠也不肯,知道你不安生!便叫你好好待在上潭,你可好!跑去了大赤國......看吧!這回被權佑逮到了,他讓你來我這兒‘負荊請罪’了吧!”
紫喬偏了頭往自己的身后看了看,然后對著廖微呆呆開口說道:“沒有荊。”
“......哈哈哈!”廖微聽后笑道:“嗯......嗯。那就沒有過錯嘛!看來權佑小題大做了......”
可還沒等他將話說完,只見紫喬突然跪坐在臺階下方朝著他拜了又拜。
他的眉皺起來,輕嘆:“你這又是怎么了?想讓我做什么直接與我說就是!何必這樣......你這樣我心中沒底!”
廖微看紫喬這副樣子,他以為紫喬又有事求他。
“趙弦是誰?”紫喬裝著記憶還沒回來,用一臉求知的模樣望著廖微。
“......”廖微的臉色變了變,他低頭一瞬然后立刻又將頭回正,他笑了笑,覺得他剛才那般行為正好向紫喬說明了什么,為了不讓紫喬覺得有疑,他先試著和她說了一句,“嗯......那就恭喜你了!這次去大赤國大有所獲。”
他知道紫喬一直在尋找著誰,這下她知道了趙弦,終于又可以認識趙弦了。
紫喬微微一笑,她道:“廖微大人......奇了!遠在北漠就曉得我在大赤國遇到了事兒!”
廖微本就是在賭,可他沒想到他剛剛地試探竟是掀起了風吹動了“草”,有些急了。
同時在聽到紫喬對他的這般稱呼后無奈地笑出了聲,而后臉也笑僵了。
廖微在想,他要怎么回答紫喬的問題呢?其實他一直都知道紫喬從沒放棄過尋找那些她心中空掉的部分。
從前覺得她是被下了祝由術傷了腦子才神思不清,故而變化無常。這次他終于明白了,紫喬這些年在找尋的東西都是她那些沒了的記憶。
廖微不知道當年具體發生了何事,權佑不跟他說,他的父皇和妹妹也不告訴他。他們只和他說......趙弦死了,封蕊瘋了。
為了讓封蕊不再傷心難過,他們對她用了祝由術。他再次看到她,她便叫作“紫喬”了。
不過他一直都認為這些事的發生不是必然......卻終究成了必然。
“所以......我是大人!”廖微輕輕挑眉回答了紫喬。
紫喬愣了愣,“切”了一聲,她慢慢起身走上臺階往廖微那里去。
等她在廖微面前跪坐好后,她又開了口:“既然你是大人,想必知道的事肯定比我多得多!那我便不和你繞圈子了。他們說趙弦是我的哥哥,他們還說......他已經死了。我為什么會記不得!”
紫喬說到最后,她的心突然痛得很,不過她強忍住了。她總覺得她現在真的做到了他們希望她做到的“委曲求全”,她明明都記起來了,卻還是要通過廖微說的去想象。
可是必須這樣,用這樣的方法將趙弦一點一點“記起來”,比她已經恢復記憶要讓人容易接受些。
“那你知道這些消息后心中是什么感受!”廖微問紫喬,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平常。
當年在知道趙弦死的消息后,他的確覺得可惜。于他而言,他曾經也只是認為趙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罷了,對于趙弦的死,他并不震驚......但于權佑,于封蕊來說,趙弦去世的消息讓他們難以接受,甚至不想接受。所以他才會問紫喬在知道趙弦死的消息后,她的心中是何種感受。
于紫喬......趙弦這人應當從未存在過,可是是那么重要的人,重要得在忘掉之后還不愿放下,一如往昔地去追尋有那人的記憶。
不過紫喬對著廖微搖了搖頭,紫喬說了話,她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廖微聽后忙接了話,他道:“我不管你如今怎么想了,我懂得你!你那時就算痛苦到了極點......也不會想要忘記趙弦。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對不起你。紫喬,對不起。”
正想著如何跟廖微說她如今心中有什么感受的紫喬,還沒開口便聽到了廖微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此言即此心,廖微一直都當她是妹妹的,這一點紫喬永不懷疑。可是命運如此,不只是她和權佑兩人變了,廖微也變了許多。雖一如既往,說話的感覺從不曾特意變化,但心境有了變化,人再怎么跟從前一樣,也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正如廖微從前不會這般直白地向她“道歉”。他和他的妹妹如今倒像是反了一般,璇夕好久之前就沒再對她有所傾訴了,而廖微卻一直都由著她。
可她怎么會覺得如此難受。他們不在是他們了。就算他和璇夕對她萬般的好,她也覺得那些好猶如萬千針錐刺在骨上,好像下一瞬間便會萬劫不復了。
紫喬突然問廖微:“可是你那個時候偏偏沒在樂都......你那個時候為什么不在樂都?”
她老早前就想問問廖微了,只是她與廖微都有各自的任務要去做,而且她的記憶才回來沒幾年,之前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時候問他,這回他在權佑那里知道了她去了大赤國,便當作了一次契機。這么多年過去了,廖微總不可能還瞞著不說吧。
可是廖微似乎沒聽明白。
“什么?”他晃了晃神,面上有了一點莫名。
紫喬的頭低了一些,她看著桌邊,眼前有些模糊,說的話也沒那么清晰了。
她的唇慢張慢合,“我是自愿的。不管忘了的那些是什么,我是自愿的。又不是你們對不起我,為何你們要跟我說‘對不起’!”
昏迷前,璇夕跟她說“對不起”;如今已經過去了這么久,她的記憶也都回來了,廖微又跟她說了“對不起”。
可是他們做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值得這兩個皇子公主的“對不起”她了。
陳時十六年,大陰山后山。
在后山深處有一個不起眼的木屋,因為這間木屋多年未有人來此,它的四周長滿了各種植物,若不仔細看,真就不會發現那里有一間屋子。
可是這木屋里住著一個人,滿白川在許多年以后懷念起她的時候,他的心中還會閃過幾次一模一樣的疑問:那段日子,她沒法出去,也沒有人會過去,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這個問題只有符諾年能回答他,可是她不想再回憶已經過去了的日子,就像她沒有再想過師傅真的會放她出去。
那是符諾年被關在后山木屋的第四個冬日,她如往常一樣在光照進窗內的瞬間睜開了眼睛。
她住的這個木屋雖然不大,但一點也不小,屋中供她生活的器具、物品一應俱全,除了食物不常有,其他的倒是從來沒給她斷過,因為她知道那人根本不會讓她死,而她在沒有問清楚原因之前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
屋中只有一面天窗,連門和再多一扇的窗戶也沒有。
符諾年經常會在沒事做的時候發呆,她一發呆腦袋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天窗方向仰,這時她便會忽地笑出聲來。
是多怕她會逃走啊!她失敗過一次便不會再想逃第二次,否則她的骨頭會承受不住她師傅的第二次敲打。
況且,她很想很想知道......那人到底有沒有心,連一個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她。
所以她不會逃,一輩子都不會逃走。
這扇天窗也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可以看春意盎然,聽夏夜蟬歌,感秋風染紅葉,嘆冬季之蕭索。
她也從天窗那兒知道了那人真的狠心將她留在這里四年。
符諾年醒來后很快便將衣服穿好,其實她沒有什么衣服可換,來來回回的就只是那幾件。不過她不喜歡冬天,本來一個人就沒趣,大冬天的更顯孤獨。她還是喜歡春天,天窗那里時不時的就會出現一些驚喜,一個驚喜夠她回味好長一段時間了。
所以她擇了一件綠色外衣套上,這件衣服是她第一天進入這個木屋時,她的師傅給她的。跟了她這幾年,顏色一點都沒有變淺,如今在光下呈現出銅綠色。
果然,除了自由,他們在其他任何東西上都不會委屈了她的。
符諾年其實沒有感覺到餓,可她還是將今早該吃的東西給吃了,她看著桌上放著的一碗未去殼的稻米,熱氣騰騰的,但她食之乏味,吃了兩口就沒再吃了。反正她不餓,餓了再吃也成。
她突然惆悵起來,除了自由和......自在,他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么辦法能夠讓她不得好過。可她連辯解的機會都不曾有,便被定了“死罪”。
“諾年!”
一聲呼喊讓符諾年陷入了悲痛,只一聲她也能聽出來那是滿白川的聲音。
從這一聲呼喚中她就能感受到他的開心與期待,原來滿白川這時才知道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陰山。
如果過去四年,她只是想在木屋這一片禁錮她的地方謀得私樂,那滿白川的出現便是讓她重獲清醒。她在幾年前也是真真正正快樂過一段時日的,那個時候的她,或許才有過短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