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陳時二十一年,秋,蜀江刑獄。
三個人圍在一個小方桌旁吃酒談天,他們旁邊的房間時不時地傳過來屬于人的慘叫聲,但依舊沒有影響到他們此番的意趣。
他們?nèi)齻€能相聚一次,在這個長滿眼睛的九生門中實在不易,自然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給打攪到。
“我還要!”紫喬將杯子舉到千度的面前,她臉上早已經(jīng)染上醉意,卻還是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地在喝酒。
其實她覺得那些聲音很煩人,于是她喝酒想灌醉自己,可是她的腦袋一直都很清醒,怎么也醉不了一樣。
千度輕輕嘆氣,他搖搖頭,說:“你越發(fā)能喝了!”
紫喬將又滿上酒的杯子移到自己嘴邊,她輕呷一口,然后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滿足,她抬眼望著千度,說:“又怎樣?”
千度剛想回紫喬一句“不怎樣”,就看到一個酒杯出現(xiàn)在他眼下。
一個帶著些許稚氣的聲音傳過來,這人還撒著嬌,怕是已經(jīng)醉得不行。
“千度!千度!我也要!”
慕珍意雙手托著杯子,整個人快躺到千度那個方位去了,她醉意熏然的樣子,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她看著千度,示意他快些倒酒,看著千度動手倒酒,她的目光又移向那杯中的酒,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舔了舔嘴唇,將手中的酒飛快地送入她自己的口中,她喝完之后又將酒杯移向千度。
她又說:“千度!千度!我還要!”
才剛將酒壺放在桌面上,準備把桌子上剛剛?cè)錾系木平o擦掉的千度立馬將手中帕子扔掉,轉(zhuǎn)而拿起酒壺為身旁的醉鬼倒酒。
他嘴里不耐煩地說著“又一個!像你們這樣的喝法,我多少壇云醉都是不夠的。”手上卻扶穩(wěn)慕珍意的手,仔細為她倒好酒。
“阿意!”紫喬轉(zhuǎn)頭看著慕珍意,她笑道:“明明是他釀酒的技藝不如以前,非要說是我們兩個能喝。”
“是呀是呀!”慕珍意附和道,她覺得叫千度倒酒太麻煩了,便連忙將他手邊的幾個酒壺慢慢給搶過來,一邊為她自己倒上,一邊也為紫喬倒上,嘴里還念念有詞,“這酒如同喝水一般,怎么會醉嘛!”
“就是!”紫喬看向千度,洋洋自得的模樣。
千度不搭理她們,悠悠然往后一躺靠在木幾上閉了眼。
她們一個不知醉到九霄云外的那一處去逍遙了,一個卻還是不肯早早醉去,還在那兒徒增煩惱。
他們呀......沒有多少時候可以醉的,當醉即醉才是明智之舉,他要先醉去了......
看著千度和慕珍意,一個像是睡著了,一個已經(jīng)醉得連酒杯也拿不穩(wěn)了。
紫喬笑了,她越笑越開心,慢慢笑出聲來。她想,她應(yīng)該也要醉上一番。
“咚咚咚——”
聽到聲音,紫喬清醒過來,她看向門處,敲門的聲音停止后有弟子的聲音傳進來。
她在想會是誰呢?她選在刑獄和千度慕珍意獨處,就是為了不希望被誰打擾。
她有些生氣,可在開口時還是沒了脾氣。
“是何人找我?”
紫喬的聲音不算小聲,可千度卻當沒聽到一般,依舊“睡”得很熟。
“弟子不熟悉,只是看著他拿著黑門的令牌。對方說他發(fā)現(xiàn)了故人的行蹤,希望能見門主一面。”
“好,我就去。你好好將人帶去玉戈院。”
“是。”
弟子離開后,紫喬又坐了一會兒,看了看桌上的酒。然后叫了一旁的千度,“千度,我先過去,你看著阿意,別讓她又喝酒了。”
千度悶悶地“嗯”了一聲。
紫喬離開刑獄后,好一會兒的時間,千度才睜開眼睛,他看向睡過去了的慕珍意,自顧自地開口說話。
“你瞧!你都醉了,她還沒醉。你什么時候能醒過來,我可不想又背你,這上山的路不好走的。”
慕珍意那邊似乎動了,又似乎沒動。
突然,她慢慢將自己的上半身支起來,醉意朦朧的樣子,又非得要讓自己清醒過來,她慢吞吞地說:“醉......還是......沒有醉,我不是特別關(guān)心。可是......千度......千度......你釀的酒太烈了!我下次......一定不要喝......這么多......”
千度一點也不客氣地笑了出來,“看樣子,我這釀酒的技藝的確退步了,你都喝成這樣還是能醒過來。”他揚了揚袖子,準備起身,“用不用我扶你?”
慕珍意倒向千度那邊,對他說:“要!不過,你還是背我吧,我的頭好痛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清醒了許多。
“好!真是不嫌麻煩,要喝那么多的酒,醉了又能怎樣呢?”千度起身,拉著慕珍意的手將她背在身后。
慕珍意靠在千度的背上,聽了他的話,她很想要揍他一拳。
她吸吸鼻子,慢慢地說:“不醉難受......可醉了也難受啊!千度,你說......我們是醉得好還是不醉得好?”她越說心里越不舒服,很想吐的感覺,可她忍住了,她要快些清醒過來,今夜的酒算是白喝了。
三人在半個時辰內(nèi)前后腳進了紫門。紫喬走得不慢,但也不快,對于過來見北瑤良思,她很抗拒。
當時和北瑤良思分開前,北瑤良思就跟她說過,讓她先回荊山來療傷耐心等著,她會去找魚悠悠的下落。她很相信北瑤良思,不過對她也不太放心,于是在她們分開后,她讓阿意去查魚悠悠的下落。
時間大差不差,北瑤良思和慕珍意幾乎在相同的時間內(nèi)帶回了魚悠悠的消息。
北瑤良思的速度也太快了,紫喬覺得,她不應(yīng)該懷疑她的,可她更相信阿意查到的結(jié)果。
所以,就看看吧,她到底應(yīng)該去哪個地方尋找魚悠悠,這個出現(xiàn)在趙弦信中的——他的未婚妻子。
進入玉間,紫喬還沒來得及招呼北瑤良思,北瑤良思就坐不住朝她這邊跑過來。
第一句話就是:“大赤國泠水鄉(xiāng)!紫喬你和我一起去吧。”
紫喬看著北瑤良思,一言不發(fā)。
“門主,魚悠悠在大赤國泠水鄉(xiāng),我去那里看過了,就她和她的師傅兩個人一起生活。”
這句話是阿意回來告訴她的,她其實想和慕珍意一起去,可北瑤良思想和她一起去。
紫喬對北瑤良思笑了笑,“理由呢?”
“什么理由?”北瑤良思有些懵。
“你和我,一個是陳國人,一個是宋國人,用什么理由去大赤國呢?”
北瑤良思露出淡淡的微笑來,她拍了拍紫喬的肩膀,希望她放心,她說:“我們不去皇宮,我們連他們的皇城都不會去!我只在小小的泠水鄉(xiāng)待幾天就好。”
紫喬輕嗤,“魚悠悠的老師在大赤國宮中當過樂師,我們怎么知道她們跟皇城里的人沒有聯(lián)系了?”
“你去查過了?”北瑤良思有些落寞,看來紫喬還是不能完全相信她。
“當然了!不然呢?我去查才曉得了這么多點信息,卻都還比你查到的要多一點。我若不去,就憑著一個地點,一點準備都沒有,我如何跟你去?”
北瑤良思有些挫敗,查探消息不是她的強項,她費了好大的功夫,去了好幾個地方,問了好些個人,才知道魚悠悠在哪里。她太想知道跟趙弦有關(guān)的消息,這么多年了,權(quán)佑都讓她放棄,可是她一想到連趙弦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她怎么放棄,如何放棄!
她絕不相信趙弦會自殺!
“這么多年了,我能查到的東西一直有限,曾經(jīng)我也停滯不前,想要放棄,可我當要放下時,我心中就特別難受。紫喬......你是趙弦的妹妹,你不難受嗎?”
“北瑤良思,你是在質(zhì)問我嗎?”紫喬氣得笑了,可她的臉上冷意更多,她冷哼一聲,“北瑤良思,我是誰啊?你告訴我,我如今叫何名字?”
“紫喬。你叫紫喬......”北瑤良思眼中凝出淚來。
“是啊......我現(xiàn)在叫作‘紫喬’。‘紫喬’是誰呢?她到底是誰呢?北瑤良思你能告訴我嗎?”
北瑤良思不說話,她慢慢將頭低下,不去看紫喬眼中滲出來的恨意。
紫喬便扳著北瑤良思的臉,強迫她看自己。
她問北瑤良思:“良思姐姐,紫喬是誰?紫喬能傷心難過嗎?紫喬能離開九生門隨便去什么地方嗎?”
她說完便立刻放開北瑤良思,轉(zhuǎn)了身。轉(zhuǎn)過身的瞬間,她的眼淚就流下來,怎么也停不下來的樣子。
她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不想哭的......她堅持了這么多年,為何又會哭了?都怪北瑤良思,都怪她,她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一天。
北瑤良思說她是趙弦的妹妹,她說自己難受,便問她難不難受......她難不難受關(guān)北瑤良思什么事啊!
“紫喬......”北瑤良思慢慢說道:“即使魚悠悠那里希望渺茫,即使那里危險重重,我也要去!我想......我們都想他了。”
“那你去吧!”紫喬淡淡開口,“想他的人很多,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又影響什么呢?何況......人死不能復生,我能讓自己好好活著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曉得了也會很欣慰的。”
“對不起,紫喬。”北瑤良思抱歉。她知道紫喬也很難過,可她太傷心了,便不小心說了讓紫喬傷心的話。
紫喬將眼淚擦干,轉(zhuǎn)了身,她看著北瑤良思,恨不得給她一耳光,她怒氣沖沖:“北瑤良思!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聽權(quán)佑的,不要再去找那個所謂的真相,不然你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北瑤良思不以為然,她笑了笑,像是自己堅持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她說:“你不是也沒聽權(quán)佑的嗎?”
“固執(zhí)!你怎么會是趙弦的朋友!”紫喬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同北瑤良思說話了。
北瑤良思說:“朋友嗎?紫喬......我不會后悔。”
紫喬笑,她這下子想哭,眼淚卻沒了。
她的身上仿佛被人安上了拉線,她像個人偶一般,嘴角浮起一絲笑,嘴唇張了合。
“那你走吧,隨便你去哪兒。”
北瑤良思見紫喬這個樣子,也沒有說話了,負氣離開了玉間。
過了一會兒,北瑤良思似乎離開了很久,有幾片紫藤花葉被風吹進玉間。
“阿意!”紫喬輕聲喚道。
“我在。”屏風后面的人影浮動,慕珍意在后面答道。
“你酒醒了!”紫喬打趣道。
“嗯。”慕珍意貼緊屏風,她好想過去紫喬那邊,然后好好抱著她,告訴她,她還有她跟千度。可她不能,酒醒了,她便不能以慕珍意的身份出現(xiàn)在紫喬面前。
紫喬隨意地撥弄著她腰間的淺紫色衣帶,看著北瑤良思離去的方向,說:“二十天。如果我和北瑤良思沒有回來,你去找我們。”
她始終不相信其他人。
“是。”
紫喬突然間動身去追北瑤良思,很久之后室內(nèi)的燭火熄滅,屏風后面的人影也不見了,像是這里剛才沒有人來過一樣。
紫喬想告訴北瑤良思,她才是趙弦最親最親的人,若要找尋真相,理應(yīng)由她這個妹妹來,即使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真相”。
紫喬原本和千度、慕珍意說好明日一同喝茶談意,賞只有在荊山才能看到的景。可他們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品茶賞景這種愜意之事還是等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