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人

——您作為元老，現在身處首席大臣之位，可……

也是最后的內克爾派成員，米拉波心中劃過一絲想法。蒙特莫蘭如今仍能留任，看來和內克爾的關系并不親密。但一旦出席內閣會議，也沒法騰開手腳。

——假如新的內閣成員全部都是拉斐德的人……

拉斐德毫不掩飾地推舉出國防大臣迪珀泰伊、法務大臣迪波爾·迪泰特、財政大臣德·萊薩爾，希望憑借此舉扭轉南錫事件造成的影響，但這般強行只會起反效果。

——所有人的眼里都充滿焦慮。

那位“兩個世界的英雄”其實憂慮不已。以七月的全國聯盟慶典為界，之后普遍認為拉斐德熱降溫。沒有大眾的支持，流失了資產階級支持，拉斐德在議會、政府陷入孤立，最終只有下臺的份吧。

按照這個邏輯來看，內閣會議應該不會太好過。拉斐德派大臣想必心理承受壓力，內克爾派面對的是去留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被免職或被放逐。但正在這個關頭米拉波伸出橄欖枝。是啊，是啊，必須首先告訴對方。

“蒙特莫蘭閣下的工作看來受到國王陛下的肯定?！?/p>

“啊，鄙人的動向……啊不，能受到閣下的肯定那是相當光榮的。啊不，鄙人萬萬不敢冒犯于您?！?/p>

“怎么會冒犯到我呢，外交大臣閣下?！?/p>

一番言語，米拉波忍不住暗自冷笑。是啊，沒有冒犯到我。畢竟是我在幕后為這位外交大臣協調外交事務。暫且沒出什么大紕漏，法國沒有喪失明顯的權益。雖然工作上沒那么出色，他本人也如此承認，但路易十六對這位蒙特莫蘭伯爵沒什么壞印象，這是毫無疑問的。

——其他的就不一樣了。

新任閣僚受到反對，只因是拉斐德的推薦而沒辦法阻止。但這也不過是拉斐德的一意孤行。

拉斐德不再掩飾其把國家當作私有財產的真面目。連遲鈍的路易十六都感到傷心，可以說他們已經毫無顧忌了。

“那么，今晚找我來……”

米拉波改變話題，蒙特莫蘭又慌張起來。是啊，是啊。抱歉失禮了。您這么忙，我卻占用您寶貴時間，確實是有要事相談。

“首先我要向您致謝?！?/p>

“閣下，致謝是指？”

“我能夠留任內閣大臣，您出了不少力?！?/p>

“哪里哪里，雖然有一點雜音，但我只是對報紙說了些實話。蒙特莫蘭伯爵要是辭職的話太可惜了，這也只是我的個人見解罷了?！?/p>

其實我對卡米爾·德穆蘭灌輸了這番言論。如果能讓這位輕信之輩相信，可不單單是能在《法蘭西和布拉班特革命報》上刊登擁護蒙特莫蘭的言論那么簡單?？频吕５牡|是德穆蘭的親密伙伴，只要報紙被帶回科德利埃，事情傳進丹東的耳朵，就能在要求內閣總辭職的聲音中創造例外。丹東在指揮氣勢沖天的抗議集會時，也就自然會手下留情。

“因此啊，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別出力的事?！?/p>

米拉波一笑帶過。但是對面的蒙特莫蘭不受影響，反倒表情更加復雜。

“閣下，怎么？”

“能夠留任我感到非常光榮。雖然心情上很高興，但在我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國難之際，大任委任于我，深感責任重大。我不免有些狼狽?！?/p>

米拉波深深嘆氣，皺起眉頭。他這樣做是要掩飾心中的竊喜。果然上鉤了，蒙特莫蘭。獨獨把他留任是正確的。他心中當然會不安。

“我知道自己這么說有些難為情……”

這樣的話蒙特莫蘭勢必要尋找后盾。拉斐德認為他礙事，即便并非如此，拉斐德的天下已經開始動搖，所以剩下的選擇并不多。

“我能夠做什么，請您盡管吩咐。”

米拉波繼續說，這時蒙特莫蘭動了。他急切地向前伸出手。

蒙特莫蘭握住米拉波的手，激動地上下搖擺。米拉波伯爵，您能這么說……米拉波伯爵，您能這么說……

“太好了。鄙人好似在孤軍奮戰的戰場上得到了千萬援軍。”

“夸張啦?！?/p>

“不夸張，請您指示。鄙人一定根據伯爵的指示行動?！?/p>

“哎呀哎呀，大臣閣下。我也不過一介普通議員而已?！?/p>

“怎么會！”

“雖然大家曾給我戴上頭號雄辯家的高帽，但要說頭銜……”

“您是我國首屈一指的人物。”

“哦？”

“是的，米拉波伯爵是法蘭西王國的第一人?！?/p>

多么中聽的話。不善言辭的拉斐德派可不會如此。最后的內克爾派形象栩栩如生。米拉波雖然在心中冷笑，但內心并非完全抗拒。

既是能夠自由地主宰議會的雄辯家，又是能夠隨意操控輿論的雅各賓派代表，還身為直通王室的秘密顧問，若與此同時能夠通過首席大臣操控內閣會議，便是事實上的宰相了。稱作法蘭西王國的第一人倒也名副其實。

——如此這般了啊。

如此這般。米拉波努力掩飾自己的低語，胸口卻大幅度地顫動。我成為現代英雄，具備主宰新生法國的命運這般了得的能力了嘛。不，還不能掉以輕心。還差最后一步，我需要自我節制。即便如此，現在只差一步就能了結拉斐德，我米拉波的天下即將到來。不負責任的美國一邊倒風氣把法國搞得烏煙瘴氣，還來得及用我相信的方式去實現國家的革新。

——我做得到嗎？

激動得上下起伏的胸口感受到一陣劇痛。我做得到嗎？雖然取得了一點點成績，我的身體還能撐多久呢，多少再支撐一會吧。

米拉波強忍住如同正在嘲笑自己的陣痛，繼續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蒙特莫蘭閣下。

“我一定會協助您的。哪怕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也要為了法蘭西在所不辭。還有一事……”

米拉波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這是我最近思考寫下的文章。我們是共同斗爭的伙伴，如果您能一覽拙作那就再好不過了。這是一份副本，請您收下，不需要返還。

蒙特莫蘭收下小冊子。表示會拜讀。

“我看看，題目是《法蘭西現狀及平衡大眾自由與國王權威之對策的概要》啊?！?/p>

我讀，我馬上就讀。我一定一字一句仔細拜讀。米拉波瞥了一眼被重新合上的小冊子，便起身離開了。黑暗的外交部里，侍從提著一盞燈在前面領路，米拉波不禁想，蒙特莫蘭你可一定要讀，千萬別就那么丟在一旁。

——那是行不通的。

根本無法實現。就在幾小時前他評價羅伯斯庇爾的話語反倒刺痛了自己。派不上任何用場，那堆紙無論如何也不行。那只有委以他人這一個辦法了。如若壯志未酬，哪怕存有一絲希望，在托付他人之前我絕不能死。

——我的人生，真是悲慘啊。

這樣的死法萬念俱空。只能強逼自己樂觀下去，我米拉波一定會堅持到倒下那一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