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癮:美國阿片類藥物泛濫的真相
- (美)山姆·昆諾斯
- 3592字
- 2022-01-05 14:51:19
9.恩里克只能靠自己
蒂華納,墨西哥
喧鬧的蒂華納是恩里克見過的最大的城市。成千上萬的人如河水一般涌進中央汽車站,進入美國。車站里擠滿了和他一樣從屯子里來的卑微、饑餓的人們。男孩們在車流中奔來奔去,擦洗擋風玻璃索要零錢。想要穿過邊界卻被趕回來的男人們喝得酩酊大醉,他們讓恩里克想起了屯子里的醉漢。
恩里克晚上睡在巴士終點站的長椅上,白天則去城里閑逛。他找到一個蛇頭,詢問去卡諾加公園的價錢。當他告訴那人他沒有舅舅的地址,但會到處打聽時,蛇頭笑了。
“卡諾加公園大得很,可不像你們家的屯子。”
盡管如此,他依然堅持留在蒂華納,不想像個失敗者一樣回到家中。他在巴士車站的衛(wèi)生間里洗澡,每天早上,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蒂華納街上的流浪小孩。最后,他餓極了,他最好的衣服又臟又臭,錢也幾乎用完了,他流著淚撥通了屯里的電話。他的離開已經(jīng)成了屯里人談?wù)摰脑掝},親戚們圍在電話旁。打第二通電話時,他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她給了他舅舅們在洛杉磯的電話號碼,他們正在來找他的路上。他們到了以后,讓他假扮一個有證件的人的兒子,安排他通過了邊界。兩天后的早晨,恩里克正坐在其中一個舅舅位于圣費爾南多谷卡諾加公園的公寓里。
“現(xiàn)在,”舅舅說,“我給你1 000美金,一個行李箱,你回家去吧。”
“不,你不能用1 000美金逼我放棄我想要的生活。”
舅舅們帶他去吃飯,然后,帶他去了另一間公寓。一個舅舅打開柜子,里面琳瑯滿目地擺著幾十條李維斯501型褲子,上面還有標簽和價格。
“想要什么就拿吧。”
就這樣,這個從來只有兩條破褲子的恩里克,現(xiàn)在有了自己此生第一條全新的、深藍色的501型褲子。501型褲子標志著他這次北上的經(jīng)歷。很久以后,他還能記起第一次在美國給自己買的、后來他第一次回家時穿的501型褲子。
在家鄉(xiāng),屯里人還有恩里克自己一直以為舅舅們在北方某個體面的行業(yè)努力工作,每次他們回來時,這筆錢都足以采辦豐厚的禮物。現(xiàn)在他們讓他坐下。一個舅舅抽出一個鞋盒,盒子里裝滿了高爾夫球大小的黑黑的、黏稠的東西,還有各種顏色的氣球。
“那是什么?”恩里克問。
“chiva。”舅舅說。這個西班牙語是山羊(goat)的意思,是墨西哥的俚語,指黑焦油海洛因,“我們就是這么賺錢的。”
印第安科拉族的農(nóng)民在鉿利斯科的山上種植罌粟。他們將從罌粟花里收獲的鴉片膠液,賣給恩里克的舅舅們認識的制毒者。幾天后,新制成的1公斤酸酸的、黏乎乎的海洛因,會被放入一個手提錄音機或背包里送去美國。這些海洛因幾乎沒有稀釋,通常從罌粟的果實中提取的黏液僅一周后就會出現(xiàn)在洛杉磯街頭。
恩里克的舅舅一邊說著,一邊把小片的泥狀物搓成了BB彈大小的球形。他把每個球放入一個小氣球里,再把每個氣球都扎好。最后,他用毛巾把電話包住,壓低電話的鈴聲。恩里克正想問為什么要這樣做,舅舅已經(jīng)把電話插上了,電話進來了,就再也沒有停過。
他的舅舅在此起彼伏的電話鈴中向他解釋說,這些都是顧客。我們有一些人帶著這些氣球,整天開車到處跑。我們告訴每個打來電話的人一個不同的地點,跟司機見面。然后,我們會呼叫司機,發(fā)一個代碼給他,代表顧客所在的地點。我們整天都在做這事。
“如果你不來,我們是不會告訴你這些的,”他的舅舅說,“但是,現(xiàn)在你來了……”
恩里克看到了他的機會。他懇求為他們工作。一個舅舅說,你太小了,你得上學去,或者我們送你回家。但恩里克一再懇求,最后,舅舅們心軟了。他們派他去大多數(shù)洛杉磯人稱為“山谷”的地方開車。
圣費爾南多谷占地260平方英里,比芝加哥還要大,包括了洛杉磯北部的廣闊地區(qū)。西端是卡諾加公園,人口6萬,種滿棕櫚樹的林蔭大道將這個地區(qū)一分為二。住宅區(qū)街道的兩旁是灰泥粉刷的那種典型的、樸素的郊區(qū)牧場式房屋。
1950年代,這里是橘園,此后多年,卡諾加公園和山谷一向以白人居民為主,只有較小的墨西哥裔美國人的聚居區(qū)。但是,墨西哥人大舉移民南加州以及冷戰(zhàn)的結(jié)束,改變了這個地區(qū)。國防承包商離開了這里;許多白人也離開了。很快,洛杉磯像范奈斯、瑞西達、北好萊塢以及卡諾加公園這樣的一些地區(qū),大部分都是墨西哥人。當恩里克到達時,這些變化正在起步。
恩里克雖然只有14歲,但個子夠高,開車不會引起懷疑。他嘴里塞滿小氣球,按舅舅們發(fā)的傳呼,開著車在圣費爾南多谷的街道上轉(zhuǎn)悠。他知道卡諾加公園的盡頭是哪里,西山的起點在哪里。他就沿著棕櫚樹林立的大道開——謝爾曼、羅斯科以及塞普爾維達——這些道路比家鄉(xiāng)的公路還要寬。
在他的記憶里,最初幾個星期就像童話一樣,仿佛他以前所聽到的美國的一切都是真的:錢、衣服、美食似乎如陽光一樣應(yīng)有盡有。回到公寓,他打開錄像機,色情電影立刻開演。他的舅舅們常常在一家名為“塔帕蒂奧和波科斯”的海鮮餐館吃飯,在納亞里特州的移民常去的the Majestic酒吧喝酒;只要恩里克和他們在一起去,女服務(wù)員就會給他端來啤酒。他想成為一名州警的念頭,就跟有關(guān)學校的想法一樣,早已消失無蹤。
幾個月后,舅舅們把恩里克安頓在德索托大街的一間公寓里,給了他兩輛車的鑰匙。他負責的業(yè)務(wù)是——把海洛因塞進氣球里,接電話,告訴街上的司機要去的地點。電話一整天都響個不停,直到晚上8點,他把電話拔了。15歲時,他一天可以接到價值5 000美元的海洛因訂單。公寓的衣櫥里滿是偷來的501型褲子、錄像機和色情電影,這些都是癮君子拿來換毒品的。洗牛仔褲時,恩里克再也不用擔心洗褪色了,還會有更多的牛仔褲。他用香噴噴的浴液洗澡,過去在村里的池塘游泳,現(xiàn)在是在一個舅舅家的游泳池,那個社區(qū)住的都是美國人。他的客戶有護士、律師——他最好的客戶之一是個富有的律師——妓女、從越南回來的士兵、生活在貧民窟的老癮君子,還有年輕的拉美混血兒。
一天,他在一個舅舅家里,電話響了,是從家里打來的。舅舅的臉色立刻變得陰沉。
“有麻煩了。”他邊說邊把手蓋在了話筒上。
“麻煩”這個詞,似乎并不需要太多解釋。但在墨西哥的屯子里,這是個委婉的說法,指的是錯綜復雜的謀殺和違法行為。麻煩,是因為一言不合、財產(chǎn)糾紛、搶了一個姑娘結(jié)婚所引發(fā)的槍擊和爭斗。正是“麻煩”使得屯子里的人生活貧困,紛紛北上逃往美國。大量移民美國,更多是因為遇到了麻煩——逃避謀殺、逃離世仇——而不是僅僅因為經(jīng)濟和貧困。麻煩,可能會在不到一代人的時間里讓屯子里人去屋空。有時候,一個村莊會看著麻煩消失,但不出幾年,又因為在公共汽車上或街角偶然遇見舊敵,而重燃舊仇。屯子里舉辦舞會的時候尤其容易出麻煩。舞會上,人們喝了酒,平靜的表象之下涌動著性和男子氣概。一些鎮(zhèn)子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星期五晚上跳舞,星期六早上收尸”。一場舞會上的槍擊事件能讓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結(jié)怨多年。謹記錯綜復雜的沖突史是在屯子里生存的必備技能。
這樣的事件割裂了恩里克母親的家族。恩里克從來不知道母親家族的兩方為什么不和,也不知道既然問題這么嚴重,他的外祖父母為什么還要結(jié)婚。可是,長期爭斗就像壞天氣一樣來來去去。那天早上,打到卡諾加公園的電話宣布了壞消息,沖突又發(fā)生了。村里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2人死亡,15人受傷,恩里克母親家族的一方應(yīng)受指責,受害者大多是另一方的。
槍擊事件的消息,其意義在于提醒恩里克記起自己為什么在卡諾加公園賣毒品。在家鄉(xiāng),吸毒者和戀童癖在道德上處境一樣。而賣毒品是他擺脫這些麻煩的出路。他在謝爾曼路上看見上白班的工人,受人盤剝,有時還拿不到工錢——但這并沒有被視為犯罪。他們試圖以正確的方式工作,看看結(jié)果又是什么。他沒有強迫任何人買他的毒品。想到這些,想到他正在逃避的各種麻煩,他感到了平靜。501型牛仔褲也好好的。
他在卡諾加公園為舅舅們工作了7個月。最后,他們?yōu)樗帐傲艘粋€行李箱,給了他2 000美金作酬勞,送他回家了。他認為他應(yīng)該得到更多,但即使在圣費爾南多谷,屯子里的貧困風氣依然盛行:他們可以利用他,所以就利用了,他不能說不。海洛因并沒有改變這一點。事實上,他認為他的舅舅們在很多方面依然是小心謹慎的村民。他們在圣費爾南多谷待了快十年了,然而他們還是干了幾個月,賺了點錢就關(guān)門歇業(yè),比起警察,他們更怕家鄉(xiāng)人的看法。
幾十個村民熱情地歡迎恩里克回家,回到與世隔絕的蟾蜍村,一個離納亞里特州的鉿利斯科只有幾英里的屯子。這個蟾蜍村來的可憐孩子,如今被大家仰慕,他是村里唯一一個獨自越過邊境的男孩。他把錢給了母親,自己只留了200美金。他買了一瓶卡薩多雷龍舌蘭,那天晚上還舉辦了盛大的聚會。老人們圍著他問個不停。幾個朋友把他拉到一邊,求他幫忙找份和他一樣的工作。他搪塞了過去,但他明白,消息很明顯傳得比他的舅舅們想象的要多。他想幾個月之后自己回加州。
他才15歲,人們都來找他幫忙。這是一種奢侈的感覺,他沉浸其中。夜色與龍舌蘭酒交織在一起,驅(qū)散了令人窒息的熱浪,音響里播放著他最喜歡的科里多——蒂華納的Los Incomparables樂隊演唱的El Numero Uno。
恩里克舉起他那把貝雷塔9毫米口徑手槍射向天空,扣動扳機時,他嚎啕大哭。
(1) corridos,中美洲和南美傳唱的抗議歌曲,1910年始于墨西哥革命期間的民謠。——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