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魯番大道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九點從烏魯木齊迎賓館出發,前往吐魯番。距吐魯番180公里,車程三小時。我們的計劃是在吐魯番住上一晚,明天傍晚再次返回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是天山北麓的綠洲地帶的一座城市,吐魯番則是天山東部褶皺地帶的盆地中的城市。雖然僅憑地圖弄不大清楚,可總之,吐魯番位于天山南麓,作為縱貫天山南麓的天山南路(西域北道)的起點聞名遐邇。
因而,若要從烏魯木齊去吐魯番,必須要在某處越過天山山脈。不過,到了這里后,即使天山也分明已淪為東部的末端。路串連著殘余叢山群的低處,由北疆(天山北部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穿向南疆。
烏魯木齊的海拔大致有800米,與此相對,吐魯番則是與海平面幾乎一樣高的低地。吞沒了吐魯番的盆地向南傾斜,南部低地上的鹽湖——艾丁湖甚至比海平面還低147米。因而,吐魯番可謂中國最低的盆地上的一座都邑,也被譽為中國最熱的地方。每年僅40度以上的炎熱天數就有三個月以上,目前的最高氣溫記錄為53度。并且,據說這里的年降水量僅16.6毫米,年水分蒸發量則為3000毫米。在這次的旅程中,讓人多少有點卻步的地方,便是這處訪問地。
不過,若除去炎熱這一點,它無疑仍是最有魅力的歷史之城,堪比我們最后的訪問地點和田。和田作為古代于闐國的王城所在地,是西域史上的一處最靚麗的舞臺,不過,它的所有遺址盡被埋入了沙漠中。與此相反,吐魯番則得益于異常干燥,地上仍勉強保留了不少西域古代史的碎片。
吐魯番在歷史上嶄露頭角是從公元前開始的,之后便成為北方強大游牧國家與經略西域的中國歷代王朝誓死爭奪的地區。這里既有交河城、高昌城等古代都城的遺址,也有近年因出土品而聞名的阿斯塔納古墓群、柏孜克里克千佛洞。
今天,我們即將開啟的烏魯木齊至吐魯番的180公里路程,雖然也可稱之為吐魯番大道,可它絕對也是一條歷史的道路。它既是北方游牧民遠赴塔里木盆地之路,也是一條入侵之路。匈奴和突厥都使用過這條路。不用說,它既是一條東西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之路,也是絲綢之路。
我在小說《異域之人》中便曾涉及此地,當時若能對吐魯番大道略知一二,小說的構思也定會有所不同。可遺憾的是,我對這條大道一無所知,也無任何印象。倘若翻一翻赫丁、斯坦因、勒柯克、日本大谷探險隊等的游記,就會發現他們也走過這條路。可是,他們并未說清楚這究竟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因而也無法讓一個作家從中獲取印象。
對于探險家們來說,最重要的便是到達目的地并親身站到那里,至于途中情況如何,他們是毫不關心的。在這一點上,他們是最坦率的,否則便無法實現探險的目的。
可是,對于一個身為作家而非探險家的我來說,將來難保不會再次將這條大道用到作品中,因此,我決定將從車窗里看到的事物盡量詳細地記在筆記上。我決定請孫平化與我同乘一輛車,并請熟悉當地情況的司機幫忙。
九點出發,氣溫24度,十分涼爽。車離開烏魯木齊市區后,很快進入一片小沙山點點的荒地。地里只長著野生的向日葵,黃色的花朵很醒目,很美。
不久,路被林蔭樹鑲了邊,兩側變成了綠色田園地帶。愜意的旅行持續了一會兒,不過才五分鐘工夫,兩邊就再次被荒地徹底占領。巨大的沙山點點地出現在左邊,從右邊到前面一帶,許多山開始重疊,車子仿佛闖入萬重山中。
不久,右邊和左邊接連出現了一些丘。倒也稱不上沙丘,只是些覆蓋著小石頭的不毛之丘。路起起伏伏,曲曲折折,串連著丘與丘。車則行駛在無數的丘波中。由于起伏劇烈,幾乎望不見前方和左右兩方。當然也既無一草,也無一木。太陽升起在左邊。離開迎賓館不到二十分鐘,我們便進入這不可思議的令人絕望的風景中。倘若將人丟棄在這里,恐怕只有發瘋的份兒吧。太陽雖已升起,可與這里的任何事物都看似無關。
這不毛的丘陵地帶的旅途大約十分鐘后結束,汽車進入一望無際的荒蕪大平原。地上撒著一片沙礫,只點點地長著些駱駝草。路很平坦,筆直地伸向遠方,將這片沙礫與駱駝草的不毛大原野一分為二。這里同樣是一派令人絕望的風景。視野倒是開闊了,也沒有剛才丘陵地帶那樣的閉塞性壓迫感,不過,雖未聯上“狂”,卻忽然聯上了“死”。倘若將人丟在這里,恐怕他只能默默地走下去,可無論走向哪里,前方等待他的都將是死。這絕非別人的想法,而是他本人的念頭。因為車已進入了不折不扣的戈壁中。
一望無際的沙礫之原,一望無際的駱駝草之原。據說由于駱駝草含有鹽分,駱駝以外的動物是不吃的。雖不知駱駝是真喜歡吃,還是逼不得已才吃的,可是,倘若留意一下駱駝在沙漠中前屈著巨大身體所吃的草,你會發現那都是駱駝草。駱駝草葉形像荊棘,帶刺,人即使穿著鞋踩上,一般也會被扎疼的。雖然這是一種不太招人喜歡的草,可前幾年時,我卻在阿富汗南部的馬爾哥沙漠看見過將一望無際的原野全部吞沒的駱駝草,正爭先恐后地開著美麗的小紅花,當時的感動無法形容,令我記憶猶新。
談及此話題時,司機告訴我說——駱駝草不只是駱駝的食物,還是哈密瓜的重要肥料。將駱駝草埋進田里,能生產出香甜可口的哈密瓜。
哈密瓜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東北部的都邑——哈密特產的一種甜瓜,在這次的旅程中,我們經常在各地看到。這種瓜跟日本的真桑瓜很像,不過水分更多更甜。
我們在駱駝草草原的一角停車,休息。就在這戈壁大平原的某處地方,應該橫亙著一條北京—蘭州—酒泉—吐魯番的鐵路,當然,具體在哪邊我卻猜不透。據說,我們現在行駛的吐魯番大道幾乎與之平行。
我們再次上路。不久,大約二十分鐘后,一處聚落從右邊浮現出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進入戈壁后看到聚落。這是一處僅有二三十戶土屋的村子。問司機村名,說是叫“芨芨草村”。所謂“芨芨草”,指的是在駱駝草地帶中與駱駝草共生的一種草,不過跟駱駝草不同,這種草可以做掃帚用。雖然我們現在駛過的地帶望上去只是一片駱駝草原,可同時大概也是一片芨芨草原。芨芨草村真是名副其實,完全就是芨芨草原中的一個小聚落。
不過,聚落周邊鋪陳著剛收割完的小麥田。這一帶離山較遠,因此,所獲的天山雪水的恩澤也較少。我后來讓人調查了一下,據說這芨芨草村是一個老聚落,古來有之,因此,從前商隊繁榮時,這里恐怕就作為吐魯番大道上的一個驛亭,因旅人和駱駝而繁榮一時吧。
過了芨芨草村,眼前再度變回原先的大荒地。一株一抱多粗的駱駝草映入眼簾。不久,右面遠處浮現出一片大鹽湖。問問名字,就叫鹽湖。真是簡單明了。湖面并無藍色的東西。仿佛脫過色的灰色水面上多少有些波紋。湖又細又長。據說附近有一個鹽湖制鹽廠。果然,一片廠房建筑浮現了出來。據說由于鹽湖很淺,卡車可直接進入湖中,攪動湖水將鹽收集起來,然后運出去。鹽湖一望無際,整片水域就像一條帶子。
十點,出發后正好一小時,眼前依然是無邊的大荒地。仿佛與鹽湖相對稱似的,路的左邊遠處開始點點出現低矮的丘陵。丘陵很大,時而重疊,時而有幾座露出斷面。這一帶的景觀酷似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亞高原,黯淡、厚重、荒涼。
鹽湖終于結束,可剛舒口氣沒多久,新的鹽湖又開始出現。不過,我沒大弄清楚,也可能是幾個鹽湖被湊到了一起吧。左邊的丘陵再度消失,變成一望無際的大原野。
十點十分,汽車進入一片小綠洲地帶,駛過達坂城人民公社。這里低矮的榆樹點點,厚重的枝葉隨風披靡。據說,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風口。
過了達坂城人民公社,右面到前方一帶開始有大山阻擋。這些山是突然出現的。不知從何時起路已改變方向,朝天山的支脈駛去。左邊浮現出一座清代的望樓遺跡。
不久,車進入重疊的山與山之間。大平原之旅結束,車仿佛忽然被拽入了山谷中。車從橋上越過小河,然后一路沿河駛去。眼前完全是巖山地帶,沿著谷中清流的旅途由此開啟。巖山一重接著一重,流水沖刷著不斷出現的山腳。路則沿著水流,在山腳或斷崖下延伸。
我將視線投向前方,只見黑黢黢的巖山重疊在一起。這條河谷名叫“白楊溝”。據說由于野生的白楊多,因此得名。白楊的枝葉和其他灌木,都被風吹得扭曲著身子。
十點三十分,下車休息。吐魯番大道上似乎起了秋風,絲毫不熱,風很涼爽。白楊是一種巨大的樹,雖然有許多白楊映入眼簾,不過河邊既有柳樹,又有低矮的紅柳。紅柳正開著假花一樣的桃色的花。
十點四十分,出發。依然是被夾在同樣巖山之間的河谷之旅。河谷時寬時窄。變寬時,河流兩岸的河灘也會變得很寬闊,并被柳樹、紅柳、鉆天楊等完全吞沒。河流白濁,四處不時會出現河灘,河灘上忽而撒滿小石子,忽而被灌木占據。河谷有時會變成黑重的風景,像煤山地帶,有時又會變成相反的赭色風景。這完全是巖山膚色的緣故。到處是落石地帶。一成不變的旅程無止無休。所有的山上一棵樹也沒有。
十一點,車突然鉆出河谷。眼前頓時開闊起來,前方已沒有山。雖然右邊是巨大巖山的長長體軀,左邊是低丘連綿,不過前方已無一座山,變成了廣闊的大荒地,仿佛將芨芨草原和小石灘混在了一起。總之,汽車現在已從白楊溝鉆了出來。
白楊溝的出口人稱“老風口”,是公認的一處險地,風一吹,人和動物都會被吹上天,被吹得無影無蹤。據說老風口的“老”是“經常”或者“始終”之意,也就是說,老風口是一處經常刮大風的隘口。
所幸的是,今天的老風口并未刮風,無比平靜。被印上老風口標簽的地方,不止這白楊溝的出口,天山山麓到處都有。
——熱了吧。
司機說。經他這么一說,吹進車窗的風里果然也帶著熱氣。
戈壁之旅再次開啟。穿過白楊溝,意味著我們已基本從北往南穿越了天山東端的褶皺部分,不過,如同天山北側是戈壁一樣,天山的南側依然是戈壁。
一望無際的小石灘仍在繼續。這里已沒有了芨芨草,也無駱駝草。大概一切植物都無法生存吧。左右遠處浮現出一片山巒,山巒對面大概也是戈壁。山就像戈壁中的島。
戈壁之旅仍在繼續。右側浮出一些巨大的丘陵,幾座丘陵忽而出現忽而消失。接著,更遠的地方浮現出綿延的大丘陵。左邊也看到了巨大的山影,不過這邊的是山脈。
十一點三十分,戈壁中的旅程依然在繼續。左邊的山脈逐漸清晰起來。美麗的山脈。雪也浮現出來,是層疊的大山脈。
十一點五十分,漫長的戈壁之旅終于結束,路即將進入綠洲地帶。戈壁結束時,點點的坎兒井浮現出來。天山山脈為年降水量很少的干燥地帶帶來了珍貴的水。天山雪水滲入沙漠和戈壁地帶,形成地下水脈,倘若將抽取地下水的井用暗渠連起來,構建一個農田灌溉系統,這便是坎兒井。坎兒井又叫“Karez”,與伊朗的沙漠地帶點點分布的暗渠Qanat是同類東西。Qanat的特點是,井與井之間間隔100米左右,而吐魯番盆地的坎兒井,則是每隔20米一個井。
不久,路突然進入一片綠洲地帶。綠色急劇泛濫。水在路旁流淌。多美的綠色地帶啊。哪兒都是綠色。古老的歷史之城吐魯番就被藏在這綠色中。
雖然聯結烏魯木齊與吐魯番的吐魯番大道之旅已徹底結束,可作為匈奴、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遠赴塔里木盆地之路,它依然是一條困難重重的大遠征路。無論使用駱駝還是馬匹,要想穿越這戈壁大平原,就必須克服炎熱與缺水的威脅,絕對是千難萬險。若是徒步,更是無法想象。時代變遷,至赫丁、斯坦因的時代后,從吐魯番出發,駕著馬車,數日后終于進入風雪交加的烏魯木齊——這類似的情形,我在探險家們的游記中也見過兩三次。或許,選擇冬季穿越困難多少會少點。可總之,這無疑是一種必須經受幻聽幻覺折磨的旅途。
我們決定不進城市,而是直接訪問地處郊外的葡萄人民公社的葡萄溝(架)。車子行駛在閑散的農村地帶。土屋和土墻全是略帶紅色的灰色,給人一種被烈焰炙烤般的印象。后來聽說這里是火焰山麓,我這才恍然大悟。前方的天山——其實只是構成天山的一支支脈——山巔上覆蓋著雪,將美麗的身姿展露在我們眼前。
清澈的水在公社的入口流淌,是天山的雪水。我們在葡萄架下被招待了西瓜和葡萄。葡萄溝所屬的葡萄人民公社規模很大,所屬人員有1萬6000人,醫院、初中、高中一應俱全,另外還有農機修理廠、拖拉機站、園藝實驗站、小型水力發電站等。此外還建有水庫,修有引天山水的水渠。在這樣一種體系下,除葡萄外這里還生產棉花、甜瓜、蔬菜及其他糧食。據說今年一年的葡萄產量便高達1200萬斤(6000噸),真是難以想象。
大約一小時后,我們辭別葡萄溝,前往今夜的宿舍——吐魯番縣招待所。我們在未硬化的路上行駛了一會兒。沙塵蒙蒙。即使上了硬化路,狀況也未怎么改變。風在別處呼嘯。
路兩側有葡萄田、鉆天楊、棉花田、高粱地,還有飛舞的沙塵。我們進入一片老舊的土屋地帶,眼前的情形跟中亞的布哈拉城有點相似。路邊的大人小孩雜亂地聚成群。自行車也多。即使到了這里仍能聽到風的吼聲。土屋、人、道路,一切都蒙著沙塵。
女性的服裝,無論大人的還是小孩的,全都是五彩繽紛,就連纏在頭上的頭巾也是五顏六色。只有女人擁有色彩,在沙塵的風中煥發著光彩。這些女人的服裝,光是現在映入眼簾的,就有紅色、白色、紫色、黑色、粉色,以及由這些顏色搭配成的豎條紋圖案和箭翎圖案。至于驢拉的排子車上,則是紅衣的老嫗、藍衣的母親,以及紫色和白色衣服的姑娘們。
所有女人都用頭巾包著頭,防止頭發被風吹亂,并且大家都穿著短裙。男子則是長褲配白色半袖衫,外加鞋子或涼鞋,并且,全都不約而同地戴著鴨舌帽。
女孩們全是盛裝打扮,十分可愛,與此相反,男孩們則全是裸身裸足,無一例外。
十字路上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十字路對面林蔭樹隨風飄舞。戶外44度。風聲、沙塵、對面頂著雪的天山也浮現了出來!
不久,我們進入吐魯番縣招待所。房間里鋪著石磚,地上對放著兩張床。這樣的房間我們每人住一間。房角放著兩個洗臉盆,盆里盛滿了水。據說這水是灑地用的。大概是用來抑塵的吧。水用完后,可以從樓出入口附近的洗槽的水管打來續上。
且不說沙塵的問題,光是房內的溫度就有33度,就算是待在室內也會出汗。不過,由于沒一點濕氣,倒也沒有不快。
招待所的院落很大,許多樹木裹著建筑物,有如公園的一角。
建筑物旁有一處不錯的葡萄架,架下面已成為休息場所,不過,據說今晚將在這里舉行舞會和歌會。這里很寬敞,完全可以舉辦這些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