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洋的住處到派出所，要經過兩條小巷兩個街區。這路程不長，這兩旁的事物她再也熟悉不過。平時經過這些地方，夏洋很少在意這些周圍的人和物，它們就像草木一樣在她的眼皮底下花開花落，自生自滅。況且，她所在的這個街區，是這個城市最古老的一個街區，房屋破舊，人員雜亂。年老體衰的，孤寡病殘的，打工的，流浪的，叫賣的，偷騙的，各色人等，從四面八方匯集在這些擁擠不堪的弄堂里，絆手絆腳，吵吵鬧鬧，令人生厭。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羨慕起這些普普通通，默默無聞的人來，拉面館的老板，裁縫鋪的大姐，擺夜攤的小販，無人照管的小孩，棋牌室的三教九流，都令她羨慕。這也是她第一次開始注意和觀察這些街頭巷尾的小人物的快樂生活。正是這偶爾的一天偶爾的一瞥之后，她的生活奇跡般發生了急遽的變化。直到今天，才大約過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看到拉面館徐師傅的兒子騎著螞蟻車在小巷里橫沖直撞，差點兒撞到自己身上，這才慌忙明白過來。她今天的生活境況與她那天在街頭獨自流連艷羨的那幕街景有著如此巧妙的聯系，這是她當初沒有想到的，她也不可能想到，因為當時她的心里還有熱情，還有希望，她看到的是一個自己想望的未來，一種平凡的快樂和幸福，她看到那些人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她禁不住又朝這些人望過去，她首先看到了老徐，拉面館的老板，小孩有一摞，大大小小四五個，隨便扔在街頭讓他們自個兒玩，個個臟頭臟臉，皮里皮氣。徐師傅看到J察過來，連忙沖著孩子們大喊，叫他們讓道。徐師傅這一喊，好像這條弄堂里的集合聲，人們一聽到這號令如野蜂一般從各自的小窩里飛快地鉆了出來，密集在弄里的兩旁。

“出什么事兒了？”“這個女的我認識，就住在××××。”“我也好像見過。”“不過，最近好長時間沒見過了。”“到底犯了什么事？”“J察來過好幾次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真看不出來。”“人不可貌相，現在的人啦，誰看得準。”人群里交頭接耳，吵吵嚷嚷，指指點點。夏洋本來還想看看其他幾個她曾有意無意注意過的幾個人物，繼續回味一下那次具有轉折意義的感覺。可是，不斷蜂擁而至的人群的談笑聲、吵鬧聲、唏噓聲轉瞬間吞沒了她的全部念頭，淹沒了她的全部視線，仿佛她確是一個游街的犯人，哆哆嗦嗦，渾身不自在，心里如萬箭穿心般難受，只想立馬找個地洞鉆進去。在她面前晃過的每一個人，都扭曲變形，面目全非。裁縫鋪的那位大姐，耳朵很靈，她在第一時間聽到了隔壁拉面館徐師傅那駭人變調的喊聲，聞聲而出，站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占據最有利的地位，加上她人高馬大，在那堆人群里特別顯眼。只見她瞪大了兩只牛眼，繃緊了面部神經，直盯著夏洋這邊，生怕錯過了一個細節。兩扇嘴唇不停地翻飛，好像在對著廣大空氣做演講，她確有那種本事，所有通過眼鼻耳觸到的信息不用經過大腦就可以直接輸到嘴上。她只管自己賣瓜唱歌，也不在乎人家有沒有在聽，她覺得這樣特別爽活，爽得有時候自己冷不防地咯咯大笑，把周圍的人嚇一大跳。夏洋從裁縫鋪前面經過時，故意低埋著頭，害怕自己緊張不安的表情被裁縫鋪女人一眼識破，弄得她興奮不已不能自制。棋牌室里停止了牌頁翻動的沙沙聲，賭徒和觀戰者們全都擠到了門口，瞇起睡意綿綿的雙眼往外瞧，有的嘴里還兜著半支煙，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夏洋靠著遠離棋牌室的一邊，低著頭趕著路，由于走得太快，她幾乎走到了J察的前頭，與J察并排而行，這樣，她就避免了與那幫面目猙獰的家伙過招。但是，她還是防不勝防地聽到了一句令人作嘔的話：“喂，美女，過來玩一把吧。”接著一陣狂笑尾隨而來。

五百米的距離，夏洋猶如走了五千米，冷汗淋漓，疲憊不堪。等她跟著J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沙發上一攤，好像倒下去的一具軟綿綿的尸體。J察們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她徹底擊垮。奇怪的是，J察們并沒有象上回那樣急不可耐，并不急于對眼前的“嫌疑人”進行突擊審問。而是讓夏洋就這樣隨意地躺著，在向一個領導模樣的警官報告完人已帶到之后，走出了房間。

那個領導模樣的警官聽完報告后，從辦公桌后面的靠椅上站起來，徑直走到了夏洋躺著的沙發旁，用一種詭秘而自娛的眼光看了看夏洋。夏洋雙目合得嚴嚴實實，絲毫也沒有覺察到警官這一微妙的舉動。看著夏洋暈沉沉的樣子，警官轉身回到座椅上，頗有耐心地等待夏洋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