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白頭偕老

木梳輕輕滑過頭發，姐倆互相梳著頭發。這梳頭對老年人來說也是極為舒服的事，小宮女仔細地收拾著太后掉下來的每一根發絲。銀盒之中已經有不少黑白相間的頭發了。

“這是什么？”耿太妃問道。

“還不是那孩子搞的，讓他們把哀家的掉發收集起來，這不那盒子里還有幾年前的呢?！碧笳f道。

“哦，皇帝還真有心了。是個孝順的孩子?！碧秮砹w慕的眼光，“只不過我這里也有姐姐的頭發。那還是五六十年前的，油光發亮?！?

幾十年前……

“那時先帝剛登基一年……才過了正月……”耿太妃說道，“按理說孝仁皇后不在了，民間百日不得剃發，只不過朝廷的那一套沒人理會，管的也就是一些官員，這頭發……”

“其實沒那么多規矩，何況那時也過了半年……又不在宮里，”太后說道，“其實那些規矩只是掩人耳目的，我萬萬沒想到你也是個不簡單的人，原本只當你是與她們一般的弱女子?！?

“爺的女人們總是有些用處的?！惫⑻f道，“我本就是出生比不得那些人，只是運氣好，那年爺多喝了幾杯，才有的孩子，其實爺那時候惦記的是姐姐你……”

“他怎么會惦記我？”太后說道，“他惦記的是自己的名聲……”

“真是惦記姐姐你?！碧f道，“酒后吐實言，先帝爺把自己心思藏得深深的，但喝酒多了難免會醉，我其實當時就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個女人哪能一輩子守活寡，我當時可沒喝醉，你也知道我酒量好，他嘴里念著姐姐，把我當做姐姐了?！?

“當時……他怎么會喜歡我？身邊有那么多女人……”

“大概因為只有你真的關心他吧……”耿太妃說道，“這世上誰不想有人真疼自己……”

“我從小就是奴婢出生，十四那年被送到雍王府當差，明面上我就是一個高等丫頭，粗重活不用做，卻難免不了要服侍人，這王府與其他府邸不一樣誰都知道，但是有一樣卻是我不會忘記的，爹爹對我說要成為真正的主子就要接近王爺，才能生下一男半女，保住地位，我真沒有心與他們爭風吃醋，只想在府里有自己的天地好好過日子，王爺的愛真沒奢求過，都說我運氣好，這才有了弘晝這孩子，才得了個真正主子的地位，要不然就要像寧妃一樣，死了才會有個封號，拿自己的性命換來一家子的富貴。”

寧妃就是那早年間在先帝跟前死的那位武氏，她本是御前當差的宮女，救了先帝一命，得了個名分。

太后輕嘆了一口氣：“這男人就是多占了……那么多好姑娘……”

“姐姐也不能那么說，這富貴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難道真和窮人過一輩子勞碌的日子？爹爹一直盼我能嫁進富貴人家，一世衣食無憂。所以從小就對我嚴加管教。”

“你爹爹也真絕，這把女兒往火坑里送?！碧笳f道。

“窮人家不都指望女兒家能給家里帶來點什么嗎？”太妃說道，“當年他們就依靠著主子給我的賞銀過活，我能如何？”

“你家老爺子就用這錢買了宅子下人，給你兄弟娶了媳婦……”太后說道，“你娘不心疼，這刀尖上的日子怎么會好過？”

“我這姑奶奶拿錢回去的時候，他們自然就奉承我，當時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就是我最好的了，也許他們把我賣進窯子里，我會更慘?！?

這是句實在話……

喜娘進過窯子……也熟悉那邊，自己拼命做得最好也就是不想落到那種境況。

“其實真愛不一樣……真不一樣，姐姐對我的才是真愛，我總覺得姐姐年紀應該比我大些，那玉牒上凈是騙人的謊言?！碧f道，她靠在她身邊的那個人身上盯著對方。

“玉牒是人寫的，”那個人說道，“皇家要也要面子，偷龍轉鳳的事實在常見，你這丫頭都叫我姐姐了，難道還不想做妹妹？比你老如何了？我那生辰是假的又如何了？只不過寫玉牒的也太偷懶，直接就給我寫了一個洋人的日歷的頭一日，弄得我每年過洋節……”

“你還怪十六叔呀……他都被你兒子罰了那么多銀子了?！碧α似饋恚澳阌植豢险f你真實的年紀，怎么還倒打一耙?！?

自己實際應該九十幾了吧，自己卻記不得了，那上玉牒后自己才有那碗面吃的，不過自己肯定是比先帝年紀小了不少，最多年齡比耿氏大了幾歲，只不過在玉牒之上，自己還比她小了兩三歲。

“其實我們能活到這個年紀都不容易，”太后摟住了靠在自己身上的耿氏，“就算你比哀家小，如今不是也一樣白頭了嗎？沒想到竟然是我們兩人在一起白頭偕老……”

“爺走得太早了……”太妃傷心起來，“那要是在世……”

“別說那樣的話，是我們活得太久了，爺走的時候也正常，只是不該學那些人練什么丹藥……都怪我去招惹那些人進宮，以為他們會替爺調理身子……”太后說道，卻又四目對視，這如花似玉的年紀的確都過去了，耿氏的手保養得好，但是她的臉上也是滿臉褶子了。自己的手就更是慘不忍睹。

“年輕真好……那年我才十五，隨著爺去江南，江南人才俊秀，就是男人長得也俊……”

“那時候爺也很俊吧?！碧罄洳欢柕?。

“但他心里沒有我……”太妃耿氏說道，“爺那時候迷上了一個花魁，不斷寫那些肉麻的詩句給她，還說人不風流罔少年，卻不知道人家只是賺他錢而已。”

“你說的沒錯……也就這里理，逢場作戲哪有真情?！碧笳f道，“其實這宮里也是與那邊差不多，笑臉相迎只不過逢場作戲，看你那么老實的人都有小心眼，何況她們呢？當年年貴妃看我不順眼也是正常的。在這里多少人追求的就是這把椅子?！?

“姐姐，我卻更看重情意，”耿太妃說道，她望著面前的人，淚水流了下來，“這一世能與姐姐一起，我心滿意足了，至于這富貴榮華，只不過過眼云煙?！?

喜娘輕聲說道：“人活著不知為何？其實平淡生活有何不好……我們經歷過的事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