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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審判(1)

  • 人間(中)
  • 蔡駿
  • 5716字
  • 2014-08-18 08:52:29

You have the right to remain silent. Anything you say can and will be used against you in a court of law. You have the right to have an attorney present during questioning. If you cannot afford an attorney, one will be appointed for you.

——Miranda warning

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一切將被作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請律師。如果你請不起律師,法庭可以為你指定一名。

——米蘭達警告

我有權保持沉默。

沉默……

仰頭對著潮濕的天花板,一只蟑螂緩緩爬過,忽然有些羨慕這小動物,無論它在什么骯臟地方,至少要比我自由與幸福很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銬,將雙手牢牢綁在一起。我已換上一身藍衣,屁股下一張破舊的椅子,三面陰暗的墻壁,另外一面是警察局的大辦公室。當中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傳來剛被抓的搶劫犯的叫嚷聲,還有黑白雙煞得意的大笑,這下他倆可立下了大功一件。

終于,緊鎖的防彈玻璃門被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白人進來,小心翼翼地坐下打量我一番才說:“高先生,你會說英語嗎?”

“會!”這是十個小時以來,我第一次開口說話,“你是法庭給我指定的律師嗎?”

“是,我是史密斯律師。高先生,你很可能被指控犯有一級謀殺罪,現在請把你知道的所有情況告訴我。”

“我沒有殺人!”

“好的,能否說得更詳細一些?”

“對不起,我只能說我是一個陰謀的犧牲品。當我走進房間他已經死了,隨后我就被警察發現。”

“但你手里握著一把刀,經檢驗就是導致受害人死亡的兇器,還有你的身上有大量死者的血跡,這些都是對你很不利的證據。”

我咬緊著牙關:“我沒有殺人!”

“高先生,你認識死者嗎?”

我當然認識常青,但怎么解釋我與常青的關系呢?是古英雄與常青的賢侄與世伯?還是高能與藍衣社的世代仇敵?現在殺人嫌疑犯是高能,不是那個背負著使命的古英雄!

“對不起,無可奉告?!?

“高先生,我對你的態度很遺憾,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是來幫助你的,你應該告訴我一切。你的護照顯示,兩天前你剛從洛杉磯入境美國,也是你第一次來美國。我也查詢了你的簽證資料,顯然你還沒來得及開始考察?!?

又一個要命的問題,所有的簽證邀請都是常青幫我辦的,現在他已躺進了停尸房,而警察認為是我殺死了他,除非他能死而復生,否則誰都說不清楚。

看到我一直不回答,律師繼續問:“高先生,能否告訴我,你來美國的真實目的?否則,陪審團很可能認為你來美國就是要謀殺常青?!?

我來美國的真實目的?以高能的身份與天空集團大老板高思國見面,但是我可以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嗎?就算說了會有人相信嗎?高思國根本就不再那個破房間里,連他的鬼影子都沒見到!誰會相信堂堂的美國億萬富翁,會在馬丁路德市這樣的鬼地方,與一個中國的窮小子見面?就算我說自己是高思國的侄子,可誰又能為我證明呢?

“不,我不能說,但我來美國肯定不是來殺人的!”

“很抱歉,如果你不能說出原因,我為你辯護成功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

小小的房間內氣氛很是僵硬,大概他平時的服務對象,也僅限于付不起律師費的小偷強盜,像我這種動機不明的殺人嫌疑犯,也讓他一籌莫展。

還是我先打破僵局:“請告訴我,為什么當我剛要離開時,警察就出現在了大樓里?”

“有人撥打911報警,說那棟樓的513房可能發生命案。逮捕你的兩位警察,在兩分鐘內趕到案發地,正好碰到你渾身是血拿著刀子沖向電梯?!?

“是誰打電話報警的?一定是那個人陷害我的!”

“不知道,是個匿名電話,來自樓下的公用電話亭。警方判斷也許是有人在樓下,聽到了死者被殺的慘叫?!?

“可是沒人看到我殺人!”我低頭用中文對自己說,“我沒殺人!”

“高先生,所有證據都對你非常不利。警方檢查過死者的手機,發現他生前最后一次通話記錄,就是你的手機號碼!”

沒錯,在洛杉磯起飛之前,我才接到常青打來的電話,這通電話也成了我的殺人證據?

“毫無疑問,你一定認識死者,你們的最后一次通話,確定了他所在的位置,所以你就到馬丁路德市來找他了。”

這話好像已經斷定我是兇手了,我不禁發怒道:“你是辯護律師還是檢查官?”

“對不起,我說的是警方手中的證據,這些證據很可能決定陪審團的意見。還有,法醫已完成了對死者的檢驗,死因是心臟被銳器戳穿,兇器就是你手中的尖刀,死亡時間在昨晚21點左右——你被捕之前十分鐘,警方認為你完全具備作案時間與條件?!?

“住嘴!”

我仰起頭盯著律師的眼睛,直接看到了他的心里話——

“中國人,根據我的經驗判斷,你就是殺人兇手!你沒辦法為自己解釋,連編個謊話的勇氣都沒有。大概死者生前與你有仇,你騙得了邀請函與簽證,飛到美國來殺人報仇吧!”

讀心術……

“史密斯先生,我想要更換辯護律師?!?

不需要再猶豫了,我不能讓這位律師先生,把我“辯護”到電椅上!

律師的臉色一變:“高先生,我是法庭指定的律師。”

“前提是我沒有錢請律師,其實我可以請到最好的律師。”

“好吧,既然你不需要我了,那我先告辭了,請保重!”

當他打開放彈玻璃門,我卻喊了一聲:“等一等,我有權利打電話嗎?就打一個電話!”

律師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眼神感到恐懼,便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獨自被關著,回想惡夢般的昨晚——在那棟鬼樓似的公寓,我發現常青死在血泊之中,當我慌亂之中沖向電梯,卻被兩個警察抓個正著。他們用槍指著我的頭,并把我的雙手銬起來,向我宣讀“你有權保持沉默……”的米蘭達警告。

于是我保持沉默,既然這是我的權利。

大批警察趕到兇案現場,當我被押解到樓下,卻再也見不到所謂的“吳秘書”。只有我的行李留在路邊,與我一同被送回警局。

沒錯,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一個當代版的“白虎節堂”事件!

一路上沒有說話,根本不知該如何解釋!我怎會出現在兇殺現場?因為打醬油路過嗎?

警方認為我不會英語,關進這間小屋以后,除了給我送兩次牢飯,就再沒來審問過我。孤獨地度過漫漫長夜,直到今天清晨,才有這位指定的史密斯律師珊珊來遲。

突然,一個警察進來打斷了我的回憶:“律師說你要打電話?”

我點了點頭。

“給你三分鐘,只準打一個!”

警察把我帶出小屋,來到隔壁的一張桌子前,讓我戴著手銬打電話。

想了十秒鐘,我撥通了一個中國的手機號碼。

不是媽媽,而是另一個女人的手機。

她的名字叫莫妮卡。

二十四小時后。

美國,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

不再是警察局的小房間,我被轉移到州立看守所。經過一番可恥的檢查,與搶劫犯與強奸犯被關在一起。我拒絕與任何人說話,即便那些狂躁兇殘的家伙,新人通常會挨他們的拳頭,或者遭到更悲慘的侮辱。

然而,我的沉默讓“室友”們感到害怕,從一個慣犯們的眼睛里,讀心術發現:“這個中國人怎么一句話都不說?他會不會有武功?像李小龍那樣,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把我打個半死?”

感謝香港功夫電影,他們居然不敢對我怎么樣。我一直蜷縮在床鋪上,在半睡半醒之間,度過了被捕后的第二夜。

清晨,有個獄警打開房門,叫著我的名字說:“高能,有人來看你!”

我困惑地走出班房,來到探望室,一個年輕的女子正等著我。

又是那張混血的面孔,栗色波浪的長發,絲綢之路上的眼睛,還有那個神秘的名字。

“莫妮卡!”

是她,不是做夢!一個晝夜之間,就像從一千年前,穿越時空來到我面前。

當我的雙手還在僵硬,她已將頭埋在我的懷中,像只小動物劇烈起伏。

這樣更令人心魂蕩漾,心跳幾乎要沖破150,耳根子燙得發紅,又不敢真正抱緊她,因為獄警始終站在旁邊,還有頭頂正對的攝像頭,這些眼睛讓人無地自容——我是一個囚犯!

突然膽怯起來,連輕吻一下的勇氣都沒了,只能和她一起顫抖。她的眼神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惜,卻什么話都沒有。與以往的吵吵嚷嚷相比,莫妮卡此刻的沉默,才讓我感到真正的恐懼。她不是自稱無所不能樣樣神通嗎?怎么回到了她的美國,卻變得如此一籌莫展?如果連她都無法救我,那么麻煩可真就大了!

這回輪到我先說話:“你……你怎么做到的?這么快就來了?”

“接到你的電話是上海的半夜,我立刻訂了第二天清晨的航班,從上海飛往洛杉磯。同時訂好洛杉磯飛往馬丁路德市的航班。當中幾乎沒停過,就從洛杉磯來到這里。”她回頭看看土里土氣的獄警,“這也是我第一次到阿爾斯蘭州。”

“莫妮卡,我對你這么重要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的眼睛,有些失望:“你說呢?”

“對不起。”

“你不是可以看到我的心里話嗎?你看不出來嗎?”

我現在才發覺,讀心術只能讀出思維與情緒,卻讀不出非理智的感情,因為心底的感情無法用語言形容,也無從感知其語言。

“我——不知道。”

“你在想究竟是你對我這么重要?還是你對我背后的人這么重要?原來我也有讀心術?”

莫妮卡讓我無地自容,我索性正視她的臉,那雙美麗的混血眼球:“你背后的人?是誰?”

“就是前天晚上你想要見卻未能見到的人!”

她終于親口承認了!

前天晚上,我被當作殺人犯而被捕的晚上,我想要見卻未能見到的人,正是天空集團全球CEO高思國。

“謝謝你,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這句話。”

“好,就算我欠你這句話,古英雄?!?

“對不起,我在這里叫高能?!?

“我不管你到底叫什么!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我背后的那個人,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你——你為什么看不起自己?”

也許從昏迷中醒來的那一夜,看到鏡子里的我開始,就從來沒有看得起自己過!

我不想在獄警的面前太激動,轉換到更重要的話題:“你是來救我的嗎?”

“是!”

“你相信我是無辜的嗎?”我的臉無比嚴肅,又補充了一句,“僅憑我的一面之詞?!?

“我相信!你是無辜的,是遭人陷害的,從我剛接起你的電話,我就確信無疑——你是一個巨大陰謀的犧牲品!”

讀心術對這種思維看得一清二楚,莫妮卡的眼睛告訴我,這就是她所想的真心話。

“巨大陰謀?!蔽译y過地點點頭,在她面前顯露脆弱,“沒錯,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大到讓我們都無法想象。”

“為什么?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她輕輕嘆了口氣,不等我回答繼續道,“因為,你知道只有我才能救你!在這個世界上,你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信任了,除了我。”

是,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信任了。

原本我來美國的一切,都依靠常青的安排,卻沒想到千里迢迢過來,卻是來發現他的尸體!該死的是,我還被當作殺死他的兇手!這個時候能去找端木良嗎?大概他也以為是我干的吧,畢竟他知道我從心底厭惡常青,正好趁著去美國的機會干掉他。我還能給誰打電話呢?難道要告訴媽媽我成了殺人犯?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只有莫妮卡有可能救我,如果她仍然對我感興趣。

但我真的信任她嗎?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將為你聘請最好的律師,不惜任何代價為你洗清冤屈?!?

“時間到了!”

獄警粗暴地走過來,將我從莫妮卡面前拖走。她嘴唇顫抖著看著我,像一尊歐亞草原上的古老雕塑。而我就像戴宰的羔羊,被拖入深不見底的監獄深處……

這一晚。

我仍在看守所保持沉默,這種令人恐懼的沉默,讓我成為嫌犯們眼中的異類。沒人敢來招惹我,尤其當我用狼似的眼神,死死盯著對面的家伙。有人說我是香港來的職業殺手,也有人說我是舊金山華人黑社會的,更有人說我是某個傳說中的變態殺人狂。

囚室整夜難以入眠,除了防備黑暗中的慣犯,腦中回想幾十小時前的一幕幕場景——到現在為止我沒對任何人說過,究竟是在行使“米蘭達權利”,還是對真相感到膽怯?這是自己性格中的一貫弱點,害怕別人不相信我的話,害怕被當作一個無知的白癡,居然編造這種拙劣的謊言,為殺人罪行開脫?

西部高原的夜異常寒冷,白天可以眺望落基山脈終年不化的積雪,相比洛杉磯已是兩個世界。后半夜越來越難熬,躺在單薄的床上瑟瑟發抖,天亮才支撐不住失去意識。

我夢到了常青。

案發的荒涼公寓樓內,昏暗的白色走廊,他獨自搖晃著向我走來。直到近前才看清他一身藍色風衣,高高的衣領豎著掩蓋兩頰,中間隱藏一張慘白的臉,僵尸般深陷的眼窩。他身上散發著一股腐尸臭味,似乎有蠅蛆自眼睛爬出來,胸口溢出大灘黑色血液,緊接著又凝固而污漬……常青越近就越讓我窒息,感到空氣中有一只大手,緊扼我的咽喉。

“不!不是我干的!我沒有殺你!”

在睡夢中叫喊起來,大概也是我在這間囚室說的第一句話。

奇怪的是夢中的世界還在繼續,并未回到凌晨的看守所,眼前還是公寓樓的走廊,藍衣包裹的常青看著我,發出嘶啞的低音:“記住你的任務!”

真被這個老家伙徹底雷倒了!雷得我在夢里迎風凌亂!他被人捅死變成鬼魂,卻還惦記著那該死的任務!

我對著常青的僵尸喊道:“告訴我,是誰?是誰殺了你?”

“是他!”

“他是誰?”

“是他!”

我討厭這種無意義的重復:“最后問你一遍,如果你還是不告訴我,那就下地獄去吧!”

“是他!”

不幸的常青依然在重復,于是我飛起一腳蹬到他身上,把他從五樓窗口踹了下去。

趴到被砸破的窗口,只見一條藍色風衣的影子,被風卷入黑暗的荒野,轉眼消失無蹤。

感覺從未有過的暢快淋漓,早就該送常青下地獄了,是哪位朋友代替我做了這件事呢?

唯一倒霉的是,這件事被嫁禍到了我的頭上。

夢,醒了。

睜開眼睛,鐵窗外已是黎明,有個嫌犯恐懼地看著我,大概聽到了剛才的夢話。顯然我在夢里說的是母語,他們不可能聽懂我的話,故而對我更加又驚又怕。

至于夢中常青的僵尸形象,恐怕是他躺在驗尸房里的真實樣子吧?想象法醫用解剖刀切開他身體和內臟的情景,竟讓我有了一種快感,就像我在夢中將他踢下樓去。

不,猛地搖了搖頭,我怎會有這樣一種欲望,殘忍而嗜血的欲望?就像包裹常青的一身藍衣——藍衣社,那才是我原本的歸宿?難道以前的古英雄,是表面像個溫順綿羊,到黑夜卻變得無情的惡魔嗎?

白天。

莫妮卡又來探監了。

一身黑色套裝,CHANEL鑲鉆墨鏡,掩蓋烏黑的混血眼睛。一個中年白人男子跟著她,提著公文包穿著筆挺的西裝,目不斜視地走進看守所。

看著她身邊的男人,我把激動的情緒收斂起來,嚴肅地用英文說:“你好,請問你是?”

“喬治·薩頓?!?

他嚴謹地與我握了握手,莫妮卡摘下墨鏡說:“高能,薩頓先生是美國最好的刑事辯護律師,當然也是價格最為昂貴的,他打的官司99%都是贏的?!?

“99%?”我皺起眉頭,用漢語輕聲問,“可是——莫妮卡,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陰沉?”

她迅速轉過臉去,躲避著我銳利的目光,用英語對薩頓律師說:“請你和他說吧?!?

“你好,高先生,我作為你的辯護律師,將竭盡全力為你服務,也請你配合我的工作。”

“好,我能申請假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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