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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卡夫卡的地洞里(2)

  • 人間(上)
  • 蔡駿
  • 5347字
  • 2014-08-16 14:36:50

她看起來二十多歲,坐在我對面,閉著雙眼,手握導盲杖。無論多么嘈雜,她都能準確找到車門,人們會給她讓路和讓座。我緊握拉環支撐身體,以此抗衡一個重達三百斤的女人對我后背的擠壓,更不能讓那肥厚的身軀靠近盲姑娘,以免三百斤沒站穩一屁股坐下來。

喧鬧噪熱的車廂里,只有盲姑娘保持安靜,身子挺得筆直,導盲杖收在懷里。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整體來看很漂亮,特別是臉頰的輪廓,分外清晰與標致。我的煩躁漸漸消失,想象她睜開眼睛的模樣——假設她不是盲人,應該是一雙多么美麗的眼睛?

可惜是個盲人。

走出地鐵站,迎面過來一對年輕男女,面對著我視若無睹地接吻。我羞澀地躲開,去了附近一家小飯店。昨晚從中學時代的通訊簿里,找到最要好的一個同學——我迫切地需要了解自己,了解更多真實的過去。父母無法真正了解我,尤其青春年少的時代,每個孩子都有叛逆,藏著許多秘密,只有最要好的同學才能分享。

“高能,認不出我了嗎?”

我愣了一下,對方看起來比我略矮,相貌也無甚出眾之處——他就是我最要好的中學同學?可我連一丁點故人重逢的感覺都沒有。

“哎呀,我是唐僧啊!”

他說著一把將我拉到座位上,但我疑惑地問:“你不是唐宏嗎?”

“天哪,連我的綽號都忘了?還說是什么好兄弟呢!”他已經把菜全點上來了,給我倒了一杯啤酒,“高能,你可要自罰一杯哦!你看這個飯店,和十年前沒什么變化,我們暑假常偷偷跑來點兩個小菜,用光了一個禮拜的零花錢。你不會裝糊涂吧?就算我被燒成灰,你都不會忘記我的——自從當年看了《大話西游》,大家就一直管我叫唐僧了。”

我已絲毫不懷疑他的綽號了,果然滿嘴廢話喋喋不休,就連長相都與羅家英有幾分神似。

“怎么還不說話?那么多年沒聯系了,虧得你給我打電話,還想得起老兄弟,我都感動得要掉眼淚拉!”他說著就自己喝了一大口啤酒,“你是怎么了,跟你說話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得了失記癥?”

知道他在和我開玩笑,卻正好說對了:“一點都沒錯——失記癥,我確實得了失記癥。”

我把一年半前出車禍的經歷告訴了他,唐僧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恢復多嘴功能:“真丟失了記憶?再也不記得我了?所以來找我想弄清楚以前?”

“是,你說說,我的過去是怎樣一個人?”

“說句實話,高能,以前你很平淡,就像一張白紙,在班級里從不顯山露水,不像我整天咋咋呼呼的。”

“我就是那個最不起眼的?最容易被遺忘的那個人?”

其實,我多么渴望唐僧能說出些駭人聽聞的時間,比如打架斗毆或者遇到過死人之類的,哪怕是為了某個女孩和人反目成仇也可以——然而我比我想象中還要平庸。

“差不多吧。”唐僧停頓了一下,“實際上你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

“我在中學里談過戀愛嗎?”

唐僧擰起眉頭:“說了別不開心,兄弟,那時候你沒有女人緣,也很少有女生注意你。不過,你還是暗戀過的。”

“誰?”

這是今晚我唯一的興奮點。

“馬小悅。”唐僧注意看我的表情,“你還記得嗎?”

“不,我不記得了。”

“她是我們的班長兼班花,當年也算大美女了。馬小悅學習好人又漂亮,自然有許多男生追她。但她誰都瞧不上眼,沒人能贏得她的芳心,是最難啃的骨頭。你從來不敢表白,只在心里默默地喜歡,有時還拖我去跟蹤她。”

“那她就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曾經喜歡過的女子?”

唐僧突然露出曖昧的表情:“高能,半年前的同學聚會上,聽說馬小悅現在還沒結婚,你要不要去聯系她呢?”

“不,我再也不敢想了。”

我決然地搖搖頭,心底莫名悲哀。

回到家沒和父母說話,立即把自己關在房里,煩躁地打開電腦。

進入昨晚搜索過的系統文件夾,找到那些關于蘭陵王的網頁記錄。還發現一個博客地址,2006年總共打開過一百多遍,幾乎每次都有登錄頁面,只是沒有留下密碼。

無疑就是我自己的博客!

時隔一年零六個月,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博客——名字叫“在卡夫卡的地洞里”。

剛打開博客,音箱里就傳出趙傳的歌聲:“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我是一只小小鳥》?原來我以前除了粉邁克·杰克遜以外,還喜歡趙傳的歌。

閉上眼睛安靜地聽趙傳唱完小小鳥,發覺這首歌唱的就是我——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的小小鳥,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我永遠都找不到?

很奇怪我把博客背景弄成黑色,看起來非常不舒服,像在古墓里看書,想必以前心情壓抑。博客點擊量只有少得可憐的619,如果以兩年時間計算,平均每天不到一個人的流量,大概也都出于我自己的鼠標。

博客翻到最后一頁(其實總共也只有三頁),在第三頁最底部看到第一篇文章,發表時間是2006年1月19日,博文題目叫“地洞”——

我把洞修成了,看樣子還挺成功。從外面只能看到一個大洞口,但實際上它不通向任何地方,進去幾步就會碰上堅硬的自然巖石。我無意炫耀自己故意玩了這么個花招,從前有過許多徒勞無功的造洞嘗試,倒不如說這就是這些嘗試之一的殘余,然而我畢竟覺得留下一個洞口不掩埋有其長處。當然有些花招是弄巧成拙,這我比其他誰都清楚。留下這個洞口提醒人家注意此處可能有什么名堂,這肯定是冒險。誰若是以為我膽子小,誰若以為我大概只是由于膽怯才修了我這洞,那就把我看扁了。離此洞口約一千步遠的地方才是地洞的真正入口,由一層可以揭起的地衣遮蔽著,這世上無論什么能有多安全,它就有多安全。毫無疑問,可能有誰會踩到這塊地衣上或是把它碰下來,那我的地洞就無遮無擋了,誰若有興趣,誰就能夠闖進來永遠毀掉一切,不過應當注意必須具備某些并不多見的才干才能這樣。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處于其顛峰,可即使如此也幾乎沒有完全寧靜的時刻,我會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個地方,在我的夢中,常常有一只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來嗅去。

——卡夫卡《地洞》

我的博客第一篇文章,竟然是卡夫卡的小說《地洞》的開頭。立刻從我不多的藏書中,找到了那本《卡夫卡小說集》,翻到小說《地洞》的那一頁。半年前醒來之后,就在我的房間里發現了這本書,但不再記得書里的內容,便在幾個月前重讀了一遍。

《地洞》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篇,寫于卡夫卡去世之前,那時默默無聞的作者暫住在柏林,還未寫完《地洞》就病重離開人世。小說里的“我”不過是一只小動物,行將就木地居住在地洞中,日夜提防天敵入侵——我明白了博客名字的意義,我的生活就是藏在地洞里。

接下來的文章全是些生活瑣事,比如博客第二篇——

“上班已經兩年時間了,我早已失去了剛開始的熱情,整天都必須看著老板、同事、客戶們的臉色,我就像僵尸一樣不能露出自己真正的表情——我討厭他們,討厭他們每一個人,但我被迫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即便心里充滿了委屈,即便偷偷咒罵他們斷子絕孫,但我還得強顏歡笑,就像賣肉的娼妓,永遠戴著一副面具……”

博客第三篇——

“昨天和爸爸吵了一架,他要我坐下來和他談心,但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談什么?前兩天和大學同學通電話,他很羨慕我進入世界500強的天空集團上班,而我羨慕他根本不用上班,因為他老爸是個老板,早給他準備好了將來的產業。而我的爸爸是個碌碌無為的男人,他不能給自己的家庭很好的生活,不能讓他的兒子像崇拜英雄一樣崇拜他……”

博客第四篇——

“我最恨的是我自己。大學畢業時給自己定下目標:二十五歲買車,二十八歲買房,二十九歲結婚,三十歲生孩子,三十五歲住進一幢別墅(最好是獨棟)。然而,按照我目前上班的收入,再按照現在的房價,就算干到四十五歲,也根本買不起房子,頂多買個衛生間。我不會讓父母給我貼錢首付,我也知道爸爸沒多少積蓄。我經常站在我們寫字樓下,看著那些跑車進進出出,看著車上載著的美女,香水氣味隨著車輪軌跡留下,我只能聞著味道發呆,真想挖個地洞藏進去……”

接下來十幾篇博文,全是些無聊的日常生活,兩年前我就是一個苦悶青年,渴望買車買房過上體面人生活,這種欲望充滿著我的博客,然而現實除了失敗還是失敗,看不到希望在哪里?雖然是世界500強員工,但在光潔的白領底下,卻是打腫臉撐胖子的遍體鱗傷。

后背心發涼了——沒錯,我過去是,現在也是!一個小人物,或者說是一個小動物,像個小老鼠,永遠在黑暗的地洞里爬來爬去,等待我的只有捕鼠夾。

翻回到博客第一頁,最下面一篇寫于2006年9月19日,連標題帶內容僅僅一句話——

“我發現自己不是平凡的人,在我的身上背負著一個使命!”

看到這里我心里一動,怎么原本生活在平凡與苦悶中的我,突然又發現自己不平凡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趕緊往上面去看,2006年9月23日——

“沒錯,就是他,蘭陵王,這個神奇而偉大的男人,他把一個秘密留給了我,他是一切的起點,而我則將是一切的終點。我知道我的使命,我注定將是一個‘歷史的終結者’!”

什么是“歷史的終結者”?眼前先是浮起阿諾德·施瓦辛格,然后被迅即擦掉,最后剩下的是一個黑色的人影,但看不清那個人的臉,究竟是不是我?

接下來的博客是2006年9月28日——

“昨晚,我夢到他了。難以置信,他居然長得那么美!就和傳說中的一樣,有一雙月光般明亮的眼睛,配著微微上揚的劍眉,挺得適中的鼻梁,烏黑的發絲散在耳際,皮膚白得就像凝固的羊脂,整張臉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暇疵。他看到我了,對著我露出淺淺的笑容,就連嘴唇也充滿了光澤。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長袍,腰際佩著一把長劍,在華麗的宮殿大廳里跳舞,讓四周所有人都發出羨慕的贊嘆。夢破之后,我發現自己還躺在這張小床上,便絕望地哭泣了。”

顯然我夢到了蘭陵王。可為什么醒來以后的半年里,從來沒做過這個夢?而現在的夢里,只有那片神秘的黑色湖水。

接下來的博文更讓人吃驚,2006年9月30日——

“凌晨,又一次夢到他了!我的蘭陵王。這個俊美無比的男子,走出他華麗的宮殿,看上去就像即將出閣的女子,那么嫵媚動人又那么英姿颯爽。然而,他卻穿戴上沉重的全副武裝,那是著名的明光鎧,兩塊護胸鐵甲宛如鏡子能照出人的容顏,遠看卻似婦人的雙乳,就連盔甲都穿得那么令人銷魂。他騎上一匹塞外的駿馬,抓起數十斤重的鐵槍,緊了緊馬刺便奔向戰場。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看似柔弱如女子的美男,卻縱馬提槍沖向兇惡的敵軍。他的馬術卓越超群,很快來到萬軍之前,勇敢地面對敵軍大將。而如惡煞一般的敵國大將軍,看到閃亮的鐵甲之下,卻是一個陰柔美麗的男子,便輕蔑地大笑起來。蘭陵王也報之以同樣蔑視的目光,取出了一副面具戴在自己臉上,那是比地獄惡鬼更猙獰的面具,仿佛被巫師施下最毒的詛咒,讓敵人嚇得魂飛魄散。比面具更恐怖的是蘭陵王自己,毫無畏懼地舉著鐵槍,獨自躍馬沖入敵軍陣中,一槍便刺穿敵國大將軍的心臟,拔出佩劍取下首級。那些嘲笑過他的敵將們,一個個被他剁下了腦袋,幾十萬的敵人全都潰不成軍,北齊大獲全勝。蘭陵王酣暢淋漓地殺光所有敵人,渾身沾滿沸騰的鮮血,他的馬頸上掛滿人頭,一個個睜著恐懼到極點的眼睛。沒錯,他已變成嗜血的殺人魔王,不——他就是一部機器,一部殺人的機器,殺人的機器……”

這段夢境如小說般精彩,我才發現自己的文筆真是不錯,怎么沒去當作家呢?但這篇博文充滿了血腥味,殺戮到最后讓人不寒而栗!

接下來的幾篇博文,反復描述自己的夢,每次都會夢見蘭陵王,那張俊美極致的面容,那張猙獰兇惡的面具,還有尸橫遍野的戰場。

2006年10月12日——

“結束了為期四天的培訓,今天從舟山的海島歸來。昨晚我在海邊喝醉了酒,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現在還有些頭疼。”

沒錯!這篇博客文章證實了陸海空所說的話——在我出事之前不久,在海島參加公司培訓的晚上,喝醉了并且酒后吐真言,泄露了一部分秘密,而這秘密究竟是什么?并最終導致了陸海空的死?

直到2006年11月1日23點55分——

“今夜,我終于見到了藍衣社,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人。”

看到這不禁怔了一下,“藍衣社”是誰?讓我不寒而栗的人?再看時間是11月1日的深夜,正好是我去杭州出事前幾天。

果然,在我去杭州失蹤并出事的前夕,我的博客里出現了怪異的信息,甚至有一個怪異的名字“藍衣社”。

來不及浮想那個穿著藍色風衣的陰冷背影,我看到了下一篇——也是博客的最后一篇,位于日志第一頁的頭條位置——

必須做出選擇,我知道一旦踏出這一步,我的人生必然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很可能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賭博。值得這么做嗎?不,當然值得!因為現在的我一無所有,如果不踏出這一步,所有夢想永遠無法實現,我永遠是一個銷售部的小職員,永遠將被同事、客戶、朋友甚至自己的父母看不起,永遠無法找到一個女人來愛我,永遠是一只坐在井底遙望天空的癩蛤蟆!我不能,不能去面對這樣的未來!是的,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相信我自己的勇氣,那才是我真正的命運。明天,就在明天!”

再看這篇博文的發表時間:2006年11月2日。

文章最后寫到的“明天”,也就是我當年去杭州的那一天!僅僅兩周之后就發生了嚴重車禍,結果在病床上昏迷了半年。

最后一篇博文已顯露無疑——那年那月那天那時那刻,我處于極端的矛盾之中,很可能發現了某種巨大的誘惑,將自己引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杭州,我將前往這座人間天堂的城市,去做一件極為秘密的事情,而這件事可能會徹底改變我悲哀的命運,得到夢寐以求的美好未來,也可能為此而付出極大的代價甚至生命?但我無法甘于平庸,必須要去把握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哪怕博上自己的一切。

最終,我選擇了在2006年11月3日傍晚前往杭州。

那個致命的誘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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