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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又嘩啦開了,尼娜看到工作室門口站著一位新的訪客。她套上黑色和服,沖出去迎接她。

這是一位矮墩墩且無比肥胖的老婦人,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到矮扶手椅上,把一個鼓鼓囊囊的服裝購物袋夾在兩腿之間。她熱得渾身通紅,冒著蒸汽,兩頰像俄式茶炊一般閃爍著微光。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我盼了你兩天了!”

老婦人坐在椅子邊緣,兩只粉色的大腳分得很開,擠在小巧的新式連襪鞋里,這可是遍尋美洲大陸也找不到的款式。“親愛的,我沒忘記你呢,我的精神一直與阿利克同在。從昨天傍晚六點(diǎn)起,我就一直想著他的事。”她把手舉到尼娜面前,那雙手扭曲、萎縮,指甲微微帶青色。“親愛的,我緊張死了,血壓上升,幾乎走不了路。這可惡的熱天氣呀。不管了,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波熱天了。”

她從袋子里拎出三個大黑瓶子,里面裝著黏稠液體。“我給他混調(diào)了這些新油膏,可以給他擦一擦、聞一聞。這個是擦腳的,放一點(diǎn)到布上,把他的腳包起來,然后在上面扎一個塑料袋,擱上幾個小時。如果有點(diǎn)掉皮的話,不用理會,只要把布摘下來后好好洗洗腳就行。”

尼娜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位“袋子夫人”,以及她調(diào)制的藥物。她把最小的一個瓶子貼在一邊面頰上,好涼快一下,然后把所有的瓶子都收進(jìn)臥室。她拉高了一下百葉窗,把它們?nèi)挤旁谡拇芭_上,那上面已有一些瓶子等候多時了。

瑪麗亞走進(jìn)廚房,忙著沏茶,不是冰鎮(zhèn)美式茶,而是帶果醬和糖的俄式熱茶。這么熱的天,也只有她才喝得下。

尼娜甩甩她的長發(fā),她的頭發(fā)染成了金色,但涂層正逐漸褪去,露出底下深銀色的色澤來,她開始往阿利克腳上敷布。敷完之后,她在他身上蓋了一條薄床單,是某種蘇格蘭格子呢仿制品。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同菲馬聊著天,菲馬想知道油膏的療效。

她溫和但不屑地凝視著他,說道:“療效?葉菲姆·伊薩基奇!菲馬!什么療效!這些聞起來就是泥土的味道。全憑上帝發(fā)落,我只能這么說。我自己親眼見過,有的人正往死路上走,馬上就要死了,但是,上帝卻不讓他們走。那些植物里有神力,可以穿透巖石。你只要最上面一點(diǎn)點(diǎn)就行。我就只用最上面一點(diǎn)點(diǎn),哪怕根部也是這樣。有人都彎到地上去了,但下一分鐘便輕輕松松地站得筆直!菲馬,你必須得相信上帝。沒有上帝的話,連植物都長不起來!”

“我想你是對的。”菲馬淡淡地說道,一邊摩挲著自己的左臉頰,臉頰上仍布滿他年輕時旺盛荷爾蒙留下的痕跡。

他學(xué)植物學(xué)的第五年時,曾學(xué)到正趨光性,而眼前這位面如抹布的婦人突然就此發(fā)表了一番含糊不清但高深莫測的言論。然而,作為醫(yī)生所掌握的知識技能告訴他,阿利克沒什么希望了,他那受詛咒的病沒得救了。他最后那點(diǎn)能活動的肌肉在膈膜處,現(xiàn)在也已逐漸僵化。接下來幾天,他必定會窒息而死。在這種時候,美國佬通常面臨一個問題:什么時候關(guān)掉機(jī)器?對于這個問題,阿利克自己已經(jīng)提前給出答案:他選擇在一切結(jié)束前離開醫(yī)院,這樣一來,也就拒絕了通過使用可悲的藥物來人工延長生命。

這讓菲馬壓抑地想到,在某個時間點(diǎn)上,他很可能得給阿利克一些止痛藥,緩解窒息對他的折磨,但副作用是會抑制呼吸系統(tǒng),因而也會讓他喪命。但沒什么別的選擇了。之前叫過兩次救護(hù)車把他送到醫(yī)院搶救,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考慮這個了,再給他偽造各種證件風(fēng)險(xiǎn)很大,也十分困難。

“祝你好運(yùn)!”他對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輕聲說,抓起包,匆匆忙忙地走了,都沒來得及道別。

瑪麗亞猜他可能想起了什么事。她對這個國家的生活了解甚少。一年前,一個病重的親戚把她從白俄羅斯叫來,但是等她填完表格、辦好手續(xù)準(zhǔn)備出發(fā)時,親戚已經(jīng)去世了,她帶著神奇之力與走私草藥漂洋過海而來,卻百無一用。這也不盡然;事實(shí)上,她發(fā)現(xiàn)在這里也有人對她的手藝崇拜有加,因而進(jìn)行著非法、無照的行醫(yī)活動,對后果毫無畏懼。沒有人告訴她任何有關(guān)稅收或執(zhí)照的事情,她對這里的辦事方式驚訝不已。她看病救人,把他們從另一個世界強(qiáng)拽回來——她有什么可懼怕的呢?

尼娜在曼哈頓的一個小東正教堂認(rèn)識了她,立馬意識到,上帝把這位明智的女人帶到她面前是為了阿利克。一二年前,阿利克還沒有生病時,她轉(zhuǎn)信了東正教,不再容許迷信活動,認(rèn)定自己鐘愛的塔羅牌是一宗罪孽,轉(zhuǎn)而把它們送給了焦亞。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在廚房叫她,她匆忙進(jìn)去,往一個杯子里倒了一些橙汁,然后加滿伏特加,而后又放了一把冰塊。她現(xiàn)在總是以美國佬的方式喝酒,調(diào)得淡淡的、甜甜的,可以喝個不停。她用調(diào)酒棒攪拌了一下,大口地喝著。瑪麗亞也攪了攪茶,然后把勺子放在桌上。

“現(xiàn)在,你聽我說,”瑪麗亞很堅(jiān)決地說,“他必須受洗,否則什么都沒用。我是認(rèn)真的。”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他不想受洗,我得告訴你多少次才行呢?他不想受洗!”尼娜突然怒了。

“沒必要大喊大叫,”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那張幾乎沒有眉毛的臉皺了起來,“反正我很快就回家了。我那張紙已經(jīng)用完了。”(她指的是她那張很早以前就過期了的簽證,她從來都記不住一個外語詞。)“那張紙已經(jīng)用完了。過二三天我就走了。他們已經(jīng)給我搞到票了。你必須找個神父,否則我只好放棄他了。尼娜,如果你能找到神父,我會努力救他,用這個或其他方式,甚至可以把他從那邊拽回來。如果找不到,就沒希望了。”她夸張地向上甩著雙臂。

“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想受洗。他只是笑。他說,好吧,讓你的上帝把我?guī)ё撸也粚儆谌魏闻蓜e。”尼娜耷拉著她脆弱的小腦袋說道。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睜大了眼睛:“姑娘,你怎么回事?慈悲的上帝在乎什么派別呢?”

尼娜輕蔑地?fù)]了揮手,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自己倒了一點(diǎn)茶。“尼娜,我真替你難過,真的。我們的上帝府邸眾多。我見過許許多多好人,甚至包括猶太人,各種各樣的人。上帝給他們所有人都安置了地方。我的康斯坦丁被帶走了,望他安息。他受洗了,而現(xiàn)在,他在應(yīng)在的地方等著我。我不是什么圣徒。我和他只一起生活了兩年,我二十一歲就守寡了。我干過一些蠢事,這一點(diǎn)我承認(rèn),我有罪。但他是我唯一的丈夫。現(xiàn)在,他在那里等著我。你能看到我得到了什么嗎?如果你到了那邊還想跟他在一起,他就得受洗。如果有必要的話,別讓他知道好了。”

“你說‘別讓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尼娜吃驚地問道。

“我們得瞞著所有人。”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耳語道。盡管其他人這會兒都圍著阿利克,廚房是空的,但她還是把尼娜推進(jìn)了廁所。她坐在粉色的馬桶蓋上,尼娜則坐在塑料的洗衣槽上,在這么一個不大合適的場所聽著她的指示。

不一會兒,法伊卡到了。她強(qiáng)壯得像個胡桃夾子,臉上毫無表情,頭發(fā)灰白硬直,像一根根稻草般豎著。她是最近才到美國的幾個人之一,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

“嘿,我買了一個新相機(jī)!”她在門口大聲宣布,走到阿利克跟前,在他一動不動的頭上揮舞著盒子,“這是一個帶反轉(zhuǎn)膠片的寶麗來!我可以給你照相啦!”

這個國家還有很多法伊卡沒嘗試過的東西,她急著要去買每一樣物品、品嘗每一樣美食、檢驗(yàn)每一樣?xùn)|西,以對所有的事情形成看法。

瓦蓮京娜用床單給阿利克當(dāng)扇子,朝他身上扇著微風(fēng),可他其實(shí)是唯一一個不太會感覺到熱的人。她把床單扔到一邊,滑到他身后,背靠著床頭板坐下來,把他拉起來,讓他深褐色的頭靠在自己的心口上。她的祖母曾經(jīng)告訴她,心口是她“小靈魂”的家。突然,憐憫的淚水涌了出來;他可憐的頭無助地、懶洋洋地靠在她的胸口上,就像還撐不起腦袋的小寶寶一般。他們的風(fēng)流韻事由來已久,但她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強(qiáng)烈、深切地渴望把他擁在懷里,抱著他,或者更好的是,能把他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這樣就能保護(hù)他躲避該詛咒的死神——顯然,死神已經(jīng)觸及他的胳膊和腿了。

“姑娘們,過來吧!公雞啼鳴啦!”她大聲叫道,嘴上掛著一抹笑容,窩在“紅色包裹”里的豐滿大胸懸在阿利克頭頂,她用手抹去前額上的汗珠以及臉頰上的眼淚。

焦亞坐在床的一邊,把阿利克的腿繞膝蓋彎折起來,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著;另一邊坐著麥卡,她在尋求對稱構(gòu)圖的拍照角度。

法伊卡把鏡頭翻轉(zhuǎn)過來,尋找取景器,終于瞇起眼睛用相機(jī)對準(zhǔn)了。“哎,阿利克,你的蛋蛋擋路了,蓋起來!”她命令道。

前景是尿袋的導(dǎo)管。

“把這么可愛的東西蓋起來?這是什么主意!”瓦蓮京娜哼哼道。

阿利克抽動了一下嘴角,說:“現(xiàn)在就這么點(diǎn)難能可貴的小用途啦。”

“等等,法伊卡。”瓦蓮京娜叫道。她一邊把尼娜嫁妝里的兩個大俄羅斯墊子塞到他背后,一邊挪下床,輕輕地把敏感處與尿管連接處的粉色石膏剝下來。

“讓他歇一小會兒,自由放松。”她說。

阿利克笑了;他喜歡笑話,哪怕是二流的笑話。瓦蓮京娜很快開始工作,手法嫻熟。有一種女人生來就會照顧人,她們的手天生了解一切,不需要有人教。

麥卡再也受不了了,從床上跳下來,離開了房間。她去年嘗試過做愛,首先是與杰弗里·列申斯基,然后是和湯姆·凱恩,得出的結(jié)論是,在這個世界上,她根本不需要性。但出于某些原因,瓦蓮京娜的尿管“儀式”以及撫摸他的方式讓她心頭一震。她們?yōu)槭裁炊寄前沭ぴ谒磉吥兀?/p>

這時浴室恰好空出來了。麥卡脫下短褲時隔著布料觸到了那只長方形小盒子。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小心地包起來,以保證不掉出來任何東西。她昨晚躺在阿利克身邊,不是整晚,只是幾個小時。尼娜下床睡在工作室里,但阿利克沒有睡,叫她過去,她答應(yīng)他的所有要求,而現(xiàn)在,這個小盒子證明,她確實(shí)是他最親近的人。

熱氣使得管道里的水都是熱的,所有的毛巾都濕漉漉的。麥卡盡可能擦干身子,套上衣服,遛出了公寓:她知道自己不想和他一起拍照。

她下到哈得孫河,向輪渡碼頭走去,想著這個盡管使她惱怒卻還算正常的大人如今要去世了,她又要被孤身遺棄在不計(jì)其數(shù)的白癡中間,俄羅斯人、猶太人、美國人,這些白癡從她出生起就包圍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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