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歸樓
- 馬宇龍
- 3043字
- 2021-12-28 16:12:17
2
天窮。
誰叫我?是她。除了妤潔不會有別人了,我是她的課題,是她最有信心的課題。
而現在,她卻要眼睜睜看著我這個課題毀于一旦,她的呼喚有別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呼喚,蒼涼、絕望還有些撕扯的破碎感。一直以來,她喚我的聲音永遠回響在我的耳畔,那么淡定,那么幽靜,當我感到胸悶、急躁不安、無法自在呼吸的時候,這聲音就會響起。
天窮。
我只要撥出一個號碼,不用發出任何聲音,這個低喚就會從很遠的地方,透過電波,穿過我的耳膜,像甜絲絲的溪流一樣,注入我的心田。我會閉上眼睛,等待全身的肌肉緩緩松弛下來。
妤潔。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我無法想象妤潔面對我的離去,該是怎樣的破碎表情?我們也曾在一起無數遍討論過死亡,但是死亡在她的口中就像是說起任意一個普通的事件一樣,輕描淡寫,就像說起早上了吃了什么飯,下午街心花園里又遇見那個遛狗的白頭老人一樣自然而然。
因為妤潔堅持不懈地相信,我是不會與這個詞有關的,六年了,她把六年的時光花在了我的身上。我將成就她博士畢業以來的第一份榮譽。
六年前,我因為睡眠不好,就開始了和戴欣嫚不停爭吵的日子。因為睡不著,我就養成了在深夜翻書的習慣,戴欣嫚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睡覺的時候周圍會有一些哪怕很輕微的響動或者哪怕很細微的燈光。第一次發生爭吵,鋪天蓋地,轟轟烈烈,五歲的鄺歡第一次被嚇得瑟瑟發抖,爭吵的結果是我永遠離開了那張大床。
我清楚記得,那次大吵不久,一次去省城開會的路上,我突然感到胸悶、呼吸困難,有一股氣郁結在胸部和腹部,滿滿地、生生地疼,繼而開始頭暈,惡心。師傅小李子嚇壞了,起初以為車開得快,有些暈車,中間停了幾趟車,讓我休息會兒,喝了瓶農夫山泉。我知道這與暈車無關,最近一段時間,莫名煩躁,而且失眠加重。小李子誠惶誠恐,好不容易把我拉到省城第一醫院。
排隊、掛號,中國所有醫院里該有的一切程序全部走完,小李子跑得氣喘吁吁,做生化全套、動態心電圖、X光、胃鏡、腦電圖,甚至連CT和核磁共振都做了,除了兒科和婦科沒去,別的都跑遍了。第三天去看結果,那些片子、數據均顯示一切正常。
我感覺我的心臟明明在暗自哆嗦啊,我有些奇怪,難道今天的一切不適都是做夢?那個戴眼鏡的中年大夫面對我的質疑,從牙縫里擠出半句話:精神病吧?小李子火氣大,攥起拳頭,剛要變臉,就被我一把拉扯在了一邊。我說,這不是在韓陽市,這是省城。我后來才知道,大夫并無惡意,他的意思是我這屬于神經官能癥,體虛。出了醫院,很奇怪,一切不良的感覺一下子全部沒了,難道真被這大夫言準,精神出了問題?
與妤潔意外相遇就是那次去省城。
后來我一直想,也許我遇不到妤潔,我就不會成為一個病人,相反而言,妤潔遇不到我,她也就不會由一個心理學博士成為一個很好的心理科醫生。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這樣,誰遇到誰,誰就變成對方的對應物。
我和妤潔互為對應物。
那個中午,我突然感覺很煩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打開電視,也嫌鬧得慌。剛剛裝修過的王冠大廈到處都在散發著化學的味道,我懷疑自己中了甲醛的毒。還是出去吧,出去透透氣,也許就好了。
我出門,進了電梯,下樓,來到街上。
街上人永遠是那么多,車永遠是那么多。樓永遠是那么高,我的職業病根深蒂固,好像這輩子都改不了了,在西北大學建筑系學了四年,一直夢想著用自己的手為每一個美麗的城市創造一個好的建筑。記得在大學里,教授一直說,好建筑有四個原則:簡潔、和諧、秩序、個性。優秀的建筑對提升城市形象、培養市民精神有著無可比擬的作用。
而這座我所熟悉的省會城市,不斷出現一些花里胡哨的建筑,不斷地建,不斷地拆,一些老城區的建筑物更是“見縫插針”,不留余地,重復建設,浪費資源。我記得教授還在課堂上告訴我們說,城市是一部永遠不會完成的交響樂,我們每個人都要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去譜寫城市交響樂中的新篇章。
然而這種使命似乎于我越來越遙遠,青年時期的理想也許只能成為一個夢。如今的城市不能說不繁華,不能說不欣欣向榮,但是隨意規劃建筑的高樓大廈把人們逼到了更加萎縮、困頓的境地,走在這樣的人群中,我的呼吸無法自由,我的情緒無法高漲。
我很討厭這種情形,我甚至厭惡自己為什么要擠在這種熱鬧里,給這個本來就亂成一團糟的世界再添亂。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掉進了深淵,比起剛出門的煩躁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額頭上都冒出細細的汗珠來。
就在這時候,妤潔迎面向我走來,本來那條路上步行的人就不太多,所以我的目光直接領受到她目光里的清澈。她是在看我,分明是在看我,毫不掩飾,毫不避諱。想來很奇怪,第一眼看見妤潔,我就感覺親切和溫暖。
是妤潔先說的話,我能認識你嗎?
我從不在街上跟陌生人搭訕,也很少見女人在大街上主動跟男人搭訕,當然那種不時在昏暗燈光里隨時出現的站街女除外。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一身斯文,氣質高雅不俗,顯然不是那類除外者。
我沒有說話,仔細打量著她。
又是妤潔說,請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有話想跟你聊聊,去那邊的紫炫咖啡店吧,我請客。
我認識你嗎?我訥訥著,不像是給她說,而是像在問自己。我不由自主跟著她走進了這家小小的像是專門在等我們的紫炫咖啡店。
若有若無的音樂,是葫蘆絲。我感覺我走進了一種故事,后來的事實證明,妤潔就是這個故事的女主人公。
我叫妤潔。心理學博士,剛從澳洲回來。
你好,我叫鄺天窮,政府公務員,來省城出差。
兩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諾,一杯藍山,冒著裊裊熱氣。
幽暗的淡藍色燈光下,她的臉龐柔和而寧靜。我從未見過這么寧靜的表情。我被這種表情所深深吸引。后來當我和她已經很熟悉了的時候,我一再講給她我當時奇異的感受,我的母親過世好多年了,我很少能想起她。人常說,慈母嚴父。但是對于我而言,卻是慈父嚴母,母親的嚴厲讓我從小看見母親就會渾身發抖,因為母親很少對我們笑,一張冰冷的面孔讓人不寒而栗。我對母親的怕似乎與生俱來,沒來由地不能接近,不能接近也便感受不到母愛的柔軟與溫暖。
母親過世這么多年,我卻很少想起她,她給了我生命,卻沒有給我多少愛。我還罷了,我的大弟弟鄺天昊從小就與母親水火不容,要不是母親后來病逝,否則絕對是喚不回他心底那份親情的。鄺天昊讀高一的時候跟人打群架,用一把砍刀削掉了一個社會青年的三根手指。鄺天昊逃亡在外,是母親一個電話騙他回來,把他送進了監獄。自始至終,母親沒有流一滴淚。
我記得我給妤潔說,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妤潔一笑,很是慈祥。我可沒有孩子,那就把你當我的孩子吧。
后來我知道,雖然妤潔只長我三歲,但是和她在一起,我就不自覺變小,變得溫順,像一個孩子蜷縮進母親的懷抱里。
別說話,讓我猜猜。妤潔專注地看著我,是那種很職業化的眼神,然后她說,你入睡困難,入眠晚,睡眠淺,醒得早,而且會做噩夢。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妤潔莞爾一笑,實不相瞞,我剛從衛生局出來,我今天跑了幾家單位,辦好了所有手續,“妤潔心理慰療中心”就要掛牌了,你已成為我第一個顧客。
你的意思我是你第一個病人?我對“顧客”這個詞進行了糾正。
可以這么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心理疾患。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事實就是這樣。當城市里的人越來越多,我們面臨的健康風險也就越來越大,要知道,城市居民過多的環境壓力是造成大腦活動過激的直接原因,同時也是許多心理問題產生的根源。擁擠的公共交通、繁忙的人行道、高聳的建筑物都是造成環境壓力的罪魁禍首。
你要好好休息。你的工作壓力有點大。
我對妤潔已不知不覺失去了心理防范,我嘆了口氣,我真的該休息了。
沙,握不住它,不如揚了它。你說呢?
我似乎是夢游一般,不知不覺地,就被妤潔拉進了一類需要療救的特殊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