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節日的金山大酒店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的確就像是一座金山。金山大酒店和金山購物中心一樣都是韓陽金山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產業。
金山的老總金大中,在韓陽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和其他的地產商不同,別人吃地皮飯,他吃樓盤,各取所需,互不相犯。他拿來的地皮雖然是天價,但最終都要轉嫁到房價上去,別人掌控地皮的價格,金大中卻操縱著整個韓陽樓市的價格。他說漲,誰也不敢跌。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金大中的廬山真面目。人人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他的名字,但是真正見過他的人幾乎沒有。據說,金大中深居簡出,不參加一切公務活動,不在電視網絡上露臉,不在任何酒店用餐,也不出入各種娛樂場所,只用一只鼠標決勝千里,指揮著千軍萬馬,掌控著整個集團的發展。人們都稱金大中為“隱形手”,意思是這只手無處不在,但是卻無形無蹤。
我們進了十分寬敞的豪華包間,父親被我們恭請到主席位置上。我和戴欣嫚、鄺天昊、孟雪以及兩個孩子鄺歡和鄺克剛兩家六口,分別在兩側排開,排到最后,父親鄺野的對面,就是鄺歡和她的弟弟鄺克剛坐在了一起。
窗外掛滿的紅燈籠映紅了天地,鞭炮聲此起彼落。包間墻壁上的電視《新聞聯播》剛剛開始,中央領導正分頭奔赴各地和人民群眾歡度春節。菜早就點好。涼菜全部上全后,鄺天昊說,哥,你今年高升,是我們家的大喜事,你給咱來個開場白吧。
我把頭轉向父親,說,爸,你給咱說兩句吧,過去我們弟兄聽了你那么多堂課,近幾年可是很少能聽到了。
父親這個站了一輩子講臺的人,是很珍視他的這份經歷的。他端起了酒杯,起身。站起的時候,他一手扶了膝蓋,一手卡著后腰,稍微趔趄了一下,再站穩,手有些微微發抖。
天窮、天昊,小戴、小孟,白駒過隙,日月穿梭,爾父已逾古稀,欣看三世同堂,新桃舊符,吐故納新,幸甚至哉。看新年新氣象,新歲新臺階,盼兄弟和睦,夫妻恩愛,子孫茁壯,逝者逝矣,心愿得遂,男兒當自強,得以修身齊家平天下,會當痛飲此杯!
好一個修身齊家平天下!父親承傳母親遺托,一心要讓我學優則仕,飛黃騰達,讓天昊聚集財富,富甲一方。母親沉睡地下十八年,指揮棒依舊在舞動不已,我們也的確沿著她的指揮棒一步步走向事業的頂點。我們端起酒杯,不約而同想起母親。小時候在鄺灣,爺爺奶奶在炕上擁著被子,爸爸媽媽在炕頭圍著爐子,我和弟弟環繞在周圍,穿著花棉襖,靜聽著歲月的腳步響過除夕,天倫之樂如水一樣地彌漫著我們,那種感覺很美好很溫馨。大年三十,父親曾經告訴我們,坐看燈燼落,起看北斗斜,這就叫守歲。過年其實就是上一個輪回的結束,下一個輪回的開始。古人讓我們通過過年,了解生命的真相,那就是生命是一個輪回。
父親有模有樣的開場白之后,我們夾菜的夾菜,斟酒的斟酒,溫馨和睦,暖意融融。之后,我們這一輩開始輪流給父親敬酒,自然是我們喝干,父親隨量。酒剛敬完,一個穿著唐裝的服務生敲開門,端進來一大個大瓷盆,里面清燉著一只肥碩的甲魚,后面跟著一個西裝男,胸前戴了一朵絹花。
服務生把清燉甲魚放在了父親跟前,那個西裝男遞過來一個名片,彬彬有禮地說,鄺老先生,打擾了,我是本店的經理,歡迎您一家來本店用餐,這道菜送您品嘗,祝愿您健康長壽,恭祝各位新年大吉,步步高升,財源滾滾,合家幸福,萬事如意。
我接過名片一看,是金山酒店總經理海東平。海經理,謝謝你,也祝你生意興隆,新年大吉,坐下來一起吃吧。
不客氣,不客氣,順便告訴一聲,這頓飯我們金總吩咐,他來買單,春節來臨之際,他恭祝各位萬事如意,幾位還有什么需要請隨時吩咐。
海東平已經躬身出去了,我才反應過來他剛說的話,金總吩咐?他來買單?金大中?
鄺天昊看到我在盯著他看,馬上解釋,這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啊,這里我很少來,沒幾個認識的,包括剛才那個海經理,我也是第一次見。
你不覺得奇怪嗎?金大中怎么知道我們來,他又怎么知道我們是誰?看來我們今天真是見識了所謂的隱形手。
父親見狀,催促我們說,快出去看看啊,馬上去把賬結了,不要隨便沾人家的。我就要起身,天昊說,你別管,我去看。我覺得父親說得對,有點不太放心他,就隨后跟了出去。
在收銀臺,我看到天昊正在那交錢,收銀臺小姐死活不收,一再說,老板吩咐過,賬記他名下。我看到天昊把一沓子人民幣放臺上,又被收銀小姐塞過來。
先生,你就不要為難我們了,多收了錢我們就丟飯碗了。特別是收了您的錢。
你說的老板是海經理嗎?我問。
是,是我們海經理吩咐的。收銀小姐面有難色。
麻煩你能不能讓你們海經理來一趟,我有話想問他。
一個收銀小姐就邁著碎步去找海經理了。
一會兒,海東平就來了,哎呀,鄺先生,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海經理你好,很感謝你周到的服務,我只是不明白,我與金總素昧平生,怎敢接受金總這份大禮呢?
鄺先生,你們之間的事,這我還真不知道,金總只是吩咐您的單他來買,可沒說為什么,當然,他也不會告訴我為什么。我也沒資格知道。
那么,他是怎么告訴你的,給你打電話了?
看您說的,我哪能接到金總的電話?
那是他來過了,親自吩咐你的?
您就別逗了,鄺先生,我就沒見過金總,我們下面的人都沒見過,你們進去不久,集團的副董事長、副總經理詹得順打來電話,說鄺先生是金總的朋友,讓多多關照,并把賬記在他的名下。
我的脊背上不由得掠過絲絲涼氣,我感覺像是有一雙眼睛一直在尾隨著我們。這個金大中,真是個厲害的角色啊。看來海東平并不知情,也看得出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身份,我不能再在這里糾纏了,這樣嚷,難免人多嘴雜,反倒造成負面影響。我跟天昊往包間走,到門口我對天昊說,別告訴爸。
鄺天昊會意,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們兄弟倆很親。
大年初二。我的家被一大幫人擠滿了。
沙發上坐不下,就坐沙發扶手、餐桌帶的凳子,連茶幾上都坐了人,我們一家不得不站在地上。
他們不是別人,全是我的老同事,原市建筑規劃設計院的老職工。
為首的是我和戴欣嫚婚姻的介紹人,一個辦公室面對面坐了好幾年的梁工。我剛從學校畢業那會兒,人生,業務也不熟,梁工沒少幫我,生活、入黨、婚姻等等啥事都替我操心。我清楚記得,那時候辦公室冬天取暖生的是鐵皮爐子,大家上班第一件事是生火,然后在火爐上烤饅頭,熬茶喝。梁工是個很會生活的人,能蒸各式各樣的包子,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帶好多包子來放火爐子上烤,香味很快就彌漫滿屋子。我那時候是一個單身漢,跟大家蹭吃蹭喝是家常便飯,所以沒少吃梁工烤的香噴噴的包子。在設計院的那段時光雖然清清淡淡,少有波瀾,但卻是回味無窮。所以,當我接到他的電話,自然很高興,十分熱情地請他們上樓。
沒想到門一開,滿樓道都是人,讓進來,一下子就擠滿了我的客廳。一進門,還沒坐穩,他們就一個個情緒激昂、義憤填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反映問題:
鄺局長,你知道,設計工作是一個技術型、專業化的工作,是一個創造型的勞動,在這項工作中人才是第一要素。設計院響應上級的號召,進行了股份制改革,引進自然人股份,變成了控股的合作制企業,緊接著,實行民營化改革,政府竟然讓被一個設計院處分的混混左義邦收購設計院,設計院轉眼成了他左義邦私人的。報紙、電視到處都在宣傳,說設計院順利實現了民營化改革改制,可是這“順利”的背后,包含著我們這些人的多少血淚和犧牲啊。
鄺局長,一筆名為買斷工齡的經濟補償金,僅夠當時生活的低廉工資,我們奉獻了自己最美好的歲月,就值這幾千元最多也就是一兩萬元?這一筆“安置費”,其實就僅僅夠我們上交一兩年至多兩三年的社保金。
鄺局長,設計院優良資產被廉價賣掉,得到國企資產的新業主左義邦,正在籌劃高價賣掉那塊黃金寶地的土地使用權,準備在遠郊低價購置土地使用權建設工作基地。
鄺局長,我們這些原設計院失業職工,土不啦嘰地生活在冷冷清清的原小區里,為孩子上學、看病買藥等基本的生活花費愁得睡不著覺。
鄺局長,我們的勞動權利被殘酷無情地剝奪了,所謂妥善安置職工,是一個彌天大謊。改制之后,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買斷工齡,其余的內退,內退職工領取每月四百元的內退工資。買斷工齡的職工,拿著那點可憐的補償金,就淪落成了街頭擦皮鞋、撿夜總會啤酒瓶子、騎個三輪車販菜中間的一員。說來你都難以相信,你們是過年呢,我們幾個家里過年一天就是吃一頓好一點的飯,所謂好一點,就是煮一頓米飯,炒一鍋在蔬菜批發市場拾來的菜幫子。另一頓飯就是全家三口一人吃一個價格為五毛錢的饅頭。一夜之間,我們就一下子回到了舊社會。
鄺局長,我有幸在改制后的企業上班。他們對待我們哪像咱們那時候,您是知道的,那時候大家常說:設計院把我當人看,我把自己當牛使;設計院把我當牛使,我把自己當人看。而現在設計院成了民營企業后,工資一下子降到了最低不說,勞動時間也大幅度地延長,勞動強度無休止地提高,職工們就像狗一樣被任意使喚,想罵就罵,一旦有人申辯論理,就得卷鋪蓋走人,毫無通融余地。
鄺局長,你來了,要給我們做主,張萬山這個老滑頭,占著茅坑不拉屎,見了我們就鎖門,啥問題都不解決。鄺局長,咱們是老同事,看在一起共過事的份上,救救我們吧,我們連跳樓的心都有了。
鄺局長……
鄺局長……
鄺局長……
我的頭頂盤旋上來數億只蚊子,嗡嗡叫著,像一團團黑云,壓下來,遮蔽住了我頭頂的整個天空。
一時間,我的頭像是炸開了鍋,我甚至都能聞到腦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