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貴生性謹慎,出兵前反復琢磨敵情,想到了幾處疑點。
官軍營地在五都村東北約二里地,青陽站在營地西北約三十里地,賊軍由青陽站至五都村,很難避過官軍眼線。
賊軍若早就潛伏在五都村,如何躲得過官軍白天的探查?若夜間才趕來,又何須冒險繞過營地,趁著官軍營嘯直接襲營豈不更好?
再說,五都村若早勾結賊軍,根本沒必要合兵一處,左右夾擊官軍才是最佳選擇;若未勾結,賊軍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混進村?
張延貴明白村內沒有賊軍,趙康被困純屬飯桶,但此人為泗州同知小妾長兄,若死在這里,自己回去也必成替罪羊。
而且,人馬已經聚齊,四更初營嘯方平,五更未至又傳警訊,士卒眼中血絲幾乎溢出眼眶,上下怨氣極重。
不管趙康遇到了啥,村內都必須有賊軍,解救趙康的功勞也必須屬于張千戶!
張延貴當即點齊八百人馬,留三百余人看守營地。
其麾下官兵不清楚底細,只知三更天才遭敵襲,死了不少人,此刻賊軍竟又將幾百官軍團團圍住,怎能不恐懼?
出營后,眾將士緊張注視五都村方向,生怕一腳踏進賊軍陷阱。
北風中隱隱傳來悶雷之聲,有人鼻尖抽動,竟聞到淡淡的馬騷味,扭頭看去,黑暗中似乎有高大身影正朝這邊快速移動。
“賊,賊軍!賊軍來啦!”
“殺啊——”
馬蹄聲與風聲交織,火把在朔風中明滅不定,賊軍如猛鬼般呼嘯而至,直撲官軍行軍隊列最薄弱的側翼。
黑暗和疲累嚴重放大了官軍心底的恐懼,危急關頭,有人丟下兵器扭頭就跑。
“穩住!速整隊形,賊軍只有幾——”
張延貴試圖穩住隊伍,卻無濟于事。
沒有預想中的撞擊,只有不及逃走的官兵鬼哭狼嚎。長槍所指腸穿肚爛,馬蹄踏下筋斷骨裂,賊騎呈楔形隊形,一擊就將官軍縱列截為兩段,首尾難以呼應。
待李武打馬掉頭,緊隨其后的步營也已經殺到。
即便丟了火把,張延貴的位置也極為醒目——這廝明盔銀甲騎著高頭大馬,還被十余個披甲親兵護在中間,想藏都藏不住。
但這股敵人已經結陣,攻堅啃骨頭是傅友德的任務,李武的任務則是沖散試圖結成嚴密陣型的官軍,并截斷其返營退路。
“二隊,搶營門。其余人,隨俺接著沖!”
五都村內。
胡大海渾身浴血,手中鐵鍬早就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從官軍手中搶來的長槍。
其人先試圖誘擒敵將,不料趙康根本不上當,胡大海只能且戰且退,利用熟悉村中地形的優勢,層層設伏,先后誘殺官軍百余人。
只可惜,官軍甲械精良,長短兵配合有序,挺過最初的混亂后,漸漸穩住了陣形。
而五都村這邊,僅憑血勇和地利終究不夠。
半個時辰的戰斗下來,五百人戰死近三百,剩下的也大半帶傷。
四弟、五弟接連戰死,胡大海萌生退意,暗中吩咐三弟、六弟帶部分族人先撤,二人卻殺紅了眼,死活不愿拋下胡大海逃走。
緊張對峙中,東北面營地方向隱隱傳來擂鼓聲,官軍后援將至,更沒人愿意拼命了,但也不愿放走這些重創了自己的刁民離開。
胡大海帶著族人和莊戶緩緩后撤,官軍箭矢耗盡,余眾列陣,步步緊逼。
眼見援軍已經進入視線,很快就能大開殺戒,不少官兵臉上不禁浮現嗜血冷笑,坡地上卻突然殺出大股賊軍,瞬間就打懵了援軍。
形勢再度逆轉,趙康暗道不妙,轉身就逃,胡大海卻激發了斗志,欲要殺光這些沾滿族人鮮血的官軍。
“隨俺殺啊——”
李武與傅友德緊密配合,反復穿插打亂官軍配合,不斷收割鮮活生命。
事實證明,所謂官軍精銳也不過如此,一旦遭遇混戰,能夠承受的傷亡率,還遠不及保衛家小而退無可退的莊戶。
村外的戰斗持續不到半刻鐘,出援官軍前后陣型都被沖散,趁著張延貴轉身露出破綻,傅友德逮準機會,一箭射中其戰馬。
嘶——
戰馬吃痛,人立而起,張延貴被甩落在地,近五十斤重的山文甲如鐵棺覆身,壓得他口鼻溢血,半晌掙扎不起。
兩名親兵冒險回身下馬,才扶起張延貴,李武就已經殺到,親兵趕緊撒手,張延貴再度摔倒,就被奔馬狠踏一蹄,當即胸膛凹陷,氣絕身亡。
官兵失去指揮,再無法有效組織防御,潰散之勢已無可逆轉。
傅友德見時機已到,高喊:“跪地投降免死!”
部分官軍丟下兵器,跪地乞降,更多的人則試圖隱入黑暗,等待他們的將是騎隊的無情獵殺。
當晨光刺破血霧,五都村的哀嚎漸漸沉寂,唯余烏鴉在焦木上啞聲啼叫。
闔村僅剩下不到兩百人(未算連夜轉移的老弱婦孺),若是承平之時,就是家家戴孝,戶戶舉喪,但現在是戰亂,連悲傷都是奢侈。
戰斗太過慘烈,連夜轉移,大部分傷員都要死在路上。
手刃趙康之后,胡大海就將傷員轉移到屋中簡單包扎,其余人則剝下官軍甲械守在屋外,唯恐義軍殺紅了眼,連他們一并屠了。
傅友德不想與五都村起沖突,派人送來一些傷藥,明說義軍不進村,胡大海卻不敢放松警惕。
總算熬到了天亮,義軍果真沒進村,村里卻又死了五個重傷號。
胡大海知道不能再猶豫,帶人砍下村中官軍尸體的首級,趕著四頭豬、八只羊,送到義軍營地。
傅友德正和李武盤點戰利品,得知胡大海來意,當即故意板起臉。
“傅某想要斬獲,憑手中刀槍尋官軍自取便是!昨夜大破官軍,胡二哥功不可沒,有話照直說,何須以此試探?”
胡大海卻堅持獻上斬獲,解釋道:
“族內老弱昨夜已經轉移,俺須得帶人跟上,只是村中傷號太多,耽誤不起,能否請義軍看顧一二?”
李武想到當初不愿南下的站戶,插話道:
“交出斬獲,就能接著做良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