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低垂,夜色如洗。王駕一過涇水,張唐軍五萬眾即聽王命歸營,軍中庶子、雜役皆是隨入營中。在五千宮衛隨護下,王駕直奔咸陽而去。
待到咸陽東門外,秦王叫停車。管事宦者傳話,馬車立停。整支步騎車馬皆是次第停住。
“汝等回家。”
“臣請陪王回宮。”一旁蒙驁道。
“臣聽王命。”李冰卻是行禮,起身下車。
“同以為御史,老御史強于小御史。”秦王笑道。
“大王圣明。”
李冰在車門前又施禮道。秦王點頭,待李冰下車,車門關上,便一動食指,示意車行。管事宦者便是輕拍車廂道:
“走。”
車夫立時出聲驅車,前方步騎車馬聞聲先動。李冰讓到路旁,叫自家馬車拐到東門路上暫停。浩蕩王駕繼續順路繞城而行,過渭水橋,直入章臺。在城外游玩國人一見,便是猜到今上回國都矣。
東宮,聞父王歸章臺,安國君忙召應候。范雎在家中夜飯,立時應召而來。
“父王已回章臺。我欲前去探望,又恐父王車馬辛苦。”
“太子孝心。臣陪太子章臺見王。”
“善。”
二人驅車至章臺,于宮門外候召。隨行數十騎衛皆下馬,依律于宮門外馬場拴馬,靜待。
章臺,竹廬小院中,秦王正與聞訊而來美人飲酒賞月,聽報,即笑指席上蒙驁道:
“與汝一般。召太子,應候竹廬賞月。”
“諾。”
管事宦者應諾而去。
眾美人圍住秦王,爭相侍候,秦王樂而不疲,又叫蒙驁說邯鄲故事,惹得美人歡笑不已。走廊上,遠遠聽到笑聲,安國君與應候不由深深相視一眼。
“父王萬歲萬萬歲!”
“大王萬歲萬萬歲!”
一見王,安國君與應候便是齊聲行禮問候。
“安國君,應候請坐。寡人前腳到,汝等后腳來,可有急事?”
“父王為國奔走,車馬辛苦!兒臣來探望,別無他事。”
“善,恰逢仲秋之月,便一起賞月。”
“大王圣明!”
安國君,應候同聲道。
“諸位美人,請于內室蓄水。寡人稍后便來洗沐。”
“諾。”
六位美人連連應諾起身,衣裳飄飄而去,香風過處,燈火搖曳。
“方才聽美人歡笑,不知有何樂事?”
應候開口道。走廊上美人聽到,又是一陣嘻嘻哈哈笑聲。秦王亦是樂道:
“上卿說邯鄲故事,甚是滑稽。”
“上卿即回,間事當歸于上卿。”應候道。
“父王,兒臣監國已畢,歸政父王。”
“嗯。”秦王點頭:“長平戰事如何?”
“司馬梗已下故關,并于故關后反筑壁壘,阻趙人援兵。連日來,故關后及長平谷中,皆對峙,并無交戰。”安國君答。
秦王點頭,噘噘嘴,看向應候問道:
“荀況在楚,境遇如何?”
“春申君以為上客,常與之論儒。”
“哦。楚王果有容人之雅量也。”
“籠絡人心而已。”
“嗯。若只為籠絡,則虛有其名,不足為慮也。”
“大王圣明。”
“上黨形勢如何?”
“臣總計四月開戰以來,至今軍報,所得甚為險也。我于上黨,已斬首趙人二十一萬四千余,皮牢城趙人尚有守軍二萬。故關外有趙國太原援兵三萬。長平谷地內,圍住趙括軍二十余萬,其中雜役民夫十萬左右。是以,趙人于上黨尚有能戰之軍近三十萬。”范雎言及此,稍停后續言道:“我于上黨,共四十一萬六千。已亡十四萬七千。傷不能戰者二萬九千。能戰之軍二十四萬,其中甲士十二萬,庶子雜役民夫十二萬。”
“能戰甲士十二萬。”秦王道。
“十二萬。”應候道:“其中二萬在皮牢城外。十萬在長平。其又分兩處,一處六萬七千圍趙括軍,一處三萬三千于故關反筑壁壘阻拒趙援兵。”
“我甲士死半矣。形勢強于趙,然軍數不如人。”秦王聲音低沉道。
“趙人不知我軍虛實,連敗后,已不敢動矣。”蒙驁道。
“嗯。”秦王嗯一聲,頻頻點頭。
“不知諸侯何以觀上黨。”安國君道。
“自是旁觀。”應候道:“鄭朱在咸陽為媾,諸侯皆見。”
“不論戰和,諸侯皆必旁觀。和自不必說。戰則兩傷。諸侯自樂見秦趙俱削也。”蒙驁道。
“上卿所言極是。”
秦王歪嘴笑道。
夜空上,圓月漸升,皓白光輝普照大地。
楚國都城陳。王宮,楚王與春申君把酒賞月,身邊美人陪侍,面前美人起舞,琴音悅耳悠揚,歡聲笑語不斷。放下金樽,楚王笑道:
“寡人聽聞,令尹常與荀況論儒。”
“臣后學耳,何敢論。”
“哎,令尹謙矣。想秦昭,刻薄人也,尚贊荀況大賢,嘆其老無所依,欲留之于咸陽而不得。荀況入楚,乃令尹之能也。”
“歇微細之人,得大王愛,以為令尹。荀況入楚,非臣之能,乃楚國強盛,大王德懷天下也。”
“哈哈哈哈,春申君善言也。寡人何敢言強盛。故國未復,心不甘也。”
“臣以為,徐徐圖之,故國必復。去歲下徐州,來日必盡得魯。如月有圓缺,國亦有盛衰。待秦國暗弱,諸侯必爭而分之,自可復故國也。”
“極是。想趙括數十萬軍被圍長平,必然奮戰求生。上黨之戰,必使趙、秦俱殘也。”
“大王圣明。地失可以復得,人死不能重生。秦貪天下之廣,年年征戰,少壯多亡,錢財靡費,貌似拓地速,得利多,銳不可擋,實則自傷其生民之根也。易經曰,上九,亢龍有悔。秦內積孤寡之怨,外結諸侯之恨,必盛極而衰也。”
“善!”
楚王擊節稱善,笑容滿面。
夜風送爽,鴻溝起波,舟船浮水,漁歌悠悠。
大梁城,魏王宮。信陵君陪魏王憑水賞月。如姬緊貼王坐,手藏大王衣中,暗暗輕動。魏王以為樂,笑容浮面,見一旁弟弟面有憂色,便是問道:
“信陵君何以睹月傷情?”
“未有。”信陵君應道,側臥席上,轉動手中玉杯。
“說于寡人聽聽。”
“臣收姊姊家書,有言其家不寧。”
“哦。平原君何言?”
“其未言,只姊姊憂之。”
“勿須憂之。趙拒秦于上黨,正可消磨秦人之兵也。”
“趙無意再援上黨。趙括恐不敵。”
“上黨一郡也。自不可過于重之。秦趙各以數十萬,軍爭其地,近百萬眾戰于上黨,已然巨戰也。”
“大王圣明。只是,若秦盡得上黨,其勢大矣。”
“又何妨?趙自首當其沖。”
“兩敗俱傷為佳。”
“弟弟所言甚是。靜觀其變,誰強誰弱,自是了然。”
“看我投石問路。”
信陵君說話,一揚手把玉杯扔出,玉杯翻飛,殘液流光,噗嗵一聲落入池中,濺起層層漣漪。魏王立時心疼道:
“此石乎?乃寡人之玉也!”
“一杯擊起千層月,臣弟醉矣,請退。”
“回家休息,莫又多飲。”
“諾。”
信陵君應諾起身離去,腳步踉蹌。魏王望而笑之,忽一把拉過如姬,抱在懷里抓摸,如姬受驚失聲嬌叫。
嬌媚之聲沖上天,明月朦朧似羞顏。
韓國都城新鄭。王宮,偏殿,韓王與相國等老臣把酒言歡,享仲秋之樂。有飲酣老夫發起少年狂,舉杯建言:
“臣請大王,發兵擊野王,復我故土!”
韓王受驚手一哆嗦,面上喜色頓消。座下相國張平立時道:
“仲秋之夜,大王宴請我等老臣,非為國事,且請飲食。”
“非也。”飲酣老夫熱血上頭,面孔通紅,續言道:“秦人盡發河內民援上黨,河內皆婦孺也。此天賜良機,豈可放過?”
“飲醉矣。扶去休息。”
張平邊說邊與管事宦者作手勢。管事宦者見之,稍視王色,便是命兩宦者去將人扶走。老者雖被扶走,口中卻是仍在求戰。韓王面上甚是難看,心中憋屈,不由憤懣道:
“寡人不想戰乎?去歲秦昭聲東擊西,取我緱氏,綸氏。未戰乎?野王本我郡城,皆我臣民。進擊之,何異手足相殘?非寡人不忍也,乃寡人不能也。月尚求其圓,何況人乎?”
“大王圣明!大王仁慈!”
張平立時頌王。殿內老臣多是隨聲附和。韓王面上哀戚之色方是稍去,又舉杯與眾臣共飲。
夜空浩渺,渤海上濃云浮動,邊緣遮蔽大地。
齊國都城臨淄。君王后宮中,齊王心不在焉,陪坐母親身邊觀賞歌舞。
“又想何事?”君王后暼一眼兒子,開口問道。
“未想。”齊王搖頭道,坐端正,凝神觀舞聽歌。
“我見大王無心歌舞。”
“烏云遮天,不得賞月,故而心煩。”
“誑人之語豈可輕言。”君王后冷聲道。
“太后,我方才,實在想,趙國與秦交兵之事。”
“哦,大王作何想?”
“若趙國不敵,我該如何處之。”
“嗯。”
“未想好。請太后教我。”
“今夜便到此。”
君王后說話,手一揮。歌舞絲弦皆停,樂師歌姬舞士悄聲出門,一旁侍候宦者,宮女亦是離去。待殿門一關,若大屋內,燈火通明,便只有母子二人。齊王身子一歪,便是伏在母親腿上,伸手抱住母親,顫聲道:
“兒實不想為王,每日諸事繁雜,時時心驚肉跳。”
“兒呀。”君王后伸手輕撫齊王面頰:“有我在,勿須憂心。汝只須牢記,愛民勤政,富國強兵。內重賢臣,遠能臣中之奸猾。外尊強秦,與諸侯交往有信。即可立于不敗之地也。至于趙與秦戰于上黨,勿須憂煩,莫管之。其兩敗俱傷最好。若秦勝,我在咸陽使者自會賀之。若趙勝,大王自可發使邯鄲賀之。”
“趙勝是平原君呀!”
“哎,何時方能長大?”
君王后輕嘆,低頭看兒,輕捏其面,目中滿是愛意。
宮殿外,夜風冷冷,燈籠照亮,宦者宮女侍候門廊。殿下,宮中衛士執兵守護,戒備森嚴。夜空烏云翻滾,不見星月之光。
燕國都城薊。燕王宮,燈火明亮寢宮內,燕王正與一群美人嬉鬧尋歡,快活不已。薊城里,相國公孫操家中,卻是燈紅酒綠,賓客如云,喧囂如市,朝中大臣,豪家富賈,風雅名士盡在飲宴,敬酒者競相美言。
“今夜圓月不顯,相國光茫萬丈,更勝明月也!”
“哈哈哈哈,當不起,老夫為燈乎?”
公孫操邊是談笑,邊是飲酒,引得眾人一陣哄笑,歡樂不已。一番熱鬧后,又是閑談,說起上黨,秦趙交兵之事,亦是眾說紛紜。公孫操只是聽,笑而不語。眾人便是請相國言。公孫操舉杯道:
“此乃趙王頭疼之事也,我等飲酒醉可!”
“哦!”
眾皆起哄,舉杯暢飲。
趙國邯鄲。王宮內,趙王與平原君、平陽君、趙禹、趙佐等王室宗族飲宴賞月。放下手中杯,不禁又是愁苦上黨形勢,半醉半醒間,又開口道:
“寡人束甲而趨之!”
眾人皆勸阻,于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