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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何以為家

1

曼谷的All Season區是繁榮高檔的CBD,相比于曼谷老城區的陳腐氣息,這里摩天大樓林立,全玻璃幕面閃爍出21世紀財富的味道。東南亞人口達6億,有著巨大的經濟潛力,西方跨國企業都將All Season區當作風水寶地,在這里設立東南亞地區的總部。

棕櫚樹、噴泉、寬闊的行車道,不時會有奔馳、賓利等商務車在一身泰式禮服的高級保安引導下駛入本區。也有一些西方面孔的國際商務人士來這里出差,入住本區的四季酒店或凱悅酒店。

在世界頂級物業管理公司“第一太平戴維斯”的打理下,一切安靜而有序。打扮時尚的泰國高級精英男女和一些歐美高管在樓下抽著煙,并用英語聊著天,一見到Taxi,他們滅了煙頭,雙手合十,嘴上喊一句“拉拱”(泰語:再見),便趕去客戶辦公室開會。

任何一本旅游指南書都不會寫這里,旅行只能看到別人想讓你看的風景,卻不能真正理解一個國家。除非,你在這里工作與生活。

“于……于總。”嬉笑聲驟停,兩個在大廈下閑聊的中國員工像遇到了天神奧丁一樣,自動讓道。

沒人敢惹他,就連泰國人也都閃避著。他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儼然一尊石膏雕塑。

“你是不是傻?”老員工對新人小聲說,“你要叫他Jacob啊!”

“為什么?他是華興泰國分公司的CEO。”新人不解,這家公司“X總”的稱法很多,小員工們也以“某總”來揶揄彼此。更關鍵的是,新人聽聞于總是一位海外傳奇人物,是炙手可熱的紅人,怎能直呼其名?

公司內,他曾是第一代海外老總,年紀輕輕,帶著5個年輕人去“9?11”后戰火紛飛的中東北非,在陌生而艱苦的地區,他用了三年半從西方封閉的市場里虎口奪食、開疆拓土,團隊壯大到200人,所負責的代表處成了第一個海外產糧區,也形成了中東北非的樣板點、輻射亞歐的品牌橋頭堡。華興因此有了第一片海外“根據地”,才一步步向全球擴張,而他也被破格提拔,成為公司最年輕的地區部副總裁。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竟自降了半級身份,跑泰國來了。

“‘于總’就是‘愚總’!東南亞地區部的領導,包括泰國的一些高管,都把他當笑話,每次背后議論都叫他‘愚總’。你這么稱呼他,不是惹他嗎?”那老員工今年29歲了,正是男人最“半瓶子水”的年歲,什么都想點評兩句。

“是嗎?”剛下派的新人從緊張變成了八卦。

“哼,公司的水很深。”

新人看著于總的背影,感覺到了有趣,轉頭道:“哥,那泰國的事情,以后你得多帶帶我哦。”

“帶帶我……”那老員工笑了笑,這話里有話啊。除了工作,肯定還包含了一個新人來泰國點點滴滴的需求,這不僅是生活起居、交通路線,還包括去哪里看人妖秀,哪里有最瘋狂的酒吧、最刺激的Massage,如何交本地朋友,在大學里找個泰妹談戀愛。曼谷是花花世界,而這才是海外生活嘛!

這里面有很多秘訣和風險,但他故作矜持,不想這么快就談這些風流事:“哎,先說說于總吧,我告訴你他有多‘愚’……”

忽然,新人的臉色煞變,可那老員工還在講。

他倆背后一陣風壓——于總回來了!

他捏著剛買的紅牛,又一次走過兩人身邊,側頭看著兩人,目光停留三秒。短暫的對視中,那兩人像通了電一樣,腎上腺素暴涌,大腦緊張得一片空白。

“愚總?”于總說。

老員工兩腿發軟。慌亂中,他像求饒般低喊:“Jacob。”

怎么是這人?Jacob像被擊中了一樣,五味雜陳。他嗯了一聲,停了下來。那一聲低沉的男中音,像是大提琴拉了一下弦,一曲意外的小樂章就此結束了。他斂住氣場,回到電梯邊,安靜地排隊,等著回他的辦公室。

“聽說他被公認為‘暴君’?”新人先回過神來。

“……”老員工還沒緩過來,“是……惡魔。”

去年,老員工想要回國休假兩周,因項目緊張被Jacob叫住不準回國。他告訴Jacob一個合乎人情的理由:“我要做爸爸了,妻子想要我在產房外陪她。”但Jacob一句話頂了回去:“你他媽是二胎了!”

他的家人無一不驚怒于這有違人倫的上司,并把Jacob投訴到地區部道德委員會,而Jacob則不顧HR阻攔,強行開出一份“警告信”。員工吃兩次警告就會被辭退,雖可以申請勞動仲裁,可老員工還有孩子要養,房子貸款要還,而且父母年紀也大了。草根家庭出身,唯有外派才能多賺一點,他只能忍。可由于泰國項目至今沒完成,他還是沒能見到第二個孩子!

終于,老員工在上周調到東南亞地區部,已不屬于泰國分公司了。只是Jacob這個大魔頭給他造成的心理陰影是如此之大,今天他還心有余悸。

新人怯怯地問:“可我在深圳總部時聽說,他曾是公司升遷得最快、最年輕的海外老總,總部前輩讓我多跟他學學,說他很有前途。”

“有前途個屁!他的職業生涯已經徹底完蛋了!”那老員工咬牙切齒,“他媽的!”罵完這三字的臟話,他不解氣,又用泰語詛咒了一遍,惹得周圍的泰國人驚訝不已。

新人望著Jacob的人影,疑惑不解。


Jacob耳朵很好,即便大堂很嘈雜,他也能聽見有人咒罵他。其實他猜也能猜到,因為這一年來,他無數次被“問候家人”了。

四五年前,第一次外派中東北非時,他曾對員工很和善,手把手教做事、關心員工情緒,卻被反感啰里啰唆。后來職位上去了,他顧不過來,也更明白員工不喜歡上司是一種自然規律,那還不如讓自己的“人設”粗暴點,反正人在鞭子下更有效率。可他轉到泰國,一股股壓力快要把他逼瘋,“粗暴”從一種管理技巧變成了他的本性。

Jacob望著大門,攥緊拳頭,牙齒緊扣,罐裝紅牛被他捏出響聲。

當領導就不可能討人喜歡,只是那句帶媽的臟話,放到今天這特殊日子,如匕首在心口剜肉——母親的大殮已經確定了,就是今天。

可拳頭還是松開了,誰讓自己也曾虧欠了那員工的家庭呢?他當時把那人扣在泰國不準走,是因為泰國一個超重量級客戶,泰國國資運營商DGG正向他們起訴,起訴華興泰國分公司違約,質量不過關、工期和商用計劃延誤、靠私底下一些“小勾兌”中標,違約罰金高達6億美金。可這都是被冤枉的,他必須證明華興的清白。跟隨他這樣一個高標準的人是很痛苦的,他的下屬﹑同僚﹑上級﹑總部,都被他折磨得不行,也包括他的家人。有人勸他放棄,而他卻一直撐著,即使聽到母親失蹤,他也沒辦法回國。然而,他又何嘗不后悔、不煎熬呢?今天,終于他也請了假回國,準備參加葬禮。

Jacob在電梯口排隊,他年僅31歲,瘦高體形,緊實有力,一身休閑西服,每次總引得候梯的泰國女白領注目。

大堂兩位前臺姑娘,她們不約而同地對Jacob露出“泰式微笑”。但她們也察覺最近這男人的笑容比來的時候少了很多,或許他生性就這么嚴肅。

叮,電梯門一開,隊伍前進,他擋著門,讓女士先進。

這棟寫字樓一共50層,樓層是一個中資品牌在當地地位的象征,他把上一任CEO的中式吉利數字“18”樓換到了50層頂樓。

電梯繼續向上升,越到高層時人越少,最后幾層就只有幾個人了。

忽然,電梯的燈一暗,只聽哐當一聲,電梯廂從43樓疾速下墜,一陣震蕩后滑到40樓,緊接著斷電后又繼續向下滑到了38層……

電梯里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平日的偽裝,變得驚慌失措,職位、家世、國籍或財富,都在這生死一刻被拉平了。

女人們哭泣尖叫起來,精致的妝容頓時扭曲,一只Celine牌“笑臉包”被踩扁,“笑臉”也變得猙獰。一位40多歲的英國男士,躲在女秘書背后哭泣。西方人畫十字,泰國人合十,各自喊著上帝和佛陀。

唯有一個女人理智尚存,她迅速地把一到三十五樓每一層的按鈕都按了一遍,并強作鎮定地喊道:“后背貼在電梯壁上,雙手抱頭,膝蓋彎曲,腳尖踮起,背部弓起!”

別人都照做了,只有Jacob沒有動。

他在中東北非時,曾聽說幾樁電梯墜亡事故。今天也許輪到他了,這樣得到報應地死去,才能向家人謝罪吧。而生死一瞬,他的腦海也閃回起自己的一生的懊惱。

四年多前,他是華興第一批派去海外的員工,他總對母親說:“我帶你出國玩。”可每年他只能回國休假一次,回國也總是只回深圳開會,或陪海外客戶參觀中國。那時,華興剛開拓海外,他愣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開墾出來,成為了海外的三大代表處之一。去年,他卻莫名從中東轉到泰國。為此,他放棄了晉升中東地區部副總裁的機會,這舉動令人不解,但真實原因是他覺得泰國離家近,方便母親來住。誰料到了泰國,他背了前任巨大的黑鍋,母親過來的事就又停了。直到十天前,母親失蹤,他卻還得留在泰國,穩住大局……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燈亮了,隨著“Hello”的聲音,電梯門被撬開了——維修人員緊急救援成功。

2

泰國分公司有300多人,自動門打開的一瞬,員工們交頭接耳的聲音一下子消失,轉而是此起彼伏的鍵盤聲。Jacob知道,大家在通信軟件上議論他。

“泰國能搞定嗎?”員工悄悄打字。

“他媽走了,這可憐的家伙!”公司沒有不透風的墻。

“這叫天譴!”一個討厭Jacob的銷售管理部員工與人低聲交談,見Jacob走過來,立即抬頭看天。

這人35歲,是比Jacob更資深的老人,在總部﹑亞太片區﹑東南亞地區部都有人脈。他是來鍍金的——華興樹立了新導向:“干部不肯下派海外者,不得升遷。”這人職級高﹑關系硬,可Jacob一視同仁地訓斥他。這惹惱了其背后的某些高管,覺得Jacob恃才傲物。

“老板他待不久了吧。”女秘書目送Jacob走進辦公室。

進到門內,他終于可以喘口氣了。他站在頂樓落地窗前,望著湄南河。湄南河就像黃浦江一樣把曼谷劃分成東西兩片,一邊是繁華的新區,一邊是有著大皇宮和鄭王廟的老區。從50樓往外看,風景雖美,可高處不勝寒。

咚咚的敲門聲,是主管銷售的副總過來了。

“您太太去參加追悼會嗎?”副總問他。

為了避免曼谷的花花世界中的麻煩,他把女友謊稱為妻子。但實際上兩人長期異地戀,聚少離多,已經快要分手了。

“她在巴黎剛好考試,趕不過去了。”他說了謊。

“什么時候接嫂子過來曼谷住住吧。”

Jacob眼神飄忽,副總也很懂察言觀色,便不再多問。

“DGG的項目,你怎么看?”Jacob問。之前,他與東南亞地區部、亞太片區和總部為此事拉鋸多時了。他在的時候,一人抵抗,而他一離開,地區部和片區定有動作,“這幾天泰國政局可能有大事發生。”

“Jacob,我們已經盡了全力,兄弟們拼到極限,做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泰國的困難沒那么簡單。這似乎是無解的,政局不穩,越來越多的外企決定撤離,不少華商都這么打算。我們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副總說。

副總沒說錯。Jacob也知道,之前自己反對總部撤離的建議,強壓員工執行,如今逆境下,手下都對他有了懷疑,大家都想干脆讓總部來兜底,哪怕是解散泰國分公司。沒人相信一個內外交困的地方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也沒人愿意陪他堅持到底。

“我就回去幾天,你要頂住地區部的壓力,華興絕不能退出泰國!”Jacob表情嚴肅。

“可是,EMT(全公司最高層)的許總都決定了……”

“EMT找你,你就把事情推我頭上。這幾天我回去辦喪事,他們不敢動我。”

“那可影響您在最高層的印象分啊!”副總很緊張。總部最討厭在一線自作主張的人,Jacob遲早會被秋后算賬。

Jacob聽得出來,副總怕被牽連。

“你能找到新崗位,他們呢?”Jacob瞟了一眼辦公室,那些罵他的員工并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分公司一經解散,占人力80%的泰國員工都要失業。

“可這事跟您無關,是上一任簽的訂單啊!”

“船長是不能棄船的,你我就跟泰坦尼克號一起沉沒吧!”Jacob狠狠地說。

副總有些委屈,自己明明是好心,他搞不懂Jacob為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

Jacob手機響了,他一看是東南亞地區部總裁的電話,直接按掉了。

副總看到了來電顯示,試探著問:“現在這窘境,明天與客戶的驗收團隊會議還要繼續開嗎?”

“當然開,你還得想辦法幫我約信息產業部部長,我三天后回來還是要見的。”

驗收就是吵架,而泰國政局動蕩,部長早已自身難保。副總快被Jacob逼哭了。

Jacob站起來,捏著副總肩膀:“通信科技業是全球規模的產業,離開泰國,全球拓展也會受影響。我們得把它扳回來。”

“好,那您也一路平安。”副總這一年都無法說服Jacob,也不指望這一次能搞定這頑固的家伙。私下里,大家普遍認為Jacob之前一帆風順,不愿接受泰國是仕途滑鐵盧,可上司真糊涂啊,長痛不如短痛,割了席,早死才能早超生。

Jacob目送著副總離開,才長舒一口氣。其實,他也已失去撐下去的意志力,只是他還不愿意承認。


凌晨2點,曼谷素萬那普機場。在泰國快一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回國。這一年來天天只能睡3小時,身體到達了極限。他戴上了眼罩休息。眼罩里,他肆意地回想母親。回家了,終于回家了,但他卻感到了害怕。

鄰座的乘客察覺有人啜泣,向他望去,卻見他依然坐如磐石。

3

他老家在北方,飛機在香港轉機。

“請給我一杯美式,加濃。”他坐在貴賓廳。咖啡夠勁,但他還是累得睡著了。

一個電話進來了,恐怕又是會議電話,他不想接。一看表,才睡了5分鐘,怎么就像睡了一個世紀,他再次閉上眼。電話又響了,“0033”開頭——是法國區號,佩妮的號碼,他一下驚醒了。

“Jacob,我聽到你媽媽的事……”佩妮停頓了一下,“我已經在巴黎機場了,剛才一直沒打通你電話。”

Jacob恍惚了,女友竟打電話了。

那聲音猶如天堂的圣歌,他痛苦又欣喜。相識七年了,從第一年起就說要去見他媽媽,可見到的竟然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的話,你什么時候來曼谷住住吧……”他試探道。

“我還是更喜歡巴黎。”

“更喜歡巴黎”——這句話太耳熟了。

“先生,”貴賓廳小姐喚醒他,“您的航班開始登機了。”

他睜開眼,原來是夢啊。他早先給佩妮留言知會,但沒敢提出同行的請求,她也一如既往地沉默,也許是自己潛意識里還在期盼她吧。

“謝謝!”他一口氣喝掉杯底最苦的咖啡。

貴賓廳小姐的笑容甜美,這是給貴賓廳貴客的認可。可他自覺不配,雖是一個帶領幾百號員工的CEO,自己卻一無所有:失去朋友,失去親人,失去戀人,甚至還沒買房,一切都因為常年不在中國!他猶豫著想要離職,可回國能干什么?他已不熟悉高速發展的中國了,也斷了國內的人脈。

他走向登機口,這也是他人生的中轉站。回不到過去,也到不了未來,就聽天由命吧,如果這幾天副總扛不住,他就離職,抗議高層的“撤退”,保全自己在泰國死戰不退的榮耀。

飛行4小時,抵達北方上空,空氣轉冷。2月的泰國30攝氏度,而家鄉零下10攝氏度。

一下飛機,他包車奔赴那個小鄉鎮,他人生的前16年就在那里度過。外面下著雪,司機把雨刷開到最大,發出破舊的吱吱聲,車里彌漫著人呼吸的臭味。他望著車窗外,雪夾著霾,讓人看不清路,他努力辨認著,但一切都很陌生。

“您哪兒人啊?”穿著襖子的司機從后視鏡里瞄他。

他很驚訝,難道是口音已經消失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多年在外漂泊,早就不適應這里的風俗。司機又問了一次,他思考著,是求學的上海、打工的非洲、深圳總部,還是建功立業的中東北非,或是東南亞?當失去母親后,游子失去了家的答案。

“到了,”司機欺負著“異鄉人”,“剛才說少了,得多加兩百。”

他沒發脾氣地掏錢下車。在這個寒冷的村子面前,他站了許久,一會兒老家人會把他這個“不孝子”罵死的。

他從小就特立獨行,一面是他聰明,另一面是他頑固。這在人際圈狹小的農村太突兀了,沒人看得懂他,反覺得他冷漠﹑莽撞。就算他夠優秀,也是被旁人嘀咕。唯有母親能包容他,支持他做出的決定。讀書、工作﹑出國,離家的一路成長,他做了太多事讓老家人有爭議。如今的悲劇,成了“慈母多敗兒”的因果報應。

家門口,他遇到了一群充滿怨氣的長輩。

只有一個比他大5歲的堂姐跟他打招呼:“先進來吧……”

“不,先綁上,”一個50多歲的叔叔叼著煙,拿著一根披麻戴孝的白麻帶,從他頭上綁過去,勒得他很疼,在他進門時,叔叔一口煙吐在他臉上。

“不能進門,”一個嬸嬸又把他拽回來,呵斥道,“跨火盆,腳錯了!”

“你不孝!”連和藹的奶奶都憤怒地推搡他。

房間里,他與幾十個親戚很陌生,他們是父系一方的。媽媽從南方支邊來做老師,父親在他12歲時離世了,母親獨自把他帶大。

在七姑八姨的指責中,他沒有眼淚。叔叔們抽著煙,不住地搖頭:“真白養了。”

“來吧,過來磕頭!”堂姐好心把他拉出重圍,來到一張母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前,他凝住了。

他想起自己年幼時,看到一輛轎車從他們母子面前駛過,他奶聲奶氣地許諾:“媽媽,我以后要給你買大轎車。”可他沒來得及讓母親享福。

他接過死亡證明,上面寫著被害人失蹤數日后被發現,死因是遭遇車禍,肇事車輛逃逸,現于法醫處檢驗。

“你娘是在去長途汽車站的路上出的事,她每周都要去!”

他第一次開口:“為……為什么要去?”

“我們也叫她別去,可她最近中了風,拄著拐杖也要往外跑!”

中風?可母親從沒說過啊,他翻開她的病歷本,他怎么竟一點沒察覺。他問過她,可媽媽從不流露過分的想念,也不談她的健康。自己真傻,兒行千里母擔憂,她什么都不說,只是想讓孩子安心闖蕩天下。

“你出國賺錢,也不能忘恩負義啊。”另一個姑父說,“你娘又只空想,去汽車站瞎等,半側身子不靈活,還非去不可。”

明知在汽車站是空等,母親卻從不提思念,這份執著是對孩子最深沉的期盼,令他悲傷至極。可當他聽到說母親是“空想”“瞎等”的刺耳胡言時,他憤慨了,怪我就夠了,憑什么還扯上母親?

他轉過頭,要為母親爭一口氣時,姑父把一本紫紅小本甩在他臉上:“你看看,這是什么?”

幾秒后,他表情扭曲了。那是母親的護照,竟是四年前簽發的,原來母親一直都準備出國看他,卻又怕影響他。為什么啊,為什么媽媽你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你覺得會給我添麻煩?

母親的屋子里,衣服都是舊的,餐具﹑杯子﹑牙刷和毛巾也都是一人份,這就是母親近年來冷清的獨居生活。終于,他撲通地跪了下來,任憑親戚們責罵。

許久,眾人才注意到門外正站著一位黑衣女子,她高貴的服飾和優雅的氣質,令人印象深刻,顯示她出身于一個官宦世家——那是佩妮。

收到信息后,她也內心糾結,兩人關系名存實亡,她在巴黎也夾雜過兩段新戀情,但她最終決定來了。剛才她一直等在門外,沒好意思進來,當看見他壓抑著碎裂的自尊,她實在是心生可憐。

堂姐把她領了過來,她上香三拜,轉頭也想拉起他,卻發現他輕得像塊泡沫塑料。

4

晚上,兩人被安頓到招待所。一間房,兩張床。

“事辦完后,你還要回泰國嗎?”她邊卸妝邊問。

“我沒想好。”

如果她能給他一個機會,Jacob一定會選擇離開華興,重選另一種生活。那正是佩妮一直想要的。但佩妮已并不在意,目前這情況,她只想先幫他渡過這一關。

她給他倒了杯熱水。“沒事,你安心回泰國工作。別想太多,會過去的!”她把他摟到懷里,想釋放他的積郁。

他聞到了她久違的味道,可他聽不到她曾你儂我儂的心跳。

見他并沒有哭,她回到自己床上,關了燈:“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情。晚安。”

“嗯……”他腦袋枕在雙手上,呆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明天再多的事,也都失去意義了。女友意外地來了,不過是禮節性的出席,很快會離開;母親一生付出,兒子卻沒能讓她享福;而自己努力奮斗,最終泰國也瀕臨一敗涂地。

回想過去,自己曾是省狀元,考入上海最好大學的王牌專業——“船舶工程”,可畢業那年,就業滑坡,他專業冷門,找不到工作。曾經的狀元成了大家奚笑的對象。上海沒人脈,他只能回到老家省里一個沒落的重工業國企,半年都待在冰冷的廠棚里,未來一眼能望到底,也許過20年,能混個主任。老家人都覺得體制內不錯,唯有母親看出他的心結:“你自己做的決定,媽都支持你!”于是,他辭去當地人羨慕的工作,跨專業考研回上海,鄉親們覺得不可理喻。而后,他又休學去賺錢,在尼羅河的援建工程打工一年,這又令導師同學不解,千辛萬苦考回上海,又跑去黑非洲?為此,導師差點不給他學位證。那時,又是母親包容了他。

他望著佩妮側臥的背影,想起從非洲回來的研三,她出現了。她是深圳的官三代,有錢有文化,從小就談笑有鴻儒,就連深通的琴棋書畫,也都是祖輩世交的大文豪親授。一次聚會上,兩人偶遇了。當他說起自己非洲的經歷時,她眼睛放光,充滿新奇,莫名地喜歡上他身上特有的氣質。

為了跟她在一起,畢業后,他放棄了能落戶上海的頂尖外企,去深圳加入華興。他們躺在深圳喜來登酒店的床上,那是他第一次住五星級酒店,連開房的錢都是她付的。他說:“給我時間,我會給你幸福!我能向你爸媽證明!”

他為了能最快晉升而選擇了銷售崗。然而,選擇華興的銷售,就必須去五湖四海工作——他被分配到了陜北榆林,負責當地電信客戶。

佩妮欣賞他的努力,反正也能坐飛機探望。然而榆林當時連高鐵都沒通,從西安出發還要坐8小時綠皮車,她受不了漫長艱苦的旅程。而他卻為向她證明潛力,忘我地投入工作,大半年了,兩人就見了一次,她建議Jacob換工作,可他因晉升到陜西省公司而沒舍得。一年后,他又因獲公司金牌員工獎,得到EMT和CEO山總的接見和合影。

男人踏上工作的快車道,就疏忽了女友的感受。最終,她賭氣地打算出國留學,建議他放棄工作,一起留學。春節,她帶他去家里吃頓飯,他精心準備后,第一次踏進她香蜜湖的別墅。酒席上,她的親戚們無不豪門顯貴。他曾特意買了塊4萬的表,而在場的卻都戴的是40萬的。他又一次感到了碾壓般的差距,只能加倍努力。

春節后,他說:“你出國讀書兩三年,那我也打算外派海外,做兩三年就回來。”

那時,華興因戰略失誤,錯失國內重大機遇,逼得向海外求生存,老員工不愿去,但在他眼里,這是一個機會,可以避開國內的論資排輩,迅速得到提拔,有機會成為“海外老總”。這樣,她家人會看得起他,等她畢業回國后,他就能用更高的職位,說服她爸媽。

他帶著5個年輕人去中東北非,那里除了極難突破的市場,還有戰火、瘧疾,自然比不上法國巴黎的優渥,但他非要去最艱苦的地區,因為在華興,越是在危險艱苦的地區,回報兌現得越快。既然她將在三年后畢業,那自己也必須在三年里在中東北非虎口奪食。最終,他在奮力下成功做到,也成了華興的海外傳奇。可三年畢業后,她說:“我想留在歐洲。”

三年里,她一次都沒去過中東,也許她早習慣了歐洲,她喜歡香榭麗舍、喜歡楓丹白露、喜歡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聚少離多,她想分手,只是他一直不肯撒手。

此時,他已是公司紅人,并將成為公司最年輕的地區部副總裁,但他為了挽回親情和愛情,下了決心放棄。高層派人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但他知道,人往上走必然犧牲家庭。魚與熊掌之間,他選擇把機會讓出來,自己平調泰國,反正泰國同樣是大代表處,也有機會,關鍵是泰國離她深圳家近,母親也能來過冬。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東南亞成了滑鐵盧。

Jacob聽見翻身聲,佩妮也沒睡著嗎?他下床去看,可她蒙頭鉆進被窩。Jacob便坐在她床邊。

一縷蒼白的陽光照進來,她重新醒來時,他還在身邊。“你怎么不睡?”

“我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經歷歲月而成熟的佩妮,也在內心比較過Jacob和其他男性,她覺得Jacob是個能做大事的真男人,但她警告自己,不是誰都能做英雄的,更不是誰都能做英雄的另一半。所以他不屬于她,這次她一定要一刀兩斷。

5

早晨,母親的大殮開始了。作為獨子,Jacob捧著遺像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敲鑼打鼓的農村樂隊,親戚們撒著白花,哭得很大聲。他作為母親血緣與意志的延續,卻依然沒掉一滴淚。

北方傳統是土葬,入土為安,會感覺人還在。雖然國家推廣火化,尤其是公職人員必須火化,但只要肯花錢,還是能土葬。可由于他被泰國項目壓在海外,遺憾地沒能及時回來通融,經辦人就默認了火葬流程。

8點30分,殯儀館工作人員主持葬禮,哀樂鳴響,默哀三分鐘。

靈堂的哀樂有巨大的感召力,所有人都忍不住落淚,就連與逝者素未謀面的佩妮也被感染,眼中翻涌起淚花,心里也止不住的哀憐。她望著側身的Jacob,見他滿臉緊繃,卻無一滴淚水。

“請家人向遺體告別。”音樂停,工作人員主持道。

Jacob走到前面,看著母親的遺體,回憶如大浪般涌進了腦海:

母親生于南方,和那年代的人一樣,她響應號召來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支援文化教育。雖然環境陌生﹑風俗迥異,但她努力適應,擔任中學老師,一干幾十年。即便父親離世時,她本可以帶著Jacob回南方,她卻選擇繼續在崗位上實現教書育人的使命。現在,她的許多學生都考上大學,改變了命運,在祖國大江南北工作。

他問過母親,為什么不回經濟更發達的南方。母親回答他:人的一生要承擔很多角色,是孩子、是妻子、是母親,但也是員工、是領導,是朋友。而她不能只選擇其中一種。

他看著她,白色的臉上依舊慈祥。外人說她是慈母,其實她是一位嚴母,對他從小寄予期望,他小時候做得不好時,母親會十分嚴厲地教育他。而當他長大后,她又放手讓他自己去做決定,去摸索,去承擔。現在他才懂得,她只是在教他,期望他在茫茫人生中,有獨立自主的個性和安身立命的能力,她教育他遇到問題時不要哭、不要委屈,而是去面對、去解決、去戰斗,希望他成為一個勇于擔當的人。

“我能做到……媽媽……您可以放心。”他忽然吸了下鼻子,眼淚終于砸在了靈堂的地板上,發出滴答一聲。

上一次流淚是八年前,他在上海讀研二,家里窮,他背著導師去尼羅河做“中鐵”的援建項目。那個春節,他被導師罵,人又回不了家,只能在簡易工棚里看CCTV春晚直播。黑人郵差騎著車在工棚外給他送來媽媽的信。信里寫道:“在海外看看世界很好,不要在乎別人,也不要擔心我,你能自己做決定,媽媽就永遠支持你!”

那時,春晚正插播著一句廣告語“孔府家酒,叫人想家”,他瞬間淚目,奔向河邊,眼淚裹著撒哈拉的沙塵,掉入尼羅河。他多想打電話對媽媽說“新年快樂”,只是附近幾十公里都沒有信號。

他繞遺體一圈,最后瞻仰母親儀容,然后站在邊角。現在,他成了真正的孤兒,必須獨自一人向來賓回禮。

哀樂再次奏鳴,人們走上前安慰他,但他沒再哭,因為從小媽媽就教育他,男兒流汗流血決不能流淚。他不會在最后一面時,還讓她失望。

禮畢,他給棺木敲上八顆釘子,扶靈送進焚化爐。他發呆地看著火苗,與母親陰陽永別。大約半小時后,工作人員捧出骨灰盒,這灰燼是人一生的物質盡頭,而別人對她一生的記憶也將淡忘。他多么希望當人們憶起她時,會想起她的好、她做過的事,希望她的一生能在別人生命中留下印跡與意義。

佩妮心中的柔軟被再次觸及。這個上午,她替他保管手機。深圳和泰國撥來的會議電話不停震動。7×24h待命,是華興管理者的責任感,而郵件則一刻不停地累計到了上千封。

中午的“豆腐飯”,她坐在他身邊,靜靜地給他夾菜,但他吃不下,只是一聲“謝謝”。那“謝謝”帶著滾燙的熱量,她一摸他頭——也許是泰國與中國一冷一熱,他發燒了。Jacob在中東北非時,肺部因沙塵有舊疾,如果高燒引發肺炎,那有不可逆轉的后果。可他示意她別聲張,怕這會給迷信的親戚帶來壞說法,進而牽連詆毀到母親。

當夜燒遺物,他翻箱倒柜時,意外地發現母親給他做的新衣服。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堂姐和佩妮都建議他留下點做回憶。“已經沒有意義,全都燒了。”說罷,他把母親的護照也扔到熊熊地火光里。

次日,蒙蒙細雪中,骨灰盒入葬墓地。堂姐說:“你考慮回來吧。不小了,也該成家了。”堂姐又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佩妮。

他站在雪里沉默著,回來?回來干嗎呢?在海外太久,自己對國內發展一無所知。成家?佩妮和她家都不可能同意。

一陣寒風刮過陵園,佩妮聽見了他對著墓碑的喃語:“我會照顧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請您放心地去往天國!”

他只是在勉強堅持,她覺得,Jacob只能回到泰國漂泊,但無家的孤兒就像浮萍,他也失去了海外奮斗的動力。


下午,機場,他和佩妮即將各奔東西。

“你生病了還去。”她幫他測量過,39℃。

“嗯。”他繃直身體。

“你姐讓我交給你的,那天晚上她怕交給你,你會燒掉它。”

他拿過來一看,竟是父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背后還有母親的筆跡,落款的日期正是他12歲父親過世那年:“沒有人因倒下而失敗,除非他們一直倒下或消極。哪怕萬丈深淵,走下去,也會是前程萬里。”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又一次看到媽媽在那一年面對人生最孤獨時的強大內心。

“接下來,我來照顧你好嗎?”佩妮問。

他猶豫不決,不敢正視她。她站到他正面:“我可以中斷學業,先改票去泰國。”

Jacob看著她,不知道這是愛,還是憐憫。忽然,她緊緊擁抱了他。兩人很久沒有身體接觸了。他閉上眼睛,淚水流了下來。

“你就把我當你的家人吧。”雖然她出身豪門,然而她終究是個善良的人,想幫幫陷入絕境的他,說出的善意謊言。

萬物之中,希望最美,人生的希望又重新燃起了。“相信我,我這次一定能把泰國拿下來,給你幸福。我說到做到!”

真不知道“拿下泰國”和“給她幸福”之間有什么關系。他總是這樣。然而到了柜臺,去泰國的機票賣完了。

“你先回法國,把論文搞定,我保證只要一年時間,等我拿回職務,會向你爸爸證明,然后我們結婚。”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航班時刻表翻動著,Jacob即將登機。她把他送到登機口,這樣告別的一幕,她再熟悉不過了。

飛機滑行了,他系好安全帶,準備重返泰國。人生可以沒有很多東西,卻不能沒有希望,只要佩妮在,他還能爬起來。

她再一次凝望著他的飛機離開她的視線,甚至也有了一絲閃念,默念道:“于佑杰,你對我說的話,也要說到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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