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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販這種營生,一向幾乎全靠老馬,現在老馬一死,營生跟著就解體了。貧窮困乏,雖然不至于馬上來到,而艱難窘迫,卻龐然森然,遙遙出現。德北本是當地人所說的那種松松懈懈的懶骨頭,他有時干起活兒來,倒也有些力氣,不過需要干的時候,和高興出力的時候,能否兩下湊巧相合,卻是非常靠不住的。他又不像那些長年出力的人,有按時經常勞動的習慣,所以即便二者湊巧相合,他也不見得能特別堅持下去。

同時,苔絲覺得,是自己讓父母陷到這一團爛泥里的,所以老心里盤算,不知道怎么才能把父母從這團爛泥里再拉出來。她母親就趁著這時候,提出了她的計劃。

“咱們不論好的壞的,都得一樣地對付才對呀,苔絲,”她說,“可巧這會兒發現了你們德北家原來是一個大戶人家,沒有比這個再那么巧的了。你還是得找找親戚本家呀。有一個很有錢的德伯老太太,住在圍場邊上,你沒聽說嗎?她一定和咱們是一姓。你得去見見她,認她本家,求求她在咱們這個不走運的時候幫幫忙。”

“這樣的事,我可不高興干,”苔絲說,“要是真有那樣一位老太太,那她能對咱們表示好意,也就得算是很不錯了,哪兒能說得上幫忙的話哪?”

“俺的乖乖,你見了她,準能叫她喜得無可無不可,你叫她干什么,她就能干什么。再說,也許這里頭還有更好的事,你想不到哪。難道俺聽說的那些話,都白聽了嗎?你想?”

苔絲以為婁子都是自己捅的,這種看法老壓在她的心頭,因此使她對于她母親的愿望,比起沒有前面那種情況的時候,要尊重得多。不過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她自己覺得是一件完全憑撞運氣、好壞毫無把握的事,她母親一提起來,卻會那樣高興滿意。也許她母親已經打聽過別人,發現了這位德伯夫人,是一個道德最高、慈悲無比的老太太。不過苔絲的自尊心重,覺得叫她以窮本家的身份向人伸手,可真不是滋味。

“我還是愿意想法找個事做。”她低聲說。

“德北,這件事只有你說了才能算,”他太太轉身對他說,那時他正坐在屋子的后部,“要是你說她非去不可,她就去了。”

“俺不愿意叫俺的孩子跑到并不認識的本家門上,去沾人家的光,”他低聲說,“俺是族中頂高貴那一房的族長,俺應該端起這個族長的架子來。”

她父親留她在家的原因,據苔絲看來,比她自己不愿意去的理由還要荒謬。“好吧,媽,既是老馬死在我手里,”她悲傷地說,“那我應當有所行動。去見見這位老太太,我倒不理會,不過關于求她幫忙的話,你可得讓我瞧著辦。再說,你不要一個勁兒地老念念不忘,認為她能給我做媒,那太傻了。”

“苔絲,你說得妙。”她父親簡練警策地說。

“誰說俺有那樣的想法?”昭安問。

“我總覺得,你對那件事,就老不能去懷,媽。不過我去就是了。”

她第二天一早起來,步行走到那個依山為鎮的沙氏屯,在那里再利用從沙氏屯往東到圍場堡一禮拜跑兩次的大篷車,因為這種車在路上從純瑞脊附近經過。而那位渺茫難知、神秘難測的德伯太太安居的府第,就坐落在純瑞脊那個區上。

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早上,苔絲·德北所走的路程,完全是在布蕾谷東北部上那片起伏地帶的中間,她就是在那塊地方上出生的,也就是在那塊地方上長大的。在她看來,布蕾谷就是整個的世界,谷里的居民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類。從前,在她還覺得事事神奇的孩童時期,她就已經從馬勒村的大柵欄門和籬邊臺階[78]上,把那一大片山谷一眼望到盡頭了,她那時看來覺得是神秘的,她現在看來也并不覺得神秘性減少了多少。她從她那內室的窗戶里,天天看見那些村莊、樓閣和依稀模糊的白色宅第;在所有這些景物之上,那個叫作沙氏屯的市鎮,巍然高踞山巔之上;鎮里的窗戶,都在西下的太陽光里,亮得像燈一樣。但是那個地方,她卻還沒到過;就是布蕾谷本地和布蕾谷鄰近,經過她仔細觀察而熟悉的,也只有一小部分。遠在谷外的地方,她到過的就更少了。四周環繞那些山的巒光岑影,她一個一個地都很熟悉,仿佛親友的面目一樣;至于山外的情景,那她的判斷,就完全得依據村立小學里的說法了。她離開學校剛剛一兩年,離開學校以前,是一個名列前茅的學生。

她還那樣年輕的時候,一些和她同年齡、同性別的孩子,都很喜歡她。村里的人,老看見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在一塊兒,她們三個人,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年紀,肩并肩從學校走回家去。苔絲老是中間那一個——穿著一件毛布褂子,褂子原來的顏色都褪了,變成了無可形容的三級顏色[79];褂子上面罩著一件有小方格的粉紅印花布圍襟;走起路來長腿大步的,腿上繃著緊緊的長筒襪子,因為時常跪在路旁和土坡上搜尋植物界和礦物界的稀奇東西,所以襪子上靠膝蓋的地方,都磨成了像梯子似的小窟窿;那時候,她的頭發是土黃色的,像掛小鍋的鉤子似的噘著。兩邊那兩個女孩的手,摟著苔絲的腰,苔絲的手就搭在那兩個女孩的肩上。

苔絲長大了一點,懂得當時的情況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她看到她母親糊里糊涂地給她生了那么些小弟弟小妹妹,她就像馬爾薩斯的門徒一般,大不以為然,因為養活撫育他們,都是頂困難、頂麻煩的。從智力方面看,她母親完全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小孩子。在這一大家無識無知、聽天由命[80]的孩子里面,昭安·德北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而已,并且還不是其中頂年長的那一個哪。

不過苔絲對于她的弟弟妹妹,卻越來越疼愛、護惜;并且為盡力幫助他們起見,一離開學校,就在附近的地里幫著人家曬干草,收莊稼,再不就做些自己喜歡的活兒,給人家攪黃油,擠牛奶。這都是從前她父親養牛的時候她學會了的,她的手又巧,所以這類活兒,她做起來,能比別人都好。

家務的擔子,好像一天一天慢慢挪到她那年輕的肩上去了。這回代表德北一家到德伯太太府上去走親戚,又輪到她,本是當然的事。我們得承認,這一次拜訪,德北家是把他們頂能露臉的那一面拿出去的。

苔絲在純瑞脊十字路口下了大篷車,步行著上了一座小山,朝著那塊叫圍場的地方走去,因為別人告訴她說,就在圍場邊上,能找到德伯太太的宅第坡居。這所宅第不是通常所說的宅第。它也沒有田地,也沒有草場,也沒有發怨聲、有怨氣的佃戶,叫地主用種種欺詐壓迫的手段壓榨剝削,來供給自己和一家的開銷。它絕不是普通的宅第所能比的,遠遠不是。它完全、純粹是為了享樂而蓋起來的一所鄉紳宅第,只有專為居住的目的而占用的地基,和一小塊由地主自己掌管、由管家經營、試驗著玩兒的田地。除此而外,沒有其他給人添麻煩的田地,附屬在這個宅第上。

最先看見的,是那所紅磚門房,冬夏常青的蔓藤,厚厚地攀附其上,直到房檐之處。苔絲起先還以為,這就是宅第本身,等到后來,她心里撲騰撲騰地進了小角門,往前走到了車路[81]拐彎的地方,才看見正房的全部。房蓋得不久——實在說起來,差不多是嶄新的——它的顏色也是深紅的,和那所跟常青蔓藤交映的門房一樣。那所房子,叫四圍一片柔和淺淡的景色一襯托,看著好像一叢石蠟紅一樣。由房角往后面遠遠望去,就是圍場,呈現出一片縹緲清淡的蔚藍景色。這一片獵苑,真是古老尊嚴,毫無疑問,屬于原始時代的英國森林,現在留存的已經寥寥無幾,而這個就是其中之一。祖依德們采用過的寄生草[82],依然能在林中古老的橡樹上面采到,參天的水松,并非人手所栽,依然像從前采它做弓的時候那樣,在林里生長。不過這一片古老的深林,雖然能從坡居望見,卻不屬于坡居那片產業的范圍。

在這一處幽靜安逸的宅第里,一切都光明、蓬勃,修整有方,管理合宜。占好幾畝地的玻璃花房子,從山坡上面一直伸到山腳下的小樹林子那兒。每一樣東西,都像錢一樣,像造幣廠新鑄造出來的錢一樣。在澳洲松和常青橡后面,半隱半露,有一溜馬棚,里面最新器物,無一不備,而它的建筑那樣壯麗,簡直和“安逸小教堂”[83]一樣。在一片廣大的草坪上,支著一架花里胡哨的帳篷[84],帳篷的門正向苔絲開著。

天真純樸的苔絲·德北,站在石頭子兒鋪的車道邊上,半帶驚慌的樣子,兩眼直著往前看去。她自己還沒辨清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就已經不知不覺地信步走到這兒了。她到這兒一看,才覺得一切情況,都和她原所期望的完全相反。

“我還以為我們德伯家是一家老門戶哪,誰知道這一家倒全都是新的!”她天真爛漫地說。她現在后悔不該沒好好地想一想,就照著她母親的計劃前來“認本家”。她想,應該先在家門附近,找找有誰能幫忙才是。

占有這片產業的德伯家(或者說司托-德伯家,像他們起先管自己叫的那樣),在英國這塊守舊的地方上,不是尋常可以找得到的人家。崇干牧師說,咱們那位兩條腿走起來不大便利的約翰·德北,就是德伯氏在本郡里或本郡附近,唯一真正的嫡系子孫,確實不假。他應該再加上一句,說司托-德伯,并不是德伯氏的枝葉,正像他自己不是他們的枝葉一樣,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確是如此。不過我們得承認,這樣一個衰微湮沒了的姓氏,憑借司托-德伯的財富勢力,能后繼有人,倒頗合枝榮而本固的道理。

新近故去的那位西蒙·司托老先生,是一個忠誠老實的商人(有人說他是放債的),在英國北方起家。他發了財以后,一心想在英國南方,遠遠離開他原先做買賣的地方,安家立業,做個鄉紳。既然如此,他就想,他一定得把他的姓氏改換一下。那個姓氏,得讓人不能一下就認出來,他就是過去那個精明的買賣人,并且也不要像原來那個禿光光、硬撅撅的姓[85]那樣平凡。因此他在英國博物館里,把專講英國南方、他想移家居住的那塊地方上那些世族(有的完全絕滅,有的一半絕滅,有的默默無聞,有的家破人亡)的文獻,仔細看了一個鐘頭的工夫。看了之后,他認為,“德伯”這個姓,看起來、聽起來,都可以比得上世家姓氏之中的任何一個。于是德伯跟著就加在他的本姓之上,永遠成了他自己和他子孫的姓了。不過他這個人,對于這種事情,卻極有分寸,所以他在這個新基礎上做繁衍宗支之計的時候,總是合情合理地通婚聯姻,從不隨便高攀,就是使用名銜,也都循規蹈矩,從來沒僭越、過分。

關于這件異想天開的公案,可憐的苔絲和她的父母,自然一點兒都不知道,這實在于他們非常地不利。說實在的,這樣假名借姓,來增光邀譽,他們從來就沒想到是可能的。在他們看來,一個人的漂亮面孔,也許是運氣所賜,一個人的姓氏,卻是與生俱來的。[86]

苔絲站在那兒,像一個要扎到水里的沐浴者,幾乎還沒拿定主意,是前進還是后退,正在這樣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一個人從帳篷昏暗的三角門里走了出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嘴里還叼著煙。

他差不多得說臉膛深色;兩片厚嘴唇,雖然紅而光滑,樣子卻沒長好;其實他不過二十三四歲,但是嘴上早已留了兩撇黑八字須了,修得很整齊,兩個尖兒朝上撅著。雖然他全身的輪廓帶著一些粗野的神氣,但是在他臉上和他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里,卻含著一種特殊的力量。

他走上前來,說:“啊,我的大美人兒,你上這兒來有什么事啊?”他瞧苔絲站在那兒不知道怎么好的樣子,跟著說,“我就是德伯先生。你有什么話盡管說好啦。你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找我母親的?”

這所房子和附屬的庭園場圃,跟苔絲所想象的,已經相差很遠,但是一個德伯家的人,一個姓德伯的,具體體現出來的卻是這種樣子,更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來想,這位德伯先生,一定是一個年高德劭、令人起敬的老人,在他臉上,精致地表現出德伯氏的一切特征,同時舊日的閱歷,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皺紋,像象形文字一樣,表現了英國和德伯家好幾百年以來的歷史。不過既然她已經沒法退身了,就鼓起勇氣,應付目前,回答他說:

“我是來看你母親的,先生。”

“我恐怕她不能見你,她長期鬧病,”那個假冒姓氏的人家現在的代表人說,因為他就是新近故去的那位紳士的獨生子亞雷先生,“我見你還不成嗎?你想見我母親,有什么事?”

“并沒有什么事,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個說法!”

“是來玩兒的嗎?”

“哦,也不是。先生,我要說出來,就好像——”

現在苔絲覺得,她來這一趟,非常荒謬可笑,所以雖然她在這兒,早已局促不安,加上他在面前,更有一種畏懼的心理,她卻不由得把她那玫瑰似的紅嘴唇咧開,做出微笑的樣子來,這樣一來,叫那位面目深色的亞歷山大看著,著實心癢難撓。

“這件事太像笑話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恐怕不好對你說。”

“沒關系,我就是愛聽笑話。你再說說看,我的好姑娘。”他很和藹地說。

“是我母親讓我來的,”苔絲接著說,“實在我自己也同樣地想要來。不過沒想到會是這樣。先生,我是來告訴告訴你,我們跟你是本家。”

“哦!貧寒本家嗎?”

“是。”

“是姓司托的嗎?”

“不是,姓德伯的。”

“不錯,不錯,我的意思也就是說姓德伯的。”

“我們的姓把字念白了,現在變成德北了。可是我們有好幾種證據,能證明出來,我們是德伯家的后人。博古家都說我們是——并且,并且我們還有一方古印,上頭刻著一張盾牌,盾牌上刻著一個張牙舞爪的獅子,獅子的頭上面還有一座城堡。我們還有一把很古的銀匙子,匙子鍋兒是圓的,像一把小勺子,上頭也有那么一座城堡。不過這把匙子都磨壞了,所以我母親老用它攪豌豆湯。”

“不錯,我的盔飾正是一座銀堡,我的紋章也正是一個張牙舞爪的獅子。”他和藹可親地說。

“所以我母親說,我們應該來告訴告訴你——因為新近我們家遭到了一場災難,要了一匹馬的命,我們又是德伯家的長房。”

“我敢說,這是你母親一片好意。就我個人來說,她采取這種辦法,我只有高興。”亞雷一面說,一面直看她,把她都看得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羞暈,“這么說,我這位漂亮的姑娘,你這是以本家的身份,好意拜望本家來了?”

“我想是吧。”苔絲又局促不安起來,只吞吞吐吐地說。

“呃,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啊。你們住在什么地方?你們家是干什么的?”

她把一切情況,簡單地告訴了他一遍。他又問了她些別的話,她都回答了,又告訴他,她打算坐那趟把她帶到這兒來的車回去。

“等到車回來,經過純瑞脊十字路口的時候,還早著哪。漂亮的小妹妹,咱們倆在園里走一走,等車回來,好不好?”

苔絲本來打算在這兒待的時間越短越好。不過那位青年竭力勸駕,她沒有法子,就答應了和他一塊兒走一走。于是他把她領到草坪,領到花壇,領到花窖,又把她領到果園,領到玻璃花房,在那兒問她愛不愛吃草莓。

“愛吃,”苔絲說,“有了的時候也愛吃。”

“你瞧,這兒的草莓都已經熟了。”說著亞雷就彎腰動手,挑選各樣的草莓,往苔絲手里送,一會兒他又挑了一個結得特別好的英國王后種草莓,站了起來,拿著梗兒,親手往苔絲嘴里塞。

“別——別這樣。”她急忙說,一面用手把他的手從她嘴上隔開,“我自己來好啦。”

“瞎說!”他堅持非自己把草莓塞到她嘴里不可。她帶著有些難過的樣子,把嘴張開,把草莓噙了。

他們就這樣毫無目的地瞎走了一會兒。凡是亞雷讓苔絲吃的東西,她都半推半就地吃了。她吃不下草莓,他就在她的小籃子里給她裝了好些。一會兒他們又走到玫瑰花旁。他采了一些玫瑰花,給她戴在胸前。她像在夢里一般,一切都由著他擺布。她胸前插不下去了的時候,他就在她的帽子上給她插了一兩枝花骨朵,又在她的籃子里,以慷慨好施的態度,給她裝了好些花兒。后來他看了看表說:“如果你回去,還是要坐開往沙氏屯的大車,那你吃點兒東西再走,正是時候。你來,我看看我都能給你弄點兒什么吃的。”

司托-德伯把她又領回草坪,帶進帳篷,叫她在那兒等候。他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籃子便飯小吃,放在苔絲面前。看他那種情況,他顯然是不愿意叫仆人來把他們的促膝密談給攪擾了的。

“我抽煙不礙吧?”他問。

“不礙,先生,一點兒也不礙。”

他隔著彌漫帳篷的縷縷青煙,看著她那引人遐想而不自覺的咀嚼動作。苔絲·德北呢,只天真爛漫地低頭看著胸前的玫瑰花,萬沒預料到,在那片有麻醉性的青煙后面,隱伏著她這出戲里那個“興風作浪、制造悲劇的惡魔”,他就要成為她那妙齡綺年的燦爛光譜中一道如血的紅光。苔絲有一種情況,在那時候,正變得于她最為不利,亞雷·德伯之所以老把眼盯在她身上,正由于這種情況。原來她外貌茁壯,發育豐滿,讓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更像一個成年婦人。她從她母親那兒繼承了這種特征,卻沒有這種特征所表示的實質。本來她自己心里有時也對于這一點覺得不安,后來她的伙伴告訴她,說這是一種時光就能治好的毛病。

她一會兒就把飯吃完了。“先生,我現在要回去啦。”她站起來說。

“你叫什么?”他和她順著車路,走到看不見正房的時候問。

“我叫苔絲·德北,住在馬勒村。”

“你剛才說,你們家新近死掉了一匹馬,是不是?”

“是,馬就死在我手里!”她回答說,同時眼淚汪汪地把王子死的詳情說了一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不知道,我得怎么辦,才對得起我父親。”

“我一定得想想看,也許有法子幫你點兒忙。我母親一定得給你個安身的地方。不過,苔絲,再別說什么姓‘德伯’的話了——你知道,就是德北好啦——完全是另一個姓。”

“我也不稀罕再好的,先生。”她帶出一些自尊自重的神氣來說。

他們走到車道拐彎的地方,夾在高大的石南和松柏中間,還看不見前面的門房,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剎那,只有一剎那,他把臉歪到她那一面,好像要——不過,沒有。他改變了主意,讓她去了。

這件事就是這樣開始的。要是她早就看了出來,這番見面里面,都有什么意義,那她也許就要問一問,為什么她就該命中注定,那一天讓一個不對勁兒的人看見追求,卻不讓別的人,不讓一個在各方面看來都對勁兒、都可心的人看見追求?當然,所謂對勁兒、可心,也只能是在人間找得出來的,也只能是差不多的就是了。然而在她認識的人里面,也有一個,差不多夠得上這種資格,但是她對于那個人,卻只是曇花一現,她在那個人的腦子里,卻并沒留下什么蹤影。

因為世間萬事,雖然計劃得精心細意,盡情合理,而實行得可粗心大意、違情悖理,[87]所以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夠互相應答,戀愛的人和戀愛的時機,不很容易湊巧相合。如果兩個人見了面就能前途美滿,老天偏難得正當其時,對他那可憐的人說一聲“你瞧!”,不等到捉迷藏的把戲,把人累得筋疲力盡,他也很難得說一聲“這兒!”,指引那高呼“哪兒?”的人。將來人類的文明,有進化到至高無上的那一天,那人類的直覺,自然要比現在更銳利明敏的了,社會的機構,自然要比掀騰顛簸我們的這一種更嚴緊密切、互相關聯的了;到了那時候,那種進化了的直覺和進化了的社會機構,是不是就能把這種事序混淆的情況矯正過來,我們也許很想知道知道。不過這樣完美的文明,不能預言在先,甚至于也不能懸想為可能。我們只曉得,現在這件公案,也和幾百萬件別的公案一樣,并不是一個完全整體的兩半,正當完全適宜的時候,兩兩相遇;而是兩半里,那迷失不見的一半,在愚蠢冥頑中,獨自到處游蕩,一直游蕩到事過境非、無可奈何的時候。由于這種行動的拙笨遷延,就生出來了種種焦慮、失望、驚恐、災禍和非常離奇的命運。

德伯回到帳篷,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下琢磨,臉上露出一片得意之色。于是他忽然大笑起來。

“哈,這可真活該啦!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哈—哈—哈—哈!多豐滿的個大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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