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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順治帝情感逸事

這位入主中原的大清“第一帝”原是位厚情癡心漢。一旦中意哪位女子,則全心以赴,別無所求,甚至放棄象征權力的帝位——浪漫的人必有浪漫的事。

震驚朝野的風流艷史

母后為他選妃,他偏偏看不好;而他看上的意中人偏巧又是弟媳董鄂氏烏云珠,大有“有情人”難成眷屬之憾!但在這位多情天子的眼中,沒有那么多的章規條例,于是他與烏云珠私下纏綿。其弟不堪綠帽戴頭頂,竟自縊而亡,此事又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花邊新聞……

孝惠章皇后這一對姐妹花原本是由順治朝的太后姑奶奶孝莊太后做主,被選入后宮為帝妃的。在入宮之前,姐姐就被冊封為順治帝皇后,妹妹則成了淑惠妃。這是大清對科爾沁蒙古的恩寵,更是科爾沁人引以為豪的。滿洲的愛新覺羅氏打江山轄四方,而科爾沁的女人則成了大清的后宮之主,又一支嶄新的龍鳳奏鳴曲即將在紫禁城里上演了。孝惠章皇后姐妹倆懷著激動興奮而惴惴不安的心情分別乘坐八人和四人抬的孔雀頂暖轎進了后宮。清代皇帝一生舉行兩次極為隆重的大婚的,唯有順治帝福臨了。

皇后乘著鳳輦由長長的迎親儀仗隊簇擁著,從大清門經午門入宮,至太和殿下,降輿入坤寧宮,這便是大婚的洞房了。坤寧宮在明代為皇后居住的中宮,順治帝將它改建,西頭大部分地方辟為祭神之所,東暖閣則作為大婚時的洞房。洞房內靠北是龍鳳喜床,五彩細紗百子帳以及明黃和朱紅的彩繡百子被上,百子造型生動,個個栩栩如生,象征著皇帝子孫萬代興盛。南邊窗前有一鋪大炕,是帝后進合巹宴、行合巹禮的地方。坤寧宮的東暖閣里充滿了喜氣,墻上、宮燈上貼著紅紅的雙喜字,龍鳳喜床上罩著五彩細紗百子帳,大紅緞繡龍鳳雙喜字炕褥、明黃和朱紅的彩繡百子被,被上壓著裝有珠寶、金銀元寶和谷米的寶瓶,皇后端坐在炕前,紅衣紅裙紅頭花,頂著一個紅蓋頭。

皇后當然不知道,這次大婚的情形跟前皇后的幾乎一模一樣,禮儀、陳設、地點一切照舊,只不過前皇后是自己的親姑姑,眼下已被尊稱為“太后”,而自己將會成為坤寧宮的新主子了。

眼看著吉時快到了,皇后的心開始“怦怦”地亂跳……

這一天宮里格外熱鬧和喜慶。皇宮內各宮殿、各門都掛上皮制的紅燈籠,名稱不一,款式也各異,有戳燈、掛燈、提桿燈、手把燈、羊角燈等。此外,宮內各殿宇、門座等處,都要架彩或懸掛彩綢,鋪設大紅地毯,這些彩綢和毛毯多半由杭州、蘇州一帶制辦,做工精美,色澤艷麗,更增添了宮里的喜慶勁兒。

可是在熱鬧的大婚第二天一大早,宮里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的說,皇上根本就沒看上皇后,和衣躺了一宿!有的說,聽見豫王福晉慌慌張張地向太后稟報,皇上根本就沒同皇后合房,她根本沒見著“喜”!而更加了解的太監們,則對此緘口不言,諱莫如深。

順治大婚之后,帶給宮內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沉悶。婚后不久的孝惠章皇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從此寡言少語,不茍言笑……她怎么會想到,年輕的順治帝福臨心里有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多爾袞選擇的他不會接受,母后選擇的他也在心里排斥,只有他自己選擇的才是最中意的。眼下,福臨已經愛上了可心的一個,那就是順治帝婚宴坐在孝惠章皇后身旁的襄親王的福晉董鄂氏烏云珠!

自從順治帝福臨知道董鄂氏烏云珠的情形之后,心中對母后的怨恨又增加了幾分;同時,對董鄂氏烏云珠強烈的占有欲望也就更多了幾分!

那次帝婚宴席之后,順治帝福臨就安排太監吳良輔做了一次富有情味的約會計劃。

那天董鄂氏烏云珠宴散后出了慈寧宮,上了轎子剛放下了綠綢子的簾子,就聽見一名太監急匆匆趕來的聲音:“襄親王福晉請留步!奴才是坤寧宮的,我們主子派奴才來邀福晉去賞花兒!”

“賞花兒?天色已晚,請轉告皇后娘娘,就說弟妹改日再去坤寧宮陪娘娘解悶兒,改日吧。”

“這個……”吳良輔眼珠子一轉,嘻嘻笑道,“福晉真的不賞臉嗎?我們娘娘可是誠心誠意的,娘娘說了,福晉您回府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

董鄂氏烏云珠感到有些為難了,不去吧,倒辜負了皇后的一片好意,可是,這時辰也的確有些晚了,天一黑還怎么出宮呢?

“起轎!”不等董鄂氏回答,吳良輔一使眼色,幾名穿灰袍的太監利落地抬起了轎子,健步如飛。吳良輔一路小跑在前引路,還不時回頭叮囑著轎中的董鄂氏:“襄王福晉,您將綢簾子拉平實嘍,這空曠的御道巷子里風很大,您小心著涼了。”

“你是坤寧宮的?怎么我瞧著倒有些像……”烏云珠坐在轎中,晃晃悠悠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咱這宮里的奴才差不多都一個樣!您哪,日后多來幾回自然就能認出奴才了。”吳良輔覺得好笑。這只可憐的羔羊,正在被他送往虎口里,可她還全然不知呢。

董鄂氏烏云珠優哉游哉地坐在轎子里,瞇縫著眼睛,回味著在慈寧宮的那一幕,禁不住獨自微笑了。她被選做秀女但卻被指派給了皇弟博穆博果爾!她從小就做的“鳳凰于飛,和鳴鏘鏘”的美夢就此破滅了,縱然心比天高,可現實卻是殘酷無情的。面對一個胸無大志且又其貌不揚的半大男孩,烏云珠只能痛恨舛誤的命運,哀嘆自己生不逢時,落了個彩鳳隨鴉的結局。她不止一次地聽家人們私下議論,說她天生是做主子的命!難道,事情會有轉機?為什么當今皇上頻頻地向自己暗送秋波?連下人們都能看得出皇上在向自己一天天地逼近,他這是什么意思?烏云珠在驚喜羞怯之余,未免心神搖蕩起來。

八旗女子并沒有漢人那種嚴酷呆板的貞節觀念,她們自幼享有漢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纏足,善騎射,能見客……而且,依照滿族的規矩,叔叔娶寡嫂,伯父納侄媳,姑侄幾人同侍一夫,這些在滿族人眼中并不算過分,是習以為常的事情。遠的不說,孝莊太后當初為妃時,就是與皇后姑侄三人事奉主子皇太極,而后她身為太后又下嫁給皇弟多爾袞……所以,在董鄂氏烏云珠看來,她對在宴席上皇上的挑逗雖有些不安,但她決不會拒絕,甚至她心里還感到了一絲甜蜜!以前聽人們說當今皇上如何年少英俊,如何仁厚聰穎,如何風流多情,烏云珠不知是真是假,現在看來,這些全是事實,皇上的確風流倜儻,多才多情,他就是與眾不同!一父所生,他與博穆博果爾怎么就有天壤之別呢?

“娘娘,請您下輦吧!”吳良輔親手打開了轎簾,然后躬腰將手臂伸出,他的衣袖很長,手須得縮在袖籠里,手臂上搭著一條潔白的綢巾,這是宮里的規矩。做奴才的可以給主子當“馬鐙子”、當“拐杖”,總之要做得恭恭敬敬,一絲不茍,而且還得眼疾手快,這樣才能討主子的歡喜。

董鄂氏烏云珠扶著吳良輔的手臂下了便輦,這才發現宮里已經上燈了,大紅的燈籠,橘黃的光線,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剛才董鄂氏烏云珠只顧想心事,這會兒四下一望,不由得有些詫異:“這里……不像是坤寧宮啊?”

“娘娘,這是偏門,您進去就明白了。來,給娘娘照著路,您小心著點兒。”吳良輔的態度出奇地恭順,口口聲聲的“娘娘”喊得烏云珠有些不自在。“這位公公,我是襄王福晉,您可不能隨便亂喊的。”

“嗻。”

“也是,這宮里呀各座宮門都差不多一個樣兒,都是兩面綠瓦紅墻夾兩扇鑲著許多銅釘的大紅門,門外還立著一塊雕龍照壁,門里一面雕花琉璃影壁,嗨,真把我給弄得暈頭轉向的。”烏云珠邁著輕巧的步子,隨著大紅燈籠的指引,緩步上了漢白玉的臺階。皇后召見,不論從國禮還是從家禮來說,她都要循規蹈矩,謹敬小心。

“奴才恭候娘娘!”兩名小太監跪在月臺前迎候著,董鄂氏烏云珠一愣,忙說:“起吧,皇后娘娘等急了吧?”

“不,是萬歲爺等急了,這會兒他還急得團團轉呢,生怕奴才們把事情給弄砸了!”

“萬歲爺?皇上……”董鄂氏烏云珠又是一愣,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你個狗奴才,滿嘴胡言,看把襄王福晉嚇的,快去,稟告萬歲爺!”吳良輔狠狠瞪了小太監一眼,同時扶住了烏云珠,悄聲說道:“娘娘,事到如今,奴才也就實說了。奴才是萬歲爺身邊的,奉了萬歲爺的令以皇后娘娘的名義把您請了來,萬歲爺有要事與您商量呢。”

“不,不……”烏云珠突然從吳良輔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堂堂的當朝天子,與自己的弟妹有什么“要事”好商量的?況且還是黑燈瞎火的晚上?

“烏云珠!弟妹快進來,朕等你等得好苦哇!”

烏云珠渾身一顫,人像散了架似的搖搖晃晃。紅燭下的天子福臨濃眉漆黑,眸子射出了熾熱的目光。

“皇,皇上……”烏云珠話沒說完便癱軟成一團,福臨見狀三步并做兩步迎了上去……

原來在順治十年(1653年)宮中的銓選秀女中,選中者不過十之二三,而董鄂氏烏云珠便是其中之一。一女當選,滿門朱紫,烏云珠總算沒讓父母家人失望!當那一輛接一輛的騾車緩緩地駛至神武門前時,坐在轎中的烏云珠緊張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日上三竿了,自有差役熄滅了每輛騾車前豎著的不同顏色和標識的兩盞燈籠,然后由戶部官員清點完人數后,候選女子下了車魚貫走入神武門,在順貞門外等候著決定命運的最后時刻,在烏云珠之前,已有好些姑娘被告之“撂牌子”,滿臉憂傷低頭無語地退出了順貞門。終于輪到烏云珠了,只聽太監一聲尖細的嗓音:“二等男、護軍統領鄂碩之女董鄂氏留牌子!”

董鄂氏烏云珠聞聽渾身一顫:這么說自己被選中了!每位候選的女子都有一面小牌子,上面寫著各人的姓氏、籍貫、年齡等滿文,面試合格則將牌子留下謂之曰“留牌子”,而“撂牌子”則是對落選者而言的。董鄂氏烏云珠是幸運的,因為每次選中者不過十之二三,倘若能與皇室結親者更屬少數,如有幸“備內廷主位”冊封為妃嬪的更是鳳毛麟角了。而大多數入選秀女的命運,不過是充入后宮以應付各種差役,年滿二十四歲之后則被遣送出宮嫁與他人。董鄂氏心比天高,果然一選就中,她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有心要博得太后和皇上的青睞,“備內廷主位”才是她心中最終的愿望,連家里人都說她天生就是做主子的命!這種說法立刻就要應驗了!

可是,皇太后懿旨卻把董鄂氏烏云珠許配給了當今皇上的同父異母的幼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為妻!事情有些出乎烏云珠的意外,博穆博果爾小烏云珠兩歲,當時還是個十四歲的大男孩!第二年,董鄂氏尊圣旨與博穆博果爾合巹成婚,成為襄親王妃。失望之余,烏云珠別無選擇,表面上溫柔地做著襄親王的福晉,住著華府,仆役成群,衣食無憂,尊貴無比,可內心深處,烏云珠卻有那么一絲不滿足。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隨著她頻繁地出入宮闈而漸漸地清晰、明朗起來。如果對一個普通女子來說,能嫁入皇族為妃,享盡榮華富貴,一定是十二分的心滿意足了,可偏偏烏云珠是個不容易滿足的女子,她色藝雙全又生得如花似玉,雖自幼接受的熏陶教育是“嫻女紅,修謹自飭,進止有序,有母儀之度,姻黨稱之”,但骨子里卻偏偏有那么一點兒不安分。她向往的是卿卿我我、兩情相悅的甜蜜生活,而年少的丈夫卻大大咧咧,不知冷暖。現在看來,比起瀟灑多情而且善解人意的皇兄順治帝福臨,烏云珠漸漸的有些心猿意馬了,甚至內心慶幸能作為他的弟婦,能夠常見到他的面。

烏云珠在應選入宮侍奉太后的半年之中,越來越強烈地受到了感情的煎熬,一面苦度著徒有其名的皇子福晉的生涯——她的丈夫被皇上派去了出征,一面渴望著愛和被愛。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花季,含苞待放,艷麗多姿,她的嫵媚和俏麗深深吸引著同樣年輕的順治帝福臨,一來二去的,隨著福臨的步步逼近,烏云珠心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同時這足以證明她的姿色出眾,能夠博得天子的青睞,這該是多大的榮幸啊!

男有情女有意,如干柴遇上烈火,福臨與烏云珠拋開了世俗的束縛,在經歷了乾清宮那鸞顛鳳倒的一夜纏綿之后,兩人已是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了。不消說,順治帝福臨天生的便是個情種,他之所以做出了震驚朝野的“廢后”之事,那是因為他自認為與博爾濟吉特氏感情不和,而他對第二任博爾濟吉特氏皇后的冷落也是同樣的原因。沒辦法,有的女子,讓他一見鐘情,而有的女子,卻令他情緒低落,郁郁寡歡。福臨自知對孔四貞(孔有德之女,孝莊收下的義女)的暗戀不會產生任何結果,便強壓住內心私情的煎熬。而他與烏云珠這兩個“多情卻被無情惱”的少男少女一次次地邂逅之后,彼此便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東西,一個巴掌拍不響嘛。于是,他們不顧一切地、無所顧忌地走到了一起,尋求著感情上的慰藉,做起了玫瑰色的夢。

對于兒子福臨惹下的這個“麻煩”,孝莊太后在震驚之余幾乎是一籌莫展。她費盡了心思,正為兒子的再一次大婚而高興,因為這大清的皇后仍舊是她科爾沁家的人!而且兒子對孔四貞的態度也似乎在疏遠,這說明兒子盡管有時會感情用事,可關鍵之時他的頭腦還是非常清醒的,畢竟還是個孩子,這些讓孝莊太后提心吊膽的事她也還能理解。可福臨疏遠了孔四貞,卻又移情別戀上了他的弟媳婦!而且,他倆已經……唉,此事若傳揚出去豈不遭天下人恥笑?堂堂當朝天子竟與自己的弟媳婦悖理亂常,這實在是有損大清國體的尊嚴呀!不錯,滿人自古就有治棲之風,即所謂的“父死子妻庶母,兄終弟娶其嫂”,可是,襄親王尚健在呀,這場宮廷艷事到底該如何收場呢?

震驚之余的孝莊太后迅速恢復了平靜,以她那特有智慧的大腦制訂了相應的對策,急諭冊立東西兩宮,并提議立孔四貞為東宮皇妃,試圖以福臨對孔四貞的舊情來阻止他的不軌行為。有什么辦法呢?眼下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即取消皇親宮眷入后宮隨侍的特許,以避免他二人的再次相會,割斷他二人的情絲,防止丑聞的再發生和曝光。怎奈孔四貞死活不答應,口口聲聲說自己生為孫家(與孫延齡訂婚)的人,死為孫家的鬼,大有為守貞節而獻身的“壯志豪情”。聰明絕頂的孝莊太后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漢人為什么這么看重名聲、貞節,人活著難道就為博得個好名聲?這有多難多累呀,這漢人真的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孔四貞的不領情,令孝莊太后萬般無奈,她急得坐臥不安,長吁短嘆。天神,到底該怎么辦呢?

天神顯靈了,大概上天不忍看到愛子心切、憂國憂民的孝莊太后寢食不安、心力交瘁的樣子,再這樣下去,孝莊太后也許會愁白了頭發!襄親王府傳出了噩耗:“襄親王博穆博果爾薨。”人生自古誰無死?的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間從無不死的人。然而年僅十六歲的襄親王卻死得令人惋惜,他太年輕了,怎么能就這樣匆匆而去?

襄親王府一夜之間變成了大靈堂。順治帝福臨親往襄王府去祭奠自己的胞弟,面對著身披黑紗悲泣不已的董鄂氏好言勸慰了幾句。董鄂氏在“吉祥板”(即靈床)前又勾動了哀思,慟哭不已,成了淚人兒一般。看著哭得如梨花帶雨般的心上人,福臨好生心疼卻無從安慰,不過他內心深處卻掠過一絲快樂。博穆博果爾突然薨逝,生母大貴妃哭得肝腸欲斷,斷斷續續地向福臨哭訴著:“皇上!你兄弟他……他死得冤哪!他……他……他竟是懸梁自盡的!不信,您看他……這脖子上的血痕!”

懿靖大貴妃似乎是要與福臨過不去,哭喊著拉著福臨的衣襟來到了“吉祥板”前。博穆博果爾自己還沒有子嗣,正由兄長和碩承澤親王碩塞之子為其“開光”——即由死者孝子用筷子夾著一團棉花,蘸上清水為死者擦洗兩眼周圍。王府的主要成員,如王爺、福晉、大福晉等在彌留之際,壽衣、壽棺自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棺材多是上等的木料,如金絲楠木、黃柏、紫杉之屬。襄親王死于非命,但王府的差役還是在最短的時間里在北京城里買到了一副上好的黃柏棺材。里面放滿了殉葬殮物,有翡翠扳指、鼻煙壺、白玉別子,等等,占滿了尸首旁邊的所有空間。可再怎么排場,也掩蓋不住這喪事的悲哀氣氛。

大貴妃凄慘地哭喊著:“兒呀……你,你睜開眼看看哪,皇上,皇上他為你……做主呀!兒呀,你不該去得這么早呀!白發人送黑發人,天神,你為何要這般懲罰我?”

福臨的臉色變得慘白。他隱約感覺到,博穆博果爾因自己而賭氣自縊身亡,倘若不是自己與董鄂氏烏云珠有染,假若不是前兩天大怒之下搧了他一耳光,假若……唉,我沒殺伯仁,可伯仁卻因我而死!福臨有些愧疚,連忙移開了目光,博穆博果爾那死不瞑目的樣子實在令他心驚肉跳!

過后不久,禮部按孝莊太后懿旨收養董鄂氏為干女兒,接入后宮,并向皇上本奏,將擇吉于七月底冊立董鄂氏為賢妃。皇上以襄親王薨逝未久而不忍舉行,諭禮部改在八月擇吉冊妃,這樣,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在滿朝文武的眼中,董鄂氏僅為夫君守了二十七天的孝,便迫不及待地被順治帝接入了后宮,脫下孝服而換上了宮中盛裝,董鄂氏在尚有淚痕的臉上撲上了脂粉,搖身一變,名正言順地成了順治的“賢妃”!真不知這一“賢”字從何說起?順治帝這一“丑行”成了大街小巷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真不知這位少年天子還會做出什么樣的風流艷事來。

皇上的艷事不脛而走,有人說襄親王是怨憤過度而死,也有人說是自殺身亡,還有人說是心狠手辣的皇上派人所殺……但不管怎么樣,現在的事實是,襄親王的辭世為福臨與董鄂氏烏云珠這對有情人的正式結合創造了條件,掃清了障礙。襄親王死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誰讓他礙了皇兄的好事了呢?

情癡名艷

“秦淮八艷”之一的董小宛,在經歷了一系列顛沛流離之后,被賣到了京城胭脂柳巷,充當歌妓。癡情的順治得知她的下落后,竟然喬裝微服,夜探青樓。可是,性情倔犟的小宛并不買他的賬,又是指責又是怒,又是數落又是罵,但受人獨尊的他毫不生氣,竟以畫像來博得美人一笑……

董小宛,一字青蓮,別號青蓮女士,生于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年),她的名與字全是因仰慕詩仙李白而起。她聰明靈秀,神姿艷麗,窈窕嬋娟,而且能詩善畫,又擅長刺繡烹飪,性情溫柔婉約,是明末清初有名的“秦淮八艷”之一。

關于董小宛的長相面容,清朝詩人、畫家吳偉業曾有這樣的描述:“細轂春郊斗畫裙,卷簾都道不如君。白門移得絲絲柳,黃海歸來步步云。”

董小宛的父親早逝,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經營一家繡莊糊口度日。明末朝政敗壞,流賊四起,天下岌岌可危。小宛的母親見此亂世,便關閉繡莊,躲到鄉下避難,后因生活貧困而一病不起,所有的生計就落在年方十五的小宛身上。家庭龐大的債務及母親的醫療費壓得董小宛喘不過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只好走入煙花風塵,在秦淮河的游舫中賣藝為生。進入歌吹喧闐、侑酒佐曲的秦淮青樓生活,就像一泓碧水,被燈影槳聲攪得浮躁而零亂。這個美貌聰穎、心性潔靜的姑蘇少女,一下子就成為王孫公子眼中的紅人,個個都競相討好追求她,但董小宛并非因此而動心。當姿儀俊秀、風流倜儻、聞名江南的晚明四才子之一冒辟疆走進董小宛的生活里時,才掀起了董小宛內心的波瀾。

冒辟疆容貌俊美,風度瀟灑,是復社中一位富于才氣、風流倜儻的才子。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冒辟疆憤書《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閹黨,掀起金陵的一場軒然大波,以慷慨激昂而名揚天下。拿世俗的眼光看,董小宛因敬仰而生愛慕,但使冒辟疆怦然心動的是董小宛的冰清玉潔的美貌與才情,這一切似乎在情理之中。

其實,這個出生江蘇如皋的落魄書生冒辟疆與董小宛的生活也充滿了艱辛與磨難。冒府在江蘇如皋原是大戶人家,其中的水繪園內有十余處亭臺樓閣,此乃當地名園,是居家消遣的佳地。成親之后的董小宛就住在水繪園里,確實過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與冒辟疆研讀詩文,形影不離,恩恩愛愛,冒府上下對這個脫籍從良的女子也極為友善。可是好景不長,自明朝弘光政權滅亡之后,清兵鐵蹄南下,軍兵四處搜刮,見了江南美女更是非奪即搶。可憐這些粉裝玉琢、錦簇花團的弱女子,落花誤主,大半被清軍擄掠去了。

心驚膽戰的董小宛與冒辟疆只得收拾起家中金銀細軟,四處躲避。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處處兵荒馬亂,盜賊蜂起,劫財掠物,殺人如麻,冒府家人屢遭劫難,細軟珍玩也丟失殆盡。萬般無奈之下,一家人又悄悄回到了如皋,此時的冒府早已被毀壞得凋零不堪了。

面對窗外瀟瀟秋雨,愁腸百結的董小宛擦去了琵琶上的灰塵,哀怒地彈唱起李煜的《浪淘沙》:“窗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當她再次彈到“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時候,“咔嚓”一聲,這時琴弦斷了!她怔怔地看著斷弦,心里不禁一酸,淚水悄然滑落。

“無恥,真是無恥之徒!”冒辟疆這時氣嚷嚷著從外面進來了,一腳將本已搖晃的門板踢得嘭嘭直響。

“又出什么事了?”董小宛嚇了一跳,連忙擦去臉上的淚痕。“堂堂大明經略使洪承疇,口口聲聲寧死不降,可是與那清朝的皇后睡了一夜之后,筋骨全散了,剃發稱臣乖乖地成了韃子的奴才!這還不說,現如今他穿著那個風流小皇帝賜給他的頂戴花翎和黃馬褂,到江浙湖廣做什么五省經略來了。真是無恥,無恥之極呀!”

“唉——”冒辟疆長嘆了一聲,“滿洲衣帽滿洲頭,滿面威風滿面羞。滿眼干戈滿眼淚,滿腔忠憤滿腔愁。這可惡的辮子,拖在腦后,不三不四的,真恨不得一刀剪了去!”

“冒郎,千萬不要感情用事!你這辮子一剪不要緊,府里上下老小數十口人可就要遭殃了。”

“可你知道嗎?洪承疇那老色鬼一到江浙便廣選美女,說是要找幾個當年秦淮南曲的名妓好好享受一番,這怎不令我擔心和氣憤?”

“真有此事!”董小宛心里一沉,臉色變得煞白。呆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說道:“冒郎,你我相伴幾年了,無主落花一般的小宛,如今終于有了可心的歸宿,就是吃糠咽菜,小宛也不會變心的。再說,這兩年,小宛隨冒郎四處顛簸,面色蠟黃,體似枯柴,十指焦干,早已是個黃臉婆娘了,即使洪承疇那老賊看見了我,也不會動心的。”其實董小宛是在安慰著手足無措、動不動就大發雷霆的冒辟疆。人雖然瘦了也黑了些,但天生麗質的董小宛自有一種冰清玉潔、冷艷高貴的美,這種美是衣衫打扮不出來的,因此冒辟疆郁郁寡歡,唯恐有朝一日董小宛會像陳圓圓那樣,落入歹人之手而突然下落不明。但這種擔憂冒辟疆只是深埋在心里,有時候他真恨自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

“冒郎,說起來,從前的秦淮姐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倒算小宛我有了真正的歸宿,你應該高興才是呀。不如你我一起去夫子廟拜佛吧,求菩薩保佑。”

“也罷,咱們快去快回,免得節外生枝。”

就在夫子廟,冒辟疆和董小宛巧遇來夫子廟做道場的湖州(今浙江吳興)報恩寺的高僧玉林琇。施了銀錢之后,董小宛求得一簽請老和尚解釋。瘦小的玉林琇看著在人群中被擠得面色通紅的董小宛,睜大了一雙小眼:“女施主休怪貧僧唐突,你求的是中下簽。說起來,你的一生有大起大落,最終能大富大貴,只是好景不長。”

“大師,請直言相告。”董小宛的心“怦怦”跳了起來。玉林琇合掌當胸,不慌不忙地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之后,定定地看著董小宛:“女施主,你兩眉間的這粒朱砂痣,名之曰‘二龍搶珠’,艷則艷矣,只是禍福實難預料,不如依貧僧之言,歸入佛門吧,也許能逃過眼前這一劫。”

“可是大師,民女已是有夫之婦了,怎忍心拋下夫君呢?”董小宛心中焦急,一時沒了主張。

“既是如此,那就隨緣吧。阿彌陀佛!”玉林琇十分無奈地連連搖頭,神情頗為古怪。

結果,在回家的路上,董小宛果真被人搶了去!便從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憐的冒辟疆幾乎在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不到半日,終于郁郁成疾,臥床不起了……

董小宛果然被老賊洪承疇派人擄去帶到了京城!在官場上春風得意的洪承疇身為欽定五省經略,在江南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眼見得當年秦淮名妓均已名花有主,心里急得抓耳撓腮,坐臥不安。算來算去,柳如是已是半老徐娘,想來沒多大味道了,而李香君等又已遁入空門,只有稍微年輕的董小宛還算稱心。被擄入洪府的董小宛被迫換上了光鮮的衣裙之后,讓洪承疇垂涎三尺,這真是個美色傾城的人兒!

可是,董小宛嚴辭拒絕了洪承疇的威迫,不惜以死相抗,竟以頭撞墻,弄得滿臉是血!洪承疇惱羞成怒,但卻不愿就此放了已到嘴邊的肥肉,干脆派人將董小宛悄悄送進了北京的家中,期望董小宛能慢慢回心轉意。

身不由己的董小宛在京城的洪府一住就是一年多,終于她借機說通了洪夫人。洪夫人巴不得將這個眼中釘趕得遠遠的,她趁洪承疇在南方,自作主張將董小宛賣到京師八大胡同里的胭脂巷。

董小宛在此青樓的新主人王姨娘是個勢利的人,她知道董小宛遲早會給她的生意帶來好處,所以每日只管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并不敢過分強迫董小宛。

時間過得真快呀!每每想起自己飄花零葉的身世,董小宛都會悲從心中來。今晚,不知為什么,董小宛想哭又想唱,她揉著紅腫的眼睛,重又拿起了琵琶,彈奏起哀而不怨的《蘭陵王》:

柳蔭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龍亭路,去年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籬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半,似夢里,淚暗滴!

董小宛含淚彈罷,仰首窗外,但見慘白的天空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樹林和房檐上已是一片潔白。這北國的冬夜,真是冷清難耐呀。樓下傳來了一陣說話聲,董小宛聽出那是王姨娘正用柔媚的聲音在與人搭腔。

“真的來客人了?”董小宛一怔,呆呆地立在窗前,果然樓下站著好幾個人,提著燈籠,好像還有一頂轎子。唉,也許是自己的歌聲被過客聽見了?這生不如死的生活何時是個頭?倒不如……董小宛不是沒想過死,但她總是有些不甘心。盡管她已經一次次品嘗到了人生的悲苦和生死離別的痛苦,但她對人生還有著眷戀,畢竟她才二十七八歲呀,難道就沒有資格享受人生嗎?聽說顧眉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很舒心,有龔大人寵著,又是朝中的誥命夫人,錦衣玉食,夜夜笙歌,仆役成群。這些董小宛并不羨慕,她很為顧眉姐姐慶幸,慶幸她找到了一個好人。但董小宛卻不想去找顧眉,雖說當年她們情同姐妹,可星轉斗移,落魄的董小宛是絕不愿再遇上以前的朋友了,除非她能揚眉吐氣,重新做人,可是這可能嗎?

“小宛姑娘,快快梳妝,樓下來了幾位有錢的主兒,指名要見我的兒……”王氏顛著小腳“咚咚”地扭上了樓。與一般鴇媽一樣,這會兒她的一雙小眼睛里閃出的是一股諂媚而又熱烈的精光。“哎喲,我的兒,瞧你這雙眼睛,桃子似的,真讓姨娘兒疼喲。來來,姨娘給你敷些粉,這頭發也有些亂了。”

樓梯上又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董小宛有些急了,推開了王氏干枯的手:“來的是什么人?煩您去告訴他們,本姑娘這會兒心情不好,不想唱了!”

“喲,這話說的!客人都已經來了,那白花花的銀子都擺在桌子上了,我的兒,好歹你就唱一曲吧,啊?”

樓梯上的腳步似乎停住了,隨即傳來了一男子溫柔的聲音:“王姨娘,如果小宛姑娘不愿意唱,那我改日再來吧。”

王氏急了,到手的銀子還能再讓它飛了?慌得她一手拉著董小宛急急來到了樓梯口:“這位大爺,既然來了就上來坐坐嘛,我們小宛知書達理,想來不會怠慢您的。快說呀,小宛。”王氏又壓低了聲音用力掐著董小宛的手背。

“請……請這位公子上樓坐坐吧。”董小宛怯怯地說著,抬眼朝下看去。樓梯間的燈光不是很亮,可董小宛卻看出此人非同尋常,他的衣帽色彩雖不是十分華貴,但看得出都是極上乘的質料,而且他的舉止談吐也很儒雅大方,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就像黑夜中的北斗,怎么那么亮?

董小宛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她與冒辟疆初次見面的情形之中。這人看來比冒公子要年輕得多,一把修整得很漂亮的胡須并不能增加他的年紀。董小宛覺得奇怪,對這年輕而華貴的客人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王氏和使女忙不迭地擰亮了紗燈,又端來了香茗和茶點,把來客讓進了樓上的客廳里,然后便悄悄下了樓。

來人端起茶盅,四下觀望著,只見四壁掛著名人字畫,書架上玉軸牙簽陳列得井井有條,多寶櫥里陳放著珍奇古玩,琳瑯滿目。來客的視線被一只晶亮精致的爐鼎吸引住了,脫口而出:“這是一只宣德爐吧?”

董小宛心里一喜:來客好眼力,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寶貝。“正是,小宛前些日子在京郊報恩寺外的古玩店里購得的。”

“妙,妙哇!”來客撫掌笑道,“前些日子我恰巧也去了那間鋪子,也看中了這只銅鼎,可掌柜的卻說這鼎已經名花有主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所以我只得放棄了,想不到買主就是宛君呀。”

董小宛的臉上現出了久違的笑容,左邊隱隱現出一個酒窩。無疑,來客的言談舉止贏得了她的好感,他既儒雅又有氣質,還有學識,卓而不群。倘若他也是一位復社中人,董小宛會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的,這并不意味著見異思遷和對冒辟疆的背叛,如果冒辟疆還活著,董小宛是絕不會對另外任何一個男人再動真情的。“可是現在,小宛的冒郎已經西去,眼前的來客難道是冥冥之中緣分的安排?”董小宛不禁心生好感。

來客緊緊盯著董小宛光潔的面龐,那眉心的一粒朱砂痣,那臉頰上的小酒窩,那張紅潤的嘴唇……天神,她怎么這么美呀!她的美不僅在于她如花的容顏和嬌美的身姿,她的美更在于她那從容優雅的氣度,還有她那雙丹鳳眼,本應是充滿笑意的,但此時卻隱約含著些憂傷。這才是真正的美人呀,江南名妓,難怪叔王多鐸每次下江南就被江南女子迷倒了!

“小宛……你,我……”來客忽然變得局促起來,面頰像火燒得一樣紅——也許是紗燈映的?話說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了,是的,他該怎樣開口呢?

董小宛也嚇了一跳,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來客那異樣的目光,火辣辣的,毫無顧忌。“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這位公子不是要聽曲子嗎?小宛就為您獻上一曲吧。”畢竟成熟了許多,董小宛迅速恢復了常態,避開了對方那灼熱的目光,伸手從窗前的幾案上拿起了琵琶。

“我……我要你跟我回宮去,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來客忽然勇敢起來,伸手抓住了董小宛的手,用力搖著。

“回……宮?”董小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任由對方抓著自己的手。

“小宛,你千萬不要緊張,我……我會對你好的,請相信我!來,坐下,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來人將董小宛按在椅子里,一手仍舊握著她的手,另一手撩開了衣襟。

“是……是皇上?奴婢不知,罪該——”

“眼下沒有別人,不必行什么禮,其實我額娘叫我福臨,你也這樣叫我好嗎?”福臨微笑著用手按住了董小宛的嘴唇,貼在她耳邊悄聲說道。一股子熱氣弄得董小宛脖根子癢癢的,她只覺得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眼前的這一切,已經把董小宛驚呆了!她萬萬沒料到當今天子以萬乘之尊居然微服喬裝,逛到八大胡同來了!照一般的道理,不用說是當今皇帝,就是達官顯貴光顧這煙花柳巷,那也是喜從天降呀。可董小宛畢竟是董小宛,恃才傲物、生性倔犟的她突然清醒了過來:很顯然,這大清皇帝也是個風流荒淫的人,決不能相信他的話。今晚,風流皇帝闖到這里,這到底是禍還是福?

想到這里,董小宛抬起頭,目光里充滿了蔑視:“陛下很會享樂呀,放著國家大事不聞不問,跑到了這胭脂胡同,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對你可是一片真情呀。”福臨驚訝地揚起了濃眉。

“陛下的后宮佳麗如云,又何必嘲諷小宛這蒲柳賤軀呢?請陛下自重自愛!還有,你就不怕小宛會對你不利嗎?”董小宛說完朝幾案上看去,那里一只小竹筐里放著些針頭線腦,還有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你不會,你不會這樣對朕的!朕對你一見鐘情,千辛萬苦才打聽到你的住處,趁著天黑出了西華門。難道,你就這樣對朕嗎?”福臨忽然用力扳過董小宛的肩膀,聲音中充滿了苦澀和悲哀:“不錯,朕的后宮有嬪妃無數,但有許多妃子朕根本就沒碰過,連正眼都不愿意看!不用說她們,連正宮皇后朕都懶得理會!實說吧,朕當初親政不久,就廢了第一個皇后,這會兒朕又想廢第二個皇后了。她們,全是額娘給我選的,我喜歡的人額娘不同意,額娘喜歡的我又不愿意。至于董鄂氏烏云珠,不錯,朕一度對她很癡迷,可入了宮她怎么就變得那么庸俗和無知了呢?整天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朕一見心里就惱火!整個后宮,根本就沒有一個朕真正喜歡的人!你明白了吧?”

董小宛再一次驚呆了!她萬萬想不到這位少年天子竟張口就把宮闈之事全盤給抖落了出來。看著福臨那萬分痛苦的目光,董小宛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咚咚咚咚”,王氏扭著小腳慌慌張張跑了上來:“小宛,你可不能得罪這位大爺喲。大爺,老身給您賠不是了,求您多擔待些呀。”

“姨娘,這里沒你的事,退下去吧。”

“陛下,時辰不早了,請您回宮吧。”董小宛借機站了起來。

“要怎么樣你才能相信朕?來吧,你就用這剪刀對準朕的胸口扎下去,看看朕的血是不是熱的!”福臨賭氣拿起了剪刀,一手撕開了皮馬夾。

“不要!”董小宛驚呼一聲撲上前去,雙手抱住了福臨握剪刀的那只手,“陛下,你身為一國之君,豈能以萬尊之軀開這種玩笑?出師未捷身前死,你不后悔嗎?”

“不后悔!”福臨嘻嘻一笑,扔掉剪刀緊緊抱住了董小宛,“你們漢人怎么說來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朕若為你而死,一點也不會后悔的。”

“可是,你這么做一點也不值得呀。”董小宛竭力掙脫著,一臉的嚴肅,“小宛生來不事權貴,更不會為了你這位大清天子而卑躬屈膝。皇上,你若是位明君,就應該立即回去,此后再不要來這煙花之地!前朝是怎么亡國的,陛下不會不知道吧?”

“唉,朕這會兒不想與你談什么政事!”

福臨沒辦法,垂頭喪氣地跌坐在椅子里,嘴里咕噥著:“朕今晚就在此坐一夜,等明天一早退了朝,朕還來,天天來,夜夜如此。”

董小宛皺起了眉頭,果真是這樣,到底怎么捱過今夜呢?

“皇上若想尋花問柳可走錯了地方!”董小宛心里一急,聲音也高了起來。“小宛雖是風塵中人,但卻不賣身,請便!”說罷董小宛一扭頭走進了里間自己的閨房,忽然覺得這樣很不妥,這不是“引狼入室”嗎?慌的又轉過身來,沒想到福臨已經跟著進來了!

“嗯,好雅致!”福臨沒事似的四處打量著。只見朝外是一張香梨大雕花床,一對金鉤掛起粉色羅帳,兩床錦被疊放在正中,一只繡花軟枕橫放在錦被上。床前臨窗處放著一張妝臺,擺著幾只錦盒和一把象牙柄宮扇,還有一函書籍。兩邊壁上掛著字畫,一幅是元代吳鎮的《風竹》,一幅是明代唐伯虎的《雨竹》,一張小巧的香梨幾上,放著一只彩繪陶熏爐,輕煙縷縷,滿室芳香。

“這就是你的閨房?倒像是個書房,小巧而雅致,妙,妙!”福臨興致勃勃打開了話匣子,“等你進了宮,你一定會喜歡朕的大書房,就在乾清宮的大殿里,左、中、右三面墻擺著幾十架書櫥書柜,諸子百家、經書史書無一不備。對了,書櫥之間的夾板上,還擺滿了無數古玩珍品,什么商彝周鼎、晉窯宣爐、古硯古墨,至于印章畫卷,名人字畫就更多了——”福臨掰著手指如數家珍,無意中卻發現董小宛倚窗站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便打住了。

“朕,就這么讓你討厭嗎?跟你說說話不行嗎?”福臨今晚的脾氣出奇地好,一直不惱不怒的,董小宛好說歹說,該說的都說了,可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若是平常,有幾個董小宛也早該死了,她還能再說什么?

“你簡直是——無賴!”

“你在罵朕?像嗎?朕是真龍天子,堂堂大清國皇帝,你怎么敢……算了,只要你愿意,愛怎么罵就怎么罵,朕都認了,朕反正是栽在你手里了,只好自認倒霉了。”福臨嘴一撇,索性倚在了幾案旁。這閨房里只有一張圓凳,再就是床了,他雖然腿站得有些酸,可也不能就坐下去呀,再說,她還正在氣頭上,怎么著也得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來呀。

董小宛哭笑不得。怎么就偏偏遇上這么個癡情的皇帝?她把眉毛抬了抬,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光亮,嘴角一彎,想笑又竭力忍住了,依舊倚窗站著。

“好,好,就這么站著別動!朕知道你喜歡收藏名人字畫,朕就畫個人兒給你看看!”福臨像個頑皮的孩子,對著董小宛擠著眼睛,然后走了出去,不多時端著筆墨硯臺又走了進來。他嘴里咕噥著:“不行,這幾案小了些,還是放在外間的桌子上畫吧。”他又朝董小宛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不要動,待會畫好了就喊你來看。”又“咚咚”出去了。

“真是個大孩子。”董小宛無可奈何地一笑,縱然她經驗再多,閱歷再廣,碰上這么個難纏的主兒,她也是束手無策了。他也許對自己是真心,否則他怎么能夠如此低聲下氣的呢?他可不是普通人啊,他是當朝的皇帝!我董小宛若隨他入了宮,不就成了皇妃了嗎?不,不,絕不可能!我與他,分明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他是滿人,我是漢人,他是皇帝,我是歌妓。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中間的懸殊也太大了,簡直是無法逾越啊!

董小宛胡亂想著,竟被自己的想法羞紅了臉。恰在這時,福臨已經在外室喊了起來:“小宛,快過來看看,像不像?”

“哦!這是我嗎?”董小宛舉足出來,立即被桌上畫的人兒所吸引,那略微斜點的發髻,那眉間的一粒小痣,還有,笑靨如花的臉上隱約可見一個小酒窩……

“撲哧”董小宛終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福臨更是喜笑顏開,“小宛,你終于笑了!”

寵愛后宮新主子

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娶回了風塵女子為妃。這一下,他所得到的不僅僅是愛情,似乎還有做皇上的信心、勇氣及尊嚴。在愛的浸潤之下,他在勤于政事的同時,更是集“三千寵愛于一人”,于是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

這天坤寧宮里,幾名主位娘娘正依次來向皇后請安。皇后病后初愈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正橫躺在臨窗下的美人榻上,一名宮女正用一對美人拳為她輕輕地捶著腿。窗外春光明媚,盛開的玉蘭花把濃濃的香氣灑進了殿里,沁人心扉。對面是一鋪長炕,靜妃、康妃、淑惠妃,還有董鄂氏烏云珠都在陪著皇后聊天兒,當然,這熱鬧的地方少不了漢人格格孔四貞。

“皇后姐姐,讓小妹給你搽些胭脂吧,你的氣色不太好。”孔四貞(是明降將孔有德之女)說著打開了皇后的錦盒。

“得了吧,四貞妹妹。”淑惠妃一撇小嘴,“整天舞刀弄槍的,要說教我們幾套拳腳還差不多,涂脂抹粉的你就不在行了。瞧瞧,這下巴頜上還有一塊白粉沒涂開呢。還說天天跟著豫王福晉學化妝,嘖嘖,倒不如不學的好。”

“唉,沒辦法,我總是笨手笨腳的。咱們一會兒去承乾宮吧,小宛姐姐的手可巧了。”

“哼,你倒是嘴夠甜的,隨便什么人都是你姐姐,可別忘了自家的身份?怎么著也是格格,干什么低聲下氣地去喊她?”靜妃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撇,說得孔四貞直伸舌頭。雖然被貶低了身份,可這張嘴依舊不饒人,這就是本性吧。

姐妹們一時無語。承乾宮的那個新主子董小宛如今又成了她們共同的敵人。她們這些出身高貴的妃子們怎么也想不通,憑她董小宛的卑賤出身和下賤的身份也能當上皇貴妃?皇貴妃在后宮可是僅次于正宮皇后娘娘的主子呀,這個位子康妃沒得到,生了四皇子的董鄂氏烏云珠也沒有得到,這公平嗎?

一陣悠揚的琴聲伴著花香飄過了宮墻,透進了坤寧宮的簾墻。熱鬧的談笑聲倏然中止,坤寧宮里一時竟鴉雀無聲,死一樣的寂靜!“啪!”淑惠妃一揮手打翻茶幾上的茶碗,她的眼中迸出了兇狠之光,“豈有此理?我可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咱們找太后評理去?”

“坐下!”皇后拿一雙頗為惱怒的眼睛盯著妹妹淑妃,“論輩分,承乾宮的比你高,不要壞了宮里的規矩,自討沒趣!”

“姐姐!我真為你傷心!如今皇上一天到晚守在承乾宮,你就不覺得心寒嗎?哼,拿個蠻女當寶貝,又是那種下賤的出身,這分明是往咱們科爾沁公主的臉上抹黑嘛。”

“我也就罷了,再不過一輩子當貴人居深宮,一輩子見不著皇上的面兒。”田貴人嘆了口氣。雖說此時除了她以外,來的都是各宮里的主子娘娘,但田貴人一向嘴甜腿又勤快,很能討各位主子的好,所以這種場合也少不了她的。

“皇后娘娘,淑惠妃娘娘,還有佟娘娘和董鄂娘娘,你們都是有位份的,我真為你們抱不平哪。”

“本以為我生下了四阿哥,皇上對我能回心轉意,可……”董鄂氏長嘆一聲,眼圈紅了。

“別那么天真了,妹妹。”康妃拍著董鄂氏烏云珠的手,勸慰著,“當初我生三阿哥的時候還不是這樣?都說母以子貴,可皇上的心性太難估摸了,得隴望蜀,你也不要太癡情了。”康妃的聲音有些苦澀,當初皇上癡戀著烏云珠,鬧得宮里雞犬不寧,她康妃不也是曾對這個烏云珠恨得咬牙切齒嗎?現在,同病相憐的命運,倒讓她們摒棄前嫌,站到了一起。

“皇貴妃的確比咱們姐妹才華過人,謙和賢仁,雖然受寵于皇上,但卻不恃寵干政,連皇太后對她也無可挑剔,你們又何必嘮叨個沒完呢?皇上的脾氣你們也都知道,這陣子政務繁雜,皇上整日嘔心瀝血,身邊能有個體己的人撫慰著,不也是咱們姐妹的福氣嗎?”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說出的話來格調很高,可誰人又能明白她內心的凄苦呢?

田貴人嘴快,憤憤說道:“可是宮里的人都說,皇上漸習漢俗,親近漢臣,隨意更改祖制,都是因為這個蠻子女人在皇上身邊的緣故!”

“不許胡說!”皇后瞪了田貴人一眼,可能說話用了力,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慌得小宮女忙前忙后又是喂湯水又是揉胸口,田貴人低下了頭。論輩分,她也只是個貴人,比正宮皇后娘娘低五等,尊卑懸殊,幸好她也是科爾沁蒙古的格格,否則只怕連她說話的份兒也沒有了。

“時辰不早了,你們回去吧。”皇后無力地擺著手,臉色因為剛剛的咳嗽變得有些潮紅。

“姐姐,你得趕緊想法子生一個阿哥才好!”趁康妃、董鄂氏先后退出的機會,淑惠妃悄悄貼在皇后耳畔說道:“如果拖在立太子之前你生個阿哥,那么立嫡不立庶,任誰生的阿哥也不能跟你比了,你這皇后的位子也就坐穩了。”

“瞎扯什么!已經廢過一個皇后了,還能再廢第二個?就是皇上這么想,皇太后也不會答應的,到底咱們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家的人啊。”

皇后這話說得可沒錯。算算宮里現今的主位娘娘,就甭說皇太后和她自己了,淑惠娘娘、靜妃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加上大貴妃、康惠太妃,甚至還有太祖皇上的壽康太妃,不都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家的人嗎?可是,即便皇上仍讓自己做中宮的主位,那又有什么意思?放在幾案上的花瓶還能讓他看上一眼呢,皇上什么時候正眼看過自己?連皇太后也埋怨她這個兒媳婦的肚子不爭氣,可這又怨誰呢?

而這時坤寧宮里一片寂靜,只有隔壁那美妙的琴聲在殿梁間繚繞。這聲音在皇后聽來是那么的刺耳,她一頭扎進錦被中,胡亂扯著自己的頭發,悲戚地哭泣起來。連哭,她也不敢放開聲音,這到底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呀?

夕陽西下,暮色漸濃。最后的幾抹余暉,斜映在赤墻綠瓦上,給大內的黃昏增添了一些更加絢麗的色彩,但這種絢爛卻是相當短暫的。大紅宮墻里,無法領略到太陽落入西山的壯觀。有的只是晚霞隱去之前的一剎那間,璀璨的火焰似乎更加光芒四射,這一刻火紅的晚霞甚至比絢爛的朝霞更加美麗。

董小宛站在承乾宮正門前的玉階上,對著兩邊的落日翹首觀望著。紫禁城的黃昏是非常短暫的,這會兒那一抹云霞照射在乾清宮脊頂的金色琉璃瓦上,可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一面金光耀眼的亮點,再一看,就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唉,陽光一消逝,大內瞬間就變得昏灰漆黑,仿佛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幕之中。董小宛嘆了口氣,收回了目光。這會兒她可不愿意去看那漆黑一團的高大宮殿了,那一幢幢凌空飛翹的重檐八角,活像一只只怪獸的犄角在向你舞爪張牙,令你心驚膽戰。

“小心火燭……”東西兩條長街照例響起了掌燈太監的吆喝聲,接著一盞盞昏黃的宮燈便懸掛在各宮門口和長街上了。

“娘娘,請回吧。”宮女在一旁怯怯地說著。

董小宛心里有所企盼,又不愿意看宮外兩側那黑黢黢的宮墻,便點著頭往回走。

“慢!今天為什么不多等一會兒?”黑暗中傳來了福臨那溫柔的聲音,董小宛心里一熱,忙迎上前來。

淡淡的燈光下,董小宛穿著宮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只閃光的玉簪,藕荷色妝花緞子衣裙外面,套著一件長長的銀紅色繡花馬甲。她的衣著幾乎沒有佩戴什么華麗的飾物,卻依舊綽約多姿,淡雅天成,宛若仙人一般。

福臨嘻嘻一笑,挽住了董小宛的手臂:“總不能每天都站在這玉階上等朕吧?轉眼已到了秋天,太陽落山之后,風冷露寒,倘若受了風寒可怎么辦?都說朕是癡情天子,其實小宛你,比朕還癡情呢。”

“沒有哇,妾妃只是想看看紫禁城的落日。一轉眼,太陽就落下去了,天黑得真快呀,這會兒宮外的天色應該還放亮呢。”

“覺得無聊煩悶了嗎?等朕忙完了手邊的這些事,帶你到南苑去散散心。”兩人依偎著,竊竊私語,并肩回到寢殿正間。

御膳房的太監擺好了酒膳便側立一旁,福臨坐在那張寬大的七寶雕龍御榻上卻皺起了眉頭。

“奴才給萬歲爺報膳食名兒了!”御膳房的當值首領太監躬著腰細聲細氣地說著:“大碗菜兩品:燕窩‘福’字三鮮肥雞,燕窩‘祿’字金銀鴨;中碗菜四品:攢絲鴿蛋、溜鴨條、溜鮮蝦、燴三鮮;碟菜四品:肉絲炒雞蛋、什錦雞絲、肉片炒翅子……”

“行了,還不是老一套。這只是晚點(小吃)嘛,非得擺這一桌子,看都看夠了,哪里還有什么胃口?撤了吧。”

“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不中用,求萬歲爺開恩哪。”老太監嚇得趴在地上直打哆嗦。

“又沒說罰字,開什么恩啦?煩不煩?退下!”福臨靠在御榻上,瞇縫著眼睛,一副疲憊倦怠的樣子。

“陛下,好歹總得吃點兒呀,臣妾給您盛一小碗燕窩八仙湯嘗嘗?”董小宛伸手去拿勺子,卻被福臨輕輕地按住了:“秀色可餐,真是秀色可餐哪,有你在這里,什么美味佳肴朕也咽不下去。”

董小宛也看著福臨,故意皺起了眉頭:“陛下,求您別鬧了。要不臣妾去弄幾樣小吃給您嘗嘗?”

“本來嘛,知道朕愛吃什么,卻故意不端出來。快點快點,今天又給朕做了什么好吃的?”福臨沖董小宛一樂,頑皮地瞇著眼睛。

董小宛抿嘴兒一樂,起身從隔壁端來了一只大托盤,擺上了幾道小菜,還有兩只帶蓋的大碗和兩碟點心。

“陛下,這碗里盛的是燕窩冬筍烏雞參湯,十分滋補,臣妾煨了兩個時辰呢,您可得多喝些。”董小宛打開一只大蓋碗,用勺子輕輕蕩去上面的浮油,舀了大半碗清湯,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福臨面前。

“嗯,很清淡。”福臨邊吹邊喝連連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學著董小宛的樣子也給她盛了一碗,“喏,你也喝一些。朕看你似乎比入宮前還瘦呢。快坐呀。”

董小宛深情地看著福臨,柔聲說道:“陛下的愛意妾妃心領了。只是妾身不能壞了宮里的規矩,省得她們在背后說閑話對陛下您不利。”

“是誰在背后亂嚼舌頭?康妃還是靜妃?一個個小肚雞腸,一天到晚想法子搬弄是非,真是無聊至極!”

董小宛說漏了嘴,連忙說道:“不是!陛下,是妾妃自己多心了,臣妃喝了這湯就是了。”

“不好!尋常百姓人家夫妻也是這樣拘禮嗎?若是這樣還有什么朝夕唱隨、閨房之樂?小宛,你我之間再不要行那些勞什子禮節了,煩透啦。好不容易才把你迎進了宮,若你又變得跟她們一個樣,這不太令朕失望了嗎?”

董小宛一陣激動,含情脈脈地看著福臨,紅潤的嘴唇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在宮內外的一片訾議聲中,董小宛進入掖庭,來到了順治身邊,為了表示隆重,順治特地為董小宛舉行了隆重的冊立典禮。值得一提的是,在冊文里,漢女董小宛入宮后成了皇上身邊又一位滿洲姓的董鄂妃,與前一位董鄂氏烏云珠不同,董小宛入宮后僅四個月就成了皇貴妃,在后宮里地位僅次于正宮皇后。順治帝將原本應對后宮眾多嬪妃的愛現在一股腦兒全集中于董鄂貴妃一身,在眾嬪妃眼中,這種專寵是比皇貴妃地位更令人艷羨之事。于是,董小宛取代了烏云珠,成了眾矢之的,來自內廷的壓力又遠甚于朝中。

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娶回了風塵女子為皇妃,唯恐天下人不知,特地舉行了極為隆重的典禮,并特頒大赦天下恩詔。有清一代,大赦恩詔名目繁多,諸如祥瑞、戰功、慶典、萬壽節等都有恩詔。但這一次卻是因為冊立皇貴妃而大赦天下。順治帝對董小宛一見傾心,便大加恩封賞賜,然而這罕有的隆恩卻令本來身份就低人一等的董小宛實在難以消受!

可是年輕氣盛的少年天子順治卻以為,他在這次斗爭的勝利中所得到的不僅是愛情,而且還有信心和勇氣以及皇上所應有的威嚴!于是,他得意揚揚,開始向所有反對他私生活的人宣戰,冊立董小宛為皇貴妃只是向母后的第一次宣戰,接下來福臨還要再度廢后!因此,在冊封大禮正式告成之后的第二十天,順治公開下令:“太廟牌匾停書蒙古文,只書滿漢文。”

這太廟是清廷供祀祖宗神位的圣地,中殿供奉著太祖努爾哈赤和太宗皇太極的牌位(以后清帝的牌位也都供奉于此),后殿則有太祖之前的肇祖、光祖、景祖、顯祖等列祖列宗及列后的牌位。由于滿蒙之間的姻親關系,尤其是清太宗皇太極的五宮后妃都是蒙古人,因而蒙古女人在大清后宮之中有不可忽視的特殊地位——滿州愛新覺羅氏家族的男人們征服八方,統轄四土,那是治國打江山,蒙古的女人們盡心盡力地為他們治理著后宮,這是家。沒有家何來的國?因此,在太廟的牌匾上書寫蒙古文,不僅僅是一種尊寵,還是蒙古王公貴族在后宮統治地位的象征!而現在,忘恩負義的順治竟悍然下令太廟牌匾上停書蒙文,這無疑意味著這個沖動的少年天子要結束蒙古女人在后宮中的獨尊地位,這還了得?他的生母,“統兩朝之養孝,極三世之尊親”的孝莊太后能答應嗎?要保住自己所依靠的蒙古王公貴族們地位與利益,便只有與兒子福臨進行較量,而且這一回,孝莊太后絕不會再手下留情了。為什么?這個口口聲聲以孝治天下的不孝之子福臨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她的心,她決定給他一些教訓,不能讓他小瞧了蒙古女子和蒙古人!

董小宛深知自己在宮里的處境,雖然她貴為皇貴妃,大有取代皇后之勢。清初定制,后宮之中,皇后居中宮,皇貴妃一位,皇妃二位,妃四位,嬪六位,貴人、常在、答應無定數,分居東西十二宮。而除皇后以外,后宮之中皇貴妃為最高封號之人。在順治的后妃之中,除了十一年冊立的蒙古科爾沁貝勒卓爾濟之女(即孝莊皇太后之侄孫女)博爾濟吉特氏為皇后外,尚有靜妃(廢后)、佟妃(康妃)、貞妃、淑妃(皇后之妹)、恪妃(漢吏部左侍郎石申之女)、恭妃、董鄂妃及庶妃數名,只有董鄂氏董小宛一人是皇貴妃——雖然自幼淪落風塵,但卻蘭心慧質、冰清玉潔。董小宛最痛恨的就是鉤心斗角,互相傾軋,然而,她這一入宮恰恰成了眾矢之的,勢單力弱的她不得不謹小慎微,在深不可測的后宮這片土地上如履薄冰一般,提心吊膽,惶惶不安。

縱然有少年天子“三千寵愛在一身”,但董小宛還是覺得孤立無援,十分惶恐,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哀嘆:自己這一步棋走錯了,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運去賭明天呢?是為了向天下人證明南曲歌妓的冰魂玉魄,還是為了向世人炫耀自己身為蒲柳殘絮之軀卻贏得了當朝天子一往情深的眷戀?董小宛啊,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可是,每當面對少年天子順治那純潔無瑕的愛的目光,董小宛便忘記了一切的痛苦和憂傷。這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呀,毫無掩飾的、燃燒的目光,火一般地熾熱,火一般地撩人,董小宛似乎明白了,以前她與冒辟疆所謂琴瑟之和,摻雜著過多的私念——她急于脫籍從良,避開歹人的糾纏,而他已有妻室,在這之前又與南曲名妓陳圓圓訂下了終身。其實他與她是在朋友們的撮合下才費盡磨難走到一起的,當然,他是個好人,溫柔、善良、儒雅、有才華……但這些,又怎能比得上少年天子對自己毫無保留的火熱的愛?就為了這純真的愛情,董小宛才有了勇氣和信心踏入了清宮,迎接著來自宮內宮外各種巨大的壓力和挑戰。每每想到這里,董小宛又感到欣慰和驕傲,她為自己遭遇這遲來的火辣辣的愛情而激動不已!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珍貴呢?

順治果然是位多情天子。自董小宛入宮的一年多來,他倆幾乎形影不離,順治對小宛的依戀與愛慕更是與日俱增,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漸漸地,董小宛摸透了少年天子“龍性難攖”的脾氣,每每遇到順治大發雷霆或悶悶不樂之時,董小宛總像位大姐姐似的耐心勸慰,或是為他彈唱一曲,或是一起在后花園里散心,或是親自下廚做幾道小菜,燙一壺美酒。這種有滋有味的充滿了無限關愛的家庭生活一次次春風化雨般地撫慰著順治那脆弱的神經和孤僻的心田,兩人之間的感情已超出了卿卿我我的小夫妻之間的情愛,他們是一對患難與共、心心相印的戀人!

乾清宮西暖閣,宮女們悄悄侍立一邊,順治伏在御案上專心批本,董小宛則坐在后宮的暖炕上靜靜地刺繡。寢宮里很安靜,只能聽到自鳴鐘的滴答,間或還有一兩聲木炭燃燒的“噼啪”之聲。這是十分溫馨的生活畫面。

突然,董小宛覺得喉嚨發癢,忍不住咳嗽起來,慌得她用手絹捂住了嘴——她不忍心打亂了皇上的思緒。

“小宛,你怎么啦?”福臨放下奏本,借著燭光端詳著董小宛那略顯蒼白的面容。她穿的是件蔥綠色的緞面長袍,面料很軟,亮晶晶的繡著小花。蓬松的烏發腦后挽著芙蓉髻,只綰了一根翡翠簪子。既不戴釵環,也不插珠花,然而卻“淡妝濃抹總相宜”,愈發顯得風韻天成。福臨見了更是充溢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愛憐,雙手將她擁到了懷里,一旁的宮女乖乖地低下了頭。

“你近來怎么總是咳嗽?看御醫了嗎?不行,現在朕就給你派人去請!”

“不要!”董小宛連忙將手絹塞到了衣襟里,莞爾一笑,“皇上,臣妾怕是擾亂了您的思考了吧?不如讓臣妾到東暖閣去——”

“也罷,朕也覺得倦了,讓那些勞什子的奏折見鬼去吧,咱們正好可以清清靜靜地共度良宵……”福臨意味深長地朝董小宛一擠眼睛。

董小宛伸出玉手戳著福臨的腦門:“一腦子的壞主意!陛下,你不是把敬天法祖、勤政愛民放在嘴邊嗎?那些折子都是朝廷機務怎么可以擱置不顧呢?要不,臣妾去給陛下端些參湯來提提神?”

福臨皺起了眉頭:“又來了。什么御案上一點墨,民間千滴血。你呀,真成了我身邊的諫臣了,趕明兒個你與朕一同上朝如何?”

“皇上又取笑臣妾了。”董小宛頭一低又想咳嗽,連忙又用手絹捂住了嘴。呀,這手絹上竟帶著血絲!董小宛心里一驚:她咳嗽也有好些日子了,怎么竟咳血了?這……一時間,董小宛心亂如麻,手腳冰涼,自己若是得了癆病,可就是絕癥呀!

“小宛,你怎么啦?不高興了!過來,朕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你聽了一準高興。”福臨抬著晶亮的眼睛看著董小宛,并沒注意董小宛的慌張神色。

“皇上有什么大喜的事情嗎?快說給妾身聽聽。”董小宛強打精神,將手絹塞在線筐里,慢慢起身走了過來。

“告訴你,朕今兒個臨朝時下詔,停了中宮箋表啦!”福臨笑吟吟地握住了董小宛的手。“咦,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什么?”董小宛吃了一驚,蒼白的臉上驟然泛出一片紅暈,她用力抓住了福臨的手搖晃著,“這是真的?”

“哼,朕猜這會子坤寧宮里還不定亂成什么樣子呢。她們也太過分了,得讓她們知道一點厲害!”福臨自以為得意,而董小宛的臉色卻已經變得煞白!

中宮箋表,是皇后特權的象征。皇后在三大節——萬壽節、元旦和冬至時,或在特殊喜慶之日,或有特殊請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寶,直接向皇上進箋表表示致賀或提出要求,而皇上是不可以拒絕的。停了中宮箋表,就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權威,這不明擺著福臨又要廢后了嗎?

“皇上!”董小宛“撲通”地一聲跪在福臨的腳下,連連叩頭,“皇上,請您收回成命,此舉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她——根本不配主持六宮!小宛,你這是何苦?朕這么做是為什么難道你不明白?快起來,地上很涼。”

“皇上!”董小宛的聲音中帶著哭腔,“臣妾蒙皇上厚愛早已知足了,如果皇上執意要廢后,那么臣妾決不再活在世上了!”

“你——”福臨手一松,董小宛癱倒在地上。“皇上,當初你廢后就已引起了朝野大嘩,廢后已是不德,豈能一錯再錯?再說,她們都是蒙古科爾沁的格格,陛下就不考慮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董小宛淚流滿面,哽咽著,“臣妾何德何能?蒙皇上如此錯愛,就是一死了之也心滿意足了。臣妾只要以側妃侍奉陛下,臣妾要讓皇上的江山社稷永遠太平!皇上……”

“我的愛妃,朕終于明白你的心意了!”福臨不再猶豫,抱起了董小宛,緊緊擁在懷中,喃喃地說道,“朕對你的愛,是無以言表的。如此容貌,如此心胸,如此才德,真讓朕為你驕傲!”福臨情不自禁地低頭吻著董小宛的淚臉:“我沒有看錯人呀!你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朕的愛妃,朕的紅顏知己……”

兩人緊緊相擁,淚水交流,像兩個受了無限委屈的孩子。半晌,董小宛才低語了一句:“看你,瘦成什么樣了。”

福臨攬著董小宛瘦削的雙肩,也是無限感慨:“清宮不是楚宮,可是小宛你的腰怎么也變得這么細了?朕要你胖起來,快樂起來,像真正的楊貴妃……”

這動情的話竟讓董小宛嗚嗚地哭出了聲!她貼在福臨的胸前哭訴道:“妾身怕……怕被放在爐火上烤呀!”

“唉,想不到讓你如此受苦受累,朕心何忍?她們,皇太后和太后,為什么就不能容你?這是為什么呀?為什么宮里宮外都反對我們?”福臨突然大聲狂吼了起來,憤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里久久回響著。“我是天子,可也是個人呀,為什么不能追求人間的真愛?母后,我是不是你的親兒子?為什么你看到兒子幸福快樂而大發雷霆呢?滿朝文臣,朕是不是你們的君主?為什么你們對朕的諭旨要群起反對呢?朕到底有什么錯?誰能告訴我?對了,小宛,咱們一起去萬善殿,現在就去!我佛慈悲,唯有佛門才能讓我心安,讓我得到清靜!佛祖,保佑我和小宛,弟子行癡乞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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