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名要趁早
- 她們仨:在風華絕代的才女佳人中,最想遇見——張愛玲、林徽因、楊絳
- 陳思梵
- 7530字
- 2021-12-30 16:14:27
就是要快快踏上巔峰,哪怕刀光劍影。只有一騎絕塵、橫空入世,才能抵銷曾經的壓抑。
少年才,學不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張愛玲是個少年天才。張子靜說:“她自小就展現出對文學的特殊興味,靈敏慧黠,深得長輩喜愛?!痹趶堊屿o的眼里,母親黃逸梵喜歡姐姐更多一些,咿呀學語時,她就在她的床上,跟著她吟詩誦詞。
其實父親一樣喜愛女兒的才華。7歲,張愛玲已經鋪紙研墨,規劃長篇,一起筆,就有一股摧山撼岳的豪氣:話說隋末唐初的時候……宏大的歷史,時代的斷面,她是不懼的。那才情,華麗麗地透紙而出,連一向陰沉的父親看得也笑了,他是驕傲的,為她灌輸古典文化的,是他。
但他是枯藤老樹,還是更自在古道東風。他希望她只做個大家閨秀,再有才,請個私塾先生,只需靜靜地在家里施展才華就好。這是他的堅持,是他賴以生存的古風傳統。
黃逸梵卻是紅杏枝頭,更愿意鬧出春意。她熱愛群體的學校生活,認為那更健康、多元,也更能接受新的思潮。她是站在時代前沿的人,為女兒鋪設的也是一條先鋒之路。
張愛玲10歲時,母親黃逸梵一再要求讓她去上學,父親起初堅決不同意。兩人爭執不下,黃逸梵干脆“綁架式”地將她送進小學,張廷重無奈接受。
如果說父親為她奠基了中國古典文學基礎,那么母親又為她打開了西方世界的思想之窗。一面是黑白陳腐卻不乏厚重,一面是鮮嫩精致卻也有蒼涼。
東西互補,古今相續,豐富的思想輸入,為張愛玲寫文章提供了更為深刻的素材。即使正值豆蔻年華,尚未識愁滋味,卻仿佛閱盡人間,筆墨深處,竟是整個人生。
圣校年刊《鳳藻》發表了她的處女作——《不幸的她》。12歲的她,頗為老成地說:“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天!”后來,張愛玲又愛上了《紅樓夢》。此時,母親遠走他鄉,后母冷淡,但父親還殘存些許柔腸。
看小女沉迷于研讀《紅樓夢》,禁不住一腔感慨,他也有自己從沒開始、卻無法結束的紅樓夢想,煊赫家世,豪奢生活,貴族末路,不過是南柯夢一場,他解其中味,自然有話說。
這是張廷重在家里最活躍的時期,也是對張愛玲最關注的時期。小書房,女兒未梳妝,書聲瑯瑯,不嬌憨,卻讓老父柔腸百轉。父親,在觸摸別人的歷史中,咂摸自己的人生。女兒,卻在品味父親的感慨后,寫下了自己的感悟。她的人生,何嘗不是另一段紅樓夢魘?
中學畢業,張愛玲已文采斐然,筆鋒更加老道。17歲,她揮筆寫就《霸王別姬》:“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她的獨到之處在于,僅僅靠描寫景物就把故事的背景色調和人物的情緒色調刻畫得深邃清晰。
這樣的描寫最為讀者稱道的當然要數《金鎖記》中那段:“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就連傅雷都評價說這是作者最獨特的風格,“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新舊文字的糅合,新舊意境的交錯,恰到好處”。
《霸王別姬》相對《金鎖記》還有不足,但精巧的構思,文章的深度,已經讓人拍案叫絕。張愛玲的國文老師汪宏聲甚至說:比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否謬贊,每個讀者心中都有數。
鳳起蛟騰,入淺水一灣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父親的沉淪,母親的決斷,讓張愛玲把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但真切的社會是冷的,能溫暖她的,就只有能走自己的路,而她的路數,卻只有勤學苦讀。
她原來有規劃:“中學畢業后到英國去讀大學……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可軟禁如毒,大病抽絲,劫數,亂了她的頭緒,亂了她的夢。能周游世界的,是金錢,能過干脆利落生活的,是財富。
尤其是住到母親那里,多如牛毛的瑣事,最終剝落出一個讓人無奈的真諦:有錢沒錢才是命數。
母親非常明確地告訴她,錢有限,“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打扮自己,如果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錢來買衣服了”。
好夢總是容易破碎,噩夢卻難以驅逐。早早嫁人,誰知會不會遇到像父親一樣的窮途末路?繼續讀書倒是好的,終歸可以用自己的雙手來織就自己的錦繡前程,可這就意味著舍棄,青春如白駒過隙,她沒有選擇,只能將自己交于無情的歲月。
黃逸梵愛時尚,常自己設計服裝,耳濡目染中,張愛玲也愛極精致的服裝。
喜歡老八是因為衣服,厭惡后母,衣服也脫不了干系。在《流言》,張愛玲對后母那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簡直深惡痛絕,“穿在身上像渾身生了凍瘡”,可卻得“穿不完地穿著”。最后出走美國,也是因為參加文化活動時,她穿了旗袍去,丁玲批評她該和大眾一樣穿灰藍中山裝,她害怕一個統一無色的世界,決定離開。
她對服飾有一種狂熱的偏愛,可這一回,為了理想,她只能再次活進穿古舊衣服的暗日里。
因為沒有退路,張愛玲學起來非??炭?,焚膏繼晷、挑燈夜讀、坐薪懸膽,又心無旁騖??嘈娜?,天不負,她終于以遠東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倫敦大學。
卻不料,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倫敦大學暫停招收留學生。張愛玲的出國夢,再次破滅。她被轉往香港大學。
那也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還不是向往的歸處,也許一如既往有滯重的冷酷。但面對讓她無力的過往,自此絕塵而去,也稱得上是一個美好的去處,至少那里有自由,能讓她追逐夢想。
帶著母親留學時提的小手提箱,張愛玲上路了。天是碧的,地是暖的,心,也是快樂的,就連離別的傷情,都是輕落落的。
回頭再看上海,燈紅酒綠依然在,人影氤氳。親近的情,帶不走,冷漠的恨,凝重在那,心,還是痛的。走吧,走個徹底,走到一個新的山頭,那里總不會又是冷清新一秋。
果然,人未到,暖風熏,又是一重山水一重昏。在《傾城之戀》中,她這樣寫道:“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
一樣的繁華,一樣的屬于他人,她,還是要歸屬自己的落寞,還得自卑著自己的落魄。在《小團圓》里,有這樣一段話:“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里,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只能用蘸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觸目?!闭f的正是她在港大的境遇。
她明明出自簪纓世家,卻終成阮囊羞澀,因為沒錢置辦舞裙,她在校三年都沒有參加過一次舞會。又是不能盡興穿著的時光。
功成名就后,有一個時期,張愛玲極度鐘愛鮮明刺激的服飾:“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著粉紅花朵,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底上。鄉下也只有嬰兒穿得。我帶回上海做衣服,自以為保存劫后的民間藝術,仿佛穿著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流言》)大概就是一種物極必反的放肆,她要借了這刺目的服飾,撫慰心靈曾經的痛苦和酸楚。
在港大的日子,張愛玲還是寂寞的,思念不濃,但愁憂甚郁。她興沖沖走向世界,越近卻越發現有一個世界終容不下自己,她失了興致,只好再次返回內心的孤獨。
沒有別的幻想,她便把全部的心思都用來讀書。讀到深處,恨不得把自己也嵌入書中,演繹書里人生。因為作者即是主宰,即使寫的是悲劇,可文字越是痛,人物越是哀,作者就越是有勝利的喜悅。
優良的成績,卓越的文學修養,讓她在富豪子弟群中悲涼地貧窮著時,又生出一種格外的優裕來。就像是憔悴風雨柳,自有一種半煙半雨的魅力。江山有待,未來可期,暫作潛伏也經意。
流年蹉跎了青春,才華驚艷了歲月
花翩翩飛風弄蝶,柳蔭蔭罩水逐橋。大學時光,最適合纖云弄巧,飛星傳恨,人約黃昏,金風玉露。女生、男生,在這里都忙著編織風花雪月,貴族、非貴族,在這里也都急于追逐時尚新潮流。
張愛玲是沒有這樣的閑心的,除了肉眼可見的貧窮,她還有一個赴英的希望,母親走過千山萬水,而她剛剛邁開步。世界,依然在地球的那一端神秘著,香港,不過是另一個開始,她希望有更好的沖刺。
還是挑燈夜讀,還是刻苦努力。青春歲月,又是流年度。張愛玲唯一的快樂,來自好友炎櫻,她喜歡她跳躍的靈性,喜歡她率真的性情。
炎櫻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睘榱诉@重歸,為了這尋回,她們不知踏遍了多少花叢,不知道飽覽了多少蝶舞。在那萬紫千紅、山花爛漫中,一個小艷疏香,一個顰輕笑淺。少女的青春,又何嘗不是尋歸的花魂?
除此以外,張愛玲就穿梭在儀禮堂、梅堂、陸佑堂的山徑之間。瘦長寂寞的身影,驚不起風中蝶舞,也留不住柳下桃溪。她只是寂寞著,未填新愁。
她的學業始終是好的,她自己說,“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尤其是那一支筆,柳絮才高,妙筆生花。
大學一年級時,上海黃氏兄弟(黃嘉德、黃嘉音)主編的《西風》雜志創辦三周年征文比賽,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獲獎。
那句如今膾炙人口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自此誕生。一語成讖,她晚年時,已經不再屬意華美的袍,可她卻始終懷疑上面爬滿了蚤子。依然是粗劣時光的詭影,從前,印在她的心里,以后,遍滿她的生活。
因為比賽限定字數,她刪來改去,只得了末獎,又看到頭獎字數超出很多,心下憤憤,以至于后來她總認為“得獎這件事成了一只神經死了的蛀牙”,只有痛,沒有任何興奮可言。
到底是嬌花嫩蕊,小情急緒,得意于名利欲望的小成就,失意于欲望名利的小挫折。少年時,她常常偽裝成老到,可只有老來時,才讀懂少年的稚嫩癡頑。
盡管如此,張愛玲對文學的愛好,還是有增無減。在港大的日子里,她讀過很多中外優秀名著。彌爾頓英文原版的《失樂園》,她讀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背誦如流,依然難舍難棄。這使她的英文成績和文學修養都得到了迅速的提高。
之后,張愛玲又接連獲得了兩個獎學金。按校方的規定,照這樣的成績,畢業后就可以直接保送英國牛津大學深造。
本以為是柳暗花明,前程似錦,誰知又是一場銷魂夢斷,灰飛煙滅。戰亂起,日軍入侵,香港淪陷。戰爭,就像挑了時間,掐準了她每次起飛的時刻降臨,阻斷了她的夢,也疏離了她的人情。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又千疊。
港大一時成了戰地醫院,戰火、傷員,和著沉痛的斷夢,紛至沓來……
張愛玲在《燼余錄》中描繪著:富豪女同學們紛紛叫嚷著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她們總是花枝招展的,水上聚會有水禮服,隆重的晚餐有晚禮服,可戰時該穿什么樣的衣服呢,沒有哪個時尚告訴她們。就有那穿著赤銅地綠壽字織錦緞棉袍的蹲在地上劈柴生活的,自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掙扎和不耐。戰爭在抹殺著她們的優雅,她們又企圖用優雅嘲笑戰爭,自不量力的憤世。
她還說“還沒弄清防空的責任是什么,戰爭已經結束了”;戰火紛飛,大家各自逃難,戰后重聚,卻是興致勃勃地發現了吃的喜悅;戰后做看護時,她更是直白寡淡地表現出自己的冷血:“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恨那因疼痛而怪叫著的傷員,連他想要點水的要求也不能滿足,“我告訴他廚房里沒有開水,又走開了”……
這描寫,很有一種魯迅筆下看客的麻木,她卻并不愚昧。龍應臺評價她說:“她完全不動感情地錄下悲慘世界的圖像”,“她對于自己的自私和冷血,有一種抽離,仿佛將尸體解剖學提升到藝術層次去欣賞”。的確,可她連講自己被父親囚禁并喊著用槍打死她的時候,用的也是這副腔調。
她在《燼余錄》中說:“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何覀兊淖运脚c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她就像她承認的那樣,自私著,沒有悔改,卻把這自私也玩弄于筆端,寫出花來,如罌粟,妖冶著,挑動人的心弦。她太看重那暗色的調子,以至于把自己的冰冷也都拿出來,大大地嘲弄一番,卻一點也不想打開心,放進一點陽光來。
在散文集《打人》中,張愛玲說,“我不愿意看見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見?!彼簧谋瘎?,早就植根于她對自己的這種態度里了。悲劇造就了她的冷血,冷血反過來續寫了她個性命運的蒼涼。仿佛她的人生,只是手中那一支筆的載體,為了筆端生花,她這個人才踏進繁華,碾碎塵沙。
浮光瀲滟,淌不過流年,往事已如煙。
一座城市的陷落,成就了她
雨弱云嬌,更顯得山明水秀,戰火硝煙,倏忽間踏碎了如畫江山。戰爭,從來只有破壞,然而張愛玲卻在流離人群中看到了那幾許成全,這才成就了《傾城之戀》。有人說,那同樣也成全了張愛玲。
香港淪陷,張愛玲在港大做了一段時間的看護后,重回上海。而上海,同樣是“孤島”,在外,只有西歐國家的租界還未被侵略者控制,相對自由安全;在家,母親又出走國外,她能住的家,只有姑姑那里。千里歸路走盡,身在家門,也是飄零。
不過對張愛玲來說,姑姑似乎比母親更有家的感覺,盡管后來她要付租金,打碎一塊玻璃也要仔細作價償還,但這反而沒有了母親給她的那種“忘恩負義”的逼仄感。兩人在金錢和恩義上是平等的,反而更容易談感情。
張愛玲在《私語》中說:“現在我寄住在舊夢里,在舊夢里做著新夢。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歲月呵!”
住在夢里又何妨?人生何處不是夢?不過是新夢套著舊夢,偶遇噩夢,生出綺夢。雖雨打浮萍不住,暫時也算塵埃落定。
為了延續中斷的學業,張愛玲有意轉到圣約翰大學?!笆ゼs翰”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意味著“優雅無比的英語和歐美態度的生活”,這也是張愛玲一個優雅的夢。此時張子靜也考上了復旦大學,因為戰亂而停學,姐弟倆決定同時報考圣約翰。
可圣約翰是貴族學校,學費高得驚人,張愛玲一介學子,毫無經濟來源,從哪里找到這筆學費呢?姑姑投資失敗,生活拮據;母親,初時未聯系上,好不容易有了聯系,也只是勸她嫁人,張愛玲怕了那句“為了你”,不再回信。最后,張子靜自告奮勇地回去找父親。
只有張廷重自己知道,女兒的離開對他意味著什么,家人幾散盡,更覺虛空。他將女兒的房間原封不動地封好,不允許任何人進入。每當日暮消沉,或是風雨亂舞,他都會去女兒的房間里坐一坐,勉力拾取樓頭殘夢。
因此,當兒子提到女兒想考取圣約翰時,張廷重幾乎有一種山水重逢的欣喜。他要求女兒回家,天真地想借了這錢的力量,重新奪回女兒的愛,盡管他早已不是闊少,經濟有出無入。
張愛玲回了家,見了父親,卻是冷冷的,淡淡的。舊時傷疤剛好,她不愿意任何人在這上面再做文章。張廷重也是慢慢的,輕輕的,卻非常明確地告訴女兒:我會把錢給弟弟,讓他帶給你。
張愛玲是敏感的,這話又使她產生了一種來自錢的壓迫感,對父親的恨猶在,那刻薄的自尊也便頑強。后來,她和弟弟都考取了圣約翰,可入學僅僅兩個月,張愛玲就決定輟學,理由是圣約翰并沒有優秀的老師可以教到她。
姑姑幾次三番地勸阻,張愛玲卻始終堅持己見。她也許厭倦學校的教學方式,可她更厭煩伸手向父親要錢。每月昂貴的生活費,像是一種凌遲手段,一點點磨蝕著她。
其實,在入學兩個月的日子里,張愛玲發表了多篇影評和劇評,還給英文雜志《二十世紀》寫了《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不但收獲了豐厚的稿酬,同時也獲得毫不吝嗇的贊譽,這給了她以賣文為生的信心。
她只是信任手中的這支筆,甚至沒有考慮過戰亂時期文字到底具有怎樣的意義。那時,文壇最是寂寞,一些人沉默噤聲,一些人直面戰爭,藝術被更現實的世界推遠,文字,更多的成了槍炮的延續。
張愛玲對戰爭的冷漠和無知,反而成全了她的文字。她那樣絢爛地寫著春花秋月,在戰火硝煙折磨里的文人貴族,終于找出了一點太平盛世的興味來,自是愛不釋手。
連張子靜都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處?!绻幌訑M于不倫,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為‘上?!?,‘流蘇’改為‘張愛玲’,我看簡直是天造地設?!?
當時主編《萬象》的柯靈先生后來也說:“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么,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臺……”
隔離開戰火硝煙,張愛玲小窗獨坐,奮筆疾書,胸中萬卷,筆頭千言,一氣呵成。很快,《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出爐。
為了推廣小說,不善交際的張愛玲經人(據說又是黃素瓊的關系)介紹登門拜訪了“鴛鴦蝴蝶派”的“哀情巨子”周瘦鵑。周瘦鵑主編過《半月》、《紫羅蘭》等雜志,筆下多是癡情才子、如夢佳人。
周瘦鵑很喜歡張愛玲的文風,品了又品,讀了又讀,決定助其出版。不久,《第一爐香》在《紫羅蘭》復刊后的第二期發表,周瘦鵑在卷首語寫道:“請讀者共同來欣賞張女士一種特殊情調的作品,而對于當年香港所謂高等華人的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
小說一炮走紅。為了吊足讀者的胃口,《第二爐香》則分三期刊載,這并非張愛玲所愿,但這種推送方式恰到好處地將她的名字持續地留在了讀者心中,并最終將她推到了文壇的頂端。正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張愛玲的好夢,終于成真。
一時間,她成了文壇的寵兒,各種風格的雜志紛紛向她拋出橄欖枝,《萬象》、《雜志》……如盛宴正歡,像海潮推浪,她趁熱打鐵,又出版了小說集《傳奇》,里面除收錄了《沉香屑》這兩本小說外,還有《茉莉香片》、《心經》、《花凋》、《年輕的時候》、《傾城之戀》、《金鎖記》、《封鎖》、《琉璃瓦》幾個中短篇小說。
每一篇,都有別樣的才情,另類的風月,沒有大是大非,只是尋常性情,卻是深刻人性,讓讀者耳目一新。僅僅四天的時間,《傳奇》就又再版,成了名副其實的傳奇。
在《傳奇》再版序言中,她寫下了那句著名的話:“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
也許只有她的母親,那位國內第一批出走的“娜拉”,才懂得她的這種看似輕浮的快樂,有多么的厚重和難言,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的心性,終于看到了自我慢慢抽枝發芽的可能。
媒體推波助瀾,為張愛玲加上了李鴻章、張佩綸后人的身份介紹,這使得她筆下的那些紅樓舊夢,有了坦率真誠的面貌以及氣勢澎湃的底氣。人們一邊津津樂道著她的文字故事,一邊索隱追尋著舊府紅樓的秘密。正是急管繁弦,嘈雜人事,九轉丹砂紅又紫。
孤島,成了她的孤島,她,成了孤島的她。一個人就是那一座城,一個時代又是那一個人。就像她筆下的《傾城之戀》,誰都抽離不了自己所在的時空,唱念做打不過是為了填滿自己的空虛,將時間擠兌成歷史,只不過錯亂間竟然也有那么一點點妙處,一不小心圓滿了自己。
抗戰勝利后,張愛玲以同樣的速度,在文壇銷聲匿跡。沒有什么不可理喻,就沒有什么理所當然。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