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女怨,留恨余年
- 她們仨:在風華絕代的才女佳人中,最想遇見——張愛玲、林徽因、楊絳
- 陳思梵
- 4182字
- 2021-12-30 16:14:27
用一整個青春去懂你,又用一生去恨你。時光老了才看透:比歲月更長的,不是恨,是依戀。
女兒的荒廢歲月,是母親驚艷的時光
燈前一覺黃粱夢,惆悵起來山月斜。黃素瓊一生都在追夢,女兒那些被母愛荒廢的歲月,正是她最驚艷的時光,然而也只是夢,夢里飄揚一場,醒來不過柳絮翻飛,春逝花老。
和張廷重一樣,黃素瓊也是出于貴族,長于豪門,養于深閨,教于傳統。她甚至裹了小腳,不愛讀書習字,卻最喜歡學校,因為那里能讓她肆意追趕風潮。
初嫁時,郎是金童,妾是玉女,羨煞眾人。可人生得意早,不知后世艱。幾度春秋后,才發現所托非人,幽怨不已,越發地懷念舊日校園風光,那時雖不懂詩詞歌賦,卻處處是詩酒文章,本希望絕美地綻放,難道要如此埋根于荒原?
明日黃花蝶也愁,在張廷重這陰暗處茍活,黃素瓊自是心不甘,情不愿。恰五四春風吹來,自由、民主之風越來越盛,新女性不再滿足于從屬地位,而更執著于追求自由、平等。
女性自我意識的啟蒙,造就了一個“娜拉”出走的時代。在這樣的背景下,黃素瓊一定要掙扎出這命運的羅網,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這個身未動、心已遠的女子,在前往英倫的客船上,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黃逸梵”,這是她的人生姿態,飄逸地行走,修得一顆清凈之心。然而,她修的,是自己的清凈,是兒女的離苦。她的一生,是海角逢春,而她的女兒,卻終歸天涯為客。
和小姑張茂淵出國,正是好花競妍時節,又是展翅試飛之初,趁朝陽,借好風,扶搖直上九萬里。極目世界河山,不再只有硝煙古道,隨處是新鮮。她走千山、過萬水,在阿爾卑斯山滑雪,踏著一雙三寸金蓮滑成了飄逸的仙子,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萬里歸來年愈少,不復當年無夢時,于是有了與張廷重的徹底決裂。那時,黃逸梵已是海棠經雨胭脂透,浸潤了西方自由的思想,她變得更加明媚成熟,也更加睿智堅定。張廷重還萬般不舍,她卻果毅決絕。
她看得很清,張廷重是老畫屏,一年舊似一年,她自己則是青鳥,心在藍天。她可以落于畫屏,卻不愿意和畫屏一樣做別人的背景。她也看得很輕,她也許會眷戀畫屏,眷戀曾經棲息的舊巢,還有那舊巢里遺落的羽毛,但她不會沉迷,她終究是要飛走的。
母親的果敢,直接形成了張愛玲在愛而不得時的果斷,可惜母親烈火辯玉的經歷,并沒增加她慧眼識珠的睿智,她還是一遇渣男毀終生。
離婚后,黃逸梵和小姑一起,住豪華的房子,過華麗的日子,生活有仆人侍奉,出入有專車司機。可這樣恣意的生活,也還是沒有阻止黃逸梵再次遠行。
如果說第一次出國,只是為了尋一個好夢,是一場試飛,而這一次,黃逸梵卻有了固定的航向,開始著手實現夢想。
她曾學習彈琴、唱歌,張愛玲在《對照記》中描述:“天生的肺弱聽起來像是吟誦詩句,總是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于是她抱歉地笑笑,嬌媚地解釋”;又學習油畫,和徐悲鴻、蔣碧薇同住一棟樓,徐悲鴻在歐洲辦畫展,她是受邀的兩個西方畫家中的一個。
她如同走進了世外桃源,正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可惜她有功成名就的夢想,卻沒有刻苦努力的決心。那些頗有小資情調的興趣,召之即來,終究都成了閑散的娛情,以及社交的手段。很多名人和她私交甚好,除了徐悲鴻,胡適也是她的座上客。
不過生活總是充實,日子依然浪漫,她甚至有了一個做皮件生意的美國男友,也有了更加堅定的方向——學裁制皮革,為上流貴族做手袋銷售。
她四處游走,去埃及,到東南亞,考察市場,購買皮具材料。可惜回國后正遭遇戰事,夢想擱淺。不久后再度出國,旅行,已經成了她固定的行程,造夢,是她一生的規劃。
張愛玲投奔她之前,她并沒有詳細的貼身教養女兒的計劃。她只是希望女兒能有更高的視野,更廣闊的空間。
然而女兒和父親的徹底決裂,凝滯了她行走的腳步,她不得不空下兩年的時間,專門來教育女兒。因為不得已,女兒就成了她的牽絆,成了她全部的不耐煩。
陽光好處,別有一番涼涼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在經歷了軟禁、逃離這場人生的重頭戲后,張愛玲對母親和父親有了更清晰的感情線。在這條感情線上,又生發出她一生的夢想和規劃,她要像母親一樣,走得更遠,飛得更高,活得更自由,美得更驚艷。
張愛玲以為,縱是動蕩歲月,日日冷風寒霜,只要慈母在,就是安居安穩。然而滿心撲奔的母親,又是一個活在時代夾縫里的新舊人,她一生都在離別,又哪里能給兒女安穩安心?
初時,母親,也有柔情暖意,女兒,也是小鳥依人。然而這只是久別重逢的一瞬,鍍在各自身上,打上薄薄的一層愛。就是這愛,那上面貼著的,也不是溫柔,而是看不見的細小荊棘,稍不留意,就落得個兩敗俱傷。
黃逸梵盡職盡責,事無巨細,把自己的人生經驗一股腦傳授給女兒。在《天才夢》一文中,張愛玲寫道:“她教我做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遲鈍。張愛玲不但不會削蘋果,不會補襪子,不會織絨線,走過多年的路還是會迷途,住了多年的屋也弄不清門鈴的位置。
時日一久,黃逸梵赫然發現,這個女兒,左也不是,右也不能,縱是萬般調教,也沒有一點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更看不出半點優秀卓越。
她不禁感到極度失望,為自己凝住腳步不甘,對不能追隨戀人遠行而懊悔。“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女兒,“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她甚至對女兒此時已經出現的怪癖,“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感到不齒,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對女兒的鄙視,把女兒推向更深重的孤僻自卑的泥沼中。
她到底是一個因優裕而慣于閑適的凡人,不耐于深度造化。對她自己如此,對女兒,如是。
此時的張愛玲開始重新審視對母親的愛。她在《流言》中寫道:“我一直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飄忽不定的,幻想才最多,美好也才最容易編造。”
飄逸遠走著的母親,對張愛玲就是神秘美好;而朝夕相處著的母親,對張愛玲,則是奪命利器,一刀一刀割碎她對人生的憧憬,一刀一刀割開她對母親的依戀。
其時正值戰亂,物價飛漲,黃逸梵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分家產得到的祖傳古董,而戰時古董有價無市,她完全陷入經濟困頓。可她又必須收留女兒,為培育她,還得支付一小時5美元的昂貴的家教費。
貴族小姐,遺少太太,上流社會自由的追夢女郎,哪一個身份都扯不上困頓,只因為女兒來了,她忽然有了捉襟見肘的感覺。
她習慣的浪漫生活,和三五知己湊牌局,和一二知音研究藝術,在女兒開口要學費時忽然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她惶惑,憤怒,不由地要給女兒白眼,時不時把“都是為了你”掛在嘴邊,“這周沒去喝咖啡,都是為了你”,“這個月沒添新衣服,都是為了你”……她的理所當然,成了女兒心中最沉重的負擔。
雖然同為貴族小姐,但張愛玲和母親又不同,她很小就體會到金錢得來的不易。母親離開后,遺少走的是更快的下坡路。為了交鋼琴學費,她每次向父親要錢,父親就會長久地沉默。本以為那是父親對她的不喜,可如今向母親伸手,遭遇的是更直接的難堪。她“為母親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她從父親那里逃出來了,在母親這里,她已經沒有退路。
最最傷害張愛玲的,是她在香港讀書時,歷史老師感念她的聰慧刻苦,自掏腰包獎勵她800港元,張愛玲鄭重地將其寄給母親,母親卻輕率地將這筆錢輸在了牌桌上。
在女兒,寄錢是感恩念情,在母親,這錢卻是說不清道不明,她懷疑女兒和老師私通。這些瑣碎的難堪,終于一點點毀了張愛玲對母親的愛。
高高在上的如偶像仙子一樣的母親,如今走近了才發現她不過是一介凡胎。因著曾經的崇拜,這平凡就顯得更加“鄙俗”,也更容易引起厭惡。
張愛玲對母親的感情線也變了,沒了寸寸柔腸,只有斤斤計較。她像一個叛逆的小獸,決定要反出母親的掌心。
她知道母親為她犧牲了很多,因此,她狠命地學習,發誓要還掉母親的錢,就像哪吒還了父母的肉體凡胎一樣,自此兩訖。
大概因為母親不是她最安心的依靠,她筆下的母親,也多沒有貼心的溫暖。有的,甚至陰森如鬼魅。
《半生緣》、《傾城之戀》中,母親都是冷漠的旁觀者,無奈卻又推動著悲劇深度發展。最恐怖的,依然是曹七巧了,她傷害兒女的手段就是黃金的枷。在張愛玲內心深處,對待800港元的態度,暴露的豈不是黃逸梵持有的黃金枷鎖?
母女怨,終和解
都說寸草若生心,不忘報答三春之暉。多年以后,張愛玲功成名就,在終于攢了一點錢后,她拿著兩根小金條找上門去,微笑著說:“我一直心里過意不去,這是還你的。”
一個“還”字,就了了全部的母女情:你我之間是賬,還了就完了。母親被這個不帶任何感情的中性字激得落下淚來。
母女倆并沒有明確表示分道揚鑣,但這以后卻真的是一個走陽關道,一個踏獨木橋,張愛玲后來旅居美國,而黃逸梵則定居英國,母女倆從此音信稀少,相見無緣。
就連黃逸梵的臨終遺愿,希望見女兒一面,張愛玲都沒能如其愿。倒不是她真的無情,是她此時窮困潦倒,連去倫敦的機票都買不起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給母親寄去一張100美元的支票。此時,她表達的是深重的思念,可這樣的行為,對母親,豈不又是一種了斷?
一個月后,母親去世,塵緣徹底了斷。可血緣和情感,又豈是這樣輕易就完結的呢?張愛玲得知訊息后,大病一場。
她不得不再次“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尤其是當母親將她的全部財產——一箱價值連城的古董——都寄給她之后,這磨難就更加深重。曾經以為還的錢,終于又成了虧欠,到底還是交割不清。
當張愛玲老了,想起平生心事,不過是一場銷黯,卻無人可訴,永日無言,暗想當初,有多少母女相見歡的機會,終究斷送,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
她變得更加孤獨乖僻,母親卻再次成了她的希冀。她常常面壁而坐,喃喃自語。曾有訪客見她如此,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說:“我在與我的媽媽說話呢!來日,我一定會去找她賠罪的,請她為我留一條門縫!我現在唯一想說話的人,就是媽媽!”
從前的二嬸,終于完整回歸為媽媽。在媽媽面前,張愛玲再次成了孩子,在毫無憂慮的襁褓里,在不知愁苦的童年中,在偶爾過街時牽住她的手掌心,在仰望“仙子”主持的明媚歡快的聚會。
黃逸梵,曾經是張愛玲的整個世界,后來成了她的世界觀,現在再次成了她的全部世界,沒有世界觀。
母女怨,終和解,重度的孤寂孤獨,讓她在追尋母愛中再造了一個神話。一個關于母親的神話,一個關于自己一生的神話。在這個神話里,她有機會將母女之間的相殺改成相愛,有機會熱烈擁抱一個冷漠的世界,去感受它原來也有溫暖。
只有如此,她的心才能夠獲得安居安穩。母親,是她受盡磨難后心之終極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