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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獨騎絕塵探雄關

兵部尚書張鶴鳴那張臉陰沉得像黑鍋底,他怒視風塵仆仆的袁崇煥:“你既來兵部任職,就該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也不枉圣上提拔你的一片隆恩!你倒好,三天不來點卯,反倒自作主張私探山海關,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煤山倒映在太液池中,溫和的陽光斜射入水,晶瑩碧透,愈加澄澈。冬日的殘雪早已消融得一干二凈,融成水流終日不斷地流進皇家園林。太液池旁的西苑一片繁華,笙歌曼妙,人人的表情輕松愉悅。尤其是剛剛招進宮中的一班宮女更是覺得,此生能到此一玩便是死了也愿意。為什么?今天是熹宗游園賞玩的日子。

之所以能夠成行,完全是魏忠賢和乳母客氏的勸說結果。

連著幾天,煩心的事太多了,熹宗此時才感到皇帝是不怎么好當。初登基,他受到大臣們的呵護、愛戴,一切政事又由他們做主,自己樂得發展愛好:做木匠活、斗蟋蟀。可是好景不長,當朝內眾臣彼此有隙時,兩方面的矛盾都推到自己身上,非要自己拿出主張不可。他犯難了。兩邊說得都有理,都是赤膽忠心的表白。一次、兩次還可以勉強斷一下,日子久了,他煩躁了。首先是劉一,當初起用熊廷弼時,他是力薦的,說什么“廷弼守遼一載,殘疆巍然,不知何故剪除?”真的不知嗎?你劉一又不是當的地方官,你當時不也在朝為官嗎?熹宗想:現在說不知其因,其意無非有二:一是推脫責任,二是顯示自己。但念及他為自己順利登位所立下的功勞,還是表面上褒獎了他。

重臣不可寵,熹宗想,給了桿子就爬,劉一居然托大起來,要求臣僚洗心革面,以后軍國大事由朕作主,又說什么言天下事者惟六官言路,明擺著不想讓朕安心過日子。

還是魏忠賢關心自己,昨天他和乳母客氏的一番說辭令自己有舒心順暢之感。

“皇上日理萬機,太辛苦了!為了龍體康健,應當趁陽春三月,艷陽高照之時,從大臣們無聊的奏章中解脫出來,游園觀景,賞心悅目。”

熹宗朱由校高興地答應了。

御輦停靠在太液池西北部的五龍亭,熹宗依稀記得小時候曾跟著乳母來此玩耍過。那時,多虧了乳母對自己疼愛有加,雖說西李選侍是自己的養母,但其過于蠻橫,動輒怒目相向,拳腳相加,在幼時的心靈中留下了一片陰影。而這片陰影完全是被乳母的兩只碩大的乳房所擠出的奶水慢慢洗滌干凈的。直到今天,自己對乳母的依賴還是那么強烈,一天不見,心中總感空蕩蕩的。

從太液池往南望去,有一座瓊島,瓊島上覆蓋著傘蓋寶頂的藏式白塔,巍峨肅穆,直入藍天。塔西面,煙波浩淼處,橫臥著著名的金鰲玉蛇橋,那橋猶如一道長虹臥在波峰浪谷上。矯健的水鳥拍打雙翼在遼闊的水面上飛翔。極目望遠,又是紅墻碧瓦,道道高墻,鐵桶似圍著這一汪碧水。好在太液池還算寬廣,風沙肆虐的冬季剛過,這里獨具的優雅壯美,讓人心曠神怡。

踏上北海西岸的浮翠亭,熹宗在這里稍稍停了一會兒,便由魏忠賢引著,穿過涌瑞亭,跨進五龍亭之首——龍澤亭。原先這兒都是水面,為了慶祝熹宗即位宮中特意建造的。柱上的油漆彩繪還很鮮艷,曲形石橋相連,形如一條金龍游于水面。

層層漣漪,波光粼粼,龍澤亭在水中的倒影仿佛把水底的游魚都籠在自己的懷中,景色煞是別致。

“魏愛卿,”熹宗指著這四圍的亭子道,“為何中間這座龍澤亭是圓形,而其他四個均為方形呢?”

“奴才回皇上的話,這是按天圓地方的說法而建,圓屬天象,方屬地象。”魏忠賢躬腰在旁一一介紹。熹宗滿意地點頭。他知道,這個魏忠賢當初曾阻止自己登基,有意將自己置于西李選侍的控制之下,但那些都過去了。人都是會變的,何況魏忠賢又是乳母客氏的“對食”呢?

明朝萬歷年間,宮中綱紀敗壞,上行下效。有人做過統計,宮妃之數絲毫不比前朝少。曾被嚴令禁止的“對食”現象又在彼此的需求中沉渣泛起。所謂“對食”,也叫“菜戶”,就是太監和宮女相互有好感的,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照應些。太監在此過程中感到自己還是個男人,宮女在此過程中更覺沒把歲月虛度。彼此慰藉,打發宮中歲月。

客氏,朱由校的奶母。明室的皇家子孫一生下來就有專門的奶母伺候。這類奶母有專門規定:必須在北直隸的府縣挑選。可能是考慮到語言規范,或是考慮到水土的關系,奶母的奶水可能更純正一些。在皇城東安門外的北邊,有一座乳房,俗名“奶子房”,就是專門負責選送奶母。當然,入選的奶母身材好、體格健壯,特別是胸前的一對大奶子要飽滿豐盈,奶水充足。客氏十六歲時,在北直隸定興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農莊生下一女,剛過兩天,得了腥紅熱,死了。恰巧官府接到選派奶母的任務,一下就挑到了客氏身上。精明的客氏感到機會來了,一旦入了宮,一旦和所乳養的皇子皇孫結下深厚的感情,那么自己一輩子是吃穿不愁了。誰不向往宮中生活?一頓飯就是老百姓的一年口糧。客氏有了機會,并抓住了機會。

當客氏把她紫紅的乳頭塞進朱由校的嘴中時,她就看準了,只要把這個皇長孫服侍好了,她下半輩子將衣食無憂。于是,客氏天天將他抱在懷中,哄著、搖著。一天天過去了,熹宗會走路了,客氏便想著法兒帶他四處游玩,有時還因為神宗皇帝對眼前的這個皇長孫不滿意而暗自啜泣。幸虧一班大臣的力保,光宗繼了位,接著十六歲的熹宗繼位。客氏十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終于換來了“奉圣夫人”的尊號。皇上大婚那幾天,客氏出宮了幾日,熹宗無法制止思親之情,還有難以啟齒的戀母情結,又把客氏接入宮中,儼然成了皇太后一般。連熹宗也曾稱她為“客媽媽”。

實際上,客氏胸部鼓鼓囊囊的碩大乳房,作為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扶搖直上、飛黃騰達之資,不僅僅是對熹宗一人開放,還曾經被魏朝撫摸過。后來,當魏忠賢入宮,任熹宗朱由校的生母王氏典膳時,客氏與魏忠賢一見鐘情。加上魏忠賢曾是有過老婆的,賭淫成性,若不是被賭資所逼,他才不會一惱割了男根。平日里喜賭樂淫的魏忠賢顯然比魏朝更有活力,特別是他有過撫慰女人的經驗,精通房中術。因此,客氏一與魏忠賢近距離接觸,便越發離不開他了,將魏朝一腳踹得遠遠的,投入魏忠賢的懷中。

客氏淫而狠,魏忠賢陰毒殘忍,狼與狽勾結后,殘酷的本性往往發揮到極致。

對于客、魏二人的勾結,世人早有察覺、剛有兩人對食時的跡象后,京都就有人公開在唱道:

“委鬼當頭立,茄花遍地紅。”

委鬼即魏忠賢,茄讀音“且”,而“客”字的古讀音也念“且”,指的就是奉圣夫人客氏。

客、魏能爬到今天的地步,與熹宗的關系太大了。但這也與客氏的陰險狡詐、魏忠賢的造謠誣蔑、簧舌搖動分不開。

從此,客、魏二人“空把閑情私對食,一同兒女過青春”。這可惹惱了魏朝,宮中大魏和二魏為了爭得客氏還鬧出老拳相向的丑劇。

一天傍晚,暮色沉沉。二魏,即魏朝,吩咐膳食房準備了一桌好菜: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油悶板栗、鮑魚燴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肚煨火腿、血粉湯等等,約好客氏,準備一同進餐。可是,待掌燈時分,也不見客氏的蹤影。魏朝左等右等,最后,一個小太監跑來偷偷地告訴他,客氏在乾清宮暖閣內和大魏在床上共享魚水之歡呢。魏朝氣得臉呈豬肝色,他絕望了,決定要和這位兄長一較高下。他拎起酒壇,狂飲一氣,搖搖晃晃地來到乾清宮暖閣。一路醉罵不止:

“魏忠賢,你他媽的算什么兄長?奪我對食,豬狗不如!當初你入宮時,要不是老子在王總管跟前為你美言,你能入了乾清宮當差?好、好,你我兄弟情分已斷,今天,我要你嘗嘗魏朝的厲害!”

破門而入,正見魏忠賢和客氏半臥半坐在床沿。魏忠賢赤裸著上身,客氏衣襟松亂,發鬢蓬松,尤其面色潮紅,色眼迷離,顯然是剛剛有過一場情欲浪潮。緊緊地拽著魏忠賢的胳膊,一對大奶似乎是放在魏忠賢的肩上,如同兩個肉包。魏朝指著魏忠賢的鼻子繼續罵道:

“你算什么東西!先帝駕崩時,你為了迅速向上爬,與西李選侍串通一氣,企圖挾制圣上,連皇上也對你不齒。當時,眾臣皆上疏彈劾于你,你不是嚇得孫子似的求救于我,我念兄弟情分替你求情,你居然忘恩負義,搶我的相好,看我不砸死你!”說著揮拳打來。魏忠賢地痞無賴出身,好斗,自然不把魏朝放在眼里。自己是二十多歲才凈的身,有一把拳腳功夫。他想,你魏朝自幼閹割送入宮中,毛蛋孩子一個,也敢和我爭風吃醋?笑話。見魏朝揮拳打來,不避不讓,轉身將客氏扶到床角,說:

“請奉圣夫人裁定,我今天和他決斗一番。”

后背挨了一拳后,魏忠賢猛然轉身,抬腳就踢向魏朝襠部。別看男人沒有那家伙,但依然禁不起踢,魏朝捂著褲襠就蹲在地上,豆粒似的冷汗直冒,嘴里罵道:

“魏忠賢,我操你八代祖宗!”

客氏在床上高興起來,她哈哈一笑。忽又陰陰地說:

“你操,你拿什么操?”

魏忠賢又上前打了魏朝幾個耳光,魏朝的小白臉變得蠟黃,眼巴巴地看著客氏再次將魏忠賢抱住,前襟敞開,白花花的豐乳堆在魏忠賢臉上,嘴里一個勁嚷道:

“來,來,吃吧!這可是圣上吃過的乳頭,你吃了也能沾圣上的福氣,日后大有發展,呼風喚雨。”客氏說出了真話。他們并不滿足在宮中站穩腳根、有一席之地即可,他們眼見天子對政事甚煩,權欲剎那間膨脹起來,把目標投向更高的巔峰。

客氏扭動身子,又拉住魏忠賢的手伸入自己的下體。她非常喜歡魏忠賢的這雙手,總是恰到好處地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滿足她一個女人的要求。她甚至想把一個秘密告訴魏忠賢,那就是他的靈巧而剛勁的手指比皇上的龍槍還要棒。

兩人為爭客氏在乾清宮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讓王安知道了。王安近來愈加看不慣魏忠賢,就趕過來把兩個人都訓斥了一頓。特別對魏忠賢,王安道:“你雖然入宮晚,但你年長魏朝幾歲,不要搶人家對食。客氏夫人自入宮來就和魏朝吃睡同住,宮女那么多,干嗎非要爭一個人呢?”

魏忠賢咬牙切齒,記恨在心,把王安的話告訴了客氏,客氏就到熹宗前哭訴。熹宗問:

“客媽媽喜歡誰?”手卻停在客氏的乳上,他很癡迷這對乳房。小時候,每晚入睡時,手若不捏著,就睡不著。

客氏道:“魏忠賢較能善待乳母,我還是傾向他。”

“那好,”熹宗道,“傳二魏過來。”

魏朝捂著發腫的臉,魏忠賢一臉謙卑,兩人一同進入,并排站在熹宗的面前。

“朕今日就給你們裁決,奉圣夫人就和魏忠賢結對,魏朝年紀輕,宮中婢女有愿意的,不妨再找一個。”

自此,魏忠賢得以專事客氏。不久,魏忠賢由惜薪司遷司禮監任秉筆太監。明代有二十四監,司禮監冠于二十四監之首,領東廠、內書堂、禮儀房、中書房等。司禮監有掌印太監一人、負責內外奏章及御前勘合;有秉筆隨堂太監八、九人,掌章奏文書,照內閣票批朱。一般入司禮監者須能讀書識字,但魏忠賢目不識丁,之所以得入司禮監,實乃客氏之助。沒過幾天,又晉升魏忠賢為司禮秉筆太監,位置僅次于王安。實際上,由于魏忠賢的善于逢迎,一切奏章都須魏忠賢過目,就是別人念,自己聽。滿意的發,不滿意的就扣,一時權傾朝中。

熹宗對魏忠賢越來越滿意。自己喜歡的各種玩法,他都會。“倡優設計,狗馬射獵”。魏忠賢無一不精。魏忠賢安排好各處的垂竿,令數十人各持細絲,系好,事先讓小太監們把捕住的魚拴住魚口,再放在水中,掛在亭畔的柱桿上,宮女們提起細絲便可得魚。熹宗倒不喜歡這種唾手可得的方式,他自己垂釣時必須手持魚竿,親手釣上的魚兒,看到提出水面的活魚在空中翻舞,把魚竿墜成弓形時,才覺得歡愉無比。他甚至想改進釣具,最好是做三角支架,支撐住魚竿,省力。還要改進釣竿的彈性,使用什么材料好呢?他陷入苦思。

這位天啟帝有著廣泛的喜好:斗蟋蟀、斗雞、擲骰子。喜愛各種香花異木,京城附近遍植異種花草,南方兩廣一帶督撫便將花草置于特種藥材中間,保其鮮美,派快馬輾轉萬里送至京城;他好騎射,九江大帥蕃府便挑揀最優良的駿馬,進貢皇帝,希圖幸進;他喜歡吃食各種美味,僅是湯局、葷局、素局、點心局、干碟局、手盒局、涼湯局、水膳局、饋膳局、管炭局、抬膳局的服侍官員便有一千多人,其飲食制作之考究,花費之巨大,令人瞠目結舌,唏噓不已。當然,他最大的愛好便是:操鋸弄斧、擅長制造各類精巧的家具,器物。東南一帶的花梨、紫檀、紅木源源送入宮中,有的大臣苦心搜尋奇異木材、漆布、家具樣式供他參考,更是討他的歡心。

最近,熹宗決定造一個機巧水戲,利用水的壓力,使木桶中的水自鑿孔而出,噴涌如泉如瀑。心中已有了草圖。今日見浩渺煙波,忽發奇想,若是在太液池中放置數十個機巧水戲,景色不更加壯觀?每隔一段距離,便會有一道水霧噴出,霧幻彩虹,伸手可及。

“好,”熹宗把垂竿一扔,道,“魏忠賢,南方的紫杉木運到了沒有?”

魏忠賢正坐在客氏旁邊,忙小跑過來,眼珠轉轉,道:“運來了,是王公公接的貨。聽說送一部分給西李娘娘造家具去了。”

“大膽!那是朕的上好木料,豈能讓一般人辱沒了?快去給朕追回來。”

魏忠賢道:“昨天,奴才已派崔大人去辦理此事,不知結果如何?”

明熹宗道:“那還不快去問問?”他對西李選侍的惡感一直沒有消除。如果說過去怕她,是因為父皇寵著她,自己身陷宮中,四周危機四伏,弄不好會有性命之憂。今天不同了,朝中大臣支持我,宮中還有客、魏心腹依靠。

客氏搖搖擺擺走過來,紅撲撲的臉上豐韻猶存,雖然比熹宗大十幾歲,可與皇上站在一起,倒不見得懸殊多大。

“皇上,王安這個人到底怎樣?”客氏幽幽問道。

熹宗見客氏說起“王安”二字,臉呈不屑之色,忙道:“客媽媽,王安有什么過錯嗎?”

客氏道:“自從皇上替奴婢做主后,那魏朝和王安每見我時都眼露兇光。我整日擔心,惴惴不安,怕有一天會莫名地死在他的手里。”

“不會吧?客媽媽和魏忠賢的事是朕做的主。只要客媽媽喜歡,朕就答應,那王安和魏朝豈敢阻攔?”熹宗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他盯著客氏楚楚動人的臉龐,有些心神不定。十幾年了,朕的奉圣夫人姿色不減當年。自小時起,在宮中寂寥、冷落,沒有親情的環境中長大的熹宗就一直把客氏的床笫當作是溫暖的港灣。成婚后,禮儀所限,竟沒能與之相處,心里難免不有舊夢重溫之想。特別是對豐乳中吸吮出的奶水,更是香甜得令熹宗不能自持。

熹宗的心思就像小時候一樣,逃不了客氏的猜測。自從客氏被封為奉圣夫人之后,在宮中地位直線上升,魏忠賢等一班閹人更是吹捧她為天子八母之一。皇上的寵愛,眾人的吹噓,令客氏的權欲膨脹起來,她也以此自居。政治上大權在握,不可一世,生活上也成帝后一般的特殊人物,極盡顯貴。每日有數十名宮女專門為她梳妝打扮,所用之物無不是皇后、貴妃級的女人所專用。如,染發用的“何首烏綠液”,洗澡用的“仙人露瓊漿”,吃的更不用說,就連保持旺盛性欲的宮中春藥,也是專由御醫調治的“滋陰丹仁”。她所住的咸安宮內的裝潢、鋪陳、擺設絲毫不遜于乾清宮居室,連取暖用的木炭,都是名貴的紅杉木、紫檀香木特制而成,由貢窯專燒,聞其味可醒腦提神。

客氏湊近熹宗的耳邊:“皇上,自從您封我奉圣夫人以后,王安日夜咒罵。攪得我茶不思,飯不想,只有搬出宮去,圖個清閑罷了。”

熹宗想起,自己成婚前,王安等人聯合一班東林黨人,“以故事”(按舊例)勸朕疏遠客氏,似乎與客氏水火不容。有什么呢?你王安也老大一把年紀了,還不能容忍一個奉圣夫人?你又明明知道奉圣夫人是朕的安慰,干嗎和她過不去呢?

“客媽媽,您就在朕的身邊。王公公的事由朕作主,有合適的事,讓他出宮好了。王公公是先帝留下來的老臣了。”熹宗寬慰道。

客氏一聽,感覺有些眉目,拉著熹宗的手說:“皇上自成婚以來,不大到咸安宮了。我還真舍不得把你交給其他嬪妃。”說著眼圈兀自紅了。

見有眾多宮女在側旁侍立,熹宗低聲道:

“朕也想客媽媽。”

牽著客氏的手有點顫抖,互相挽著,登上鑾輿,熹宗吩咐道:

“去咸安宮!”

惹得一行人,尤其是數個嬪妃暗暗銀牙緊咬。幸好張皇后沒來。熹宗擁著客氏的手在車輦上就伸進了客氏的內衣,撫在那對豐乳上,感到愜意多了。客氏神情迷亂,顫著音道:

“皇上的手越來越有勁了,摸得我心里癢癢的。”說著竟嗚咽起來,道,“皇上大婚后,就不稀罕我了。”

熹宗紅著臉道:

“這是哪里話?還是客媽媽教朕賞花眠柳、閱盡春色,朕哪能忘了呢?”

客氏媚笑含嗔:

“皇上,可我畢竟是歲數大了。怕是不能再侍奉皇上心滿意足了。”說著,有意地將兩個高挺著的乳房在明熹宗的胸上來回蹭著,一條腿壓在熹宗的襠部,輕輕地磨動著。

熹宗覺得自己的玩意兒又在悄悄地長大,確實,成熟的女人要比姑娘更別具一番魅力。

擁著客氏尋歡,風騷的身子讓熹宗樂得嘴咧歪著,他要的就是客氏的風騷和顛狂。

熹宗顧不得場合,就把頭拱進客氏的前襟里,含著客氏肥碩的乳頭,津津有味地吸起來,兩只手摟著客氏滑膩的圓臀,伸向客氏的桃花源地。客氏扭擺著,完全是一副梨花不勝雨打的模樣。

眾嬪妃愕然地站著,望著遠去的車輦發呆。

韓覲見的時辰確實不夠好。但他又不能不見。

遼邊廣寧失守后,京師戒嚴令至今未能解除。城里人心不定,不時有一、兩個無法證明的消息在城內散布。如:金兵進犯山海關、金人從左北喜峰口進攻關內、大同,蒲州等地眼見不保、百姓為了各自的生路都結隊南逃、不少攜家帶眷的流民倒斃路途、人人不保,時局莫測。

有幾個部衙也是松懈得很,特別是,大學士錢龍錫昨晚帶來的消息,說是自己的門生袁崇煥到兵部上任沒有兩天,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令韓有些窩火。

韓從得來的情況看,金人占領廣寧后,似乎無意進取,正忙著遷都呢。又有細作來報:因為遷都的問題,努爾哈赤和王公貝勒們有點矛盾。一時半會兒無暇東顧,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時機。

反觀明廷,僅有懲罰熊廷弼、王化貞的圣旨,卻沒有西派經撫大員整治遼東殘局的安排。這怎能不讓韓心焦呢?

韓下了轎,報名至宮監,要求面見皇帝,自己就在中極殿的丹墀下等候。過了一個多時辰,里面竟然一點回音也沒有。他轉過中極殿的平臺,看到兩個小太監正趴在墻角玩得起勁,湊上去想問個事。

一個小太監拊掌大笑道:

“輸了!敗了!什么蟹頭青!吹牛!”

另一個則漲紅臉,辯道:

“我這只連戰你幾個了,當然體力不支。你要是不服氣,明天再戰!你那個算什么?什么墨黃、楚黃、麻頭紫,全都是一串兒廢物。”

那個遭搶白的小太監不愿意了,抬手打翻了盛蟋蟀的直筒,罵道:

“敢說爺的寶物是廢物?我看你才是廢物呢,別仗著王安欺負咱,咱今天是魏公公的人了。把那只給我,給不給?”

韓上前,責問道:

“同是宮中的下人,為何比身份呢?”

兩人見是韓韓大人,都站了起來。那個小太監趁勢還踢了另一個太監一下。

韓問道:“皇上不在宮中?”

小太監答道:

“誰說不在?在后宮呢!孫大人剛去沒多久,怕是要皇上讀書呢。”

說話油腔滑調的,全然沒把韓放在眼里。韓硬著頭皮往里走,小太監眼一橫:

“咦,韓大人,皇上可沒說召見您啊!依奴才看,您還是等會兒吧。”

韓氣得胡子直往上翹,這幫小太監越來越猖獗了,他把袍袖往上一抖,怒罵道:

“混賬東西,你也敢攔我嗎?”

平日里溫文爾雅、沉默不語的韓一旦發起火來,脾氣還真不小。當下,那個依附于魏忠賢的小太監低頭撿起盛著蟋蟀的直筒,偷偷地順著墻角溜走了。剩下的一個太監則木然地站在原處,紫黑色的衣服上還留有一個腳印。

韓問道:

“王公公不在宮中嗎?”

“回韓大人,王公公調至南海子做監軍了,說是為加強京城的護衛力量。”

“噢,”韓若有所思,“莫非皇上已知道局勢危急,以防不測?”他當然知道,大明朝向來有此慣例,凡是在重要防區,明廷總要派出一兩名宮中太監去軍中做監軍。表面上是為顯示皇恩浩蕩,實際上是為了探究將帥是否忠心,有什么情況可馬上通過這些監軍把消息傳至宮中。

既然是祖制,朝中的官員也不得干涉。

可韓總感到宮中越來越頹廢,三六九大朝時,熹宗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大臣們遞進去的帖子,批得很快,要么行、要么不行,根本沒有廷議的結果。這令韓很擔心,皇上到底知不知道廷外的實情。

日上三竿了,韓的額頭冒出油汗,天氣倒不熱,主要是內心焦灼。進去稟事的太監終于回話:

“宣韓大人進殿覲見!”

韓終于松了口氣,撩起朝服拾級而上。剛至殿檐下,魏忠賢卻從一根紅漆圓木柱后面閃出身來,陰聲陰氣地說道:

“韓大人,忠賢在此等候多時了。老奴一大早就著人去府上請您,誰知走岔了道,沒有遇上您,還勞韓大人在此久等。”

韓心想,你魏忠賢不過是個司禮監而已。而司禮監有十幾個太監,你既不是秉筆太監,更不是掌印太監,雖說眾臣都知道司禮監“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職”,但這魏忠賢何以驕橫宮中?韓拱手道:“多謝魏公公,皇上現在何處?”

魏忠賢并不言語,轉身步入中極殿內,三兩下就登上皇上的御座。不過,他沒敢坐下去,而是從御座上抽出幾份奏章,對隨后跟進的韓道:

“韓大人,有些話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一對鷹隼樣的眼睛直盯著韓,盯得韓心里直起涼意,有如當胸擱置一塊寒冰。魏忠賢不緊不慢地說道:

“韓大人,這里有份奏折你看看,都是彈劾內閣大學士劉一的。”

韓接過一看,果然不假,其中有兩份都是給事中孫杰上的奏疏,言辭激烈:

“劉一目無圣上,對圣詔欲行干涉致使龍顏不悅,藐視圣上,罪不容赦。”

韓搖著頭,不緊不慢地說道:“子虛烏有,劉一不過是盡了人臣的職責。”

說起來,對劉一的那件事,魏忠賢還有逃脫不掉的干系。當初,西李選侍在眾臣的要求下,被迫離宮。魏忠賢、劉朝、田詔等平日里緊跟西李選侍的太監在幫西李搬家時,順便從乾清宮中偷走了不少金銀財寶。每個人的懷里都藏得滿滿的。東西太多,行走不方便,劉朝在跨出乾清門的一瞬間,或許是做賊心虛,或許是真的帶不動珠寶,總之,劉朝一頭栽倒在乾清門外。身上所藏的珠寶從斷裂的束腰下灑滿了一地,驚駭得群臣睜大了眼睛。皇上大怒,令廠衛悉數拿下,交有司盤審。可是時間不長,宮中內外俱傳皇上如何苛情薄義,對先帝妃嬪太不敬了。西李選侍移宮后,終于有一天,光著腳投井了。謠言迭起,朝中的一些大臣也感到年輕的皇帝做得過分了。御史賈繼春就上了一道奏疏,要求安頓好先皇的妃嬪,刑部尚書黃克纘、給事中李春聘、御史王業浩等紛紛上書,說那幾個太監所攜帶的金銀財寶都是西李選侍平日積攢的,那幾個閹人沒有什么大罪,應該放了,并要求皇上厚待西李選侍,以絕朝廷內外的風言風語。

熹宗從一開始就打心眼里討厭賈繼春。他忽然想起,賈繼春和西李選侍有什么轉折親,越加看不順眼,在朝堂上就板著臉訓斥了一番。并指責這一連串的事件中,一定有一個黨派,不然,怎么會一人上書,余者皆從?令劉一去查查看。

劉一知道,太監中有個叫魏忠賢的,一肚子壞水,擅于搬弄是非。諸臣不明真相事實,但若說其有黨,有些冤枉他們了。遂上言道:皇上新繼位不久,就懷疑臣僚有朋黨之盟,這很危險。真有奸黨出現,離間士大夫,皇上必受其禍。熹宗雖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內心仍堅持自己的看法,最終把賈繼春削職了事。

而那些太監則緊緊地拉攏王安,請救命。王安憐其認錯真誠,特別是劉朝、魏忠賢,哭得兩眼紅腫,說全是為了先帝妃而盡人仆之責,是忠心而非盜心。王安在熹宗前美言了幾句,熹宗一想,宮中還缺太監,特別是魏忠賢在玩的方面有些花樣,也不忍心逐出宮。恰好王安一說,就坡下驢,把幾個懷揣著黃金的太監放了。沒多久,在客氏的幫助下,魏忠賢就紅得發紫。

劉一反倒更不明白了,賈繼春被削職,而劉朝等人居然都獲赦免。再上疏言,要求誅劉朝等人,起碼要廷議之。奏折遞進去好幾天了,如泥牛入海,毫無蹤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劉一在部屬衙內發現自己的奏折,很是詫異。接著便上疏,大意是,我劉一也算是顧命大臣了,有權對朝中一切評議之。皇帝的回復不應當直下部,而是應該交由內閣議之,此疏外不由政通司,內不由會極門,極不當,把上次的奏疏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熹宗見如此固執的劉一,多少有點畏懼,恰在此時,魏忠賢勢起,原先熹宗對他的惡感早就被客氏等人的香風吹得一干二凈了,又加上魏忠賢監修定陵有功,驕橫宮中。而劉一則上疏說:

“按舊例,內臣不可以提督建陵。”

這下把魏忠賢得罪了。魏忠賢私下里便唆使孫杰、霍維華等人從中誣蔑劉一干涉皇上的英明決定,彈劾劉一。

韓見魏忠賢的模樣心里直惡心,他想不通,難道這些朝臣的眼睛都長錯了地方?怎么和宦官勾結一處,合謀攻擊顧命大臣?他冷冷瞅了一眼,說道:

“魏公公,這些奏折皇上看過了嗎?”

魏忠賢重重地掂了一下奏折,道:

“皇上已經御覽,圣心明鑒。只是不好拿顧命大臣的不是,惟恐這樣做了被外廷誤認為是除掉老臣。何況他劉一還是有點小功的。而今皇上主政二年多來,世事洞明,焉能看不出劉一的霸道?心知肚明不愿說罷了。”

韓倒吸一口涼氣,若真是如此,劉一在朝中的日子怕是不長了。

“魏公公,皇上現在何處?”韓想面見圣上,替劉一說個明白。

“魏公公,劉一性格耿直,言辭生硬。老臣記得,當年有不少人認為應該將客氏去宮,惟有劉一卻認為應該留下客氏。這件事,你知道嗎?”

魏忠賢的鼻孔噴出一道冷氣,不再言語,轉身離開了中極殿。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深宮巷道徑向那文淵閣的方向走去。遠遠就看到孫承宗在回廊下像個無頭的蒼蠅來回團團地轉。韓估摸此時將近午時了,幸好高大森嚴的紫禁城里比起外面的午門要陰涼一些。不管如何,韓看得出來此時孫承宗的內心如同火燒一般。

是的,韓的感覺一點不假。

孫承宗,字稚繩,高陽人。四方臉、臥蠶眉,特別是粗硬的胡須,如同一根根鋼針插滿面龐,可謂須髯戟張。與人說話,聲音如同洪鐘,似乎能震得墻壁亂顫。他的出身不高,開始是縣里的教書先生,但邊郡往來,飛狐探馬無不關心,尤其喜好向退任老兵詢問邊境戰事。萬歷二十三年中進士第二名,授編修。天啟元年,遼沈相繼失陷,舉朝驚慌失措。御史方震孺上疏請求罷免兵部尚書崔景榮,以孫承宗代替,眾臣贊同。但明熹宗朱由校對眾臣的言論不予采納,仍將孫承宗留任少師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兼侍讀,也就是皇上的老師。

孫承宗頭戴七梁冠,身著一品繡仙鶴緋袍,腰扎玉帶,足蹬鏤空皮靴,大清早就進宮。一路上,宮中太監、大內護衛,無不肅立行禮,畢恭畢敬。因為他是皇上的老師,可以在講讀的日子不避宮規。熹宗幼年時就沒有好好讀過書,為彌補不足,登上皇位后,開始在文華殿補課,由經筵講官給他講四書五經等正統儒學。孫承宗有幸成為熹宗的侍讀講官,絲毫不敢怠慢,“文章經天緯地之用”,孫承宗旁征博引,精心準備,可是熹宗的心思不在讀書上,經常借口廷議不去讀書,實際上是躲在宮中花園里和太監宮女們嬉戲玩耍。但是,這并不影響熹宗對孫承宗深深的敬畏和尊重,甚至孫承宗奇偉的相貌也能對熹宗有點震懾作用。為了表達對孫承宗的感激或是尊崇怯畏的心理,熹宗給孫承宗題了兩個字:“心開。”

孫承宗足足等了一個上午,坐著的繡蒲團都有些發熱了,也不見熹宗的影子。汗水濕透后背,他只能再等等。按照進度,他今天要給熹宗講授《論語·陽貨》中的“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

文華殿空蕩蕩的,只有偶然拂過的微風,和風中夾雜的陣陣歡笑。不行,身為帝王之師,不能不盡為師之責。他起身順著歡笑聲就來到了文淵閣后花園。里面的女人笑聲最響,孫承宗不敢造次。他知道:當皇上和宮女們在一起玩耍時,身為臣子的最好不要驚擾,誰能說清楚他們在里面做什么呢?他想起先皇光宗朱常洛的身世,不就是神宗和宮女相好,幾度春風的產物?唉,宮中的歡笑何其淫靡啊。

孫承宗扶住廊柱沉思,到底該不該進去,韓和魏忠賢老遠過來,招呼道:

“孫大人何必苦等在此呢?”

韓以為孫承宗是沒有盡筵講之職,而魏忠賢卻認為,真是榆木腦殼,你是皇上的老師進去稟明就是了。

“哎,老夫不知圣上在里面干啥?怎敢沒經人稟明就唐突而進?”

孫承宗兩手一攤。

魏忠賢心道:真是他媽的書呆子,還自以為有奇才呢!熹宗還是皇長孫、皇長子時,就是宮中有名的頑童。玩女人、玩斗雞、玩蟋蟀,更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拿手絕活,那就是泥、瓦、木工、機關布置、蓋房子、雕刻、油漆無一不精。這會兒,他正在賣力地制造他設計的機動人工噴泉呢。也好,帶你們看看,長長見識。

“二位大學士,我進去稟報一聲。”魏忠賢進了花園,時辰不大,有一個小太監出來,把二人領進去。韓認得,就是剛才被自己訓斥的那個魏忠賢的私黨。

熹宗正玩得上勁呢。外衣盡脫,只著一件錦黃襖子,已是滿頭大汗了。他游走在自己的工場里,將一合縫完好的木桶接上一截粗木閥子,在木桶四壁上有間隔均等的八個小眼,有一長長的力臂延伸到一個高高揚起的架子上,由一個小太監手拽繩索,做著準備。

這邊,數個宮女不停地往木桶中注水,待水滿后,熹宗打開機關。手一揮,小太監在旁邊上下忙活,好家伙!大桶內,水涌如瀑,散若飛雪。隨著小太監動作加快,八個細眼均射出亮晶晶的水柱,水花飛濺。最妙的是桶頂的閥上也有一個出水孔,閥下壓水,水激射而出,盤旋而上,久而不墮。

孫承宗、韓和其他宮女太監一樣,全都被飛濺的珠玉打濕了。明熹宗也不顧自身衣服濕透,興致勃勃地把眾人拉扯過來,一一給他們講解。宮女們看得眼花繚亂,個個欣喜異常,向年輕的皇上拋著媚眼。有的宮女穿得單薄一點,叫水一浸透,酥胸亂顫。但熹宗卻不在意,唾星飛出,不停地解說其中的奧妙。

馬上有幾個識文斷字的太監揮毫作詩:

御前歡笑不勝喧,

為看君王弄水盤。

瀑布噴濺飛雪霽,

玉竿高處涌金丸。

木池水戲敞紗屏,

宣白時夸小御伶。

直有魚龍游荇藻,

更來仙佛渡滄溟。

寢殿春光列監醫,

尚冠初進九華巾。

宮前水戲垂陳列,

匹練晴空似瀉銀。

魏忠賢豎起大拇指,道:

“皇上簡直賽過魯班!精巧至極,令奴才大開眼界。如此機械,莫不是天宮所降?”

熹宗自感得意,把帶著水珠的臉扭向孫承宗和韓,見二位大臣都木然著站立,這才想起今天是讀書的日子。

“皇上!”孫承宗冷冰冰地叫了一聲,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聽見了,轉頭望來,喜氣洋洋的氛圍沖淡了許多。

熹宗從語氣中聽出了孫承宗的不快,但他也不愿意挑明,只覺得有些掃興,問:

“二位愛卿何事?”

孫承宗難過地看著熹宗,流露出一絲惶然,道:“皇上,臣等候皇上侍讀已有大半日了。”

熹宗擺手道:

“朕今日有些勞累,明兒再說吧。”

“臣遵旨。”孫承宗彎腰行禮后,退立一旁,心里有點不快,可沒敢流露出來。

韓施禮道:

“皇上,熊廷弼、王化貞都已押在京師大理寺,雖說王在晉鎮守遼東,可形勢依舊不容樂觀。臣想,趁金人暫且息兵,大明還要加緊籌劃防務。遼邊戰場廣,戰線長,若沒有一個朝中大員前往,怕守邊將士有懈怠意。若金兵再犯,形勢更不可測。何況眼下京師人心浮動,刑事訟案頻發,戒嚴未除,敗將在押,去從不定,這些還需要皇上裁定。”

熹宗最頭疼的就是遼東戰事。

“哎,”他長嘆一聲,“何人才是朕的大器之才,將相之星?”一想到戰事頻仍,他就憂心忡忡,拿不定主意。

孫承宗一聽,感覺這未嘗不是一個機會。忙道:

“皇上,臣有一事請求。”

“何事?”熹宗問。

“臣想巡邊遼東。”孫承宗道。實際上,他早已厭倦了在宮廷中毫無作為的公式化的生活。

他表面身為重臣,實際上并沒有做出些于國家于個人青史留名的大事。皇上的侍讀,表面上看起來,權高位尊,實際上這是一個空虛的官名。再加上皇上又不認真習讀,還有點厭學。

逼急了,真應了“伴君如伴虎”的那句話。一旦解職,分文不值,一旦獲罪,罪不可赦。還不如遠離是非之地,實實在在地干些事情,建功立業,名垂青史,蔭庇子孫。

韓可是大喜過望。是啊,如果孫承宗能走馬遼地,選拔賢良勇將,那遼東可保啊!廷臣中除了熊廷弼,就是孫承宗了。而用孫承宗比熊廷弼更符合大家的意愿。因為,身份不一樣,無論如何,孫承宗是當今皇上的老師,德高望重,與群臣的關系融洽。不像熊廷弼目中無人,因此,每每在緊急關頭,總有些臣僚上諫罷之。孫承宗就不會遇到這種情況,他畢竟是皇上的老師。

再者說,遼東戰場屢戰屢敗,一直被動挨打,現在孤守山海關,不主動出擊,如果金兵大舉進犯,山海難保,京師真的要像流言所說:難保!

想到這,韓急忙施禮,對熹宗說道:

“皇上圣明,老臣正是為邊才而來。如果孫大學士能披甲躍馬,遼邊將士定能心悅誠服,悉聽調遣。”

熹宗想,孫承宗的請求也正合朕意。本來自己對讀書毫無興趣,留他在身邊無非是做做樣子。

這個老家伙總是中規中矩地要求在一定時間完成課讀的任務,時常把自己的興致在緊要處給攪亂了,讓人心煩,玩起來也沒有了情緒。現在,他要去巡遼,正好借此打發。

熹宗裝出依依不舍的模樣,道:

“愛卿,你這把年齡讓朕如何舍得呢?前些日子就有大臣的舉薦,朕沒有答應。”他趕緊停住話頭,怕孫承宗借此放棄,忙道:“也好,愛卿愿披掛戰袍親往遼邊,為朕分憂。韓大人也是此意,朕準之,準之。遼東的事情,如何定奪,全由愛卿處理,不必再奏!總之,再也不能失去半寸江山,要積極招募兵勇,刻苦訓練,逐漸使遼東全之、復之。”

孫承宗行禮答謝:“臣謝皇恩,遵旨!”

站在一旁的魏忠賢,長舒了一口氣:宮中能自由往來的朝臣就孫承宗一人,此人一走,宮中的一切都在我的手中了。他看皇上表面是舍不得之意,實則巴不得早該如此。孫大學士一走,無疑是卸掉他身上兩大包袱,一是最令他頭疼的讀書,二是令他煩心的遼禍。

但是,為了在韓、孫承宗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讓他們知道皇上對自己的信任程度,他眨了幾下眼睛,忙道:

“孫大學士在國家危急之時,挺身而出,令老奴佩服。皇上應該請孫大學士和韓大人一起用膳,以示皇上對孫大學士的恩寵。”

熹宗點點頭:“魏公公說得對,說得對。”孫承宗的離職,確實讓他興奮。他接著道:

“臨行之日,朕要親自為你送行。”

孫承宗忙跪下說道:

“萬萬不可。皇上,臣無些微功勞,不敢驚動圣駕。”他很擔心,若皇上表現出對他的喜愛超過其他人,就一定會引起奸佞小人的不滿,就像熊廷弼,風光出征,卻留下一片罵名,弄個身敗名裂的下場。還不如默默地出行,干出一番業績。何況那所謂的御宴,也是件折磨人的苦差使。

魏忠賢側立熹宗一旁,道:

“朝中像孫大學士這樣的人才太少了。有些大臣常常置國家危難于不顧,還一個勁挑拔是非,是吧,韓大人?”

韓受此追問,知道魏忠賢的矛頭指向劉一。思忖片刻,礙于熹宗的情面,只得應答:

“魏公公說得是,確實有一些無聊的官員擅長捕風捉影,把靜池攪出渾水。”

魏忠賢一聽,話語不對,抬腿就朝前邁了一步。忽又覺不妥,仍然侍立在熹宗一側,道:

“皇上,內閣那兒有十幾道奏折,都是彈劾劉一的。近日,他和王公公來往過密,一直刁難西李選侍,放出風聲說西李選侍受到皇上的打壓,才有忠直之臣出面主持公道。老奴還有一件事須請皇上裁奪,劉一不滿皇上對賈繼春的處理,老奴差人去辦,卻被劉一大罵而回。至今,賈繼春等人還滯留京師。”

熹宗隨口道:

“頒旨責成速辦。”

魏忠賢又道:

“皇上,首輔葉向高已有二十多天沒有上朝了,外廷的一切事物都堆在那里。”

熹宗不悅:

“去,著人把所有卷宗都拿來,朕要孫大人、韓大人一起研讀,斟酌而定。受了皇恩,卻不辦事,朕的朝廷中絕不許有這樣的官員在。”

韓心里一愣,哪有此事?葉向高在十天前還天天到閣部。自己與他共事多年,同朝為官,對葉向高還是了解的。這件事,自己再清楚不過了。眾臣的奏疏遞上去后,久久得不到皇上的回復。沒有圣諭如何辦?幾次求見皇上,總是從宮中傳出話來,某事尚須廷議,暫擱之。

當著皇上的面,韓又不敢說出大臣們的真心話。正如劉一說的那樣,朝廷中的閣部是有其名無其實,皇上的批復直下各部,哪有閣部的事?

算了,今天皇上還算高興,待會兒所有的奏疏拿來后,不妨再說。要讓皇上明白勤政愛民的道理,也要找一個適當的時機,韓感到有些可悲。

孫承宗嗓門大,道:

“皇上圣明,臣想專門看看遼邊的奏折,做到心中有數。”

熹宗應之。帶著他們幾個去了文華殿。

沒多久,一個小太監捧著一疊用黃絲帶扎住的卷宗,唯唯諾諾地進來,呈上。

魏忠賢急不可耐地挑出孫杰等人的奏折,遞與熹宗,道:

“孫御史說的句句實情,劉一越來越張狂了。”說著望了韓一眼,“韓大人剛才也看過了,深有同感。”

熹宗沒看奏折。他專注的表情,從眼神上就看得出,正投在一把檀木制的座椅上,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似有所悟,只用耳朵聽著魏忠賢的談話。隨口答道:

“孫杰說得好,有些老臣就是自詡天下第一,什么事都按自己的主張去辦,這樣的人不能以忠臣稱之。最好讓其離任。”說完,頭一歪,手指油漆發亮的座椅,道:“就像這把椅子,剛做出來時,還隼卯吻合,堅固異常。可是日子久了,你們看,這兒就裂出一道木縫了。”說著自顧嘿嘿一笑。

韓心里冷意迭生,剛想拿祖制之說替劉一辯解兩句,那邊,正伏案詳閱遼邊戰事的孫承宗突然大聲說:

“好,好啊!這個袁崇煥還真有眼光呢,有軍事頭腦。袁崇煥,袁崇煥,皇上,袁崇煥是哪里人氏?對遼邊情形如此了若指掌?好,好,是一個難得邊才。”

韓第一次聽到孫承宗對一個戍邊的將士的夸贊。看來,孫承宗還不了解袁崇煥,至少連袁崇煥是個兵部職方司主事的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袁崇煥上任第一天就沒了蹤影,這……莫非袁崇煥跑到遼東去了?他馬上打斷念頭,起身湊過來。

“孫大人,袁崇煥現在何處?”

孫承宗“哈哈”大笑,笑得熹宗一驚,好在他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那只木椅中,只是木然抬頭道:

“什么袁崇煥?是,是侯恂推薦的那個吧?”

韓接口道:“正是,萬歷四十七年進士,授邵武知縣,此前縣官考核,由侯恂、錢龍錫推薦,皇上任他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官正六品。”

孫承宗道:“皇上,這是王在晉的奏疏,這是兵部的呈文,兩文都說到了袁崇煥。”說著遞過奏章,“皇上,古人云,紙上得來終覺淺,欲知此事要躬行,袁崇煥做到了。單槍匹馬的袁崇煥竟能到遼東實地考察,了不得,了不得。”

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忙接過兵部的呈文,看下去:

“兵科給事中蔡思充疏言:兵部主事袁崇煥擅離職守,四處尋找不見,三日后,竟從山海關復轉,兵部皆受驚,復又為敬。據袁崇煥說,山海一關,只有殘兵五萬,皆蔽衣垢面。一帶城垣,低矮而薄,有不少處已經坍塌,城內器械填塞,無法查驗,遼東經略王在晉只是一味守關,此法危險至極。戰地若沒寬闊的空間無法施展,而潰兵、逃民團聚如斗之城,互煽互驚,立見獸散之勢。過去樞臣張鶴鳴一手支撐,無可推諉。現今,張鶴鳴在家思過,兵部無主謀之人。戰事看似松懈,實則日緊。臣斗膽舉薦,訪得遼東兵備閻鳴泰,新任兵部主事袁崇煥,皆有才略。宜令二人分任榆關。而總兵孫顯祖、王國梁,就殘兵中挑選,孰為沖鋒、孰為守衛,參游總哨,從中抉擇,日日訓練,庶可挽回戰局!”

韓看罷,點頭道:

“蔡思充所舉薦的二人皆國之棟梁。皇上宜用之。”

熹宗終于擺脫了木椅的誘惑,對孫承宗道:“經略王在晉死守山海關實在有些不當,這樣下去,何日能全遼、復遼?魏忠賢,聽朕的口諭,交由司禮監去辦。”

魏忠賢忙把耳朵豎起來。別看魏忠賢大字不識一個,但記憶力卻是出奇地好。凡是見過的,聽過的都能久存于心。特別是圣意,哪怕皇上說的話再長,他都能八九不離十地復述出來,然后命劉朝一一記下,讓李朝欽蓋上御璽,這就是圣旨了。他名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卻從不寫字,他不會。但這并未妨礙他成為熹宗的最寵。

魏忠賢應聲道:

“萬歲放心,老奴這就去辦。”他知道,皇上的口諭最終是要經過自己這道關,才能形成真正的圣旨。根據以往的經驗,皇帝是從不大動筆的,有什么事要辦,便口頭說說。司禮秉筆太監便從旁記下,然后交付內閣擬旨。原本這種口授筆錄,很可能和原意大有出入。同時,記錄的太監在這里摻入自己的意見,當然是極容易的事,而內閣擬旨后,仍要呈上,太監們看了不合意后,還可以更改的。但這種記錄辦法,還算是慎重的,有些時候,竟連記錄也沒有,就是用口頭傳達,甚至只派一個小宦官到內閣去說一下。這種事就是魏忠賢創下的,包括軍國任命大事莫不如此。

見魏忠賢出去后,韓憂愁難奈,忙躬身奏道:

“皇上,臣累日在閣部辦事。文書房有時口傳,如講學,如任將,如準臣入閣入部院,興修工程,賑災救濟等事宜,皆關系重大,不可無慮,且傳語者,一字抑揚,便關輕重,望皇上慎重。”

熹宗甚為不悅,卻轉向孫承宗,道:

“愛卿,軍國大事,十萬火急,哪能耽擱。如,這任命之事,還是以快為好。是不是啊?再者說,司禮監奉旨而行,豈能從中調包。外廷和內臣素來不和,但祖制難違,不能更改,相信朕能夠洞察一切。”

孫承宗倒要趕緊離開皇宮,開創戍邊大業,點頭道:

“皇上所訓極是。臣想即日動身,把圣上對遼邊的關愛傳遍三軍。”

熹宗還想再旁敲韓一會兒,感到孫承宗是在有意轉移話題,想了想,道:

“也好,愛卿忠誠可嘉。朕命你擔任兵部尚書代替張鶴鳴,巡邊遼東,督師薊遼,有什么戰況及時回復。”

“謝主隆恩。”孫承宗伏地叩謝。

這時,魏忠賢招來了李朝欽、劉朝兩個奴才,又把熹宗補充的話交待一番,果然一字不差。

熹宗面露喜色,得意地望了垂頭不語的韓一眼,那意思是說,聽聽,一字都沒有漏下吧?

利用內宮、外府的天然矛盾,制約和控制宮府,是歷代皇帝維護政權統治的基本技巧之一。

別看熹宗不樂讀書,但作為皇家子弟,自然而然地秉承了這方面的薰陶感染,這些,韓的心里自然再清楚不過了。好在今天,孫承宗巡邊的大事定下,如果成行,那么另一位自詡邊才的袁崇煥必將受到重用。想到這,他的心情稍感輕松,和孫承宗一道離開宮中禁地。

黎明前的黑夜。夜色越重,天上的星星就越亮。

涼風吹到行人的臉上,多少有些刺骨。幾乎是在寅卯交替之時,雞叫頭遍。京郊黑沉沉的曠野上,一個矯健的騎手單騎往京城急趕。

騎手伏在馬背上,緊緊地把持著馬韁,戰馬“呼哧呼哧”地喘著。馬上的騎手有些興奮,興奮得不時地喊出一嗓子: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仙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霖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秋月。算此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一曲吟完,騎手放馬緩行,前面黑沉沉的夜幕下的官道上,數十個燈籠在路中央閃爍光亮。

這是早起的佃戶。騎手心中有數。

靠京郊綿延百里的范都內,都是皇莊。說是皇莊,實際上有不少土地就是王公大臣私自吞并的。佃戶們把存了一冬的最后家產如數地運往各個府邸,以求得能有一塊田地供養家小,當然僅僅是供養而已。

騎手明白職責所在,他并不去驚擾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夜行人,倒是那些佃戶們把頭縮在鼠兒帽中,驚恐地望著這位腰下佩劍的行人。他們紛紛停在路邊,用身體緊緊護著身后的用以上供的家產。

清脆的馬蹄聲踏著晨露由遠而近……

袁崇煥回來了。佘義士失卻的魂魄仿佛又找回來了。且不說,佘義士抱住袁崇煥的雙腿大哭了一個多時辰,單是兵部中的同僚們都個個暗自豎起了大拇指,心中驚嘆不已。

關外的山風吹黑了袁崇煥白皙的臉龐,一身粗布制的夾衣有許多處都磨破邊角,束腰的牛皮棕帶也裂口盡顯。尤其是一雙朝天靴,后跟脫落,靴面洞穿,連腳上的黑線襪也能隱約可見。

惟有一雙眼睛雖然有些紅腫但神采飛揚,抑制不住的興奮感和憂慮感交相浮現在面龐。

袁崇煥咧嘴一笑,牙齒很白,把一臉的疲憊映襯得越加分明。

“袁大人,你可算回來了!”兵科給事中蔡思充道,“你的仆人就呆在兵部衙門口,七天七夜了。要不是我等好說歹勸,他準備茶飯不進,說是丟了他的老爺,他也不想活了。”

袁崇煥捶了一下佘三,嗔怨道:

“看你說的,我能怎么樣?只不過去了一趟山海關。”說得極為淡然,如同在說別人一樣。

“老爺,你去哪兒,奴才管不著,至少也得跟奴才說一聲。要是老爺有個三長兩短,奴才怎么回去向夫人交待啊?還有老夫人。”佘三抽抽咽咽。

袁崇煥一笑,道:“好了,老家來信了嗎?”

佘三急忙打開衣襟,取出一封帶有他體溫的信箋道:

“這是從邵武來的,你不回來,我哪里敢拆開?奴才想,或許是謝公子護著夫人上路了。這邊又找不到您,您說我有何顏面去見夫人?惟有在見面之時,一死了之!”

袁崇煥道:“好了,不要死不離口,只怕是我不難過,有人難過。臘梅來看過你嗎?”

佘三點點頭,道:

“他們一家人都關了店鋪,滿京城里打聽,害怕您的暴脾氣碰上惡鬼。”

袁崇煥十分感動,對眾位同僚一抱拳道:

“多謝各位仁兄惦念。”拉著佘三要回客棧去。

“袁大人就不必多禮了。你出走的消息,只有兵部尚書張鶴鳴知道,他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正遭皇上責罵,烏紗帽本來岌岌可危,你又莫名地失蹤,他是嚇得要死,惟恐責任落到他的頭上。要不,你還是先去拜見一下尚書大人。”兵科給事中蔡思充誠懇地勸道。

“也好,”袁崇煥想了想,道,“佘三,回去準備一大桶熱水,我和蔡大人去去就回。”

佘三心疼地問道:

“老爺,你可曾吃過早飯嗎?”

“行了,你回去吧,一頓飯不吃餓不死人。”袁崇煥感到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張鶴鳴講,還要去和熊廷弼切磋,還要報告座師韓。佘三苦笑著臉,答道:

“好,好,回來就好了。我要去叫臘梅給您做上一桌子的好菜。當然,少不了羊油煎的烙餅,香著呢。”說著喜滋滋地拍了拍屁股下的塵土,一顛一顛地離去。看得出剛邁出去的雙腿還有些不利索,站立的時間太長了。袁崇煥一眼便看到在兵部大門旁的石獅座像下有一兩塊長長的破絮,不用說,佘三在自己離去的這幾天就一直睡在這兒。他望著佘三的背影,眼睛里涌出一股潮潤。

張鶴鳴正窩著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呢,袁崇煥正好成了他的出氣筒。他怒火萬丈,大罵道:

“你,你袁崇煥竟敢在上任之初就擅離職守,狂妄至極!鹵莽至極!一不奉旨,二不辭行,本尚書要奏請皇上罷你的官,砍你的頭!”

袁崇煥懵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腔忠誠熱血在剛見到頂頭上司時,就如同遇到兜頭而下的一桶涼水。他不顧疲憊辛勞,用沙啞的喉嚨爭辯道:

“張大人,卑職絕不是為私事而遠赴山海關,卑職想看一看山海關內外的地理形勢,做到熟知地形,為兵部謀戰提供參考。豈可責怪卑職擅離職守?作為兵部主事中的職方司,又是負責山海關一帶軍務的朝臣,連山海關的地形地貌都不能了然于胸,又怎能辨出戰守的最佳方略?又怎能坦然上對朝廷,下對將士呢?卑職以為,若沒有第一手資料,那么兵部討論戰事,制定攻守方案,純屬紙上談兵。”

好家伙,袁崇煥就是袁崇煥,說話心直口快。雖然張鶴鳴在家停職反省,可是皇上畢竟還沒有下旨罷免,他仍然是名義上的兵部尚書。受到了袁崇煥的搶白,張鶴鳴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他直直望著袁崇煥,說不出一句話。

蔡思充性格憨厚,他知道張鶴鳴的難處,也為袁崇煥的行為感到高興。忙道:

“張大人,袁主事也是一番忠心。前幾任兵部尚書都因遼東戰事遭貶,在下以為主要原因就是后方對前方不了解。特別前方經撫不和,而兵部夾在中間雖左右彌補,卻收效甚微,最后落得費盡了心機卻遭責處。在下想,若是兵部人員都有袁主事這樣的實干精神,何愁戰地之事不能正確指揮?隔靴搔癢的方略或許就此休矣。”

張鶴鳴道:

“蔡大人說的未嘗不在理,只是本部院業已停職,還是由蔡大人上書圣上,把此事向圣上闡明。”

張鶴鳴遭了搶白反而最先冷靜下來,是啊,干嗎跟一個六品主事過不去呢?完全可以把這事改頭換面一下,說是由兵部派出袁崇煥,然后將前線的情況略加分析,再制定新方案。說不定皇上一高興,念自己雖停職但仍然心憂國事,說不定官復原職,最起碼還能調出兵部,干干其他閑差,頤養天年。

可惜他的如意小九九撥錯了兩顆珠子。一是蔡思充盡管同情他,但更忠于事實;二是在宮中,孫承宗已承受了皇命到兵部就職了。

從張鶴鳴的府第出來,袁崇煥已經困得無法騎馬了。七天七夜,幾乎就是人未解鞍,馬未歇蹄。蔡思充讓人給袁崇煥弄了頂軟轎,交待一番離去。轎夫們抬著袁崇煥晃晃悠悠地往回走,不一會兒,就聽到轎內鼾聲大作。

袁崇煥睡著了,他的思緒任由興奮的神經牽扯,在夢鄉中回到了山海關——天下第一雄關……

明明是晴天,剛才還風光明媚,此刻成片的烏云卻籠罩著無盡的山巒。袁崇煥一口氣縱馬飛奔了百十里,山海關高大雄偉的身影就隱沒在迷茫的山嶺中。

在寒風料峭的凌晨,袁崇煥一路奔去,頭頂閃爍著指引方向的北斗星。而現在北斗黯淡,徒然增加了寒意。他停下馬。棗紅色的青鬃蒙古馬撒開四蹄狂奔數個時辰,熾熱的鼻息噴出兩道濃重的水霧,昏暗中,像一條噴著水柱的暗紅色的火龍。

袁崇煥拍了拍馬脖頸,說道:

“辛苦你了。”戰馬前蹄高揚,伴著一聲“咴咴”的嘶鳴,仿佛告訴袁崇煥,它的腳力還能再跑上十萬八千里。袁崇煥解下馬鞍上的草料袋,放到馬前頭,臉靠著馬轡頭,親撫了一陣,自己竟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有一座石亭子座落在寒風中。寒風肆虐地拂亂袁崇煥的頭發。袁崇煥將石桌上過客殘剩的東西,仔細地瞧了一遍。突然,看到靠在桌腿根部有一把古舊的破琴。他隨手拾起,把斷弦續上,攬起古琴站起,眼見天色昏暗,大樹被風吹得狂擺,他仰頭,看見層層烏黑的云籠罩過來。

屋前落葉翻飛,狂風吹起滿地塵沙,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味道,他迎風而立,手撥琴弦,錚然脆響。他輕攏慢捻,彈了一首《十面埋伏》,又驀地想起現在福建邵武的葉盈倩,仿佛看到她娉婷婉約的身影,還有自己的女兒,她們若是知道自己此時只身一人說不定有多擔心呢?他急速地撥弄,弦聲切切嘈嘈,有如大珠小珠滾落玉盤。最后一曲盡了,袁崇煥當中一劃,到底是把古琴,琴聲承受不了袁崇煥激越的震蕩,“嘣”地一聲,剛接續好的琴弦又斷了。

袁崇煥索性把它丟棄在側,閉目小憩了一會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魂魄仿佛脫離軀殼消融在無邊的落雨中:迷糊的眼神中,只見愛妻撐著一把青色飾有花邊的油紙雨傘,在斜風細雨里緩緩地朝他走來,步履蹣跚,面露憂色,熟悉的紅唇對著自己輕輕地呼喚,一排皓齒恁地漂亮。

袁崇煥疑心這是一個錯覺,一個美麗的錯覺。事實上也正是個錯覺。沉悶的滾雷有如從腳下響起,烏云把閃電割成幾截,整間石亭倏地青光閃爍。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果然,他想看到的那張明媚的臉,那雙聰慧的眼,那雙輕靈的手和柔軟的腰身,在一片慘白的云光中都不見了。

眼前雨中山景模糊一片,袁崇煥覺得整個身子空蕩蕩的,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兩腳剛一停下,他牽著心愛的寶馬就佇立到四處流水的泥濘的山路上,寒風中的雨慢慢地浸透他的衣服,他顧不得多想,翻身上馬擦著山海關的崇山峻嶺邊沿,越過長城,朝著正北方向,向著關外的黑山峽谷森林奔馳而去。

此刻,他不得不在虛弱的心底承認,他不可能拋家棄舍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闖蕩,至少在眼前的現實環境中,他有一種冷的感覺,需要如家般的火的溫烤……

但眼前的壯美令他陶醉,雨后的河山無比壯麗,天高而闊,一道彩虹橫跨在西天。彩虹下就是迤邐的山巒,山巒上就是身姿挺拔的萬里長城,他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絕不能讓長城成為最后的天然御敵的屏障。

袁崇煥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他絲毫不為眼前的壯美所累,沿著崎嶇的山路,他伏在馬背上,腰佩雙劍的身體跳躍起伏,滿臉滿身粘滿灰土,幾乎認不出其真實面目。他策韁馳騁的矯健身姿,惹得路人陣陣狐疑:這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來歷嗎?來不及細想,袁崇煥便旋風般地飛過。

終于到了十三山、前屯衛、大小凌河一帶,袁崇煥這才勒住馬頭。他想,這才是自己的命中之地。

袁崇煥邊趕路,邊用銳利的目光觀察四周的地形、地勢。每跑一程,他都趁戰馬停下來飲水吃草歇息的空當兒,取下隨身帶著的行囊,拿出圖來一一對照眼前的山巒、樹林、河流、道路,用碳條做些符號標記,不時皺眉作深思狀。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袁崇煥手中的地圖抖動不停。他吃驚,對地圖上的標志深感吃驚,明明眼前是一道河流的拐彎處,可圖上卻分明標著一座山形;明明眼前橫著幾個遠近不等的村莊,可圖上卻標著一片空曠的地帶,為驗證地圖的真實可靠性,他不時地向沿途的砍柴人和獵戶打聽。

“獵手,敢問小凌河可是此處?”袁崇煥拉著馬對正在河邊擦拭鋼叉的年輕人問。

“客官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年輕的獵手一臉困惑,“這是大凌河的小支流,沿著這條溪流向正東才是小凌河。”

袁崇煥一邊點頭,一邊用碳條在地圖上重重地改過來。仔細一看手中的圖,差不多面目全非了,只得取出一張空白紙,蹲在一塊巨石前,比照著一一改記下來。他向年輕人道了謝,上馬飛奔而去。年輕人呆呆地注視著,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從心底對這位單槍匹馬的騎手產生了敬畏之情。

夜幕降臨了,袁崇煥騎著馬穿行在一片起伏不平的山崗之中,亂石迭生,馬蹄踏在碎石上偶爾濺起些火星。山坡上生著矮壯的野酸棗樹和零星的幾株松柏,山風一吹沙沙作響,飄來一股松樹皮散發出的濃郁松香味。借著朦朧的月色,袁崇煥看見山坡上高高矮矮地堆著幾座土墳,兩點碧綠的駭人光點正在土墳中閃爍。戰馬一聲長嘶,豆綠的光點便倏地不見了,袁崇煥緊按佩劍,策馬前行。他疑心那是一匹狼,他不敢大意。心想,野狼往往是成群的,萬一遭到狼群的襲擊那就是遇上大麻煩了。又不能即刻停下,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果然,一聲狼嗥破空而來,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袁崇煥取出一塊打火石,撕下裹在身上的一塊破棉絮,纏在箭頭上。點燃,火光陡然一亮,“呲呲”地響。袁崇煥彎弓搭箭,拉開勁弓,“嗖”地一聲把帶著火苗的箭頭射出,正落在那片亂墳中,周圍的干草碎枝燃著了,一時火光沖天。

在火光中,至少有十幾匹野狼嚎叫著四下逃竄,袁崇煥乘勢揚鞭飛馬沖下了亂石崗。他抬頭仰望夜空是那么遙遠空曠,湛藍晶瑩,無邊的夜幕上綴著幾顆亮星,仿佛黑色的綢幕上綴著幾顆寶石。勺形的七顆星星燦爛閃爍,就在他的頭頂上方眨動著眼睛。

“啊,北斗七星!環拱北辰。”袁崇煥差點叫出聲,是啊,圣上猶如北斗,群臣都環衛著他,他心里涌出無盡的忠君念頭。一身的困意頓消,馬似乎也有了靈性,撒開四蹄風似地奔行。

白光粼粼的一汪水波出現在眼前,這或許是小凌河了。他翻身下馬,卸下行裝,牽著馬來到河邊飲水。他彎下腰,手捧清涼的河水往臉上撲了撲,神情清爽了許多。點燃一堆篝火,打開鋪蓋,他躺下來……

三天后,袁崇煥醒來,這一覺睡得長,也睡得死。他懊悔自己耽擱了兵部議事,從宮中傳來圣意:

“破格任命袁崇煥為按察司僉事銜,山海關監軍。”

“太好了!”袁崇煥魚躍起來,興奮地對佘三道:“趕快收拾行李,我去兵部略作交代,就前往山海關。前幾天,沒敢驚擾山海關的將士。今天起,要和他們在一塊共事了。”

佘三有些不樂道:

“剛剛來京才幾天?屁股還沒捂熱呢,又要離窩了。人家當官的職位升了,離天子腳下的距離就越近,老爺倒好,官銜升了,卻要去遼東!夫人來后,不埋怨您才怪呢!”

袁崇煥接過佘三的熱毛巾,一邊擦臉,一邊美滋滋地說:

“這,你就錯了。娘子最懂我心,她也會替我高興的。身處的位置雖然離京城遠,但絕遠不過邵武。我這是一步步靠近遼東前線,為國盡力。佘三,現在建州女真人竟然強掠了我大明的那么多土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居家不能樂業,還要我們這些當官的干啥?”

佘三道:“老爺,那好,奴才有一事相求,您可不能把奴才一個人丟在京城。要去同去。”

袁崇煥使勁一拍佘三的肩膀,朗聲大笑,笑聲中充滿豪情。說道:“有你的份兒,我袁崇煥今生是把你帶定了。但此次不行。”

佘三愕然,忙道:“袁老爺,您都去了山海關,我一個人呆在京城做甚?”

袁崇煥神秘一笑:“你不是有牽掛嗎?你走了,臘梅一家怎辦?留下來有些照應。”

佘三忙道:

“那也不礙事的,我會安置好她,再說又不是十年八載的。”

袁崇煥正色道:“佘三,我們就是要準備去個十年八載的。建州金人一日不退出我大明的土地,我袁崇煥一日就不回來。再說,你留在京城,等等謝尚政和你嫂子。我走了,誰又來照顧她們?北京對他們來說人生地不熟的。雖說謝尚政來過一兩次,但我總是放不下心。等我到山海關后,我捎信讓你們都過去。”

佘三驚道:“老爺,您莫非想把夫人也帶到邊關?”

“這有什么不可以?”袁崇煥不假思索地答道。

門外傳來敲門聲,佘三道:

“是臘梅,她來給老爺送補湯,雞絲藥膳湯。”說著,前去開門。

著一身紅短襖的臘梅忸怩地進來,袁崇煥見她端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藥膳湯,忙謝道:

“多謝臘梅姑娘了。”伸出手接過來,還熱乎乎的,轉頭吩咐佘三道,“拿些紋銀來!”

臘梅紅著臉道:

“袁大人就不要客氣了,這是小女的一點心意,您三天都未進食了。”

佘三不樂意了,說道:

“再不領餉,還真的要斷炊了。”

袁崇煥調侃道:“有臘梅在,你還怕什么?”

臘梅羞紅了臉,低著頭把屋內凌亂的什物一件件地收拾起來,她將散落在地上的沾滿灰塵的行裝搭在臂彎上,又對佘三了嘴,低聲道:“還不把你那身兒也脫下來?”

袁崇煥意味深長地一笑:“你們忙,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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