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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軍中來了個讀書人》:從此身在軍門中

袁崇煥正正衣襟,肅然稟道:“遼東戰事,卑職以為,應以防守為上……”他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近一個時辰,聽得主考官侯恂心馳神往、拍案稱奇:“不料文官中也有如此人物!以足下這般韜略,正應投筆從戎,在邊關上為國效命……”

天啟二年正月。

清晨,寒氣襲人。曉裳端來茶水,袁崇煥漱了漱口,端了一盤銀絲酥梨膏餡餅走進里屋。見佛堂中往日被熏得發暗的淡黃帷幔已煥然一新。供案上擺著香果,一尊尺把來高的白瓷制的觀音菩薩站在蓮花座上,紅白相間的花瓣正好遮掩了雙足,一只手端著楊柳凈瓶,一只手食指拇指分開仿佛在彈著什么,眉目慈祥端莊,用神秘的微笑注視著面前香爐內裊裊的白煙。

袁崇煥一眼就瞧見葉盈倩正閉目跪在蒲團上,口中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些什么。他知道,自從年前愛妻產下一女月兒,這每日清晨的必修課就是在觀音像前祈禱一番。

昨夜的繾綣猶存。袁崇煥扳過葉盈倩的身子,低聲道:“你要注意身子。行了,快回屋去吧。”

他本人也是心事重重,到底帶不帶妻子一同赴京呢?

葉盈倩緊抿著嘴唇,白皙細嫩的粉腮染上一層誘人遐想的緋紅,美麗的眼眸閃動著,目光灼灼地凝望著夫君,仿佛能望進袁崇煥的心靈深處。她的思緒忽然陷入一陣恍惚。

“不要擔心,有尚政弟在此料理,不會有什么事的。”袁崇煥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困惑。

葉盈倩搖頭,哽咽道:

“夫君,你放心地去吧,若能遂了你的心愿,為妻就感到莫大的寬慰了。”眉眼里卻蓄滿脈脈的愁思。

望著惹人憐愛的妻子,袁崇煥輕輕擁她入懷,感受著妻子微微的嬌顫,道:

“記得你曾說過的話嗎?入仕做官是讀書的目的,卻又不單單是這個目的。人總是要為理想而活的。當年你說我不能正確對待讀書,是岳父大人和你的影響,我才走上文官之路。現在國家需要武將人才,而機會又一次地擺在我袁崇煥的面前。我想,此次進京,若不能奔赴沙場,我就直接投奔熊老將軍的門下。”

“這,正是為妻擔心的。”葉盈倩依偎在袁崇煥的胸前,靜聽著他“咚咚”的心跳聲,唇邊噙著一絲憂郁,“為妻到現在還沒有為你生下一子,你這一去,不知何日相見?”

“愛妻,”袁崇煥面色不悅,“我說過多少次了,一切隨緣。好了,晨風很涼,很容易受寒的,回寢房吧。”葉盈倩勉強笑道:“不說這些了。”

袁崇煥去了前堂,葉盈倩趕緊替丈夫收拾行裝。詩文太重了,還是放在邵武,北地寒冷,衣物定要多帶些。她翻遍了幾個箱柜,就是沒有找到一件像樣的御寒衣物,大多是自己替他置辦的單衫衣袍。她暗暗自責,為何不給他買幾張羊皮做件皮襖呢?

袁崇煥推門進來時,曉裳正幫著葉盈倩一件件地折疊衣物,他上前說道:

“你們兩個累死我呀?我這只是去朝覲,參加大計而已。什么是大計?你們懂嗎?就是接受朝廷考核。說不定,烏紗帽還戴不成了呢。”

葉盈倩鼻子一酸,道:

“北方寒冷,為妻還嫌帶少了呢。”

袁崇煥哈哈一笑:“京城,我都去過好多次了。有我這身厚夾長袍,再添些小件衣物,就足夠了。”

曉裳理了理發絲,怔怔地說:

“盈倩姐姐剛才還自責沒給老爺添置一件皮襖呢。”

袁崇煥望著窗邊站著的曉裳,感到這位女孩終于從痛苦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也應該給她找個男人成家了。他憐愛地說道:

“曉裳,我走后,你可要好好照顧姐姐和月兒。”

曉裳表情黯然地答道:

“老爺放心去吧,我會伺候好姐姐和月兒的。”說著抱起躺在襁褓中的月兒邊搖邊走到另一間屋去。

葉盈倩臉上淡淡的愁色消褪了許多,慢慢地坐到床邊。袁崇煥一臉柔情,不知如何安慰,開口道:

“愛妻放心,我到了京城后一旦安頓下來,即派佘三來接你們。”

日上三竿之時,袁崇煥懷揣胡知府的考核奏呈上路了。那奏呈中把袁崇煥的政績寫得詳細清楚,列為上等,專等吏部核準。隨從就一個,仆人佘三。

謝尚政帶著衙役直把袁崇煥送到十里長亭。一路上兩人話語不斷。望著遠處高聳的山峰,袁崇煥不禁感嘆:終于回去了。

謝尚政道:“大哥,此去若是順利通過考核,要盡快給小弟來信。小弟想跟著大哥,鞍前馬后地侍候您。”

袁崇煥有些不悅:“尚政,你我還談什么生分的事?我若真能不做文官,投武效力,我還要帶著你,你愿意去嗎?”

謝尚政猶豫了一會兒,道:“大哥用得著小弟之處,只管說就是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們是從小就結成的死士。”

“這就對了,”袁崇煥道,“邵武還有你嫂子和侄女月兒,我不在這個地方,一切都托付你了。”

佘三在旁插嘴道:

“老爺,不能都帶上嗎?我能照應得了。”

袁崇煥笑道:

“這又不是搬家,等等看吧。”

他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明凈如洗。袁崇煥感到自己更像一個擺脫樊籬的雄鷹,盡力遨翔天宇。

辭了送行的人,袁崇煥一行沿崎嶇的山道一路匆匆而去……

縣令資質的大考核,使整個大明朝似乎都動了起來。全國的縣令幾乎都在同一時刻,攜帶著跟班,頂著凜冽的寒風,或策馬,或乘轎,沿官道匆匆北上。一時間,官道驛站迎來送往,好不熱鬧。袁崇煥知道,用各懷心腹事來形容此時各地縣令的心態是再恰當不過了。

夢牽魂繞的北京,日思夜想的北京能不能成為夢想成真之地,袁崇煥沒有絕對把握。帶著佘三,各騎一匹快馬,避開沿途府衙,向北,再向北,終于在月底到達了離別一年多的北京。

“袁大人,我們住哪?”佘三問。他對京城也算是老熟客了。

“隨便撿家便宜的住下。”袁崇煥吩咐。

“要不還住廣東會館?”佘三道,“那兒還算僻靜。”

“不,”袁崇煥道,“越是僻靜的地方越不能住。”

“那——”佘三不知下文,停了停,道:“東華門大街金華樓怎么樣?現在正是吃春餅的季節,那兒的春餅譽滿京華,有專門供應宮內吃春餅的熟肉菜,又靠著普云樓、護國寺仁和坊。”

“喲,你成了北京通了!”袁崇煥道,“我在翰林院也呆了將近一年,就知道那個菜市胡同。”

佘三道:“那自然了,您不在意吃喝,又不喜游逛,我可是每天一景。”

“好,就依了你。”袁崇煥知道。金華樓離吏部近。兩個人牽著馬,順著東直門大街,一直轉悠到繁華的珠市口、天橋一帶。袁崇煥想,若真能在京城安個家,一定要攜妻帶女好好欣賞這里的民風民俗。佘三則是不住地搖頭,嘆道:“一年不如一年了,還沒有我們以前來京城的時候熱鬧。”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袁崇煥感到有些餓了,就提議在一家風味小鋪坐下,要了一碗湯面餃子和兩個春餅,細嚼慢咽起來。

北京的春餅種類繁多,吃法講究。它是用熱水燙面,加香油,烙成雙合餅。吃時揭開兩片平鋪,放好卷餅菜,卷成細卷,慢慢咀嚼。佘三哪顧得了這么多講究?將餅包好,捧在口邊大嚼,如吃“白菜包”一樣。惹得店中的一位姑娘偷偷直樂。

“臘梅,好好侍候客人。”攤主一邊忙活,一邊叮囑道。

“是了,爹。”叫臘梅的女孩一甩腦后的獨辮,忙著端上各式生熟菜和生醬,悄聲問袁崇煥:

“客官,聽口音你們是南方人,要不要甜面醬?”聲音極細,極柔,要不是袁崇煥的耳力好,還真聽不清楚。

“無所謂,無所謂,”袁崇煥道:“佘三,你要不要來點?”

佘三揩了一把嘴角冒出的油湯,點頭應承:“對,對,還有什么菜都上來。”

“這位客官,”臘梅笑道,“想是急著趕路,看你狼吞虎咽的。”一句話說得佘三臉面通紅。

吃春餅最要緊的是生熟各菜,除必須的生醬(或用甜面醬)、蔥絲(最好是羊角蔥絲)以外,熟肉菜是醬肘子鋪所做的醬肉絲、醬肘花絲、小肚絲、熏雞絲、燒鴨子絲、熏肉絲、咸肉絲、爐肉絲、叉燒肉絲,只要是“熏”和“醬”都可以用來卷餅。

“我們不趕路,這里就是落腳點。你再把飯菜做得味道好一些,趕明兒,我們還來。”袁崇煥道:“這沿街下去,可是有好幾個攤位都做此生意喲。”

臘梅靦腆一笑,“客官真會說笑。那好,只要你們每天來我家吃春餅,我送你們一盒酥餅。”

“你爹不責備你才怪呢!”袁崇煥笑道,“話可不能說得太滿。”

佘三對臘梅道:“姑娘,我家大人若留在京城,定要天天來此吃個早點什么的,你每天送我們酥餅,還能劃算?”

店主接過話茬,道:“敢問客官是進京就職的老爺?”

袁崇煥搖頭不答。

店主繼續說:“還是不來的好,大人沒見京城里有年前的告示,北京差點就戒嚴了?”言下之意,此時還有誰來京赴任?

“噢,”袁崇煥暗暗吃驚,又發生什么事了?如此令百姓心緒不安?天子腳下都人心不穩,那還了得?正想著,一雙臟兮兮的小手伸到他的鼻尖下。袁崇煥下意識地往后一退,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散發、滿臉黑污的小乞丐。

臘梅忙上前,哄道:“今天,你來第三次了。”說著卷好一個春餅遞過去,“去吧。”

小乞丐忙叩頭作謝,一口東北腔調。

袁崇煥摸出一兩紋銀,道:

“是流民嗎?”

臘梅道:“可憐見的,家被金兵占了。說是和父母離散了。”

“想回去嗎?”袁崇煥問。

“想!”小乞丐答道。

袁崇煥喟然道:“白山黑水,幾多富饒。可惜外族入侵,導致生靈涂炭。”去年在南京有夫妻倆,賣塞北烤羊肉,今天又在京城遇到遼地的乞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更覺得自己一定要肩負起責任來。

臨走,袁崇煥對店主父女道:“謝謝你們,春餅好吃、夠味,以后我會叫佘三專來此處買回去品嘗。”

臘梅端出一盤春餅、一個什錦盒子,盒子分成八個小方塊,分裝了一些熟肉菜。食盒圖案別致,令人愛不釋手。

袁崇煥見佘三腳步懶散,不時地用眼瞟著臘梅,心中一動,暗自喜歡,說道:“佘三,記住這個攤位,記住這家店門。以后,若要吃春餅,就上這兒買。”

“那一定的。”佘三付了銀兩,戀戀不舍地離去。袁崇煥見那臘梅低首接過銀兩,脆生生地道了謝:“說好了,一定要來。”既是禮貌話,又是別有一番含義。“八成有戲,”袁崇煥轉身對店主道:“你對時局還挺留意的,交個朋友如何?”

店主忙拱手道:“這位官爺高抬我了。老百姓誰不巴望過個太平日子,蒙官爺不棄,以后多來吃我的春餅就行了。”

住進了金華樓客棧,仆人佘三侍候袁崇煥洗漱完畢,問道:

“老爺不想逛逛北京城的夜市?”

袁崇煥道:“算了罷,明日還要接受吏部的考核呢。你要去便去,我尚需準備一下。”

點上油燈,袁崇煥伏案沉思:命運之舟將駛往何方呢?對于在邵武的經歷,他是十分珍惜的,畢竟在官場上歷練了一番,學會許多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如果說有耽誤的話,那也只怨自己過去浪費了太多的時光。時光如同一條長河,不停地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幸而自己沒有沉迷宦海太深,但是如果說從武戍邊也算是宦海的話,那自己寧愿永遠浸泡于其中。當年座師韓大人有心提攜,卻礙于金口難開;當年熊大人有心帶走自己,卻又剛被削職,一切的一切都只怨自己機遇太差。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會發揮出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國盡忠,縱橫沙場!

袁崇煥詩情涌動,他鋪開素箋,腦子飛轉,不一會兒,寫成一首古風《燕然山》:

兵戰乃危事,不得已用之。

白骨堆如山,悲哀痛心焉。

功成亦云幸,豈敢貪天為。

不求常人頌,但愿圣主知。

名成在竹帛,國史無彈譏。

敬慎可不敗,夸張將誰欺?

陋彼漢竇憲,燕然勒銘詞。

不能蓋其后,物盛理必虧。

惜哉班孟堅,此理不及窺。

吾今策馬過,揚鞭生憂思。

夜靜悄悄的。詩成后,袁崇煥和衣斜歪在床上。不經意間看見窗臺上放著一盆碧桃。他也算是在北京呆了一年,知道這碧桃與梅花同在冬季盛開。碧桃以白色為主,花瓣重疊,鮮艷欲滴,只是不容易過夏。比較而言,他更喜梅花,嚴冬綻放,寒香清幽。

袁崇煥把那盆碧桃搬了出去,從廊下又搬進一盆梅花。雖然梅花的枝干被扭曲成虬狀,但其剛勁之姿、傲岸之態卻讓他更加喜愛。

突然,佘三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老爺,不好了。京師又戒嚴了!”

袁崇煥打個冷顫,感到腳底寒氣上涌,急問道:“消息當真?”

佘三道:“小人剛剛逛到吏部屬衙,就見一隊隊錦衣衛開赴城北。沿途還清理行人,抓了幾個形貌異常的人。一打聽,才知道,廣寧失陷了。”

“廣寧?”袁崇煥重復了一下,腦中急速地搜索它所處的位置。這不是熊大人鎮守的嗎?怎么可能呢?

他仿佛掉進冰水之中,只感到手腳冰涼。廣寧失守,倘若山海關丟失,大明江山就會不保呀。

袁崇煥的頭上冷汗直冒,眉頭緊鎖。本想追隨熊老將軍,這下看來,朝廷肯定要追究熊老將軍的責任了。

“有沒有老將軍的消息?”袁崇煥憂心忡忡地問。

“這個,這個……小人倒沒有聽說,好像是我大明軍里出了叛徒,適才看到錦衣衛抓走的幾個人都像金兵。”佘三道。

“那不見得,也可能是生意人。不消說,明天的考核……”袁崇煥很是擔心,說不定明天的縣令政績考核要取消。

“還有沒有其他消息?”袁崇煥問,他準備去拜訪韓。他想,這么大的事情,朝廷定會連夜召集文武大臣商議對策。那么韓大人肯定在應召之列。不能遲疑,袁崇煥決心已定,說道:

“佘三,我們去韓府。”

街道上除了清冷的風外,果然什么人都沒有。路過臘梅家的春餅店前時,佘三伸頭看了看。

袁崇煥道:“快走!”話音剛落,一隊人馬橫在面前,仿佛從地上冒出來似的。

“干什么的?戒嚴了,都回去!誰再亂動,別怪箭下無情。”一個錦衣衛的百戶總驕橫地走過來,仔細打量后,喝問道:“深更半夜,哪里去?”

袁崇煥自報了姓名和職務。百戶總才客氣道:“袁大人,皇令已傳遍全城,請袁大人回去。”

各地來京的縣令都衣帽整齊地立在吏部庭院中,等候三年一度的政績考核。雖然都穿著七品官服,但各自修養大不相同。有的臉上的橫肉滋生,舉手投足間顯出官場養成的優裕氣派,有的面沉似水,毫無表情,一副城府頗深的架式;有的則顯得游刃有余,東西拱手,互問年庚,仿佛早已是彼此熟悉的友人。

真正認識的同僚聚在一起,悄聲交談,言語中不時蹦出“廣寧”、“王化貞”、“熊廷弼”的字眼。庭院里,人們七嘴八舌,“嗡嗡”響成一片。

袁崇煥打了個哈欠。昨夜的折騰讓他有些后悔,不該冒冒失失地出去,白費了精力。他自知有個不好的習慣,若有心事時,總是難以安睡。他一踏進庭院,就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奔過來:

“哎呀,崇煥兄,害小弟找得好苦,你住哪去了?昨天,小弟到廣東會館查問,你不在;到翰林院尋找,你也不在。小弟明白了,你一定去韓大人府上了吧?”說出“韓大人”三個字時,神情似有不屑。

“梁廷棟?”袁崇煥想,“他也來京師參加政績考核?”

“崇煥兄,你來時怎么沒到南京呢?上次小弟話語不周,兄長可別見怪。”梁廷棟擠著眉毛,一臉無奈,忽又羨慕地問道:

“怎么?窮廟富方丈,手頭這下寬裕了吧?”說著撣撣身上的鷺鷥團花衣襟,“這一身行頭,小弟怕是穿不上了。”

袁崇煥道:“莫非要高升了?”

“哪里?溫大人看得起我,要我去戍邊。”梁廷棟嘿嘿一笑,“要我到禮部來當差,還是小七品,不過機會大,現在小弟在禮部任歷儀制郎中,挺清閑的。”

袁崇煥在翰林院時并不了解梁廷棟所說的溫大人,遂問道:“溫大人在哪里供職?”

梁廷棟答道:“溫大人,表字長卿,烏程人。資格很老,萬歷二十六年進士,現為禮部侍郎。小弟在南京供職時,曾接待過他,才有一點點交情。為人很是拘謹,不言山言水,但很會辦事,往往在不經意時就替人美言幾句,很管用的。小弟從南京調至京師,就虧了溫大人的幫忙。”

袁崇煥不再追問。只是遺憾自己在朝中無人賞識,而邵武又偏僻,就是此時考核通過了也難免要回原籍再任。不是有的人進士及第卻做了一輩子七品縣令嗎?他想,考核結束后,一定要拜訪韓大人,再表心跡。他又十分擔心熊廷弼將軍的安危。廣寧失陷,山海關就不保,若沒有防守山海關的能人,京師可真的要危如累卵了。

“崇煥兄,我先告辭了。家眷都來了,小弟不能陪你再耽擱了,能看到你就盡了心。待考核完畢,無論如何到我府上一聚。”梁廷棟見院子里站滿了人,聲音很高,“一定來啊,小弟總要盡盡先來的地主之誼。”

袁崇煥不置可否,擺手道:

“梁大人請回吧,以后總有機會。”一句“梁大人”的稱呼弄得梁廷棟很不自在,只好先行告辭。

袁崇煥揀了個背風的地方站定,靜靜地等候考核的開始。心里默記著在邵武的一件件政績。

幾次設想面見主考官后的情形,窘紅了臉也說不出自我頌揚的話來,心想,這可不行,反正政績都是實實在在做出的,沒有半點夸張。

吏部的鐵褐色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眾縣令都止住了談笑,個個面色肅穆了許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前擠了擠,個頭矮一些的都蹺著腳往里看,知道事關自己仕途是否順利的考核就要開始了。役卒列隊兩側,一個老者出現在門口。

袁崇煥站在人后,只能聽到前面的人聲,感覺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本官奉圣諭例行考核諸位縣令,順序如下:南京、京師、保定府、河間府、廣平府、鳳陽府、順德府、延慶州、宣府、萬全左衛都指揮使司、萬全右衛都指揮使司、蘇州府、松江府、廬州府、福州府、建寧府、延平府、邵武府……”

足足念了兩個時辰,袁崇煥才聽到自己的位置號,心想,看來今天是輪不到我了。

被安排在上、下午接受考核的縣令都有些緊張,他們一一被領到吏部大堂的左側廂房,等候叫號。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事宜也都安排妥當。袁崇煥算著自己應在明天下午考核,就松了一口氣,還好,可以有時間去拜望韓大人了。

從吏部出來時,天色就轉陰了。鉛灰的云層低低壓在北京的上空,也壓在袁崇煥的心頭。

一聲鴿哨響過,凄厲極了……

如果這是一個夢,這真是一個非常荒誕不經的夢。可惜這又并非一個夢,而是活生生呈現在袁崇煥眼前的現實。他但愿這是一個虛空的夢,可又非常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袁崇煥的心仿佛飛進了頭頂上的那片漆黑的夜空,沒有燦爛的星光,沒有皎潔的月亮,一句話,沒有亮點,只有漆黑。

欲哭無淚。蹣跚的腳步有如一個夢游于夜空的人。盡管從韓的眉眼間流露出無限的慈悲。他本來就有一雙懾人的眼睛,他的眼神,總是令袁崇煥涌起一種敬意。但今天這種敬意似乎減了一些。

為什么大明朝總是在重演歷史,重演過去的真實?問題到底在哪里呢?

在袁崇煥看來,熊廷弼無疑是一顆閃耀在邊關的武星,才智、資質都散射獨特的光芒。可是今夜武星殞落,殞落在一片嚼舌的碎語中。就連韓這個忠正之人也認為該讓這顆武星殞落,實在令人不可思議地感到痛惜,好在沒有將這顆武星徹底降貶至無底的深淵……

一招走錯,滿盤皆輸。

熊廷弼錯就錯在不該意氣用事,卷起鋪蓋回老家隱居。當沈陽、遼陽相繼失陷時,明熹宗采納了兵科給事中朱童蒙的啟奏:“皇上,當年熊將軍力保危城,功不可滅,今次如果熊將軍在,當不致于此。”明熹宗覺悟過來:“確如卿言。當年若有熊廷弼在,不會有此大失,換個袁應泰,一敗涂地。是誰倡議換帥的?將祖宗留下的疆土拱手送賊,若不認真追究,何以懲前警后?來人,將當時百官彈劾熊廷弼的言論,一一追查。”

熹宗此言一出,群臣欣然,復又怯然。他們知道皇上要查是誰把熊廷弼彈劾下去的,可無論是誰,這最后的準奏總是皇上本人御批的。可哪個人敢追查皇上?倒楣的人只有啞巴吃黃蓮了。

當時誣陷熊廷弼的劉國縉、姚宗文被行刑,河南道御史顧選、廣東道御史馮三元被削官,聽候查辦。

熹宗朱由校厲聲警告說:“從今以后,內外大臣都要把良心擺正,不要存有星點私心雜念,要一心輔君,共度艱難的時世。若再有大臣無視朝廷威嚴,聒噪混淆視聽,別怪朕不客氣,祖宗的刑法不是兒戲,眾卿好自為之。”說完就要退朝,他知道,后庭還有妃嬪在等著自己去斗蟋蟀,自己修的木制水車還沒有完工,等著要做呢。

韓進言道:“皇上,今遼邊危急未解,逃亡軍民紛紛奔涌而來,敵若追擊,將危及山海關一線。前有廣寧、寧遠,后有山海關,不可一日無帥。從塔山至閭陽二百多里,煙火斷絕,無人居守,若沒有統帥統一調度,勢必為敵所占。而熊廷弼又遠在湖北,接旨復旨,赴關戰守尚須時日,遼東經略、巡撫俱無,萬萬不可。”

熹宗咧嘴:“是啊,誰可暫任經略一職?”

御史方震孺道:“守廣寧的寧前道右參議王化貞可擔此職。”

韓認為王化貞的職位太低了,不適宜,就說道:“遼東巡撫薛國用可任。”

熹宗想:兩個人推薦的人選都合適。袁應泰在時,一人兼兩職。看來,這樣做不行。王化貞的廣寧按理應和遼陽處在一線上,正如他的奏章所言:“彈丸之地,弱兵千余,但承賴皇恩,意志堅定,令金賊望而卻步,落荒敗退。”其力守孤城的膽識確實不小。說道:

“朕命遼東巡撫薛國用為兵部右侍郎兼僉都御史,經略遼東;寧前道右參議王化貞為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

熊廷弼到京后,薛國用即托病辭了職,熊廷弼入朝,陳述方略:“以守求穩,以穩求勝。”為此,他在奏章中寫道:

“欲收復遼東,必須三方布置。廣寧用步騎對壘于三岔河、以地勢阻止、牽制金兵主要兵力;海上于天津、登州、萊州設水師,入南衛、斷其后援,使其腹背受攻;臣在山海關,節制三方以協同抗金。”

熹宗準奏,提升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右副督御史,經略遼東軍務。熊廷弼請賜尚方寶劍,又安排了一些得力的人手,準備器械、糧草,調兵二十萬,陸續入關。七月,將要啟程時,熹宗特賜麒麟服,在京郊設宴相送,命文武大臣餞行。還特意選拔京師軍士五千人護送,以壯其威。

駐守廣寧的王化貞已把數萬大軍安置妥當:沿河置六營,每營設參將一人、守備二人,劃地分守。西平、鎮武、柳河、盤山各處皆有一營守衛。

熊廷弼對王化貞的部署很不以為然,道:“王大人啊,這樣分兵把守難以有效抗敵,且易被金兵各個擊破。現在,只應該固守廣寧。若駐兵河沿,兵分則力弱,金兵善用輕騎,若輕騎潛渡,直攻一營,力必不支,一營潰則防線潰,西平等諸要塞也不能防守。本經略認為,河上只應布置游騎兵,輪番出入,既示威于敵又防不測,不宜屯聚一處,為敵所乘。自河沿到廣寧一線,應該設置烽火臺。西平等各處要塞只宜少置兵員,主要用來傳遞烽火消息,主力軍應放在廣寧,輻射城外,形成犄角之勢。從遼陽到廣寧的距離三百六十里,若有風吹草動,我軍預先即可知道。”

王化貞早就聽得不耐煩了。這些話要是放在二年前,楊鎬喪師、熊廷弼主兵時,王化貞還能聽進去,因為那時他官小。但現在就不同了,你不就是個經略嗎?我王化貞也是巡撫,我們是平起平坐。雖說有圣旨命你經略三軍,但我王化貞也有權在我廣寧地盤上安置兵力。再者說,當我王化貞苦守廣寧時,你還在湖北老家摟老婆睡覺呢。有什么資格對我說三道四,這個應該那個不應該?

“熊老將軍,這里是廣寧,化貞不才,但對這里的山川地勢是熟悉的。若有戰爭,我王化貞最先死在這里,熊老將軍還是多謀劃山海關的軍事為當,免得當我受敵攻擊之時,沒有后援,又成孤軍之勢。”一席話嗆得熊廷弼半晌無言。

熊廷弼想:好,既如此,那就各自上疏吧。于是,說道:“王大人,這就別怪廷弼上疏圣上,請求裁奪。”

王化貞扭著臉,道:“請便!”

剛硬的熊廷弼很快上疏,熹宗面召群臣計議,方震孺認為防河有六不足,并一一陳述理由,熹宗正犯困,道:“準奏。”即刻回宮。

經撫之間的矛盾難以彌合,并日益加劇。

各方的援遼之師到達后,王化貞開口閉口稱他們是平遼之師,一字之易,性質大變,引起遼人不滿。熊廷弼斥責王化貞不得借口節制軍事,擾亂軍心。王化貞道:“好,那我就不干了,一切都聽熊經略的。”居然連日常的軍事訓練都不聞不問,以致廣寧軍制渙散。縱使熊廷弼有三頭六臂,也招架不過來。從此,經略和巡撫不和的消息在軍中到處傳揚。

八月中旬,熊廷弼策劃三方建制應該聯絡朝鮮和蒙古,協同出兵以助明軍聲威。招集遼人團練,另組一軍,很快又有二萬多軍卒投奔而來。說來也巧,王化貞派遣的部屬毛文龍海上偷襲成功,一舉占領金國臨海重鎮鎮江。王化貞一下子神氣了許多。消息傳到京城,舉朝大喜,熹宗急命王化貞調水師二萬配合毛文龍積極進攻。王化貞調兵四萬,配合蒙古軍,共有七萬人,拉開架式,準備大戰一場。

金人仿佛不堪一擊,棄遼陽、敗遼東,大片土地似乎又要歸入大明版圖。王化貞上奏明廷:

“敵棄遼陽不守,又丟掉河東。若能再增派官軍,則可全殲敵于遼西。守海州之敵不過病卒千余人,守河上的也不過二千人,且大都是遼人,不能盡心為敵所用。若偷襲之,必克之。克之,敵必北歸,沈陽收復在望焉。”

熹宗面對可喜形勢,有些喜不自勝,連問群臣:“怎么樣?怎么樣?全遼、復遼在此一舉。”

劉一道:“遼邊是熊廷弼主軍事,這一點皇上是認可的,若沒有熊廷弼的意見,臣以為不可下旨督行。”

熹宗當然不高興,是你劉一說了算,還是朕說了算?事情就壞在你們這些人手里,臉色陰暗了許多。

此時,代熊廷弼任兵部尚書的張鶴鳴,早就對熊廷弼身兼數職感到不滿。他馬上進言:“皇上,臣以為事不過三。楊鎬、袁應泰純屬冒進,致使慘敗。而此番情形和前兩次大不相同。首先,毛文龍已插入敵人后方,有朝鮮軍做后援,正日益鞏固;王化貞又有蒙古軍援助,加上遼人策應,把握很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御史徐卿伯也進言:“皇上應下令熊廷弼進至廣寧。”言下意思,龜縮在山海關,光會防守,毫無作為!

正議間,兵部又傳來王化貞的快奏:“敵因官軍收復鎮江而撤,撤時大肆驅掠四方屯民,屯民死守鐵山,傷敵三四千人。敵圍之甚急,應趕緊施救。”

熹宗拍案道:“四衛屯民皆是朕的子民,豈容賊敵掠之?即命王化貞渡河進擊,熊廷弼出關救民。不得耽誤!”

張鶴鳴道:“經略、巡撫本應協力同心,皇上,現在王化貞駐守最前方,容易抓住戰機,不若賜之尚方寶劍,便宜行事。”

熹宗準奏。

王化貞得到尚方寶劍更加有恃無恐,再不聽熊廷弼的命令了。借口軍事進攻的需要,將十四萬大軍集聚廣寧。熊廷弼在山海關徒有經略虛名。

面對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的王化貞,熊廷弼毫無辦法。他深知王化貞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喜歡自吹自擂,是個吹破牛皮刺穿天的人,總是幻想以不戰取全勝。擁有十幾萬大軍后,一切兵馬、器械、糧草、營壘俱置之不問,只等攻取海州,更想逼海州金人自動退去。日久也不見行動。熊廷弼上言:“海州取易,守難,不宜輕舉。”但此時的朝廷以為熊廷弼年老了、保守了。對他的每項諫議都不給答復。

延綏人的士卒不堪使用,熊廷弼請求懲罰他們的將領杜文煥,張鶴鳴則認為應該待兵寬厚,不必苛求將領。熊廷弼認為毛文龍發兵太早,致使整個部署混亂,并招致金人的怨恨、濫殺遼人使民心恐怖、友軍膽寒。而王化貞還以為是奇功,實質上是奇禍。張鶴鳴上奏:熊廷弼無功,卻將盛氣加之于軍士,將士多厭惡。熹宗以為然。

熊王的矛盾未解,熊廷弼和朝廷又有矛盾沖突。熊廷弼憤而上言:

“張鶴鳴謂臣既任經略,四方軍隊本應聽經略調遣,但是,就現在看來,全是張鶴鳴一人調遣,不令臣知。從七月始,臣屢問兵部調軍之數,現在已有兩個月,卻置之不答。臣有經略名而無其實,遼邊之事只有朝臣和化貞共為之。”

熹宗感到不對味,過問了此事,張鶴鳴更加記恨在心。

十月,河面封凍,廣寧一帶的老百姓都知道:金人一定要渡河了,紛紛逃走。一時間,路途上,流民數萬,連守城的軍士也人心浮動起來。

王化貞就不信邪。他要廣寧主動出擊,奪取海州。在此之前,他上奏朝廷:“蒙古有數萬援軍,且有遣回的金軍俘虜作內應,一俟渡河,海州唾手可得,仲秋之日定能聞捷。”朝臣們都很興奮,稱譽王化貞忠勇可嘉,貶斥熊廷弼只知防守。

熊廷弼憤而抗疏:“廣寧城里多有金人的間諜,值得憂慮。王化貞容易輕信謠傳,試問,占了海州又如何?金人主力何在?怎可大意輕敵舍本逐末?王化貞今不善守,將來必有丟失的一天。朝臣謂臣應出關,此舉冒險太大,臣與撫臣相距二百多里,中間又無聯絡,若臣剛一出關,敵即圍攻廣寧,復截臣于半道,遼事必毀。諸臣若能為國家大事則容我,如為門戶之見則去我,何必借經撫不和困我?朝廷只知道經略一出振奮人心,不知道徒手之經略一出是動搖人心,更甚者,臣駐廣寧,化貞駐何地?”又接著把矛頭指向張鶴鳴,“鶴鳴責成經撫應當協心同力,為何朝臣與老臣不協心同力乎?”

張鶴鳴以奏應答:“廷弼受命危難之時,受皇上之寵譽,卻不肯發兵出關,情景一目了然。廣寧與金軍只咫尺之遙,廷弼卻言不知金軍主力何在?誰是敵人?敵人是明擺著的,廷弼既不肯奪回失城,又阻止化貞行事,應去之。”

熹宗當然不能罷了熊廷弼,人是他請回來的,但下詔令其出關是可以的,于是,下圣旨道:

“廣寧原屬經略節制所在,當督兵前往!”

天寒地凍之時,也就成了明軍大潰敗之日。

熊廷弼一出關,王化貞全然不顧熊廷弼出關前的指令:“以重兵內護廣寧,外扼鎮武、閭陽”。

特別強調:“敵來,不得出鎮武一步,若違令,殺無赦。”

王化貞哪里能接受熊廷弼的安排?他想,我絕不在熊廷弼指揮下奪取海州,這塊肥肉,我早就預訂好了。我之所以不駁斥你熊廷弼,就是讓你看看,當年你的手下絕非平庸之輩!正好河面封凍,積雪漫漫,真是天助我王化貞。

河道變坦途,廣寧的天塹——遼河成為一馬平川之勢,努爾哈赤從細作那里很快得知:熊廷弼出關、山海關空虛。王化貞傾力出動,廣寧亦成為空城。天賜良機,豈可錯過?他將大軍兵分兩路,主力一路正面迎向王化貞,對他實施鐵騎突襲,并在兩翼派兵夾擊,形成包圍;另一路奔襲山海關,騷擾明軍后防,使其軍心大亂。

呼號的朔風中,王化貞得明軍隊伍與金兵在平陽橋相遇,明軍以步兵為主才站穩陣腳。弓弩手、火器手、盾牌手剛剛列成隊形,金兵的鐵騎就鋪天蓋地揮舞著戰刀奔向明軍砍殺過來,刀刃在雪地里映出的寒光令人頭暈目眩。王化貞急令偏將孫得功出兵交戰,孫得功縱馬上前,未等交鋒,就陷入金兵的大軍包圍之中,風雪彌漫,一時不見了蹤影。幾千明軍仿佛也被淹沒在冰雪之中。

陣腳一觸即潰,王化貞溜得比誰都快,撥馬而回,明軍自相踐踏、死傷無數。逃回城中,王化貞令緊閉城門,吊橋高掛,堅守不出。清點人馬,僅此一役,就有三萬多人失蹤。王化貞坐臥不安,他眼巴巴地盼熊廷弼快來相援,可是,熊廷弼沒盼來,敗將孫得功倒是帶著少數散兵回來了。

王化貞安撫道:“得功,留住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仍堅守城門。”而此時的孫得功已被金兵俘獲,暗中投降了金人。此番回城就是生縛王化貞作為投敵之功。

孫得功表示將死命保住城池。此時,鎮守閭陽的參將祖大壽已先逃至覺華島、守西平的參將黑云鶴戰死,熊廷弼正在風雪中苦苦奔赴廣寧。

孫得功在城里散布:金人已緊逼城下,準備了大量的干柴油脂,準備把廣寧變成一片焦土。

一時人心思亂,居民硬要出城南逃,怨聲四起。參政高邦佐禁止不了,城內自亂。

王化貞仍在署衙整理軍中書信,參將江朝棟在城頭巡視時,無意間發現孫得功正命人打開城門,而城外就是揮馬欲進的金人鐵騎。心中暗暗叫苦,知道孫得功已經投敵,撥馬直入王化貞的署衙。王化貞大怒斥責:“你不守城安撫民心,來此作甚。”江朝棟大呼:“巡撫大人,事急矣!金人已到北門口,孫得功正領著他們來捉拿大人,快走!”

王化貞手中文書散落一地,目瞪口呆。江朝棟二話不說,救主要緊,拽著王化貞出了衙府,二人上馬,兩仆人徒步跟從,沒命地南逃。

一天過后,踉蹌出逃的王化貞在大凌河遇到熊廷弼。這下子王化貞全沒有巡撫遼東的風采,嘴一咧就哇哇大哭,像個孩子似的:

“都是孫得功把我害苦了。這個叛賊逆子,我一定要上奏朝廷殺了他的九族。是他開門揖盜,引狼入室,是他貪生怕死,喪失節氣。”

等他哭夠了,熊廷弼氣極而笑,問道:

“七萬大軍呢?巡撫大人不是說一舉蕩平金寇,何至于此呢?”

王化貞羞愧難當,結舌道:

“熊大人,現在全仰仗您了,還是看看如何守住寧遠及前屯衛。”

熊廷弼說道:“嘻,嘻,如何守啊?跑的跑了,死的死了,本經略可調度的人馬只有五千人,看來只有依仗這五千人保護難民入關。”

至此,遼東名義上的十四萬大軍,全部覆沒。

熊廷弼、王化貞入關,但廣寧參將高邦佐自認為無顏再見父老鄉親,趁熊、王二人不在竟自刎而死。

叛將孫得功率降軍迎入金兵,并追熊、王二人二百多里。幸好熊廷弼的情報及時,沿黑山、大虎山一線,踏泥濘、翻山嶺,避開金軍的另一支主力,逃至山海關。

消息傳到京師,朝野震驚。

明熹宗弄不明白,算這一仗,明軍與金人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都是明軍大敗。而且,每一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軍人數數倍于金人,武器更是先進得多,又有火器,怎么就能打敗仗呢?

韓、劉一等人也弄不明白:以中原之大,為什么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

兩度起用熊廷弼皆不見效,好大喜功的王化貞貿然進軍。經、撫不和,軍務廢弛,無論如何都是統帥失職,難辭其咎。

韓進言:“應速捕王化貞,罷免熊廷弼。”

熹宗準奏。

張鶴鳴擔心:熊廷弼肯定會把失守之責塞到我這兒,上言道:

“尚有流兵難民,臣請視師。”

明熹宗白了他一眼,說道:

“你身為兵部尚書,難道沒有責任?回家反省。”

張鶴鳴還想辯上幾句,見眾人都毒辣辣地望著自己,只好三緘其口,回府自尋保身之計。

而熊廷弼、王化貞在山海關時,就被押送回來。朝中正在議論王化貞、熊廷弼該何罪處理?

王化貞必死無疑,惟有熊廷弼的存亡成了朝中議論的焦點。

御史謝文錦、給事中惠世楊等人上奏建議熹宗運用祖訓,用明世宗殺丁汝夔、神宗逮石星的舊例,一個都不放過,包括張鶴鳴。并列出八條罪狀,一一奏明。

劉一卻被無端地扣上庇護熊廷弼延遲出關的帽子,說什么當初熊廷弼早早出關、早早接收廣寧,事不一定至此。

韓等人上言:第一要抓緊委派人員去鎮守山海關,巡邊大計要定奪下來。先殺王化貞以謝國人,再審熊廷弼的失土之責。

韓等人的話就等于給熊廷弼定了罪:至于是不是死罪,等弄明白了再說。

熹宗道:“這幾日是全國縣令的大考日子。吏部著意留心,若有奇才,不妨留下任用。大學士錢龍錫,吏部侍郎侯恂為主考官,責任不小。”

……

袁崇煥本想替熊廷弼辯解幾句,見面色難堪的韓深深嘆息,知道他也是為遼事傷透了腦筋,不忍再說什么。一路上,悲憤之情難以抑制。腳下石子被踢得亂飛,手中的枯枝被狠命折斷。

夜涼如水。袁崇煥卻是渾身躁熱,五內俱焚。前面就是一個水井,有人正打水作洗滌之用,袁崇煥跑過去,二話不說,扳過水桶,就灌了一氣。打水人駭然,此時尚是天寒地凍,此人想必是有些神經失常。

袁崇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住店,佘三愣怔著:老爺今兒個是怎么了?中了魔似的。在一旁小心侍候著。燭火一宿未滅。

吏部大院照例是人聲鼎沸。各地的縣令也都各有其主張,實際上,這種主張都來自朝中各自的后臺。這么大的事,誰不想一抒高見,發發言論,引得同僚刮目相看?

袁崇煥再也控制不住一腔熱血了,他站在一層臺階上,對主戰、主和兩派大聲說:

“戰也好,守也罷,都是策略而已。關鍵看其變化狀態。不能因為兵力多了就戰,那是輕敵冒進,也不能因為兵少就一味地等著挨打。只要集中兵力,判明敵情,就足以戰勝敵人。兵法云:‘夫惟無慮而御敵者,必擒于人。’此其一,其二是三軍統帥和士兵的關系。將帥在士卒尚未親近依附時,就貿然處罰士卒,士卒肯定不服,這就很難用他們去打仗。如袁應泰之失沈陽、遼陽,為何?士卒多不服。如果士卒對將帥已經親近依附,仍不執行軍紀,未統一步調,仗同樣打不勝。惟有將帥和士卒相互取信,方可同心協力作戰。我大明軍連敗幾次,必定與此有關。”

有的人問:“別說那么多理由!就廣寧失陷來說,你意下如何分析?”

很顯然,有相當一部分人對袁崇煥說話內容不感興趣兒,只是對他的滿口粵腔有些興趣。

袁崇煥道:

“這里的名堂大了。‘運用之妙存于一心’,總體說來,熊廷弼的防守沒錯。因為敵善騎戰,而我大明軍多是步戰,守,于我有利,輔之火器,定能殺敵。還有,強敵來戰,必有高漲的士氣,或帶著掠地的目的,或帶著搶人的念頭,嚴守也是斷了敵人的念頭,使之無功而退。敵若強攻,則大損;敵若撤軍,則士氣受到影響。待其撤時,則應強攻之,此謂待發的滿弓,有無盡的矢力。防中有攻,攻中有防,可見防并不意味著消極避戰,熊廷弼的策略無疑是正確的。可惜,可惜……”

袁崇煥知道朝事不可再言,只得就此打住話頭。

“可惜什么?”吏部侍郎、御史侯恂摸著頜下的一縷胡須,輕聲問。

袁崇煥忙回頭,見是身著四品朝服的大員,聲音極其熟悉,昨日宣布秩序的就是他。當時心下奇怪,這一看,面容見過,這不是在秦淮河畔酒樓上結識的侯大人嗎?

袁崇煥剛想施禮,侯恂以眼示意:萬萬使不得,此地人多嘴雜,若傳出去,主考官和受考之人有過接觸,那誰也說不清這其中的公平、公正表現在何處?

袁崇煥留意到侯恂多瞅了他幾眼,忙弓腰道:“下官不敢妄論朝事!”

“這就對了,但對戰事是可以發表見解的。”侯恂道:“你這人蠻有學問的嘛!對兵法還算有些研究,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袁崇煥老實地答道:

“縣衙政務繁多,下官的用兵言論都是年輕時,參悟兵法而得。”

袁崇煥注意侯恂的眼光中流露出的贊許之色,毫不避諱地把熱切的目光迎上,他想:機會就在此一舉了!原打算跟著熊廷弼全力守遼的打算落空了,而且還白白地多增加一分替他擔憂的沉重感。

侯恂想:這位年輕人與眾不同。當初在秦淮河畔,他不喜歡聽曼妙小曲,卻喜歡山川地理,記得他的詩中曾有以韓信自詡之意,像是個守邊可用之人。

侯恂干咳了一聲,院場內靜了下來。他示意袁崇煥下去,站到自己應站的位置上——眾多縣令中,這里是自己站的位置。袁崇煥從侯恂的擺手中感到有些心涼。

眾縣令中傳出輕輕譏笑。

侯恂依次點名,被點到的人無不點頭哈腰應承再三,挪步而進。吏部府的大門又關上了。

終于輪到袁崇煥了。他整了整衣冠昂然而入。

侯恂低首和另一主考官錢龍錫低語什么。

錢龍錫一面點頭,一面把疑惑的目光投過來,這個年輕人有點氣質,但絕算不上英武,不能和心中的武將相匹配。

兩人相互謙讓一看,錢龍錫問道:

“你就叫袁崇煥?”

“正是下官。”袁崇煥正色答道。

“你是何年何月任何地縣令?”雖然在錢龍錫手中的冊簿上基本上都有這些情況,但按規矩這些走過場的套話都要一一問答。

袁崇煥感到這就像自己在公堂問案一樣,有些不自在。惟一的區別在于自己沒有像被告一樣跪在堂中,而是坐在公案的下首。前面的幾案上還擺著一盞香茗,不時有小廝進來續水,讓他感到自家還是個官員。

規矩地問就要規矩地答:“下官萬歷四十七年進士,天啟元年春三月赴福建邵武任縣令。”袁崇煥認認真真地報告。

“那么,就談一談這一年多的任期都有什么政績?”侯恂一邊問,一邊示意袁崇煥少講內容,他做了一個抬手向上的動作。

袁崇煥明白侯恂的意思,專揀一二條吸引人的道來。大體是抑制了豪紳兼并土地,為民伸冤,為民做主,整頓吏治,及時交納皇糧。末了,還說自己曾上房救火。

錢龍錫不住地點頭,對上房救火尤感興趣:

“你不怕失了官體嗎?那么多人,干嗎你要上去呢?”

袁崇煥答道:“下官會些武功。”

錢龍錫疑惑道:“當真?”

袁崇煥道:“下官怎敢欺瞞大人?若不,讓下官演示一下?”

“不必了,不必了!”錢龍錫見袁崇煥一臉誠懇狀,忙擺手道:“果然政績突出!可以列為優等之列了。”

見錢龍錫的問題差不多問完了,侯恂停下做記錄,換了話題:

“袁縣令,你似乎對遼東戰事頗有研究?”

一句話提醒了錢龍錫,他想起熹宗皇上的交待,驚問:

“是嗎?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啊!”

“剛才本官在庭院時,各縣令七嘴八舌,都在議論這事。本官聽袁縣令的分析條理清晰,大有兵家的風范,比起眾人的謬見、淺見高出了許多。不妨說來。”侯恂既像是說給袁崇煥聽,又像是說給錢龍錫聽的。

錢龍錫催促道:“侯大人叫你說,你就說吧!我等都還擔負著為圣上選拔優秀人才的責任。你若有良策不妨說來,免得明珠投暗。”

錢龍錫,字雅文,松江華亭人。萬歷三十五年進士,由庶吉士授編修,后官至少詹事。此時,作為吏部主考官和侯恂一起負責考核全國縣令。一開始,他見袁崇煥其貌不揚,私底下就以為此人才學平平,未必是個大器。

袁崇煥謙遜地道:“下官所言實屬一孔之見,還要請兩位大人指教。”他拱手施禮,心想,要我講,說不定就是給我一個機會,機會不可錯過。再者說,遼邊多年戰事,明軍屢戰屢敗,未嘗勝過一次。大家都對此事各抒己見,又有何妨?

他咽了一口茶,侃侃而談:

“下官不才,但對遼地的戰事認真研究過,略知一二。又因為下官從未去過遼地,所以說起來,恐怕有欠考慮之處,望主考官見諒些。”

侯恂道:“說吧,這些內容不在你的考核之列。縣令考核,你已經是優等了。”

這話給了袁崇煥極大的安慰,他感到心中有底兒了,這就意味著,他要比其他縣令能顯示出更多的才智。

“下官以為,就目前的遼邊戰事而言,防守大大有利。我大明軍事情況是:騎兵太弱,又不充分利用軍械火器加強防守,無法扼住敵人的要害,因此金賊攻我,掠我大明土地。我若堅守,定能傷其主力,使其潰逃。當然,防守并不是死守,它是削其銳氣的策略,是進攻的前提。防守法有各種陣勢:線形、馬蹄形、人字形、縱列橫列形。下官主張最好用人字形,依據山勢河道城池擺陣形堅守,一路沿寧錦至山海關一線,一路沿大小凌河寧遠一線,分路防守,牽一發而動全身。各地設依附支點,各地的軍士呈蛛網狀分布,只要工事堅固,軍備充足,軍心振作,不要多久就能耗盡金賊主力,失土必可收復。”

袁崇煥滔滔不絕,一氣講了近一個時辰,侯恂不住點頭稱是,聽得津津有味。

錢龍錫在一旁提醒道:

“侯大人,下面還有……”

侯恂趕忙起身,趁袁崇煥講話的間隙,打斷道:“說得很好,你先行退下,本部院有話再傳你。”

“是,侯大人,錢大人,下官先退了。”袁崇煥行禮而出,剛出吏部廳門,就遭到外面在寒風中佇立的各地縣令的噓聲,袁崇煥并不答理,昂首而出。

廳內。侯恂落座后,欣喜地對錢龍錫道:

“人才啊,人才!若以此人鎮守遼邊,困難或可緩解。”

錢龍錫大不以為然:“口才好的人,實際能力未必強。論起邊事頭頭是道的人,本朝大有人在。”

侯恂不解地問道:“錢大人不覺得袁崇煥有過人之處嗎?”

錢龍錫道:“有無真實才學,還要時間考驗。但是,如果侯大人上疏奏請圣上重用袁崇煥,我沒有異議。”他想,以其七品縣令之職,就是從了武,也不會左右戰事,最多是耍耍嘴皮子而已。上司采納與否,還說不定。

侯恂道:“袁崇煥至少比其他人有志向,老夫感到在他身上有股廣東人的犟勁,不妨向朝廷舉薦。也不辜負了皇上的圣意。”

“這倒可以。”錢龍錫點頭,“而今,從眼下的朝臣中來看,說的人多,干的人少;做出成績的人少,善挑毛病的人多。”

縣令考核完畢后,侯恂冒著凜冽的寒風和紛揚的塵土轉向皇宮。他想,是不是在舉薦之前,征求一下袁崇煥本人的意見呢?因為袁崇煥的考核成績不錯,如果他不想赴遼邊,就算向朝廷舉薦了,福建地方官員也完全可以把他截留下來。此事要辦得穩妥些。侯恂遠遠地看見午門緊閉著,心中暗想:皇上此時在干什么呢?熊廷弼罷官,王化貞被逮,遼東的局勢由誰去收拾呢?

轎子在午門前的金水橋上停下,錦衣衛檢驗完畢,打開沉重的宮門。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侯大人,侯大人,留步。”

侯恂忙轉身,見是袁崇煥,就問道:

“袁縣令還沒有回館休息?”

袁崇煥熱切地望著侯恂,搖頭道:“下官的心事,侯大人是知道的,此時此刻,我又如何能安歇得下呢?”畢竟是性情中人,聲音有些哽咽,對考中進士,他不欣喜,對派至邵武任縣令,他不欣喜。因為,他的那個結還沒有解開。本來,他對自己去遼邊任職是抱有極大信心的,可是,沒料到事與愿違,他的熱情總是遇涼水潑擊。官場上的風云變幻使得眾多有識之士心灰意冷。但他仍然心有不甘,因為壯志未酬啊。

眼前宏偉的紫禁城,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知道門內的三大殿座落在腳下這條筆直的線上。

這三座大殿巍峨、莊嚴、雄偉,遠望猶如神話中的瓊宮仙閣,氣象不凡。太和殿,民間俗稱“金鑾殿”,是皇宮最堂皇的建筑,殿高二十八米,寬八間房屋長,總共有五十五間屋子。

這座大殿由八十六根紫檀木支撐,氣魄雄渾穩重,殿中間有二米高小平臺,擺著金漆雕龍寶座,刻工精致,那龍活靈活現,有躍然騰空之勢。座中頂著個金龍藻井倒垂著圓珠軒轅鏡。

天花板繪二龍戲珠圖案,金甲耀鱗,張須擺尾。兩旁聳立蟠龍金柱,柱上金龍,騰云駕霧,扶搖而上,有沖天之勢。座后是精美的屏風,描金畫鳳,盡顯豪華。整個大殿裝飾得可謂金碧輝煌,美侖美奐。

太和殿后面的中和殿是一座方形的殿堂。照例是刻滿了金龍,有寶座、金鼎、薰爐等陳設,是皇帝天子赴前殿舉行登基、頒詔、生日等大典前,在這里稍事休息,或演習禮儀的場所。

再往后,就是保和殿,大試所在地。敞亮的大廳內各處都飾有精美彩圖,飛檐造型生動、別致,屋脊上并排著朱雀、玄武等奇禽異獸。在陽光的映射下,紅墻黃瓦交相輝映。

袁崇煥對侯恂道:

“下官的心愿,萬望大人代向圣上稟明。”

侯恂點點頭,道:“赤誠忠心,體恤國危,又有過人的才華,實在難得。本院定向圣上舉薦。但萬一有違心愿,可不許灰心喪氣。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即使此次不成,還有……”

袁崇煥靜聽著,覺得侯恂的話模棱兩可,忙道:

“侯大人,下官的一腔熱血,滿腹忠誠,都在您心中了。若侯大人鼎力相幫,袁崇煥定沒齒不忘,當結草銜環以報。”

侯恂道:“袁縣令言重了。”

“不,袁崇煥說的句句是實。我當官不圖名不圖利,圖的就是報答圣上浩蕩皇恩,為解國家之難,隨時準備慷慨赴死。”袁崇煥說道:“匹夫亦有為國家守土之責,袁崇煥怎能安逸于衙署?”

望著袁崇煥一雙熾熱的眼睛,侯恂被感動了,說道:“英雄所見,老夫一定全力舉薦。”

得到侯恂的千金諾言,袁崇煥告辭。其實,侯恂和錢龍錫在舉薦袁崇煥一事上,意見多有不合。錢龍錫以為袁崇煥身材不高,相貌也不算多么出眾,怕是言行不一,是個空有口才之人。

侯恂對袁崇煥的對答非常稱心如意,他立即入宮,在養心殿得到熹宗的召見,先是匯報了連續幾天來的縣令考核情況,大體滿意。最后道:

“臣奉圣諭著意留心將才,今有一人,或可使用。”

熹宗朱由校正為遼事忙得焦頭爛額,連著幾天廷議,各派紛爭不止。有的主張重判熊廷弼,因為他是經略、督師薊遼,有的主張將王化貞正法,因為他貿然進擊,致使廣寧失陷。

熹宗以為當務之急是如何派人守住山海關。如今,京師戒嚴令尚未解除,城內人心惶惶,謠言紛飛,百姓為謀生路,都各自尋找門路。混亂中,又有大量難民涌入,更有不法之徒或是金人細探,趁亂打家劫舍,為非作歹,一時間,連治安都成了大問題。

首輔葉向高、大學士韓等人紛紛上奏:“臣等以為,所謂良臣邊才,并非就是那樣的難尋,岳飛樣的人是大有人在。譬如,袁崇煥就是忠孝之致,忠心可嘉。”

熹宗記住了這個名字。而今,侯恂的奏章中再次提及,不妨一試吧。

熹宗詢問:“有不少愛卿都以為此人可用,那就先將袁崇煥安排兵部職方司,參與定遼大計。如何?”

侯恂道:“皇上圣賢圣德,臣相信袁崇煥會誓死效命的。還有一人,亦可啟用!”

熹宗道:“只管說來。”

侯恂啟奏道:“鎮武大營已潰,廣寧危在旦夕。廣寧不守則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則京師動搖,亟當趨救廣寧保住京師門戶山海關,刻不容緩。兵部應當懸示榜文,明諭軍民:不得輕信訛言,紛紛驚竄。加強京城防護,緝拿奸細,必藉謀臣猛將。如錦衣衛都督張懋忠,志在吞胡,宜授登壇之任。”

熹宗思忖片刻,道:

“錦衣衛擔任京師護衛之職,不如在原級上晉職,就不必調往關外了。”

撥開云霧見天日,快樂不可言。

袁崇煥不知道是如何從吏部大堂走出的。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腳步是踏在白絮般的行云上,身子輕飄飄的。“兵部職方司主事,官正六品”,六品倒是次要的,關鍵是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軍事籌謀的機會。

作為一名兵部主事,那就意味著,從今往后,他將無時無刻不考慮大明社稷所必須面對的一切軍事問題。對于關外的軍事形勢,雖說大明朝在歷次的決戰中都以失敗而告終,眼下雙方只是處在一種僵持的膠著狀態。但袁崇煥看得十分明白,這種膠著狀態必定只是暫時的,要不多久,金人必將會發動一次更大的進攻。這場進攻,對于明軍來說只許勝不許敗,而眼下形勢比起以前,越發顯得嚴峻。因為,明朝在關外的精銳之師已經喪失殆盡,如果金人進攻,明軍恐怕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當有人主張利用戰爭的間歇來尋求和談的機會時,袁崇煥不置可否。現在沒有資格去和人家和談,和談必須要建立在打大勝仗的基礎上。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守住山海關至寧錦一線。

但是,說實在的,剛入兵部,袁崇煥的眾多想法卻不能說出來,為什么?人微言輕。畢竟他連寧錦一線的實際地理位置尚不清楚……

袁崇煥想,我要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先行而后言”是他的一貫風格。

二月的北京依然寒冷,從自然景物到人們的心情,都是冰冷的。可袁崇煥卻顯得格外不同,仿佛連個子也比平日長高許多,眼前的一切莫不盡收眼底。

街道寬闊了,天空高遠了,似乎能嗅到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甜,不那么膩、不那么濃,只是若有若無地挑逗著人心。他忍不住眺望天邊的絢麗夕陽,看著白云轉為彩霞,看著彩霞轉為黑云,看著一切光亮在大自然的交替時刻靜靜地消失。

袁崇煥興奮地徜徉街頭,把潛藏在體內的快樂因子都慢慢地釋放出來,宣泄一番。

“長眼留著干嗎?”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后傳出,嗓音沙啞中略有尖細,很刺耳。

袁崇煥轉頭,因為這聲音離自己那樣近,別是高興得過了頭兒,不小心踩著人家了。

剛想開口說“對不起”時,只見那人歪戴著瓜皮裘帽,著一身團花簇錦棉襖,油頭粉面,正沖著自己瞪著兇狠的三角眼。袁崇煥忙道:

“對不起,適才趕路急了些,不知是否沖撞了您?”

那人用手撣了撣褲角的灰塵,繼續陰陽怪氣地道:“什么沖撞不沖撞?你沒見我嶄新的衣服被你弄臟了。”說著鄙夷地瞥一眼,道一聲“晦氣”,就要離去。

袁崇煥的腦子猛然脹大,“太盛氣凌人了,我這廂已經施禮了,怎么京城的油子如此霸道不講理。”他欺身而進,伸手攔住,道:

“說話可要悠著點,我已致歉在先,為何以‘晦氣’相辱?”

油頭粉面之人的隨從很快圍上來,“你想干什么?”

“崔大人,把此人綁了,說不定是個山海關來的流民呢?”一個隨從諂媚道。

那個叫崔大人的說,“算了,饒他一命,我才不想惹一身晦氣呢!”

崔大人就是崔呈秀,今天他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終于辦成了一件大事,這就要急于赴宮向主子報喜呢,哪能在半道上和這樣的流民扯不清道不明呢?

袁崇煥大怒:“睜開你們的狗眼!本官袁崇煥,新任兵部職方司主事。”

崔呈秀想,若是平常在大街上巡視,行人見著自己早就遠遠地躲開。這位新來的京官不退不讓,遭到責罵還敢怒目相爭,心中先就懼怕了三分。不能因小失大,我這還要急著趕回去向魏公公匯報呢。

袁崇煥同樣不想把事態擴大,權且算做街頭路人不講理罷了,見姓崔的擺手帶人而去,就估摸出八成是宮中派出來收租或收稅的。這類裝束,自己見得多了。他知道,在京郊有無數皇莊,專屬宮中管轄,年年直接向皇宮交銀納糧,留作皇家私用。

胡同口里傳來一聲“賣驢打滾嘍——”、“賣羊肉來——雜面哪”,袁崇煥感到腹中確實有點空空的。想起早起至中午尚未吃飯,便拐進巷口。

北京賣雜面的有兩種:一種是擔小圓籠賣生雜面,必吆喝出出產的地方來,但并不如京市所售的好。一種是賣羊肉熟雜面的,前擔為賣餛飩的家伙,以白茬木做成,不加油飾;后擔為圓籠或筐、水桶之類。面鍋以銅質為多,鍋上架一橫屜,放置煮過一沸的雜面和煮熟的大塊羊肉,鍋中也有肉面,隨賣隨續。另外,備有腌韭菜罐、醋罐等。賣時加肉的為肉面、不加肉的為素面。每天近中午時挑出,有時也擔至繁華的地方賣一個晚上,深夜始歸。因其味道香濃,頗受歡迎,實也不在羊肉館所賣的雜面之下。

袁崇煥立于巷口等候,時辰不大,“羊肉來——雜面哪”,緊接著,“酸酸的,辣辣的,羊肉的熱面吶”,幾聲吆喝過后,一位中年男子擔著沉重的羊肉雜面攤晃悠悠地走過來。

“客官,來碗羊肉雜面?”那人見著袁崇煥,熱情招呼著。

袁崇煥點著頭,摸出一兩紋銀。

“來一碗。”

“使不完的,客官。”賣羊肉雜面的一臉忠厚。

“那就多盛點。”袁崇煥不經意地說。

“您,您是在朝為官的吧?”那人有些吃驚地望著袁崇煥。

袁崇煥一愣,一身七品縣令官服今天剛剛脫下,還沒來得及著新官服呢,要不然也不會和幾個官差口舌一番。他想,至少他們摸不準京內眾多衙門,說不準得罪了哪個大臣僚,吃罪的還是他們自己。當自己報出名頭來,他們不也知趣地退下了嗎?

天真的兵部職方司主事袁崇煥對剛才的風波沒有掛在心上,但對眼前這個走街串巷的賣羊肉雜面的脫口而出的話語,倒是真有些驚異。

“不愧是買賣生意人,眼力不錯。”袁崇煥心想,驀然覺得眼前的這位有些面熟。

“袁大人,您調至京城啦?”賣羊肉雜面的驚呼道,“小人就是在南京開羊肉鋪的關東人哪。”

袁崇煥想起來了,自己和佘三在南京閑逛廟會的時候,正要吃這位攤主的羊肉,適逢錦衣衛來收銀兩,于是發生了沖突。

“袁大人不是在邵武為官嗎?”那人熱情地從擔子一頭的木架旁取下一只軟凳(可折疊的,留著挑累時歇息用的),忙請袁崇煥坐下,道:

“多虧袁大人出手相救,不然小人可就蹲在南京大牢里了。這一兩紋銀小人無論如何不敢要的,請大人收好。”說著謙卑地把銀兩遞過來。

袁崇煥也不客氣,坐下,端著羊肉雜面,問道:

“邊關又吃緊了,這兩年你沒有回去吧?”

“袁大人,本來小人就打算這個月回老家算了,可是那里總是平靜不下來。本指望有熊大人鎮守,邊境老百姓的日子會好過一些,這不,京城里又風傳朝廷革了熊大人的職。唉,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說著掀起衣角擦拭了一下紅腫的雙眼。

望著這個關東的普通老百姓,袁崇煥想,難怪百姓一副憂郁神傷的面容。身為朝廷命官,上不能盡忠于朝廷,下不能撫慰百姓,這個官就當到死也無異于行尸走肉。記得當初自己從岳父大人那里學來了“學仕合一”、“內圣外王”、“富國強兵”的實學思想,就一直盼望著報國殺敵,保境安民。如果說以前是有勁兒使不上,還可以勉強沉緬詩文自娛的話,那么現在,自己則是投身其中了。

袁崇煥道:“羊肉雜面生意如何?妻小能否過得下去?要不要周濟一些?”一連串的發問,欲使眼前的傷心漢忘卻失去家園之痛。

“多謝袁大人,勉強糊口。可是,到底是飄泊在外,日夜思念的還是家鄉的二畝黑土地。那地黑油油的,真叫肥啊,種下麥粒能收出黃金。”關東人向往的神態寫滿臉頰。

邊談邊吃。袁崇煥從吏部出來時的興奮勁大減。是啊,這只是剛走出了第一步,雖說任了兵部主事,但離心中的抱負志向相差太遠了。從青少年時代起,就為戍邊做準備,可以說積累了一定戰略上的謀劃,但是,若不能把潛心鉆研得來的謀略實施到戰場去檢驗,那無疑是紙上談兵。

兩個人因為一兩紋銀又推讓一番,袁崇煥硬是讓關東人收下了,并又傾囊相贈,關東人說啥也不要。袁崇煥道:

“權且算是付了以后的飯資,以后,你可把羊肉雜面挑到吏部庭院門口,我是每天一碗,怕要吃窮了你,而我的這點銀兩還付不起呢。”自是一陣解嘲和自責。

“其實,百姓流離失所,離鄉背井,多半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啊。”

關東人眼淚“吧嗒”掉下來,哽咽道:

“留在關東的百姓,家家都過不上正經日子,我在京師做此營生還算不錯的了。袁大人若能真心體貼百姓,恕小人直言,還應向朝廷進言留下熊老將軍,讓他一心一意鎮守邊防,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這句話在袁崇煥聽來,無疑是沉甸甸的真實心聲。自古以來老百姓的心就是天地間的一桿秤,誰真心為百姓著想,誰就會得到百姓的愛戴。

袁崇煥辭別了這位有緣的關東人,從心底祝愿他日子過得好一些,同時也在思考著自己的下一步。

兵部尚書張鶴鳴停職反省,遼東經略熊廷弼怕是官位不保了。按眼下的形勢判斷,即使在兵部做事,也不一定就能提出切合時局的主張;即使提出良策,也不一定能被上司采納。他本想上一道宏篇大論詳細地討論一下對金人的戰法,但面對錯綜復雜的局勢,恐怕再完美的戰守策略,也有人能夠挑出一二個毛病,橫加指責,不如不寫吧。

前面不遠就是金華酒樓,或是因地理位置優越,生意還算紅火,袁崇煥想。

遠遠望去,穿紅著綠的富家子弟進進出出,很是熱鬧。走近一看,袁崇煥吃驚非小,原來那些穿紅著綠的并不是進出酒樓的客人,而是身著紫紅上衣,黑色緊身褲襪,腰懸佩刀的錦衣繡騎。就是人人見而懼之的“廠衛”。

所謂的“廠”就是明代最大的一個負責偵緝和刑獄的特務機關,它是在明成祖朱棣時開始設立的,名稱“東廠”,史載“永樂十八年八月,圣上置東廠于北京。初,上命中宮刺事,皇太子監國,稍稍禁之。是以北京初建,嚴密防奸,廣布錦衣官校,專司緝訪。設于東安門,以內監掌之。自是中官益專橫,不可復制。”

東廠自設立以來就是由皇帝指揮,主持的人都是宮中司禮掌印太監,他的全副官銜應該是關防上的“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簡稱提督東廠,底下設掌刑千戶一員,理刑百戶一員,稱“貼刑”。都是從錦衣衛調過來的。

而錦衣衛就是內庭親軍,是皇帝私人衛隊。源于朱元璋時拱衛司,后改為親軍都尉府,管左右中前后衛的軍士,后來取消司,便置錦衣衛,擔任儀鑾司掌管鹵簿儀仗的任務,后又明確規定“盜賊奸尻,街頭溝洫,密緝而時刑之”。完全是特務的任務了。

因為廠衛是直接屬于皇帝的緣故,任何人他們都可以直接逮捕,根本不必經過外庭司法的手續。而皇帝要逮人,也直接命令他們去逮,并且叫他們審訊,這就是所謂的錦衣獄和獄詔。這些人偵察訪緝的范圍非常廣泛,上至官府,下至民間都有他們的蹤跡。訪緝也不僅限于“得某奸”,關防出入,人命事件,地方失火,雷擊何物,連每月每日城內雜糧、米、豆、油、面等價錢都要奏報。所有的報告一類的東西,一旦在刪改潤色一番后,立刻呈報皇帝,比大臣們的奏章還快。甚至在夜半時分東華門關閉時,也可以從門縫中塞進,里面的人也不得遲延,立刻秘密呈上,文曰:“東廠密封”。

袁崇煥對這些人的惡劣行徑當然有所耳聞,他的好友陳子壯曾作詩一首,將這些特務們的驕橫霸道寫得甚為生動,詩云:

宣武門邊塵漠漠,繡轂雕鞍日相索。

緣何校尉走復來,矯如饑鶻凌風作。

虎毛盤頂豪豬靴,自言獸入金吾幕。

逢人不肯道姓名,片紙探來能坐縛。

關中士子思早遷,走馬下交百萬錢。

一朝失策圍府第,貴人尚醉候家筵。

歸來受賞增意氣,鳴鑼打鼓宮門前。

嗚呼!男兒致身何自苦?翻令此營成肺腑。

百事瓦裂豈足憐?至今呼吸生風雨。

袁崇煥不敢怠慢,似乎有預感似的。走到酒樓前,果然聽到佘三的叫罵聲:

“什么狗東西?我佘三是袁大人,兵部僉備主事袁大人的隨從,不是流民。你們憑什么抓我?”

袁崇煥撥開人群,道:

“各位校官,你們是干什么的?”

領頭的一個蠻橫地道:

“你少管閑事!”一聽袁崇煥的聲音,和要抓的這位口音一致,隨后高聲喝問:“喲——果然有個幫手。來,把兩個人都抓了!誰讓你們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出來閑逛,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如今,邊關吃緊,兵源奇缺,也該著你們為國盡力。本官奉圣諭,專抓你們這樣的流民,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住酒樓,本官不敢拿你們是吧?都帶上,都帶上。”

十幾個人圍住了袁崇煥,惡狠狠地瞪著。

袁崇煥問道:“你是受何人指使,本官不想與你深究,但本官明確地告訴你,這個人,”他指了指佘三,“這個人是本官的隨從,我們從福建邵武來京復命。不是你們所說的流民。”

那校官見袁崇煥談笑間,聲色不露,外和而內威,有點被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人震住了。

佘三見主人回來了,忙道:

“老爺,這是啥世道?奴才剛出去買一些零用東西,準備留著搬到兵部官房中后使用,剛走沒多遠,就叫這幾個人盯上了。奴才百般地跟他們說明,他們就是不信,還伸手打了奴才幾下。”

那校官倒并未感到事態怎樣,轉身丟下一句話:“走!”十幾個人呼啦啦地離開了。

袁崇煥道:“算了吧,這就是京城!比起邵武來,復雜得多。”接著又叮囑道,“下次可不許在城中亂逛了,除非你帶上公門的腰牌,反正快有了。”

他知道,在北京城的各個府衙中,當差的人都有公牌,否則,一旦被廠衛抓起來,送到鎮撫司,不死也得脫層皮。袁崇煥道:

“幸好你沒被抓去,我本來是應該早點回來的。”接著把在胡同巧遇那個關東人的情形略略地說了一遍,憂心忡忡道,“像這樣下去,總不是法子。”

佘三道:“大人又在想什么呢?奴才感到很好。只是這京城里當差的太驕橫了。”

“你若是知道他們的來歷,就不感到他們驕橫了。我今天遇到兩次了。還好,都沒有出什么大事。京城不是你我呆的地方。”袁崇煥道,“收拾東西,到兵部報到。”

“都收拾好了,又沒啥東西。”佘三道,“上午臘梅還來了呢,幫你把換下的那件長衫外罩拿去漿洗了。”

“那要怎么感謝人家呢?”袁崇煥道,“初來乍到的,又不熟悉。”

“袁大人,我們現在熟悉了。昨天,我還去幫了她家一陣子呢。她家住在慶后街的一條小胡同內,父女倆,挺不容易的。我還幫著她家擔水和泥砌了一道擋風墻。”

袁崇煥笑了:“幸好,我的佘三沒被廠衛抓走,怪不得不愿走呢,原來是有意中人了。以后,我的衣服可不許讓人家漿洗,如果再這樣,你就得回廣東了。”

“嘿,嘿嘿,”佘三全然忘了剛才的不快,指著自己全身上下道,“她又沒說給我洗,看我這一身臟的。”

兩人相視一笑,佘三憨厚地低下了頭。

佘三猛然一拍腦袋;

“喲,看把這事差點耽擱了。”說著,拉起袁崇煥,奔回上房,掀開床板。“大人,看,百兩紋銀,五兩黃金,還有請帖。”

袁崇煥的臉一沉,道:“我初來京師,又沒有什么至交,雖說有座師在,也不致給學生送禮吧?”

袁崇煥盯著佘三,目光犀利,似乎要再一次看透一個人似的。

佘三慌了:“大人,這不是有嗎?”取下請帖遞過來,說道:“您一大早出去后,梁廷棟梁大人就過來了,人家給你帶來的。我推說不要,他非說是給大人的安家費。看來那梁大人和您的關系挺好的。同朝為官,彼此照應些,有何不可呢?”

袁崇煥打開請帖一看,確實是梁廷棟的。請帖上寫明,邀請袁崇煥到家中小敘,加深同庚之誼。袁崇煥想,別看這個梁廷棟,對自己還是盡心盡意的。上次在南京語言多有得罪,此次定要道個不是。只是這黃金、白銀是萬萬不能要的。他又感到京城里似乎還有一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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