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國光和三文(1)
- 噩運根源:第51幅油畫
- 茅捷
- 5702字
- 2014-08-17 14:00:32
秋季藝術品拍賣會上,陳館長的收藏品無一流拍,而且價格普遍高出原來的估價,任伯年的《走馬圖》拍到了十五萬,吳昌碩和林鳳眠的畫每件都超出了三十萬,程十發的兩幅畫也超過了預期,一幅十萬,一幅九萬。這樣的結局可謂皆大歡喜,陳太太和陳館長的兩個兒子來法院拿支票的時候,據說兄弟倆還客氣地喊了她一聲“姆媽”。
拍賣成績之所以令人滿意,一來原收藏者是美術館的館長,決不會是贗品,等于給買家吃了定心丸。二來,吳昌碩、林鳳眠、任伯年的這幾件作品,盡管不是他們本人的代表作,但價位適中,升值空間大,故普遍受到買家追捧。
《窗臺上的Zoe》作為本次拍賣會的最后一件拍品亮相,這時候,大多數買家已無心戀戰,有的拿出手機離開座位,有的在拍品確認單上簽字,有的左顧右盼,心不在焉。
拍賣師簡短地介紹道:“這是一幅肖像畫,作者不詳,畫名叫《窗臺上的Zoe》,Zoe就是畫上這位醫生的英文名字,這幅畫的起拍價為人民幣一千五百元,每次加價幅度二百元。”
最先應價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職業女性,持32號競價牌,穿一件系腰帶的短風衣,風姿綽約,又顯得干練。
拍賣師注意到,這位女士第一次對拍品應價,或許她喜歡油畫,不喜歡國畫,哪怕是吳昌碩、林鳳眠這類大師級的作品。
近年來房產熱,很多上海人買了新房,客廳里掛一幅油畫,畫廊里的油畫標價都是上萬元,太貴了,就來拍賣行看看。其實他們對畫根本一竅不通,完全憑著感覺走。
參與競價的還有兩位男士,一高一矮,在三個人的競拍下,這幅畫的價格突破了四千元,高個男士顯得力不從心了,搖了搖頭,手里的牌子放了下來。矮個男士還在拼力一搏。當拍賣師喊出四千五,并得到女士的應價時,矮個男人苦笑了一下,偃旗息鼓。
“現在是四千五百元,有沒有人出到四千七,有沒有?”
拍賣師最后問了一遍,環顧四周,果斷落槌,咚的一聲。
“32號女士,畫是您的了,恭喜。”
周圍響起兩下稀稀拉拉的掌聲,是那兩位男士在鼓掌,蠻有風度。
當女士在拍品確認單上簽字的那一刻起,這幅畫就屬于她了。
本來,她瞄準的是那尊關公持刀象牙雕像,沒想到從估價的三千元一路飆升拍到了一萬四千元,大大超出她的預算,只能退而求其次。
雖然超出了心理價位,但我喜歡這幅畫,尤其它的藍色調。
“滬浙小廚”第二間餐廳就要開張了,我總要送上一件禮物,餐廳包房的墻上如果掛上這樣一幅油畫,國光一定會喜歡的。
杜咬鳳心里這樣想著。
位于普陀區“中遠兩灣城”一帶的“滬浙小廚”新店,裝潢已經結束,工程隊撤離后,一家清潔服務公司先進場,把店內店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搬場公司把家具運進來,餐具、桌椅、沙發,裝了滿滿三車廂。
發財樹怎么擺,窗簾怎么掛,衛生間用的洗手液究竟放在左手還是右手的位置,許國光都要事必親躬,不敢馬虎。除了擺設,還要檢查電氣設備,每一臺空調、每一盞燈甚至每一把鎖,包括所有的廚房設備,都要運轉起來,看能否正常工作。
比起第一家店來,新店的面積大得多,除了大堂,后面新辟三間包房,且風格迥異。一間為舊上海風格,掛了一組三十年代的上海灘老照片。一間古香古色,餐桌椅都是紅木的,墻上掛了一幅書法,請一位廉價的地攤書法家題寫“美食美色”四個字。還有一間西式包房,《窗臺上的Zoe》就打算掛在這里。
今天上午,杜咬鳳就是送油畫來的。
拍賣行把油畫包裝得十分周到,用了兩層牛皮紙和塑料紙,還裝了四個硬角,杜咬鳳注意到硬角上有“051”的編號,還蓋有S美術館的專用章,她有點納悶,難道畫是從美術館里來的?為什么沒有蓋拍賣行的印章?
管它呢,付了錢,就是我的。
裝上畫框的畫很大,占據了后排的車廂空間。
去年N廣告公司業績驕人,做了幾樁大case,杜咬鳳收入增加,房貸還款輕松多了,于是買了一輛紅色POLO。有了私車,就不用乘地鐵了,在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的上海,每天高峰時段去擠地鐵,如果你有心臟病或者高血壓,肯定“走著進去,橫著出來”。
行駛中,她打電話給汪總,說去拜訪一位老客戶。
她沒有說“老客戶”的名字,她知道,汪總信任自己,不會刨根問底。
許國光可以算作老客戶吧,他的第一家店,還有這家開張在即的新店,在雜志、報紙的美食專欄里做的廣告,都是通過N廣告公司代理的。
許國光特意挑選了這個時段,因為上午新店空無一人。下午一點鐘以后,店里就要熱鬧了,新招聘的服務員全部要來,由老店調來的領班進行培訓,廚師也要來,熟悉一下廚房,對嶄新的廚房設備,就連那些鍋碗瓢盆切肉刀,都要逐一上手,廚師離開了用慣的家什,總覺得別扭,這跟作家用慣自己的筆和電腦一樣。
總之,從今天下午開始,直到開張那一天,店里不會再有清靜,而許國光本人也不會再有空暇時間。要干就得抓緊。
杜咬鳳把畫除去包裝,掛在那間西式包房的墻上。
“嗯,不錯,真的不錯,”許國光欣賞著畫,連聲贊譽,“咬鳳,你蠻有眼光喔。”
許國光從后面摟住杜咬鳳的腰肢,兩人就象藤纏樹,越貼越緊。
“不過……她為什么要戴口罩?”許國光發出質疑。
在他的印象里,畫里的主人公戴口罩,還是第一次。
“笨蛋,人家是牙醫,當然要戴口罩啦。”杜咬鳳在許國光的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
“可是,她沒有看病人呀,坐在窗臺上,好象在休息,干嗎不把口罩摘下來?”
許國光的話有道理,畫的左邊,口腔治療椅上是空的,而且收了起來,呈75度。
“一定是醫生做久了,養成的習慣吧。”杜咬鳳自圓其說。
“也許是受了非典的影響,不敢摘口罩吧!”許國光說了一個搞笑的理由。
“別傻站著,快把門關上。”杜咬鳳指著包房的門,門敞開著。
“隨它去,現在店里就我們兩個人,大呼小叫都沒關系啦。”
許國光一邊把窗簾拉起來,把空調打開,調到適宜的溫度。
擁抱,深吻,之后就是做愛。做愛的姿勢是她在前他在后,有人把這種姿勢形容為狗爬式,由于姿勢的緣故,許國光面對著這幅畫,大概因為杜咬鳳的背上肉嘟嘟的,除了胸罩帶子勒劃出來的痕跡,實在沒啥風景,他幾次把目光移到了畫上。
畫上那個女醫生,給許國光的感覺有點怪怪,尤其是口罩上那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陰森森的目光,夾帶著幾分詭異,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醫生戴口罩天經地義,畫的作者完全可以忽略呀,為什么非要用口罩把她的臉遮起來?
忽然,許國光停住了,一動不動。
憑杜咬鳳的感覺,身后的他還沒到高潮,怎么突然不動了呢?
“噯……你……沒事吧?”
許國光怔怔地盯住畫上,因為他看見口罩外的那雙眼睛,好象朝自己眨了一下……
不,不,一定是我看錯了!
許國光這樣對自己說。
“國光,你在干什么?”杜咬鳳想把身體轉過來。
別轉,我們繼續,繼續……
做愛后,兩人各自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里,他們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許國光收到一條短信息,是許太太發來的:
“晚上我去參加同學聚會,會打牌到很晚,你們不要等我了,先睡吧。”
看完之后,許國光就把它刪除了,表情有些厭惡。
同學聚會?哼!
他們夫妻是從浙江金華來的,就算有同學聚會,也應該在家鄉啊,怎么會開到上海來?
許國光明白得很,所謂的同學聚會,只是跟一個人聚,那家伙是太太讀中學時的同學,姓馬,如今在上海西區一家裝飾大賣場里租了鋪位,開了一家地板專賣店,賣以次充好的櫸木地板。
夫妻倆是在裝修新居的時候,發覺地板有問題,前去交涉,一來二去,這才發現彼此是同鄉,許太太跟他還同念過一所中學,不打不相識,地板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打那以后,這位馬老板經常趁許國光在餐廳忙碌的時候,跑來向許太太“問寒問暖”。
幸虧地板是鋪在地上的,要是象窗簾一樣可隨手摘取,許太太一定隔三岔五就要換新的。
其實,許太太對丈夫跟杜咬鳳的關系早就有所察覺,但許國光說得振振有詞:
我跟杜姐是朋友,她先生病故,撇下孤兒寡母的,我幫她們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錯了嘛?再說,我們是從外地來上海發展的,需要上海的朋友,沒有她的鼎力相助,我的小餐廳能發展得這么好嗎?
吵也吵過,鬧也鬧過,捏不住證據,許太太也只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她也懶得管。你做你的,我搞我的,夫妻倆井水不犯河水,爭吵聲減少了,反而相敬如賓起來。
在女用洗手間里,杜咬鳳接到的是女兒打來的電話。
“媽咪,晚上我不回來了,我和三文約好去紫金山天文臺看火星。”
紫金山在南京市的東郊,從上海坐列車去南京,兩小時足矣。
杜咬鳳想起來,前幾天就聽女兒嘮叨,將有“火星沖日”的天文現象,屆時火星離地球最近,據說是六萬年來最近的一次,所以一定要去看。后來,杜咬鳳看過報紙才知道,所謂的最近距離也有五千五百多萬公里。就算再近個十萬公里,在望遠鏡里看起來又有什么區別?
你和三文一起去,今晚你們住哪里?
其實杜咬鳳想知道的是,你們在酒店同住一間房,還是每人一間房?
其實杜咬鳳明白,這種問題問了也是多余,因為即使同住,女兒照樣可以謊稱每人一間房,甚至說自己住在八樓,三文住在六樓。
算了,女兒長大了,隨她去吧,只要不惹出什么麻煩。跟自己喜歡的男孩子做愛,她有這個權力。
女孩子的性事提前,已是世界潮流,跟全球經濟一體化一樣不可阻擋。好在諾諾是乖乖女,在性方面沒有惹出什么麻煩來,安然渡過了少女期,這對任何一位母親來說,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離開洗手間,許國光帶著杜咬鳳四處參觀了一番,逐一介紹,這個花了多少錢,那個花了多少錢,報帳似的,十分鐘后,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汪總打來的,催她回公司,有一個項目創意要商議。
吻別了許國光,杜咬鳳走出滬浙小廚,回頭又望了一眼。
照現在的規模,可以改名叫“滬浙大廚”了。
她上了POLO車,朝公司駛去。
杜咬鳳走后,許國光可沒閑著,先吃兩粒洋參丸,打起精神,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他認真勘查了一遍“作案現場”……應該是“做愛現場”,看看有沒有疏忽的地方,果然在地上發現兩滴乳白色的液體,粘乎乎的已呈半干狀態,馬上用紙巾擦干凈。
挪動的餐桌椅擺回原來的位置,桌布弄整齊,窗簾拉開,空調關閉……
忙碌的時候,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朝墻上那幅油畫看了一眼。
咦,怎么搞的?整幅畫明顯向右傾斜,剛才還是好好的……
許國光把畫框扶正,又看了一眼。
身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象籠罩在頭上的陰云,揮之不散。
這幅畫居然要五千元,花五千元買一幅看不到面孔的畫,這個女人的鑒賞水平實在有問題。
在許國光看來,花幾十元也能買到一幅油畫(當然那是印刷品),掛在餐廳里,起到點綴的作用就夠了,對客人來說,重要的是餐盤里的菜,而不是墻上掛什么畫。
許國光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四十分,快到中午了,隱隱有點饑餓的感覺。
第一間包房的空調制冷太慢,第二間包房的墻紙竟然有泛黃,會不會是墻體滲水?大堂那座花了二萬元的新吊燈,已經有幾只燈泡不亮了,需要更換。收銀機的滾筒有點卡紙,廚房的水龍頭漏水、攪拌器的電插座接觸不靈,衛生間里的洗手液居然少了一半……
這些問題都被記錄下來,下午就讓維修部火速處理。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廚房尚未開始進貨,冰箱里空空如也,沒有食物,許國光只能泡了一桶方便面。餐廳老板居然吃速泡面充饑,真是笑話。
坐在狹小的辦公室里,許國光啜著面條,忽然聽見沓的一聲。
整間餐廳里只有他一個人,所以聲音很清晰,就在隔壁包房。
許國光放下面桶走了出去,沿著走廊檢查包房,聽聲音好象是什么東西掉下來了。
沓,又是一聲。是從第三間包房傳來的。
許國光走進包房一看,地上扔著一雙白色的ninewest女鞋。
許國光蹲在地上,捧著這只三號半的女鞋,有些發呆。鞋的旁邊,還扔著一件淺藍色的上衣和一條淺藍色的褲子。
奇怪,這些衣物從哪兒來的?
又一樣東西飄落下來,很輕,象一片羽毛,淺藍色的羽毛。
這是一只紙質醫用口罩。
許國光慢慢抬起頭來,他看到了口罩后的那張臉,還有……
滴!滴!
佩在腰間的手機發出振蕩和聲響,把他從驚愕中拉了回來,又收到一條短信。
許太太大概是午夜零點三刻左右回家的。
她盡量做到輕手輕腳,在廚房吃了兩塊餅干,喝了半杯牛奶,然后沖了一遍淋浴。
她和那位金華的同學一道吃了晚飯,看了場電影,那是一部拍得很糟糕的國產恐怖片,觀眾沒怎么害怕,反而哄堂大笑了幾次,然后,去了他的公寓,坐了會兒,喝了杯咖啡。
她拒絕了他的性要求。她是這么想的——
首先,她不想做一個不忠的妻子,這樣至少對得起自己和孩子,其次,等到掌握了丈夫與杜咬鳳的確鑿證據以后,再跨出這一步也不遲。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許太太使用電吹風的時候,這樣想著。
吹干了頭發,掛好電吹風,她輕手輕腳走進臥室,沒有開燈,就脫去浴袍,穿著內衣鉆進被窩。
如果他醒了,提出性要求,我是決不會答應的,除非你把問題給我說說清楚。
然而,被窩里的那一半卻是空的。
許太太打開床頭燈一看,臥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床頭燈的黃色調光反射在大衣櫥的鏡子上,使得臥室里呈現出一種詭怪的氣氛。
難道丈夫還沒有回來?不可能呀,門廳的鞋架上明明有他的鞋,他的衣服和皮包掛在客廳的衣架上,手機擺在床頭柜上。
許太太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先去兒子的房間,輕輕打開房門,房間里漆黑一團,有樣東西在一閃一閃。
她開了燈一看,兒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一閃一閃的是電腦顯示器的電源燈。她關了電源,那燈就不再閃了。
丈夫不在這兒。
許太太回到客廳,有些發呆,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朝墻上的鐘看了一眼,現在是凌晨一點二十五分。這種時候丈夫會在哪兒呢?會不會去小區的花園散步了?
這樣吧,我去陽臺,朝花園里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
這樣想著,許太太穿過客廳,拉開通向陽臺的玻璃移門,發現插銷沒插。
許太太知道,對這方面丈夫是很細心的,每晚臨睡前,都會檢查窗戶和陽臺門,家中那扇防盜門,本來只有一道鎖,丈夫找來制門工廠,加裝了上中下三道鎖,固不可摧。
小區里曾發生數起入室盜竊案件,竊賊沿著落水管道往上攀爬,誰家的窗戶或者陽臺門沒有關嚴,就會給竊賊可趁之機。
許太太帶著疑惑,走上了陽臺。他們家住在六樓,從陽臺望出去,小區的情景盡收眼底。花園里靜悄悄的,沒有人散步。
真是奇怪,丈夫怎么會失蹤了?
許太太的腳后跟觸到一樣東西,把她嚇一跳,回頭一看,丈夫竟然坐在陽臺的地上,背靠著墻,身體蜷縮成一團。
“國光!你怎么在這兒?”
許國光穿著睡衣,臉埋在膝蓋上,雙手抱腿,一動不動,這種姿勢讓人聯想起因為考試不及格害怕挨大人打的小學生。
許太太推了丈夫一下,許國光象團泥巴一樣癱軟下來,倒在陽臺的地上,發出輕微的“撲”一聲。
他全身軟綿綿的,這種軟,許太太難以形容,好象一只軟體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