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巨人
在講英語的國家里,孩子們大多都知道一個寓言故事——《自私的巨人》。在這個故事里,每天下午孩子們放學回來后總喜歡去巨人的花園玩。巨人的花園非常大,到處盛開著鮮花,花園里有12棵桃樹,春天桃花開的時候特別美麗,到了秋天,花園里的果樹都碩果累累。巨人并不在花園里住,有一天,巨人回來看到花園里正在玩耍的孩子們,就沖著孩子們喊,“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這花園是我自己的,除了我以外不允許任何人來這里玩!”于是他在花園四周建起高墻,并豎起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越界者將會受到嚴懲”。春天又到了,孩子們放學后只能在高高的圍墻外徘徊,回憶他們曾經在花園里的美好時光。不過巨人很快發現,四周到處都是春天,只有他的花園里依然是冬天。鳥兒不愿意去那里唱歌,因為那里沒有孩子們的蹤跡,樹木也沒有開花。巨人不明白為什么春天遲遲不來,他坐在窗邊,看著寒冷蒼白的花園,但是春天始終沒有來,夏天也沒有來,秋天給每座花園都送去了金色的果實,卻沒有給巨人的花園送去任何東西。秋天說,因為他太自私了,所以巨人的花園里總是嚴冬,北風、冰雹、霜凍,還有雪花在樹間飛舞。
我不知道歐美大眾性的公益實踐是不是與孩子們從小接受的這些教育有關。實際上,任何社會都幾乎將所謂的自私負面化,將慷慨作為一種美德。我在坦桑尼亞工作的時候,一個村里的干部告訴我,我們一個項目戶的女主人每天都在地里干活,她種了一英畝的玉米,因為采用了中國的技術,需要投入更多的勞動,她自己忙不過來。而她的丈夫卻不幫她,他在外面打工,掙到錢就去喝酒。人們都說這個男人是一個不受人尊重的“自私鬼”。顯然,在坦桑尼亞這樣一個與歐美社會文化完全不同的鄉村里,同樣把自私看作是一種缺德的社會現象。中國的文化更是極為鄙視自私之人。《晉書·潘尼傳》里說,“憂患之接,必生于自私,而興于有欲”。很顯然人類社會將慷慨大方作為社會的美德,將慷慨大方的人看作是有美德的人。
慷慨大方是慈善公益重要的社會基礎。假如一個社會里所有的人從不肯對處于困難的人施以援手,慈善公益也就無從談起。我在很多地方講過,慈善公益的本質是對能力和財富的一種平衡。也就是說,雖然一個人的財富完全來源于他的能力,他的財富是他理所應得的,但從慈善公益的本質來講,他仍然有義務與社會中其他處于困難的人員分享他所擁有的。這并非是一個強盜邏輯,這就是慈善公益的本質。事實上,很多人可能不認同這一觀點。公益的原教旨主義者認為幫助他人不應該講條件,富人捐贈是一種義務。我覺得簽署了捐贈協議的巨富們應該是相信這一理念的。比爾·蓋茨先生應該算是一個典型的慈善公益的原教旨主義者。他致富后將財富全部捐贈給公益,而且自己也完全投身到公益活動中。很多人反對這樣的慈善公益,美國的一位巨富曾經講過,他絕不會像比爾·蓋茨那樣捐贈,他認為,將自己的財富捐出來去解決社會問題也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一觀點當然是極端的反對公益的思想,但的確有很多人并不反對公益,但卻相信應該更多地通過市場的形式來解決社會問題,他們屬于所謂的公益效率主義者。
慈善公益從傳統上講,看起來是一個愿不愿意幫助別人和愿不愿意捐一點錢的意愿問題;在現代意義上講,則是一個愿不愿意和有沒有能力解決一點社會問題的社會實踐問題,其背后卻涉及人類社會道德體系的形成機制。從人類生存的角度講,自私是人的本質屬性。管子認為:“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近之不能勿欲,遠之不能勿忘,人情皆然。”司馬遷認為,自私是一種自然規律,他講“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費爾巴哈對“人的本質是自私的”作了清楚的說明:“道德的基礎是利己主義(是對生命的愛、利己、利己主義)。善不是別的,而是符合一切人的利己主義的東西。”既然自私是人的本性,那么我們為什么會負面化人的自利行為呢?
我最近在讀塞德希爾·穆來納森的《稀缺》一書,對于我們社會中的很多行為有了一些更深入的理解。自私是我們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本性,因此自私就不具備稀缺性。從形而上學的角度說,不稀缺的行為自然就不具備潛在的珍貴性。從社會實踐的角度講,自私首先最大程度滿足了個體的利益,在優先保證個體利益這點上,自私實際上是道德的,因此不能從存在即合理的角度來理解自私的道德性,而要從社會功能的角度來理解自私的道德性。西方有一本書叫《自私的美德》,講的就是這個意思。但同時自私尤其是極端的自私,又不利于人類群體的生存與發展。舉個例子,如果某些人正處于饑餓中,危及性命,富裕的人卻袖手旁觀,這種情況雖然不會危及富裕人群的生存,但處于困難狀態群體的問題會導致人類社會在總體福祉上的損失,這就是人類社會所謂的“公共性”。我不同意慷慨是人類的本質屬性,但是慷慨顯然是人類社會必須具備的社會屬性。因為當人類社會出現這種公共性的時候,就一定需要人本身具備回應這樣一種公共性的行為,這就是慷慨。孩子們讀了《自私的巨人》以后,就會慢慢覺得自私不是一種美德,這就是社會化屬性的形成過程。在一個社會中,要讓不屬于本質的行為變成一種自發的行為,需要將這樣一種行為道德化和崇高化并形成相應的激勵,否則很難成為人的日常實踐。媽媽會表揚大一點的孩子把自己喜歡的禮物讓給弟弟妹妹,而且在很多情況下也會為慷慨的孩子提供更多的物質激勵,這都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建構道德的社會化過程。
《自私的巨人》看起來就是孩子們在一個私人花園玩耍的故事,但它恰恰是一個將慷慨大方美德化的建構過程。讓一種概念成為價值,必須要進入人的感受和需求的體系之中,要觸動人的靈魂和靈性。春天的鮮花和秋天的碩果累累都是孩子們理想的世界,這些自然景觀會觸動孩子的靈魂和靈性。當他們被告知自私會讓四季不復存在時,就會在他們的心里形成自私并非美德的深刻印象,這就產生了慷慨大方是一種美德的價值取向。慈善公益并非人類的本質性實踐,而是人類的社會性實踐。我曾經講過,慈善公益是人類社會一種隱形的社會契約,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慈善公益是人類克服自私所產生的“公共性危機”的應對性實踐,從這個角度講,慈善公益的原教旨主義的主張更能從本質上說明什么是慈善和公益。我也說過,慈善和公益的本質是“捐贈”問題。我同樣也說過,現代公益的核心是有效地解決社會問題。這些說法歸根結底都離不開人類社會的基本道德。從本質主義的角度講,慈善公益的核心是人類基本道德體系的實踐問題。我們不應該將慈善和公益僅僅看作是幾個人捐了多少錢,而要看到人類不斷出現的不平等帶給我們的傷害。很顯然,國家作為一個超越社區和個體的政治形態同樣肩負著解決不平等問題的重任,但僅有國家是不夠的,社會必須要有一個自發性的應對不平等問題的機制,這一機制毫無疑問就是慈善和公益。
雖然慷慨大方隨處可見,但實際上每一次慷慨大方都是一個有條件的呈現。同樣,基于慷慨大方的慈善和公益也是有條件的。將慈善和公益絕對化和純粹化顯然不符合人類社會的實際,這是我們常常在自私和慷慨之間感到糾結的重要原因,同樣也是我們倡導慈善公益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