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抗稅
- 葛將軍傳
- 育蘅
- 10835字
- 2021-12-19 16:46:33
蘇州自古即有吃“雷齋素”的習俗,據說崇奉雷公而吃素齋,可以消災弭禍祛病延年。素期自六月初一始,至二十四日雷公生日再次進香,方可開葷。朔日,葛成陪母親往雷尊殿進香,才進正山門,恰好遇到錢大。見過禮,錢大讓他到東邊機房殿瞧瞧去。葛成說他得拜雷公。
“你又不是吃素的,拜什么雷公啊?”
“其實吃素蠻好的。”葛母道:“我聽法師講:淡薄之中滋味長,青菜豆腐保平安。暑天里不要大魚大肉的。”又向葛成道:“你有事情盡管去忙,別因為我耽誤大家的事。以前沒有你陪著,我自己也回得了家。”
葛成只得辭別母親,同錢大往機房殿走。這時他才發覺:自正山門兩分,向西去的男女老幼形色各異,向東去的卻全是赤膊短衫,盡是機匠染工。有人問詢怎么回事,有人大聲咒罵,紛紛攘攘氣勢洶洶。錢大道:“前些日子還想找你商量,總得想個法子,不能讓稅吏這般猖狂。收稅太亂,商人不肯來,大家都快沒飯吃了。可沒想到他們欺人太甚,先沖咱們下手了。”
葛成才要問,忽然閃過一個人影,錢大喊道:“蔣先生,怎么還在此地,莫非你就是話本里說的樂不思蜀?”
老者回過身來,向二人施了一禮。葛成記得正是乞討路費的蔣順,急忙還禮。錢大笑道:“我上次怎么和你說的?多帶些錢,保證你還能見到他,趕緊施舍吧,拿養家的錢賺了騙子一番感謝。”
蔣順道:“你既不曾幫我,又何必再三辱沒我?老朽感謝這位兄弟相助之恩,卻也不想今日還在這里。我自閶門出城,因我是客商,便要收取商稅。即便我說盤纏盡失,隨身只帶著伙伴的骨灰。稅吏不肯通融,我也只能交稅過關。沿河向西過了楓橋鐵鈴關;再西去數里至滸墅關,沒想到此處稅吏不認閶門收執,非要再收取過關商稅。”
錢大斂了笑容道:“這是有的。他們說出城商貿者,在閶門處納稅;若要出蘇州府,還得在滸墅關再繳一次稅。”
蔣順道:“如此,你知道我所言不虛。老朽算了算,滸墅關交稅后就不夠回家盤纏了。是繼續前行沿路乞討,還是回頭再進蘇州城,著實費了一番思量。若是老朽一人,就此去罷:天可憐見,或能回了家鄉;縱有不測,亦是孤魂野鬼。可是我先前托人帶信回去,告知伙伴家人,一定會帶回他的骨灰。老朽不想做無信之人,亦不想做失信之鬼。穩妥起見,我還是回來吧。”
錢大道:“如此說來,前番多有得罪之處,老丈莫怪。從現在起,你只需要籌夠路費即可。至于五關稅吏,我們前去交涉,保證他們不再為難你就是了。”說完拉著葛成就走,葛成問他如何交涉又怎么能保證,轉過彌羅寶閣,只見數百人圍著機房殿,正自議論紛紛。有人認得錢大,有人認得葛成,大家給他們讓出一條道來,一直到殿門口。可是大殿里也是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只聽一人大叫:“事情就是這樣了,怎么著,你們還想造反呢?快讓開!讓開!”
一群人擠出殿門,為首的正是黃建節,湯莘緊跟其后,神色凝重沉吟不語。黃建節見錢大過來,喊道:“到處找你不著,你倒是管管這些人,亂哄哄擠在這兒成何體統?”
錢大道:“大家伙都沒飯吃了,你要什么體統?”
黃建節道:“懶得和你多說。用印準賣的事告訴你一聲,又不是和你商量。讓他們早些騰出地方來,明日再來若還是這般亂糟糟,你這會首也不用干了。”
湯莘道:“純屬公務,莫有私怨。勞駕讓讓……”
眾人噓聲不止,夾雜著幾句謾罵,等黃建節等人離去,殿內外依然嚷聲一片。錢大無奈地笑笑,求助于葛成。陸滿拉著顧元從人群中擠進來,對葛成道:“我們在外面沒聽到怎么回事?這些白相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顧元道:“趁著大家伙都在,正好教訓他們一頓,怎么就放他們走了?”
葛成知道很多人不明就里,只是瞎起哄,況且群龍無首終究不能成事,他取過把椅子站了上去。眾人見狀,稍稍安靜了些,葛成道:“大家若想尋個生路,總得守著章程。從現在起,眾位兄弟都不要講話;我們一同出殿,告知身邊的人不要吵鬧。誰要講話的,到前邊椅子旁來。陸滿兄弟,這樣可好?”
陸滿大聲說好,隨眾人出殿。錢大才要搬椅子,顧元搶了過去,憤憤道:“現在就教訓他們好了,還要什么章程?”錢大道:“就是因為你這般不守規矩的,才要定個章程。”顧元道:“我怎么不守規矩了?我在椅子前面,還不能說話了?”
殿外眾人漸漸安靜下來,錢大先在椅子前站了,大聲道:“稅吏今天過來,大家都看到了。他們針對機工織戶,重訂稅法:每張織機稅銀三錢;每織緞一匹稅五分,紗一匹稅二分……所織紗緞,需到玄妙觀用印,而后準發賣……”雖然明令在前,眾人依然吵嚷起來,憤憤不平之聲甚至咒罵不絕于耳。錢大示意安靜,過了好久,人群才漸漸平息。錢大道:“他們此番前來,一是告知我們這個稅法,二是要我們準備桌案,他們要來玄妙觀核準用印。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總得想個對策,葛成兄弟,你說怎么辦?”
葛成站定,環視殿外數百人,這些都是機戶、染坊停工后無所事事的機匠、染工,還有許多人此刻仍在辛苦勞作,可是他們知道新的稅法后很快會停工。并非罷市抗議,只因無利可圖。說到圖利,也只有大部分機戶、染坊停工,稅銀無處著落,他們這些底層機匠才有機會和稅監討價還價。想到這,葛成大聲道:“孫太監說過:商稅只征行商、不征坐賈。可是黃建節、湯莘他們要改法子了,我們能慣著他們嗎?”
眾人齊聲說不能。李保在人群里喊道:“太監慣了黃、湯,我們不灌黃湯!”眾人大笑。
葛成道:“說得好!不灌黃湯,討還公道。這稅法對不對?”
眾人答“不對!”
“稅吏能來玄妙觀嗎?”
“不能!”
“好。各人回去,遍告織友:聽令集合,討還公道!”
葛成、錢大、陸滿等人連著商議了幾日,擬定罷工細節及與孫隆談判時的繳稅額度。期間黃建節派人催問過幾次,均被拒之門外。六月初五,孫顧到機房殿再次催問,恰好葛成出門。他二人在婁門處打過一次交道,算是相識。孫顧道:“早聽說葛兄弟豪邁勇武,原來在行會還有差事。”
葛成道:“不用多說,我知道你來的意思。回去轉告黃參隨,他想出來的收稅法子我們一時接受不了。等我們商議個方案,自然會去找他。”
“雖不是聽令集合,我也是聽令行事;葛兄弟要討還公道,我也得討要個回復。”
葛成一愣,隨即笑道:“好,好。最快明日,最遲三日,必然找他協商。”
“有葛兄弟這句話,我回去也好交差。”孫顧施禮作別,卻又說道:“黃參隨沒說這件事可以協商。我勸葛兄弟還是早些開工,賺錢養家。”
葛成未答,遠遠得看見李保過來,便向他招手。李保恨恨地盯著遠去的孫顧,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錢大恰從殿內出來,向李保道:“今日且莫提借貸的事了,過幾天再說吧。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這時候添亂?”
李保忙說不著急,葛成因想著一事,又回殿內與眾人商議。
用過晚飯,葛成正自躊躇如何開口,葛母道:“到底什么事這么犯難,一頓飯也吃不好,你便直說罷。”
葛成道:“就算姆媽不問,我也必須得說:明日翻經會,姆媽就不要去了。”
六月初六這一天,蘇州府自古就有曬書習俗。各寺院廟宇將所藏經書搬出來晾曬,防蟲蛀腐蝕。僧人趁機召集鄉村老婦開“翻經會”,由她們在烈日下翻經暴曬,宣稱“翻經十遍,再世可轉男身。”
葛母嘆了口氣道:“這幾日聽他們講,織工們都去行會聚集,興許又要罷市呢。你們的事我不多問,只是記得一點:凡事謹遵法度,莫逞一時意氣。”
第二日一早,葛成趕往玄妙觀,金河從后面追來問道:“還要分開走嗎?”葛成說正要壯大聲勢呢,今日不必躲藏了。很快十幾個織工也跟了過來,金河膽氣愈壯,遇到趙都頭也無畏懼,隨著眾人大喇喇走過去。趙都頭笑道:“今日又去‘散步’?怎么不分開走了?”
“今日不‘散步’,參加‘翻經會’去。”
趙都頭詫異道:“咦,翻經會都是婦道人家才去的,為得是來世可轉男身。你們卻為得什么?來世轉做美人么?”
金河道:“呸!你才想做女人呢!我求財求福不行么?再說了,今生得財得美人多好,哪能等到下輩子?”
趙都頭道:“哦,求財求美人……可是翻經會是去寺院,你們這是去玄妙觀吧?”
“誰說玄妙觀不能開翻經會?你當你的差,別多管閑事就是了。”
趙都頭斜睨一眼金河,又見眾人氣勢洶洶,冷笑道:“你今日說話怎么這般硬氣?我只一言相告:大中丞去南都議事,臨行前一再叮囑我等,小心防范,莫生事端。今日我也奉勸各位一句:散步也好,翻經會也罷,凡事留有余地,莫讓我等為難。”
金河看著走遠的趙都頭,笑道:“總想掩人耳目,原來是掩耳盜鈴。我們做什么事,他們早就知道了吧?我們怕打草驚蛇,人家以為是蚍蜉撼樹,嘿嘿。”
葛成怒道:“真要開翻經會啊?你念什么經呢?”
“什么念經啊,李保昨日和我說的,我還不信。今日看趙都頭的架勢,我覺得李保說得挺對。”
葛成聞言,不再言語。有織工問金河:“怎么這么大的酒味?待會去河里洗洗。”金河道:“早就說了不灌黃湯,哪兒來的酒味?你也不用耍嘴,我還不知道今天‘六月六,狗腐浴。’你這是變著法兒罵我呢。”
眾人說笑著到了玄妙觀,只見到處都是織工,清一色的赤膊短衫,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群,紛紛議論集會事宜。有人說只是為了與稅官談判壯大聲勢,“什么稅官?花幾十兩銀子買來的,便可以稱作‘官’么?看看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一群棍徒幫閑,平日里都沒人搭理他們,如今耀武揚威、盤剝起我們來了。”
“是啊,你看不慣有什么用?照樣收你的稅。”
“所以才要趕走他們,奪回我們的稅銀。”
有人附和,有人憂慮,有人茫然。葛成找到錢大,一再重申集會只為稅法不公、稅吏殘暴,萬不可因之取利。錢大、陸滿等都道:“既然推你為首,自當唯命是從。”
葛成道:“既如此,先去三清殿立下誓言。”
此時玄妙觀內已經聚集了兩千多名織工、染工,還有人陸續趕來。眾人折回三清殿,只見葛成站在高階上,氣定神閑,錢大、陸滿、顧元、徐元等分立左右。葛成揮扇示意,錢大等人亦皆效仿,眾人安靜下來,聽葛成道:“眾位兄弟,今日集會,只因稅吏殘暴、肆意妄為,如今又擅自加增,我等沒了活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起抗爭,縱然不能成功,終究死而無怨。”
等眾人安靜下來,葛成又道:“我等既非癡傻,又非懶散,終日辛苦,卻被稅吏盤剝,一家衣食無著。稅吏不是官差,花錢買了來,再榨取我等血汗錢。你們說,能不能忍?”
群情激昂,葛成又道:“是大丈夫自當奮起一擊,是男兒漢必會為民除害。能從我者,在三清殿前立下誓言:今日之事,只為稅吏;不傷無辜,不取金銀。如違此誓,即刻處死。”說罷回身上香,退而跪拜。兩千多人圍著三清殿跪拜起誓。
葛成將眾人分作六隊,錢大、顧元、徐元、陸滿等各領一隊,行止進退,以蒲扇為號。各隊下又設營、段,以便傳達號令。分派既定,葛成、陸滿兩隊在前,錢大等人在后,一行人浩浩蕩蕩開出玄妙觀。來晚的織工找不到熟人,但見都是短衫赤膊便就近加入,一面問“這是葛成的隊伍吧?先去攻打哪里?”其他百姓不明所以,紛紛避讓。
才行未遠,前方隊伍停了下來。顧元耐不住性子,跑到前面來看,原來在通往織造局的巷口,有七八名官兵攔路,葛成正與他們講論。只聽那名統領說道:“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我們也是奉命當差。今日若給你們放行,萬一有事,以后追究起來,我等亦難辭其咎。你們要見孫公公卻無揭帖,要找黃建節,我已經說了好幾次了:黃建節不在衙署。那位兄弟說‘散步’,哪里有幾千人一起散步的?總之一句話,你們若非要從此過,我等只有舍命成全了。”
顧元怒道:“那些稅官沒一個好東西,你何必做他們的走狗?再不讓開,我們可不客氣了。”
那名統領不再辯駁,向葛成施了一禮,后退幾步,與其他士兵站成兩排。葛成知道,若要強行通過,勢必會有死傷。可是眾人集結之后,尚未與稅官會面,豈能無功而返?顧元憤恨不已,陸滿勸他聽從號令行事,爭論不休之際,有人傳來消息,說黃建節在葑門稅卡。葛成當即下令,改道去葑門。
因為行商日稀,稅收越來越少。黃建節既要向孫隆解釋原委,又要向各處稅吏施壓:勤勉自律,先湊足官銀再說。孫隆雖然不甚滿意,卻也苦無良策。黃建節提議按織機與緞匹收稅,孫隆道:“先前我答應不征坐賈,倘若食言,這些人又要上街抗議了。”黃建節道:“公公就是太心善。您老越是容忍,他們越是猖狂。一次抗議得了好處,下次有什么政策他們都要抗議。我看呢,這些賤民吃硬不吃軟,再有鬧事的,抓起來關幾天就老實了。”
“只怕不能服眾。”
“只要有雷霆手段,誰敢不服呢!若是關起來還不老實,那就殺一儆百。當然了,先給他們安一個造反的罪名。若是官府覺得不宜出面,還有丁元奉老爺呢,他可是有手段的人。”
孫隆擺擺手道:“你去試著辦吧,能行呢也莫得意;不行呢,莫生事端。”
黃建節去玄妙觀碰了個釘子,正與湯莘商議對策,又聽說稅吏們抱怨厚此薄彼,甚至丁元奉都派人來說,他舉薦的稅官盡量安排好一些的去處。“怎么都這么不知足,白吃還要挑肥揀瘦。”黃建節雖然惱怒,還需各處安撫稅吏。這一日到了葑門外稅卡,對此處稅吏徐怡春道:“我待各處兄弟都是一樣的,商稅多的地方繳納的也多。此處雖然商人少些,又不少你那一份,況且清閑得很。”
徐怡春道:“你也知道,城東多是些織工、染工,既沒油水,還得擔心。這些日子他們經常來‘散步’,只是看著眼神不善,讓人心慌。”
兩人正在說笑,一位老農擔著西瓜經過。書辦才要放行,黃建節斥道:“不交稅你就讓他過關,他的稅記在你頭上?”
老農道:“長官,夏秋兩稅我都交過了,瓜果稅也交過了。”
“滾一邊去!你誰啊,有什么資格跟我講話?我問你了嗎?不長眼的東西!”
“我也沒想和長官說話,只是說我都交過稅了,快些過關,我還要進城賣瓜,好買些油鹽醬醋……”
徐怡春急忙說道:“你第一次進城么?還真是沒有眼力勁,快閉嘴吧。這是我們黃參隨,奉了皇命收稅。這里沒有記錄,你就是沒交稅,還敢狡辯。”
瓜農道:“我明明給官府交了稅,你們又說替皇爺爺收稅,難道官府收了稅不給皇爺爺用么?”
雖然瓜農無心之語,可是黃建節明白:他恰好說中了關鍵。聽孫隆的意思,皇上每次從戶部要錢,都被告知“歲用不敷、難以措處”,除非龍顏大怒,否則臣子執奏不可。由此,皇上才另辟蹊徑,派太監收取礦稅、商稅,直接入內承運庫。可是一個瓜農如何知道這其中隱情,還明目張膽地詢問?
徐怡春訓斥了瓜農幾句,瓜農只好放下擔子,抱了兩個西瓜向黃建節求情。黃建節飛起一腳,兩個西瓜碎了一地。瓜農顧不上手痛,一疊聲地惋惜:“長官就是不愛吃瓜,也犯不著踢碎了。辛苦一季,才得這么好的瓜,不只可惜了,也是小人的生計,換些米醋……”
黃建節聽了這話更加惱怒,走過去幾腳就把兩筐瓜踹個稀爛。瓜農苦攔不住,嚎啕大哭,黃建節反手就是一巴掌。瓜農道:“你就是打我,也不該踢碎我的瓜啊。我還指望著換些柴米……”聽遠處呼啦啦來了一大群人,黃建節怒火攻心,對瓜農一陣拳打腳踢。
葛成搖扇止步,眾人停在稅卡前,紛紛呼喝。書辦早已逃開,徐怡春站在覓渡橋頭,彷徨失措。黃建節猶自鎮定,握緊腰間佩刀。聽葛成問他瓜農犯了何罪以致這般毒打,黃建節才舒了口氣說道:“逃稅漏稅,污蔑圣上。這頓打還是輕的,若深究起來,一介草民也敢非議朝政,其后必有主使。嗯,既然是瓜農,來個‘瓜蔓抄’也是有可能的。”
眾人聽了不寒而栗。所謂“瓜蔓抄”,即一人獲罪而株連親族,甚至朋友、門生、乃至鄉鄰,如瓜蔓之輾轉牽連。民間傳說,永樂初年,建文舊臣景清攜刀上朝欲刺殺成祖,事敗而遭族誅,禍及親朋、其鄉為空。
瓜農無心之語,被他編排如此罪過。即便只是恐嚇,眾人也暗自憤恨黃建節用心歹毒。葛成道:“不過是進城收稅而已,何至于此?況且我們這次過來,就是和你商談收稅之事……”
黃建節打斷他道:“稅法是皇上定的,你們便只有交稅的份,還有什么可商談的!”
錢大道:“兩年前孫隆答應過我們:只征行商,不征坐賈。何以今日要收織機稅?”
“兩百年前,成祖爺爺還是燕王呢!世道不會變啊?還拿老黃歷說事。”黃建節說到此處,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這時想起評書里“張翼德長坂橋喝退百萬兵。”暗道:原來狹路相逢勇者勝,古人誠不欺我。
顧元從人群中擠過來,徑自搬開路柵,陸滿急忙跟過去,兩人扶起瓜農走回。黃建節道:“他沒有交稅,不能過關。”顧元才要發怒,被陸滿拉了回去。
葛成道:“他的瓜都被你踢碎了,還交什么稅?你們出爾反爾,還要變本加厲,一只雞一束菜都要交稅;一串項鏈也要商稅。”顧元想起那日閶門受辱,不由更加憤恨。
“我說過了,稅法是皇上定的。你待怎的?”
錢大道:“皇上只許你們收稅,沒叫你們這等盤剝。幾分歸公,幾分私用,難道我們不知道么?”
“你們不給皇上交稅,也沒見幾人做了富戶。誰受利難道我不知道么?”
“那便讓你們成了富戶才行?我們這許多人,為何一呼云集?天災在前,稅法在后,生計艱難……”
“關我何事!還‘一呼云集’,不要覺得你們人多勢眾便目無王法,杭州城里四千官兵,夠你們打么?”
顧元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和他說什么廢話?”
黃建節道:“誰敢動我一下,便是犯上作亂,保準你……”人群中忽然飛出一塊石頭,正打在黃建節手上,他一愣神,未及怒罵,無從躲閃,便被無數塊大小石頭砸中,當場斃命。
眾怒郁積多時,不想被一塊石子激發,既打死了黃建節,眾人發一聲喊,沖過稅卡,將徐怡春亂棍打死。又將路柵拖到河邊,一把火點了。
初戰告捷,除葛成外,眾人興奮異常。金河搬了稅卡的錢箱過來,說還有些碎銀子,可是大家伙也沒法分。錢大問道:“人心易散不易聚,趁此機會,我們一鼓作氣拿下其他稅卡吧?”
葛成道:“各自行事,無人聽令,這時候怎么又來問我?”
眾人紛紛說適才太過憤慨一時激動,知錯必改,以后聽令就是了。可是群龍無首不成,大家還是等他號令。
蕩平稅卡,殺死稅官,作為首領,葛成情知必死。既如此,舍卻殘生,換百姓安居樂業也就是了。只是行事更需謹慎,以免株連親朋。想到這,葛成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黃建節囂張跋扈、徐怡春暴虐成性,此二人死不足惜。可是其他無辜人等,一律放行不可傷害。”眾人都答應著。葛成又道:“我們兩千多人集會,實在是被稅吏所逼,迫不得已。故而我等只針對稅卡稅吏,此舉意在為朝廷除害、為百姓伸冤;若是從中取利,叫天下人怎么分說?”
葛成召集錢大、陸滿、顧元、徐元等人說道:“從玄妙觀一路過來,加進了許多兄弟,可他們對此次行動一無所知,還有人說‘大戰葑門,誅殺稅吏’,這是號令不明,也是人心不齊。眾位兄弟再次給他們講說明白:令行禁止、只對稅吏、不傷無辜、不取金銀。能聽從號令者,可以跟隨,不能聽從者,聽他自去。”
不多時陸滿、顧元等人回報,都已分說明白。錢大取出一疊手札分遞各人,說這是杭州城所有陸路水路稅卡人員名單。葛成看了一眼,上面寫著姓名、年齡、身高、相貌及住所等,收在腰間,領著眾人向北而拜,再次對天起誓。
騷亂過后,又經起誓,眾人格外恭謹肅穆。又聽葛成分派明白,何人守關、何人沖卡、何人尋覓稅吏……圖畫籌算真如行軍布陣。回城路上,眾人私下里已經稱呼他為“葛將軍”。顧元道:“早知道有這一步,我們就不該燒了路柵。原先我以為揍他們出一口氣也就罷了,頂多趕他們滾蛋。想了想,還是這一招‘關門打狗’厲害,禍害了百姓,怎么能讓他們輕易逃脫?”
錢大道:“不只是因為報仇。如果他們逃出杭州城,便會污蔑造謠,那時朝廷震怒,我們卻渾然不知,沒機會也沒能力與他們分辨。”
“嗯,守著出城要道——說來好笑,剛才我們幾千人進城,那些守門官兵對我們視而不見呢!”
葛成道:“那便最好。我們不是造反,遇到官兵,能躲則躲、能讓則讓,不要與他們沖突。”
當晚葛成等人宿在機房殿,他讓李保代自己回家稟告母親:今日不能回去。雖說不忍,于此時情境亦無可奈何。
第二日,數百人一隊分頭行動。顧元領眾人前往閶門,稅卡處有幾名商旅正交銀過關。張宜機警,見來人眾多立即逃開了。郭巖正納悶守城官軍為何對這些人不聞不問,顧元蕉扇一指,眾人將他綁了,一陣拳打腳踢。顧元揮扇制止,問道:“你可記得我么?”
“呸!將死之人,我記得你作甚?”
“不錯,你我都是將死之人。和你說這些只是讓你死得明白。如我這般,一介草民而已,在你眼里,只是個該收稅的家伙,你不會記得我。可我記得你……”
郭巖怒道:“要殺要剮來個痛快,啰里啰嗦作甚!我在黃泉路上等著諸位,咱們陰間再斗!”話音未落,已經被踹了好幾腳。一位老者說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么嘴硬,圖個什么?”
顧元請教老者,知道他是滯留此地的客商蔣順,又見許多百姓圍觀,于是大聲道:“我等只是貧苦織工,被這些稅吏所逼以致如此。今日行事,只針對這些稅吏,是為朝廷除害、為百姓伸冤。這位老伯,因稅吏盤剝不能歸鄉;我自己,因買了一串項鏈被稅吏說是珠商。瓜果蔬菜,肆意征稅,稍有不從,即遭毆打。豈止我與老伯,這些織工兄弟們,還有大家伙,誰沒受過窩囊氣?你們說,這些稅吏該不該打、該不該殺?”
眾人齊聲響應,群情激昂。蔣順雖然未曾呼喊,卻也覺得這稅吏的確該死;若不如此,自己就是犯了眾怒。想想自己幾番交稅被困此地,心中也就坦然了。
郭巖道:“你們能有什么好下場?串通官府、勾結匪類、犯上作亂、圖謀造反……”顧元一揮扇子,眾人拖著郭巖扔進河里。
聽到水關那邊也是一陣鼓噪,顧元跑去看時,只見眾織工有的在船頭大叫“別讓姓童的跑了”,有的撐小舟追逐,有的從岸邊圍堵。顧元想著,這童州判怎么說也是朝廷命官,似乎不應這般窮追猛打。可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閶門這邊進展順利,徐元領人去婁門外卻撲了個空,稅卡處空空蕩蕩沒個人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徐元取出腰間手摺道:“咱們來個甕中捉鱉,看他能跑到哪兒去!”派人守著稅卡,率隊回城。途中接到葛成命令:凡不識字的領隊,將名單交于識字之人,若有疑慮,一定要再三確認。
原來,帶人搜尋稅吏的陸滿不識字,他讓人看看手摺上有誰、住在哪里,聽人念到“與豆腐店為鄰,其家在……”便一把拿回手摺道:“豆腐店我知道,原來顧松這賊子住這里。走吧。”眾人將豆腐店西鄰圍住,陸滿帶人邊砸門邊恐嚇“再不開門就放火了!”
大門洞開,一老者攜全家跪地求饒。陸滿道:“往日里耀武揚威,這會子又這般模樣,反倒不好下手。我問你,你可知我是何人,為何而來?”老者哀求道:“眾位好漢饒命!我們是本分人家,從不曾作惡,不知怎么得罪了眾位?”跪在旁邊的一個后生道:“聽說眾位好漢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我等特此跪地等死。”老者連罵“住口!”又向陸滿等人告罪。
陸滿道:“誰是稅吏顧松,站出來,我們不牽連無辜家人。”
后生道:“再往東去兩戶才是顧松家。我們只是經商人家,不是稅吏。”
陸滿讓人再讀手摺,聽到“與豆腐店為鄰,其家在豆腐店之東。”才知道自己錯了。急忙率眾人拜伏在地,向老者致歉。又一再宣講此次行動目的,且讓老者看好房舍,勿讓火勢蔓延。后生道:“顧松作惡,又不只是收稅之時。我早想懲治他呢。”
陸滿道:“那便跟我們一起。可是不能取利,不能傷及無辜,不能公報私仇。”
這件事傳到葛成那里,才有讓識字之人掌管名單的號令。徐元帶人返回城內,尋到稅吏潘行祿家,砸門許久,不聞聲息。于是眾人備好水盆,單將潘房點起火來。不多時,潘行祿從家中逃出,眾人圍住,當街打死。
徐元帶人看管火勢,其他人先去吃飯。金河執意要了一壺酒,給李保斟滿說道:“徐大哥揮扇指哪打哪,可是李保兄弟說是哪兒,徐大哥才能指哪兒呢。來,為你這秀才軍師喝一杯。”
李保悶悶不樂,說道:“我們不灌黃湯。”金河笑道:“黃沒了,湯還在,喝一個吧。”李保道:“不止湯在,孫顧也沒找到。”兀自發狠,不覺一時喝多了。
幾個人往回走時,遇見富商趙宇正在門口觀望。李保問他鬼鬼祟祟看什么?趙宇瞧他一副醉模樣,不屑道:“我瞧什么關你甚事!我又不是稅吏,愛瞧什么不行啊?”
李保道:“你就算不是稅吏,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丁元奉也不是稅吏,照樣把他家打砸一番。”
趙宇道:“丁元奉的打手都給買成了稅吏,他遭打砸活該。我與稅吏又無瓜葛,你們在此聒噪什么?”
金河道:“你是不是稅吏,我們這位李保兄弟說了算。這個名單么……”
李保會意,即腰間取出手摺道:“嗯,好像趙宇也是稅吏……”
金河一招呼,七八個織工趕過來,痛毆趙宇。李保清醒了些,喝止眾人,趙宇借機求情道:“有話好說、好說,這位兄弟——不,好漢,我家里有些銀兩,請各位拿去。但我真不是稅吏……”
當晚葛成仍在機房殿,與錢大等人商議后續行動,殿內外燭火輝煌,許多織工圍坐一起,敘說各自戰績。有人來報李九真求見,眾人聽聞忽然安靜下來。錢大等也驚疑莫名,隨葛成出殿,只見遠處停著一頂青娟帷幔的轎子,一名女子款款而來。眾人早聞“泠香一媚”的名頭,卻無緣得見,這時看那女子體態輕盈、豐姿旖旎,火光里臉若桃花、眸若流星,不覺都癡了。那女子走近施了個萬福,輕啟朱唇:“哪一位是葛將軍?”
葛成拱手回了一禮道:“鄙人正是。敢問李姑娘夤夜前來,有何見教?”
那女子嫣然一笑說道:“哦,老遠就看您雄姿英武,我猜著,應該就是葛將軍呢。果然所料不錯,回頭告訴姑娘,她一定夸我眼光獨到的。嗯,我就是愛說閑話。葛將軍,我是小青,我家姑娘有事相求,先前發過拜帖的。但她生性靦腆,羞見眾人,能否請您尋一僻靜房間說話?”
眾人這才知道她只是李九真的婢女,雖不免自嘲,卻也更想一睹真容。葛成暗叫慚愧,知道她話說得巧妙,正替自己掩飾。可是一個婢女尚且美艷如此、聰明如此,正主恐怕更非尋常人物。最初的驚詫過后,葛成又覺得小題大做了,朗聲說道:“我與眾兄弟此番作為,實在是為民除害、非為私利,此心天地可鑒。有什么話便當著大家說,何需避人耳目!”
陸滿等人心中暗笑,小青才要答話,轎簾一閃,李九真款款而出。待她走近,先向葛成施個萬福,葛成急忙還禮,見她面容姣好,神態莊重,又多一分詫異。朱九真低眉斂目輕聲道:“原是小女子考慮不周,只顧念自家情緒,未多想如今形勢,以致葛將軍為難,還請見諒!”
葛成道:“無需多禮。只是避嫌,勿累姑娘聲名。”
李九真聽此一語,才抬起頭來,柳眉星眸、顧盼生姿,“聽聞大丈夫不欺暗室,真君子不畏人言。葛將軍英雄豪邁,何至于拘泥小節?或有隱情,我未可知?既有明言,且在此講罷!我此次前來……”
葛成打斷她道:“姑娘說得是,是我多慮了。請到廂房說話。”錢大、陸滿等人先進屋,加了幾盞燈,小青陪李九真進來,分賓主坐下。葛成道:“我等莽夫,姑娘不必多禮。此地無外人,有話不妨直說。”
李九真道:“我有一個姐妹相交甚好,前年嫁為人婦;不求榮華富貴,但得終身倚靠。此人略通詩書,卻為生計所迫,現今在閶門處做書辦,姓張名宜字可芝。小女子今夜前來,特為此人求情。”
錢大道:“姑娘放心,我等只抓稅吏、不傷無辜。張兄弟既是書辦,想來不在名單上,應該不會為難他。”
葛成道:“姑娘應該有所耳聞,我等一再宣講:此次只針對稅監、稅吏,是為朝廷除害、為百姓伸冤,不會傷及無辜、不許借機生事。張宜之事,大可放心。”
“如此,小女子先行謝過。”李九真嫣然一笑施個萬福,小青也跟著施禮。葛成、錢大急忙還禮,卻見陸滿愣在那里,已然失神。
李九真道:“小女子還有一問:不知葛將軍何日退兵?”
葛成道:“我等并非舉事,怎么能說‘退兵’二字?”
“蕩平稅卡,駐守五關,攻殺稅吏,焚滅其宅,葛將軍之名,人盡皆知。既然說‘為朝廷除害’,或可稱作‘義軍’,問一句‘幾時退兵’亦不為過吧?”
葛成嘆了口氣道:“除惡務盡,若留遺孽,后患無窮。”
李九真輕嘆道:“除得了貪虐之人,除不去貪虐之心,周而復始。此事適可而止,望將軍深思。”說罷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