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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審案

  • 葛將軍傳
  • 育蘅
  • 10753字
  • 2021-12-14 21:19:03

第二日升堂議事,朱燮元提及府庫借銀,有了這層干系,處事難以公道,怕以后會被百姓說是“狼狽為奸”了。葉清道:“這些稅吏也過于囂張了。昨兒我對他們百般遷就,還聽到他們說什么‘官商勾結’的話。如果真有勾結,我早該拿人了。現在就有一樁百姓狀告稅吏的案子,我還沒有處置,請府尊斟酌一二。”

朱燮元接過狀紙看了看說道:“瓜果蔬豆,能有幾分利潤,還要盤剝稅銀?況且百姓日用,如何都看作貿易?這些稅吏錙銖必較,也不過是為了多得幾分私利。而今孫太監不聞不問,府衙這邊卻也不宜出面。”

葉清說總該勸勸孫太監,讓他稍加管束,以免百姓積怨。

朱燮元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可是怎么個勸法?這邊勸不了,那邊還要防。昨天我瞧見了,那些織工肯為絲商出頭,也不過想早些開工,得薪水以度日。圣人有言:無恒產者,亦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刑之,是罔民也。只是如今權勢,人人皆為一己私利,但知盤剝金銀,哪管百姓死活……”說話間忽聽得風聲嗚咽,大堂上漸漸昏暗下來。一眾人走到門口,只見北空墨云集聚,烏沉沉壓降過來。

朱燮元讓各自散去,葉清因要參與審案,命書吏掌燈。朱燮元道:“這種天氣,怕是雙方都來不了。案子沒什么疑問,只是借著官威略作調停,倒也不急于一時。”

葉清道:“何不以此事為契機,適當彈壓一下稅吏?如此雁過拔毛,這些商人憤恨不已。近來行商漸少,稅吏卻克扣更多;再這樣下去,當真是殺雞取卵了。”

一道閃電之后,雷聲隆隆。接著便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兩人沉默了一會,各自落座。朱燮元又借著燈光看了看訴狀,擱到一邊。書吏進來稟報說絲商到府,在門外候著。朱燮元讓傳進來。

六名絲商恰似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俱已濕透。上堂見禮,起身后地上還有水印。朱燮元道:“雖說今日分辨案情,可是遇到這種天氣,也不急在這一時……”

絲商道:“稟府尊:我等來時,還只是起風;行到半路才遇暴雨。昨日府尊有令,我等不敢不從。再者,我等未曾進城,隨貨物住在城外閶門處,來與不來,都要領教這場風雨。”

朱燮元道:“關卡稅收之事,確實非我職責。爾等既報官‘強盜’,我只能查勘事實,秉公而斷。若要調停處置……”

絲商道:“稟府尊,我等常年行商,自然知道出門在外,但求平安,花錢消災之事也曾有過。只是此番遭遇,稅吏欺人太甚。既無告示,又沒個章程,稅額多少全憑他們一張嘴。既惹不起,我等想要離去卻也不許。如此目無法紀、公然搶奪,還有哪個商人敢來?但求府尊做主,讓我等全身而退,自此后再不踏進蘇州府半步。”

葉清勸道:“你們來回奔波不容易,怎么能原物回去白跑一趟?現今不過是爭執稅額多少,有府尊做主,自然讓你們有些利潤罷。”

絲商只是不肯,幾個人紛紛擾擾,執意了結了“強盜案”原路返回。耐不住眾人聒噪,朱燮元讓葉清去織造局問問,一眾人等何以還不到府?

幾個絲商面面相覷,忙說大雨之中困頓難行,倒也不急于一時。

后來雨勢漸小,清風徐徐;幾個絲商矗立堂下狼狽不堪。葉清讓書吏滅燈,向朱燮元道:“不如改日再審,且讓他們去吧。”朱燮元尚未答復,門口一陣喧鬧,不多時闖進一名稅吏。衙役緊跟其后,因未能攔阻其人向朱燮元請罪。又說門口還有許多百姓,都來問詢絲商一案;他正攔阻眾人進門,這名稅吏隨后到來,硬闖進門,那些百姓為此聒噪。

葉清認得稅吏是徐怡春,問他為何一人到堂?徐怡春向朱燮元道:“稟府尊:昨日絲商拒交稅款之事,孫公公已經知道了。他老人家說稅收是皇上定的,商人拒繳,還有官員敢于包庇?他要親自上堂聽審。只是今日大雨,公公讓我轉告府尊,明日再審案子。”

葉清道:“孫公公的確這么說的?”

徐怡春道:“孫公公說問問府尊能否明日審案。我想府尊肯定是答應的,不然,我這就回去請孫公公來吧?”

朱燮元道:“不必了。雨濕路滑,明日堂上說話。”

第二日辰時才過,孫隆便領著一眾稅吏趕到府衙。各自見禮之后,朱燮元道:“今日審案,只能委屈孫公公客座了。”

孫隆道:“審案之事,全憑恒岳公安排。我原本不想來,只是他們幾個說,如果今日敗訴,恐怕以后都收不得稅了。我倒想瞧瞧,還有人告我收稅不成?”

朱燮元笑笑,不置可否。

因是審案,同知與通判俱不到堂,朱燮元坐上首,葉清副首,孫隆客座。黃建節與湯莘等人候在堂下,才一盞茶,便焦躁起來。黃建節道:“府尊,這案子何時開審?”

葉清道:“原告還沒到呢,稍安勿躁。”

黃建節道:“原告不來,我們便要一直等著么?他要跑了呢?”

葉清道:“昨日大雨傾盆,原告尚且準時到堂。倒是等你們許久多時,方才來說推遲到今日。”

徐怡春道:“昨日我早早來稟告府尊,你怎么說等我們許久?”

黃建節道:“因為昨日他等了我們一刻,今日我們就要等他們半日?葉四府,你這是什么道理?”

幾個人這番爭論,早激怒了朱燮元,只聽他忽然笑道:“孫公公此次來蘇,可去拜會過王閣老?”

孫隆搖了搖頭說道:“唉,你也知道的,這一次公務不順當,到現在都沒得一點空閑。隔幾條街就是申瑤泉的賜閑堂,我還未曾登門。王荊石住在太倉,雖說不遠,哪有空閑呢?等忙過這一陣,正好去看看,不知道他修仙到哪個境界了。”

“瑤泉”是申時行的號,“荊石”是王錫爵的號,這時兩人都已辭官居家多年,孫隆似乎覺得再稱呼“閣老”不妥。葉清拜訪過王錫爵,知道他號“荊石”,只是他的修仙之事就所知甚少了。豈止是他,就連朱燮元也所知不多,畢竟轟動朝野的“曇陽子白日飛升”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事說來話長:晉代有位旌陽令名許遜,在后世被道教凈明道奉為道祖。有一次他斬殺了一條作亂的蛟,而蛟子逃走了。許遜說,一千二百年后,豫章之境,五陵之內,當有八百地仙出來平亂,斬殺此蛟。

此即“龍沙讖”,記載于南宋白玉蟾的《修真十書·玉隆集》。算算時間,正好應在萬歷年間。于是“龍沙讖”在江南文人間流傳甚廣,屠隆就曾寫信給好友陳繼儒:“許旌陽《石函記》中龍沙期,政在此時。而海內開明疏暢之士,亦往往好譚性命,從事大道。”

眾多修行者中,名動江南的則是一位道號“曇陽子”的女道士。曇陽子,姓王名桂字燾貞,是王錫爵的次女,定親后未嫁而夫死,于是王燾貞立誓修行。后來她于夢中得仙師點化,得悟大道,創立“恬澹教”。有詩云:“左髻曇陽子,他時王害風。五陵為教主,古月一孤峰……”許多追隨者以為,既然八百地仙出于五陵,則由曇陽子為教主。

其實“恬澹教”之義,在于去功利,超物外,隨運成化。斷思想以養神,遣妄念以保性。一切清凈澹泊,勿助勿忘。而欲了生死,先了此心,無欲無為,即心即道。

曇陽子又主三教合一,奉釋道而不廢人倫,出世而不逸世。善學者知三教同源;不善學者,以一廢三。能合三教者,始能出三界。

她讀書不過二卷,識字亦少;而既得度上真,一切洞徹。長于玄思,事理練達,察人情、識常變,抉真余芬,流光景靈。

當年五陵論道,學富五車、年近天命的一代文宗王世貞深為折服,拜曇陽子為師。其后屠隆、徐渭、馮夢楨、王世懋、王百谷、趙用賢、陳繼儒、馮夢龍、瞿汝稷、沈懋學、耿定向、沈德符、汪道昆等紛紛拜入其門下,一時弟子過百,皆為江南名士文壇大家。甚至其父王錫爵、叔父王鼎爵亦拜其為師。此事震驚朝野,才有人上疏稱“以父師女、以女師人,荒誕不經,當置重典。”

曇陽子于萬歷七年九月九日坐化,時年二十三歲。據說觀者有十萬之眾,又哭又拜,經日不絕。其后王世貞與王錫爵搬進“恬澹觀”修行。而王世貞于萬歷十八年去世,王錫爵于萬歷二十年入閣為首輔,恬澹觀雖有傳燈,眾人于學道本來面目遠矣。

事隔經年,龍沙讖并未就此消歇。陳繼儒就曾寫過一篇《袁了凡斬蛟記》,說蛟子幻化成人,即豐臣秀吉,進攻朝鮮,作亂天下。袁了凡隨軍征伐,卻篤信行善積德,不肯讓李如松的軍隊割首級報功,兩人因此齟齬。

“我知道王相公家里有賜書堂,原來還有這么一段學道修仙故事。這一來很多事情我就明白了。”朱燮元說完一笑。孫隆瞧他笑得古怪,問他明白什么了。

朱燮元道:“我去拜訪王相公時,在門口久不得進。幾條惡犬狂吠不止,讓人憤懣不已。原先我以為:雖然王相公身為首輔,那幾條惡犬卻也不至于位列八品九品,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現在看來,原來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既然能位列仙班,對我等凡夫自然是狗眼看人低了。”

黃建節、湯莘等人本來聽孫隆講修仙故事,興致頗高,這時聽朱燮元這么說,才明白這位知府繞了一個大圈,還沒忘記罵人。孫隆道:“不然,犬只而已,哪有什么善惡可言?其實說起來,誰不希望所養犬只對自己忠心耿耿、對外人兇狠勇猛,這些犬只也是各為其主吧。”

朱燮元還要再說,孫隆道:“改日與恒岳公再論。今日可還審案?”

葉清忙說已經派了衙役去問,話音未落,衙役便回來稟報說“兩名絲商受了風寒,幾近昏迷,一早去看大夫,很快便來。”黃建節問如何才出府門便回來了?衙役道:“門口聚集了許多百姓,這消息便是他們告訴我的。”

黃建節連說荒唐,葉清問道:“為何不親自去看?”衙役回稟道:“他們都是織工,只等生絲入城開工,故而一直關注此案。今晨不見絲商到府,他們先去問過了,人多又齊心,往來傳遞消息比我們快些。”

葉清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這個消息。黃建節嘟嘟囔囔:“還沒有找他們,先自己找上門來。慌得什么,都有份,誰也少不了。”

不多時,幾個絲商到府,顯見的有兩人氣喘吁吁神色慘然。朱燮元心中不忍,正想如何替他們開脫,卻聽湯莘道:“稟府尊,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我等皆是孫公公委任的稅使,專一在各城門處榷稅。我等做這差事也有兩年了,辛苦且不說,風吹日曬雨雪冰霜卻是不曾少的。我等苦些累些也沒什么,內有大工、外有征戰、財政匱乏、誰人憂心?本來我們做的事情就很難讓人理解,誰愿意從自己腰包里掏銀子?可是再苦再難,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只要能為皇上解一絲憂愁,我等風霜之苦也值得。可是我等不能容別人說三道四,現有狀紙:告一眾絲商污蔑我等為強盜事。是非曲直,請府尊明斷。”

葉清聽得明白:這是反告一狀,兩案并做一案審理。若絲商“狀告強盜”案敗訴,則誣告罪名成立,可是顯見的哪兒有“強盜”?孫隆說大家都喜歡犬只對自己忠誠對外人兇猛,是應在這兒么?

朱燮元道:“只是收稅額度起了紛爭,本府叫你們來,便是做一番調解。”

黃建節道:“他們狀告我們是強盜,我們告他們污蔑,到頭來總是有的人對,有的人錯。先審案子再說。”

朱燮元道:“何必累累計較于虛名?”

湯莘道:“府尊,這豈止是虛名二字?一眾絲商告我們是強盜,卻不知將孫公公置于何地?再往上說,稅收之事……”

朱燮元止住他的話頭,淡淡地說道:“絲商狀告爾等‘白晝搶奪’,并非‘強盜’。爾等既然定要當堂爭論名實,此事卻為何不問清楚?若說‘搶奪’之事,可是實情?”

黃建節道:“我等即是稅使,自然見商收稅,怎么能說是‘搶奪’呢?絲商奸猾,抗稅不交,我等還不能阻攔么?若是放了他去,人人效仿,以后我等也不要收稅了。”

朱燮元道:“所謂‘稅卡’,過關收稅。絲商既然不肯過關入城,爾等何必又收他稅?”

湯莘道:“府尊,絲商雖然還未入城,可是驗貨文書、收稅書據一應文憑俱已填寫,在稅卡這一關節算是入城了。至于他們與機戶不能協商一致、憤而離去,非是我等所知了。但商稅一事已完,豈能再行反悔?”

絲商道:“稟太爺,當時稅吏只管看貨物多少,并不曾提及稅額。我等以為,自然還是按照先前額度。且不說上個月我們才來過,就是前面幾個商人,也沒有這么高的稅額。可是貨物盤運之后,他們卻突然提高了額度,這么明目張膽地搶奪,與強盜何異?”

湯莘道:“稅額多少,本來就是根據貨物不同而定。果蔬、瓷器、生絲……各有不同,況且根據貨物多少,額度也有所變化,這有什么可奇怪的。”

“額度隨時可變,又無文書,且不說誰能證見,縱然合法,亦不合理。我等既已無利可圖,白白辛苦一路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原物回去,樂得大家都兩手干凈。”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難道稅卡也是隨心所欲的地方?”

……

兩方各不相讓爭執不休,朱燮元道:“這么爭執下去也沒意思。既然事情從稅收上起,還歸結到稅收上便是……”

黃建節搶白道:“這怎么行?一眾絲商誣告我等,怎么可以放過他們的罪名?”

湯莘接口道:“是啊府尊,這些絲商抗稅在前、誣告在后,既然敢于生事,自當能擔后果。他們告我等‘白晝搶奪人財物’,按律當‘杖一百、徒三年’。由此,‘凡誣告人流徒杖罪、加所誣罪三等。’此罪不小,豈可輕易免除?這一次若縱容了他們,以后眾人‘逃稅有理、誣告得利’,這稅收可就沒指望了。”

朱燮元還要再講,沉默了許久的孫隆忽然說道:“恒岳公,枉你這般煞費苦心偏袒他每,你聽聽,話里話外卻都是‘官官相護’的意思。雖然名義上不好聽,其實細想想:你我皆是為朝廷為皇上效力,你我不同心同德,難道互相拆臺彼此彈劾才是正道么?這也罷了,又說我每是‘強盜’,可就過了。我等皆是奉旨行事,只因關乎錢財,總也被人埋怨。我等已然愧疚不能為圣上布散仁德,卻也不想朝廷失了臉面。這些人在府堂尚且如此目無尊長,可知平日里更加囂張跋扈。都說‘倉廩足而知禮節’,我看他們卻是恃富而驕。這一番若不嚴加懲戒,怕是不知道朝廷體統。”

湯莘道:“公公說的是。所謂‘民弱則尊官,民強則國弱。’商民納稅,是他們的本分,如今貪利忘義抗繳偷逃,甚至誣告稅官攪擾公堂,再不嚴懲,怕是后患無窮。”

葉清插口道:“這些人都是本分商民,自從稅法施行,一直奉行無違。縱然這一次為了額度增加有些怨苦,給他們解釋通了也就罷了,哪來什么‘后患無窮’這些說法?”

黃建節道:“抗繳稅款,脫逃稅卡,毆打稅官,還要怎樣?”

葉清笑道:“哪兒毆打了?只是搶奪之時互有爭執……”

湯莘道:“葉四府,這些人想要脫逃稅卡,我們是依法扣押物品。你卻說是‘搶奪之時’,府尊尚未發話,難道你已經定了我們的罪了?”

葉清自知言語有失,不便再講。他知道朱燮元的意思,既不想與孫隆等人傷了和氣,又不想讓一眾絲商覺得委屈。只是黃建節、湯莘等人步步緊逼,葉清本想從中調和,卻被湯莘拿住了話柄。此后他一言未發,全憑朱燮元審斷。

金河連著幾日來約葛成,何氏也說自己無大礙、催促葛成上工。這一日兩人才出門,金河便嘆道:“你總算肯來上工了,可是生絲進不來貨,我們也做不了幾天。昨日遇到陸滿,說他們還沒開工。給他們供貨的生絲商和稅吏起了爭執,直鬧到府衙去,可是朱府尊斷的這案子,好像雙方都不滿意呢。”

“這些稅吏就不知道收斂些,非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知后悔。”

“我聽說這一次起運的稅銀不足,從府庫里暫借了許多。以后這些棍徒收取的稅銀有一部分要歸還府庫欠銀。不過這么一弄,以后官府和棍徒可就是一丘……什么著來?”

“一丘之貉!”葛成說道,“你剛才說朱府尊判的案子雙方都不滿意呢?”

“是啊。絲商覺得冤枉,那些棍徒還覺得只是罰銀太輕……哎呦,哇!可惜……”兩個人拐過街角,金河一疊聲地嘆氣:西巷里停著一頂青娟幔的轎子,兩人轉過來時,只看見了一個曼妙的背影,轎簾已經落下向西而去。金河說他認得這頂轎子是“泠香一媚”李九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又不曾見到真容。

葛成說生計尚且沒有著落,還心心念念這些事做甚?金河說“好色之心人人有之”,現在又沒有餓著肚子,正是“飽暖思**”。葛成才要糾正他的歪理,迎面一群人叫囂而來,為首的卻是陸滿。他向葛成述說因由,又道:“今日我們去織造局討要一個道理:稅吏這般胡作非為,是要不給我們留條活路么?”

葛成道:“方才我與金河還在說這事,那幫稅吏本來就仗勢欺人,這次又牽連了府衙,再也沒個約束。我聽說那些絲商冤苦難訴,正該幫襯。可是你們這是作甚?又不是你們對簿公堂,卻去哪里叫屈?”

陸滿說絲商們憤恨委屈,發誓再不踏進蘇州府半步。這事如果傳開了,恐怕再沒有絲商肯來蘇州府。

葛成道:“理是這么個理。可你們不是事主,師出無名啊。”

陸滿回身拉出一個年輕人來,說道:“這位嚴小哥是給我們供貨的絲商,他要去找稅吏評理,我們從旁瞧著,這樣可以吧?”

葛成道:“絲商與稅吏紛爭,已經府衙審結,你們何苦再做這些無益之舉?”

“大哥你這話的意思,我們就認栽了不成?這件事若這么了結,恐怕以后受苦的不止我們這些人。”陸滿回身指了指那些義憤填膺的織工。眾織工紛紛回應:“教訓一下那幫稅吏,太過分了。”“我們快沒活路了,他們還在收稅,撤了稅卡!”“趕走稅吏,替天行道!”

葛成道:“王法俱在,怎么說這些話?”

陸滿道:“大哥你忘了,兩年前我們罷市,不也曾逼迫孫太監改了稅法‘只征行商、不征坐賈’么?”

葛成道:“那是非常之舉,豈能當作法寶?”

有織工喊道:“老葛,說起‘法寶’,聽說你的芭蕉扇是牛魔王給的,快來把那群稅妖扇跑了吧。那樣我們就都聽你的。”眾人大笑。

葛成道:“織造局對面即是巡撫衙門,你們為何不去上訴?話說到這兒,路怎么走,我也管不了。”話音未落,人群后傳來絲商的聲音:“嚴哥兒你莫多事,我們現在就啟程回鄉。你到底跟不跟來?若是你執意鬧事,不要以我們絲商的名義,以免我們受你牽累。”

葛、金二人到了潘澤前院,幾個織工過來噓寒問暖。因自始至終沒見李保,葛成便問他去哪兒了?金河道:“唉,從來都是師傅關心徒弟,卻不聞徒弟關愛師傅。你才一會不見他就這般著急;可是你不來這許多日,也沒見他關心探望。”

徐元說道:“哪有這話?他們師徒如父子,感情深著哪。”

金河道:“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付出再多,有幾個知道感恩?”

“老金又背后埋汰人,李保可是個好孩子。”潘澤從后院走來說道,“我看他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前天向我借銀子,張口就是二十兩。一者,這些錢不是個小數目,問他做什么用他又不肯說。二者,上一批絲綢還沒收回貨款,生絲又提了價,我最近也周轉不來。所以沒借給他。”

徐元問道:“是不是因為商稅,生絲又提了價?”

潘澤道:“是啊,一個月提了三次價。就是這樣,恐怕也要斷貨了。商人們說咱蘇州府的稅吏盤剝太甚,又奸猾暴虐。看到貨物多了便隨意提高稅額,反正也沒地兒評理去。可是貨物少的也不放過,甚至一棵蔥都要交稅,這就是他們的可惡之處了。”

徐元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聽說武昌稅監陳奉激起民變,數萬人涌入署衙殺死稅吏,受傷的陳奉逃入楚王府才保全了性命。后來陳奉調動軍隊鎮壓,百姓也有死傷,可是當時,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葛成搖搖頭,卻聽金河說道:“現在稅吏這般抽稅,他們還沒自斃,我們先餓死了。”

徐元道:“你要是快餓死了,先去拉幾個稅吏作陪。少讓他們禍害人間,也算你功德無量。”

“呸!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金河笑道:“你放心去做功德,家小我替你照看著。”

眾人說了會玩笑才去開工。葛成看著織機,些許茫然:往日里總覺得生絲無窮盡,一日日勞作不休。沒想到窮人命苦,這繁重枯燥的生活也將不可得了。

正如潘澤所料,許多貨商避開蘇州府,去別的地方碰運氣了。仍肯堅持來蘇州府的客商視稅銀多少而定價,以致生絲涌貴而緞匹降價。有些機戶因爭搶生絲而糾紛,鬧到機房殿來;有機戶索性停工,眾織工也到行會來訴苦。錢大這些日子焦躁而憤懣,他知道大部分織工都無田產也無積蓄,只靠做工維系一家生計;有一日工做便有一日衣食,一旦停工失業則溫飽堪憂。如今停工機戶越來越多,等在玄妙觀的織工已達數百人。可是行會只能協調眾機戶間、機戶與織工間的關系,對于官府事宜則無能為力了。

這日午后,酷熱無風,錢大踱到機房殿門口,拿蒲扇遮了陽光,見遠處樹蔭下仍聚集著無數織工,他嘆了口氣,對殿角的幾個織工道:“你們等在這里也不是辦法,這么熱的天,哪兒有機戶來招工?且都回去,想想別的辦法,若在這日頭底下中了暑,更不值了。”

有織工答道:“我等在這里,好歹家人還存著個希望;我若家去,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可有什么盼頭?”

錢大嘆了口氣,不知怎么安慰,門口忽然閃進一個人來喊道:“老錢,都什么時候了,不趕緊想想辦法,只管唉聲嘆氣有啥用?”

錢大認得織工顧元,知道他的雇主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一次停工又好幾天了,便問他可有別的營生?“哪兒有呢?你也知道的,咱們蘇州府最多的便是機織和染坊,這么多年我也只會做這個。現如今沒法過了,才來找你老錢!”

錢大道:“我姓錢,可是我又不生錢,你找我也沒用啊。”

“我找你,不是要你幾個小錢,只問你,你做的什么會首呢?”殿角的十幾個織工聽這話不善,都圍攏過來。又聽顧元道:“縱然今春遭了水災,生絲也還買得到;緞匹不愁銷路,我們也勤懇,為何成了這般田地?”

錢大說他也知道稅吏盤剝太甚,可是收稅是朝廷政策,他們奉了皇命持了文書。至于稅額多少,行會也無權過問。

“便由著他們斷了我們生路么?你又不是深山隱居,難道聽不見百姓傳唱歌謠:四月水殺麥,五月水殺禾,茫茫阡陌殫為河,殺麥殺禾猶自可,更有稅官來殺我。”

“我們沒得吃,那些家伙倒富得流油了。他們收稅雖多,大都自個侵吞了。就說婁門處稅吏孫顧吧,這兩年越發富足,我聽說他最近又要買小妾了。這還只是偏僻的稅卡,要是葑門、閶門處,不知道那些家伙貪了多少。”

“咱們這么多人,就趕不走他們?只知道一個個在這兒等死!”

“對,趕走他們。只要人多勢眾,官府也得讓三分,當年不就是咱們罷市,孫太監才答應‘只征行商、不征坐賈’的么!”

一時間眾人紛紛響應,趕走稅吏之聲不絕于耳。殿內喧嘩引得陰涼處的織工都聚攏過來,有的甚至沒聽明白怎么回事就跟著大喊“驅除惡吏,復我繁華。”錢大拉住顧元勸他莫要倉猝行事,眾人呼喊半天,卻無人應首,不覺各自散去。顧元道:“為何拉著我?你看他們群情激奮,就差一把火了。”

“這把火倒也好起,可是燒起來你可看得住?”

顧元道:“管他呢,先燒起來再說。我只會煽風點火,還管他燒到哪兒?”

“說起煽風點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他要是肯管這事,定能把控得當。”顧元問他說的是誰,知道是葛成后說道:“這人與我有一面之緣,是條熱血漢子。如今形勢,各人都快吃不上飯了,他也是織工,自然知道我等艱難,若舉他為首,他怎會不肯管?”

錢大道:“你只見他豪爽一面,不知他也能守得住底線。前些日子葑門處稅吏與絲商起了官司,因對判決不服,織工們為絲商出頭,要去織造局理論,路上遇到葛成,就被他攔住了。”

“雖然只見了一面,可我知道,葛成不是怕事之人。”

“我哪兒說他怕事?我說他時時守著規矩。后來想想:絲商不愿是非、當日離蘇,織工們再去理論,的確是師出無名。我知道你的意思,都是為了能有口飯吃,被逼無奈,可是凡事講究個名分。現今稅吏有些過火,絲商、茶商都避而遠之,貿易漸少、生計艱難,可是他們奉旨征稅,有朝廷文書,我們去爭論稅額卻有些不合時宜。縱然終須一問,也得有葛成這樣能鎮住局面的。改天我去問問他的意思。”

錢大去潘澤處尋了兩次,都沒找到葛成。金河道:“不知道葛老七忙什么呢?他來上工的時候沒了生絲,有了生絲他又不來上工了。你也不用家去,他今兒出城了。本來我們約著喝酒,他偏又不得空。”

“你們只管逍遙快活,也不思量以后的事。而今稅吏橫行,商貿日稀,再這樣下去別說喝黃湯,只能喝西北風了。李保你跟著他們瞎混,連你師傅忙啥也不問問。”李保窘迫未答,金河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苦明日受。我等小民,聽天由命,知足常樂。你說不灌黃湯,既找不到出路,何必自尋煩惱?”

“不灌黃湯……事在人為,或許可逆天改命亦未可知……”

“那你去問袁了凡啊,他知道怎么行善積德逆天改命。”

“嗯,我早知道除了葛成,你們都不擔事。李保,見到你師傅跟他說一聲,我找他有事商量。”

金河笑道:“葛老七忙著呢,現在想見他一面,比見泠香一媚還難。”

那日葛成回家,得知妹妹捎信來有事相求,第二日便趕了去。原來李石經商回來,不但血本無歸,還因傷病欠下債務。同行之人雖未催逼,李石卻郁氣難申,只說“了賬”。葛成安慰一番,便匆匆回家。第二日攜了銀兩,又趕到李石家。替他們還了債務,剩了六兩多碎銀子,葛成讓妹子留著。葛小玉決不肯收,送葛成出門才說道:“他才回家的時候真讓人憂心,多虧大哥開導,從今日起我才放心。只要一家人團圓安康,我們也別無所求了。”

葛成道:“分得清對錯又肯堅守的,能有幾人?從這一點上說,李石是條漢子!只是他過于認死理,不肯屈就,還需要歷練。”

心事已了,葛成不舍得雇腳力,徒步回城。午后落了一場急雨,此時日影西斜,濕熱難當,葛成拿蒲扇遮了陽光,不多時亦汗流浹背。經過一處密林,忽然見地上一個青綠色包裹,打開一看,卻是個銀包兒,裝著兩只銀錠和一些散碎銀子。葛成心中一喜,隨即又嘆了口氣,將包裹藏好,坐在路旁。過往行人不多,互相看一眼,各無異樣。織工沈阿狗路過,笑呵呵地坐下來。葛成說了李石傷病的事,沈阿狗道:“武昌稅吏這般狠毒?我還以為就咱們這有棍徒幫閑呢。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只要沾了稅銀,就沒幾個好人了。”

“既無明法可依,各憑心意斂財,可不就這樣了。他們不像你我,需要在緞匹后面寫上名字以負責始終……哎,你怎么不改個好聽些的名字?”

“嗐,費那個勁干嘛?大家都叫慣了。反正這名字也沒啥用,就算緞匹進了皇宮,皇爺爺也不看哪。頂多哪個宮女姐姐,知道蘇州城里還有個織工沈阿狗吧。”

兩人又聊一會,沈阿狗問幾時回城?葛成才說了撿到銀子的事。沈阿狗道:“二十多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什么人有這么多錢不去雇車坐轎,走到這里來?”

他們正說著,遠處走來一個婦人,蓬頭垢面、失魂落魄。婦人有氣無力地問二人可曾見到一個包袱?沈阿狗說見到過。那婦人眼光一亮,向二人深深施個萬福。葛成忙起身還禮,問她什么樣的包袱?婦人強打精神答道:“是個青綠布包袱,里面是個銀包兒。內有十兩銀錠兩錠,散碎銀子十一塊,共二十五兩六錢。還有銅錢一串,八百二十文。兩位大哥若曾見得,萬望指點明路。”

沈阿狗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帶這么多銀子作甚?”葛成怪他問得魯莽,卻聽那婦人泣道:“吾夫王榮為人所誣,關進牢獄。我百般求問,他的上官告知,罪行雖重,依律可贖,只需紋銀三十兩即可放人。如今借遍親友,只籌到二十五兩六錢。無奈之下,將小女送人做了丫鬟,才籌得六兩。這番入城救夫,婁門處稅吏收繳商稅,我才發覺手中只拿著六兩,包袱卻不知去向……”

葛成知她精神恍惚以致丟三落四,況且數目確實,當是失主無疑,取過包袱遞還給她。那婦人接了包袱,驚喜交集,身子晃了兩晃,一跤跌倒。葛成急忙扶住,讓沈阿狗拿水。那婦人恢復精神,又要施禮,葛成讓她點檢銀兩數目。婦人不肯,沈阿狗道:“你點檢了數目,交割明白,我們也好趕路。”

那婦人只好取出銀包兒看了,又要謝恩。葛成道:“你且不忙說謝。適才你說為籌銀兩把女兒送去做丫鬟,若是救了丈夫,卻失了女兒,終不是一家團圓。我這里有六兩銀子,你且拿去。”

婦人驚詫,推辭再三,葛成道:“這銀子算我借你的,也不是為你夫婦,只是可憐孩子。早些贖孩子回來,免生事端。你這般推辭,莫非你們母女情分淡薄,不顧念孩子的生死哀苦?”

那婦人接了銀子說道:“恩公言重了。我看恩公并非富商豪紳,這些銀子也不是小數目,才不忍接著。可是哪個母親不掛念自己的孩兒?”又施一個萬福,問及葛成二人姓名,“我夫婦必日夜禱告,祝愿恩公福壽綿長。若此恩今生難報,來世必當結草銜環,以敬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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