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中醫藥大學名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選編
- 梁繁榮
- 10303字
- 2021-12-13 15:50:15
孔健民
一、成長歷程
孔健民(1895—1959),男,原名繁熙,四川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人。出生于書香之家,幼受私塾教育,稍長即隨父學醫。15歲時,尊父囑托拜學于成都前衛街張海門醫館。1924年去北京求學,考入中國大學國文學系,并選修教育專業。1926年又兼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于1928年夏同在兩校畢業。后回到四川,先后任成都大學講師、成都師范大學教授、峨江大學教授、四川大學教授,講授文哲類科目。求學及任教期間仍不斷鉆研祖國醫學,博覽中醫典籍,并義務為人診脈施治,積年不怠。1941年參加了四川國醫學院的組織教學工作,同李斯熾、曹叔實、鄧紹先等人一道,將全部精力貢獻于培育中醫人才。先后任教務主任、教育長、副院長之職。自編講義主講中國醫學史,還承擔過國文、倫理學、中醫內科等課程的授課任務,并四處奔走募集資金,為維持國醫學院的教學,發展中醫教育事業竭盡心力。新中國成立后,被聘為成都市中醫師公會秘書,當選為成都市第二區首屆人民代表和衛生委員會委員,第一區第二屆人民代表、市衛生工作者協會委員,多次被評為模范醫師,獲市衛生局表彰兩次。成都中醫進修學校成立后負責教務并講授醫學史。1956年成都中醫學院成立,調該院任醫史教研組主任,次年撰成醫史專著《中國醫學史綱》,并應邀出席四川省政協首屆三次委員會議。正當滿懷信心地準備編修《中國醫學史綱》的姊妹作《醫史考信錄》一書,為中醫教研事業作出更大貢獻之際,不幸于1959年6月24日猝然病逝于成都,終年64歲。
40年代初,投身四川國醫學院組織教學工作后,編撰了《中國古代醫史》《中國醫史》《倫理學綱要》《臨證處方歌括》等教學講義,并主講中國醫學史及國文、倫理學、中醫內科等課程。時值抗日戰爭時期,為避日寇飛機轟炸,學校從成都市內興禪寺遷往西北郊外銀桂橋的荒蕪小寺元覺庵3年(1944年夏復遷回興禪寺)。雖然紙窗茅屋,難避風雨,但他克服一切困難,堅持數年住校管理院務。由于舊政府不承認四川國醫學院的合法地位,辦學經費十分拮據,他與全體教師不計報酬地辦學授課,四處奔走募集資金,為培育中醫人才竭盡心力。培養的數百名畢業生中,包括凌一揆等10余位現代著名中醫藥專家。1956年到成都中醫學院工作后,又撰著《中國醫學史》,成都中醫學院先后3次印刷,作為本科教材。
二、學術精粹
孔老曾先后撰著《中國人性論史綱》《性善情惡源之人性論》《性三品派之人性論》《論衡本性篇疏證》等心理學史專著和四川國醫學院的教學講義《中國古代醫史》《中國醫史》《倫理學綱要》等,代表論文有《扁鵲年代考證》(《成都中醫學院學報》,1959)等。對祖國醫學和文哲歷史學的雙重志趣,使他后來走上了專攻中醫醫學史的道路。20世紀60年代,完成了《中國醫學史綱》一書的編著(四川省衛生廳重點科研項目,80年代經李介明、孔祥序整理,人民衛生出版社,1988),這是他平生研究中國醫史學的結晶。全書近二十萬字,以斷代分科形式敘述,體例嚴謹,章節明細,文字樸實,語言簡練,對祖國醫學史的起源、發展歷史、歷代重要醫家和醫藥學著作、醫事制度、中外醫藥交流等,都作了比較詳細的闡析介紹,是一部內容系統全面,選材較為精審,具有獨自特色的醫學通史著作。因猝然病逝,他尚有不少醫史論文稿未及發表,擬著的《中國醫學史綱》姊妹篇——《醫學考信錄》亦未完成。
(一)博采眾長,兼收并蓄
孔老一生酷好讀書,所涉范圍廣泛,對歷史書籍興趣尤甚,經史子集,無所不讀。他喜好文學,曾作過不少律詩和新詩,又兼通考古、考據、目錄學等。豐富的歷史知識和較深的文學基礎,為他研究中國醫學史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條件。早在四川國醫學院擔任醫學史教學工作期間,就開始了編寫中國醫學史的工作。他博覽古典醫籍,歷代史書、方志、諸子百家之言,搜集了大量的醫史資料。到成都中醫學院工作后,學院領導對他的研究工作給予了大力支持,使研究條件大為改善。對需要的圖書資料,學院均盡量購置,并配備得力助手,協助其教學和研究工作。黨報對他辛勤編著醫學史的事跡,也作了文字、圖片報道。在黨的關懷和鼓勵下,1957年完成了近二十萬言的《中國醫學史綱》一書的編著。
《中國醫學史綱》全書收集資料較廣,除醫藥書籍外,涉及經、史、子、集、地方志、傳記、雜記,以及有關章程、條例、公報等。對祖國醫藥學的起源,各科發展歷史,養生預防,藥物方劑的發展歷史,歷代重要醫事、醫家、醫藥著作、醫學教育、民族醫藥和中外醫藥交流、醫藥發展現狀等等,都作了頗為翔實的介紹。這對于讀者開拓視野,增長知識,對促進醫史研究向縱深發展都是有益的。尤其對先秦時期這一醫史研究的薄弱環節,孔老從經史子集中綴集了較豐富的資料,如對醫藥起源時期的有關史料,對《山海經》中所載藥物,對早期的陰陽五行學說及與醫學結合的過程,對春秋戰國眾多的名醫以及此期醫療衛生狀況等,均有較詳細的介紹和評論,為進一步研究此期醫學狀況和發展規律提供了寶貴資料。在介紹《山海經》所記藥物時,將其分為三類,包括用于治療疾病類(分為內科藥、外科藥、五官科藥)、用于預防疾病類(分為內科藥、外科藥、五官科藥)、用于強壯補養類;對于藥物的使用方法,包括食用、佩用、臥用、浴用、養用,唯飲用的只有一例,且系天然水,由此他推斷“那時尚未通用湯液之法,但后來到春秋時,已是湯液通行的時代,湯液的發明,自當在春秋以前,可能是在銅器時代的后期,開始有湯液”。對歷代醫事制度沿革的介紹也甚為詳細,為同類著述中所少見,如第六章對隋唐時期的醫事制度和醫學教育作了詳細介紹,指出隋代在醫事教育方面,已設置醫、按摩、咒禁三博士,“可知當時已具分科設教的雛型”。“唐代醫學教育是規模宏大的國家教育,不但空前,即后來的封建王朝,也趕不上”,醫學教育“實行分科教學,人員眾多,已有十個專業”,即醫科(又分為體療、瘡腫、少小、耳目口齒、角法五個專業),以《新修本草》《針灸甲乙經》《脈經》為各專業共修的前期課程,修畢后,再習各專業特有的學科,體療七年畢業,瘡腫五年畢業,少小五年畢業,耳目口齒四年畢業,角法三年畢業;針科,教的是《素問》《黃帝針經》《明堂脈訣》《流注偃側圖》《赤烏經》《神針經》等;按摩科,教的是消息導引之法;咒禁科,教的是以咒禁除邪魅之法。所有各科員生,均須隨宜學習。“太醫署已兼具醫學校的條件,不但規模大,且系政府創立,比歐州最早的醫學校(意大利薩勒諾醫學校)還要早數百年。”
(二)鑒別真偽,考證明審
孔老治學謹嚴,一絲不茍,認為醫學史的研究,必須具有“言必有據,無證不信”的精神,必須“尊重考古學的發現”,打破“正史優于別史,別史優于雜書”的成見。特別注重對史料的真偽和時期的鑒別,針對過去有關醫史記載中存在不少依托、附會和曲說,強調“在搜集、鑒別和分析史料時,首須應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以“探討歷史真相”。“搜考古代上溯遠古的醫事,首當尊重考古學的發現”“鑒定醫書的時代,應根據各方面考證的結果來判斷,不可只憑書端上標題的姓名來判斷。歷代史書的藝文志或經籍志等是重要參考資料之一”。這些醫史研究方法和經驗都是十分可貴的,孔老把這種思想貫穿于醫史研究中,通過查閱大量資料進行比較、分析、歸納,考證了重要醫家扁鵲、張仲景、華佗、王叔和、葛洪、陶弘景、楊上善等的生卒年代、生平事跡;重要醫學著作《素問》《靈樞》《難經》《神農本草經》等的編定年代、歷史演變過程、著作內容和價值,并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和依據。
如在《扁鵲年代考證》(《成都中醫學院學報》1959年第3期)這篇論文中,孔老以司馬遷的《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和《戰國策》中對扁鵲的記載為主要史料,對扁鵲生存時代和事跡真偽進行了詳細考證,得出結論稱:扁鵲為秦越人的別號,是戰國的晚期名聞天下的一位大醫家,不是周秦時良醫的通稱。扁鵲從齊經趙、周、虢入秦,沿途行醫,只是一人,并非齊、趙、周、虢、秦各有扁鵲,由于史記的異聞和省文,造成了后世的誤會和附會,迷亂了扁鵲的正確時代,使扁鵲的事跡好似神話傳說,澄清了這些誤會和附會,扁鵲的年代便會很明確。
孔老指出,扁鵲傳記中說,“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秦太醫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鵲也,使人刺殺之”,“郡”和秦國“太醫令”的設置,都是始見戰國晚期的制度。“扁鵲名聞天下。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記述了曾吸引扁鵲居留行醫的幾個繁榮都市和風俗,其中除周京洛陽的建置較早外,趙遷都邯鄲,事在敬侯元年,秦作咸陽以為都,事在孝公十二年,均始于戰國時。邯鄲和咸陽建都后,尚須經歷若干年歲始能進于繁榮,其時已達戰國晚期,尤其是“貴婦人”一語,顯然是戰國晚期的邯鄲風俗。孔老又分析認為,《戰國策·秦策》中說:“醫扁鵲見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鵲請除”,秦武王在位的年代(公元前310—前307年),正當戰國晚期,《戰國策·秦策》載扁鵲見武王,與《史記》載扁鵲入咸陽、《韓非子》及《新序》等書提到扁鵲往秦的話,均相符合,可以互證其為事實;《戰國策·韓策》中也說:“或謂韓相國曰:人之所以善扁鵲者,為其有癰腫也。使善扁鵲而無癰腫也,則人莫之為也,今君以所事善平原君者,為惡于秦也”,平原君之門,交往者甚盛,此文以扁鵲喻平原君,必當扁鵲醫門業務正盛的時候,平原君相趙,始于趙惠文王元年(公元前208年),亦當戰國晚期,此時距扁鵲初入咸陽時已約十年,所以醫門的盛況足與平原君之門相比擬。故此最后得出結論認為,扁鵲即秦越人,他生活的時代應該是戰國晚期。
對于扁鵲的醫療活動,游歷路線和生存年代,孔老也作了進一步的分析推測,指出扁鵲是戰國晚期名聞天下的一位大醫家,不是周秦間良醫的通稱,約生活于公元前360到前295年間,計66歲,并為之編制出活動年表。孔老認為,扁鵲既是齊國鄭邑人,他少年時代的生活當不會離開故鄉。扁鵲傳記說:“扁鵲少時為人舍長,舍客長桑君過,扁鵲獨奇之,常謹遇之。長桑君亦知扁鵲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鵲私坐,間與語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公毋泄。扁鵲曰,敬諾……為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舍長是客舍中的管理人,那種職務,年齡過小的人是不能勝任的,《史記》說的少時,至少是年且弱冠,茲估計扁鵲那時為二十歲左右,在他的故鄉作舍長遇見了長桑君。十余年后,扁鵲受長桑君所傳禁方,即開始了醫業活動。《史記》說的為醫在齊,大概就是這時。估計扁鵲在齊為醫的時間約有六年,即扁鵲三十二歲至三十七歲左右,以后即南下邯鄲行醫,因為鄭邑在今河北任丘,邯鄲亦在河北,所以扁鵲首先走到那里,當時邯鄲是趙國的都城,經濟交通都很發達,扁鵲在那里可能居留稍久,并有一些短期游歷,此即《史記》所謂為醫在趙并號扁鵲之時。再后,西南渡黃河到達洛陽,洛陽是周朝的都城,扁鵲在那里為醫,也可能停留幾年。再后,沿黃河而西,行程指向咸陽,中途過虢,曾停留為虢太子治病,此虢史稱南虢,是從洛陽到咸陽必經之路,估計扁鵲自在趙為醫、在周為醫,可能還有些短期游歷,最后去周到虢,歷時共約十六年,即扁鵲三十八歲至五十三歲左右。大約扁鵲在虢停留不久,即一直西入咸陽,見秦武王,估計其時為秦武王四年,扁鵲年約五十四歲。以后即在咸陽為醫,治小兒病和癰腫病都很有名,當平原君相趙時,扁鵲的醫門已經很盛,甚至竟因此遭忌,終于被太醫令李醯所暗殺,估計扁鵲自入秦至被害一段時間約十三年,即扁鵲五十四歲至六十六歲左右。
孔老還指出,《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所采錄的內容,也有不可相信的部分。只因司馬遷對史料的取舍,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原未在事實上要求絕對精確。所以世人多說“史公好奇”,實際上就是他有時兼采異聞,并傳疑信的表現。孔老分析了《史記》對扁鵲事跡的異聞和省文,澄清了后世的誤會和附會,指出必須把那幾條不可信的故事除去,余下的才是可信的記事史。如:傳稱扁鵲以“上池之水”飲藥后“視見垣一方人”幾句話,是文人的夸誕;傳稱: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于是召扁鵲。扁鵲入視病,出,董安于問扁鵲,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所學也。帝告我:‘晉國且大亂,五世不安。其后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公孫支書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于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病與之同,不出三日必間,間必有言也。”居二日半,簡子寤,語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這條故事與《史韶趙世家》所記相同,當出于趙國史書,顯然是趙國王族的本世子孫造謠,意在說明趙族所以奪取晉國,是出于天命,因為扁鵲是名聞天下的大醫家,所以假托他曾經診病一事以取信,這樣不可信的故事不能采作史料。還有傳記中記載的“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不應。后五日扁鵲復見,望見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問其故。扁鵲曰,疾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后五日,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桓侯遂死”。此故事亦見于《韓非子》《新序》等書,孔老認為其故事之不足信可以分四點說明:①此故事出于游說家的寓言,意在借人體疾病之淺深,比喻政事敗壞之淺深,借良醫對于疾病的預見,比喻游說者自己對于政治的預見,如《韓非子》在此故事后面所說的,“良醫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爭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早從事焉”,他這幾句話已把游說家編造這個故事的意圖透示出來了。②此故事說扁鵲每五日一望見桓侯,便能斷定他的病在腠理、血脈、腸胃、骨髓的發展過程,以現在的醫學水平來看,要說二千幾百年前的診斷術已如此神奇,是值得懷疑的。③此故事說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據本傳,扁鵲向虢中庶子說,臣齊勃海秦越人也,扁鵲既是齊國人,他無論走到齊國的什么地方,也不能說是“過齊”,齊國的君主也不至待遇本國人以客禮,這是寓言家不顧歷史的本色。④此故事安排著兩個人物,一個君主一個良醫,作為良醫的人物,群書載此故事都同樣地借用了扁鵲,作為君主的人物,《韓非子》所記是借用的蔡桓公,《史記》所采則借用了齊桓侯。故事人物的主名或一定或不一定,這是因為當時最著名的良醫只有扁鵲,而君主則不勝枚舉,可以隨意地借用一位,無論用蔡桓公、齊桓侯或其他君主,都不會使這個以醫喻政的故事減少力量。綜上四點,說明這個寓言性的故事沒有予作史料的價值。另外還有一例,是有關扁鵲的省文,“傳黃帝、扁鵲之脈書”,《漢書·藝文志》有《黃帝內外經》與《扁鵲內外經》各若干卷,原書雖佚,但可從今本《素問》論脈部分推知《黃帝內外經》必有論脈部分,又從史遷謂“至今天下言脈者由扁鵲”一語,推知《扁鵲內外經》亦有論脈部分,故《史記》所說黃帝扁鵲之脈書即黃帝之脈書與扁鵲之脈書的省文。
對于扁鵲年代問題的誤會和附會,孔老也提了三點自己的看法:
這是一個誤會,開始于東漢的應劭。由于《史記》有黃帝扁鵲之脈書一語,又《漢書·藝文志》有泰始黃帝扁鵲俞跗方,他誤會以為黃帝與扁鵲是同時代,所以把扁鵲說成是“黃帝時醫也”(《漢書》注)。六朝以來,誤會相承,加以附會。所以唐·孫思邈有“黃帝問扁鵲”的引述(《千金翼方》),楊玄操有“軒轅時扁鵲”的敘說(《八十一難經注·自序》。明·王文潔說:“扁鵲者,軒轅時扁鵲也,隱居巖岳,不登于七人之列,而自作《八十一難經》,以后秦越人注之。”(《醫籍考》引)這又把扁鵲說成黃帝時隱居著述的高人了。這些話顯然是不合事實的。
有人根據蔡桓公封人和齊桓公小白的年代,把扁鵲說成春秋早期的人,又有人根據晉昭公和趙簡子的年代,把扁鵲說成春秋晚期人,還有人根據魏文侯和齊桓公午的年代,把扁鵲藐說成戰國早期的人。這些意見都是被晚周諸子和《史記》所載的寓言故事所誤。
謝觀先生說:“曲禮:醫不三世,不服其藥,舊注云,三世者,一曰黃帝針灸,二曰神農本草,三曰素女脈訣,此蓋中國醫學最古之派別也。其傳承派別可以推見者,華元化為黃帝針灸一派,張仲景為神農本草一派,秦越人為素女脈訣一派。《史記·扁鵲傳》載其所治諸人,多非同時,或疑史公好奇,不衷于實,不知扁鵲二字,乃治此一派醫學者之通稱,秦越人則其中之一人耳。”(《中國醫學源流論》)衛聚賢先生說:“扁鵲的醫術是來自印度”,又說:“扁鵲即西醫,此西醫之為中國人者,鄭人亦可,齊人亦可,趙人亦可,盧人亦可,秦人亦可,本不限于地域。后人乃將各地學西醫者名為扁鵲。”(陳邦賢《中國醫學史》引)陳邦賢先生說:“周秦的時候,凡稱良醫都叫扁鵲,和釋氏呼良醫叫做奢婆是一樣的”,又說:“中國和印度的交通,在西北的陸路,于春秋時已有,因為交通的影響,當然有人是學印度醫的,所以在虢時,有為虢太子治疾的扁鵲,齊桓侯、趙簡子、秦武王時也有學印度醫的扁鵲。”(《中國醫學史》1954年修訂版)謝氏以扁鵲為治素女脈訣一派醫學者之通稱,考《素女脈訣》這個書名僅見唐人提到,未見著錄。當系六朝后之書,又以《素女脈訣》為三世書之一,亦系唐人的一種說法。扁鵲為戰國晚期人,何能為治《素女脈訣》一派的代表?衛陳二氏以扁鵲為學印度醫或西醫的,這種稅法是缺乏根據的。所稱趙簡子、齊桓侯、虢太子、秦武王時各有扁鵲,其中有此記載屬于寓言或假托,不足采作史料,前文已論及,至于說周秦的時候,凡良醫都叫扁鵲,但春秋時的很多良醫如緩、和等,絕無一人號稱扁鵲,此說自不能成立。
在《中國醫學史綱》第四章中,孔老還詳細考證了扁鵲過虢一事,指出虢有東虢、北虢、西虢、南虢數處之別,扁鵲由洛陽赴咸陽所過虢系指南虢,在今河南陜縣。他運用黃河水庫考古工作隊陜縣發掘簡報報道掘出文物虢太子元徒戈的考古新成就,證明東周時陜縣有虢的存在,批駁了歷史上付玄、劉向兩人謂扁鵲時無虢的錯誤看法。這一考證依據充分,論析明審,具有較強的說服力。他為弄清這類醫學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查閱了大量資料。為了某些學術見解得到確鑿的證據,孔老常常不辭辛勞地到省圖書館、四川大學圖書館等處查閱文獻,或向其他老中醫征求意見,反復研討,以期臻于至當。孔老這種謹嚴的治學態度,一絲不茍、實事求是的精神,至今還受到大家的稱贊。
在《中國醫學史綱》第五章中,孔老考證大約在公元前三世紀中至前一世紀中(戰國末至漢元帝間)已產生我國最古的醫經。漢成帝和平二年后(公元前26—前7年)經侍醫李柱國所校古醫經七家即屬其中,這些古醫經已入漢朝的“中秘”。因公元190年被董卓強迫遷都長安,中秘圖書焚棄其半,195年又遭李榷圍宮,放火焚燒宮殿時,燔蕩無遺。指出古醫經卷繁重,民間不可能別有完本流傳,故中秘毀后,遂告亡佚。并進一步提出古醫經未入中秘前,醫家可能已抄留一些重要篇章,散在民間。大約在第一世紀內(約東漢光武至和帝間),醫家綴輯傳抄的古醫經篇章,匯為九卷,題為《素問》。認為《靈樞經》的內容,有好些地方輔翼了《素問》之說而更加完整。在引據事實作說明后指出:“《靈樞》作于《素問》之后”“內容大部分尚應認為是兩漢醫家的理論”。對今本《素問》,認為除唐代王冰所補七篇,五代、宋初人所撰一篇二篇外,其余七十二篇中,“有可認為戰國末的作品,有可認為秦代的作品,其余較多篇章,大體上可認為是西漢的作品”。又引邵雍、程顥、司馬光、呂復、方孝孺、胡應麟、方以智、祝文彥、劉奎、姚際恒等人對成書年代的見解,介紹了各種意見,并提出了自己的學術見解。其說雖未為定論,但言之有據,利于對《素問》《靈樞》成書年代等有爭議的學術問題開展深入討論,得出正確結論。對前面提到的許多重要醫家醫著,本書均有較詳考證,述源析變,攻錯辨惑,多具獨創見解。
(三)觀點明確,評論中肯
孔老在其作品中對許多史實的評論甚為中肯。如《中國醫學史綱》中第七章在討論金元諸家醫學成就時指出,“其實四大家各自發揮他們隨證施治的經驗,有時雖不免以偏概全,但他們發展的治療法則,只須運用得宜,不偏主,不偏廢,在醫學上都是有貢獻的,絕不能用門戶兩字把他們的成就一概抹煞”。第八章指出明清之際,特別是康熙以來,“不少醫家特崇經典,形為學風。呼應而起的經典醫書注家,盛極一時”。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獨尊《黃帝內經》《難經》《傷寒論》《金匱要略》,著重整理、注釋經典醫籍,故把他們列為“經典學派”加以評述,頗能反映這些醫家學術思想的共同特點和當時歷史條件給他們的影響。在介紹種痘法的發明和運用時,指出該法大概在明清之際已推行到國外,康熙時(公元1688年),俄羅斯曾派醫生來我國學習種痘,后來直接間接地傳入亞歐各國,“足見這個偉大的發明,也拯救過域外的嬰兒,這一發明成為人工免疫法的先驅,在世界醫學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在討論明清各科醫術的總結部分,孔老指出:“各科醫術的專精,有賴于分科發展,各科醫術的貫通,又有賴于綜合記述,故總結性的醫書,在分科發展已達相當高度時,始能顯出綜合的意義與價值”,這對進一步探討明清時期祖國醫學發展規律有一定意義。
三、臨床經驗
孔老18歲入成都濟川公學讀書時,課余為同學治病。20世紀20年代赴北京學習文哲,仍博覽中醫典籍,義務為人診脈施治。40—50年代初,曾一度掛牌應診,以中醫內科雜病診治為主,擅治脾胃疾病,如痞滿、泄瀉、便秘、胃脘痛、厭食、呃逆、胃下垂、痔瘡等,強調導致脾胃內傷的原因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后天的,一類是先天的,后天因素又包括飲食不節、疾病影響、失治誤治、情志失調等。孔老在對中醫學發展過程中涌現出的各大學術流派及著名醫家的傳承關系、學術思想和臨證經驗進行系統研究的基礎上,重點繼承了李杲、王好古、薛己、張介賓、趙獻可、李中梓等補土學派、溫補學派醫家的思想,主張雜病的治療調理,應當以脾胃腎命陽氣為主,既重視后天脾胃,又重視先天腎命。對于過去醫家提出的“補腎不如補脾”“補脾不如補腎”之爭,孔老指出,兩種觀點并不矛盾,不可對立分出是非,而是各有前提,各有條件,放到臨床具體病證的治療中來看,須分出輕重緩急,一方面要始終重視脾胃的功能狀態,要在保證脾胃功能狀態良好的基礎上,才能貫徹其他治療措施;另一方面,若因腎命陽氣虛衰而導致脾胃功能低下,又必須通過補腎的手段,才能實現脾胃運化功能向良好的方向轉化,臨床用藥擅用溫補,用方平正,四君子湯、六君子湯、理中湯、附子理中湯、補中益氣湯、六味丸、八味丸等都是孔老的常用方。
比如對體虛之人的四時感冒,孔老主張在治療外感的同時也加入調理脾胃的藥,主張通過保護中焦,提高中焦的運化功能,使機體保持一個較高的反應水平,更好地托邪外出,從而達到增效作用;痰證的治療,孔老主張“脾為生痰之源”,既重視健脾補脾,又重視化痰宣肺行氣,主張把朱震亨和薛己兩家的學說結合起來,運用二術二陳湯,或是將二陳湯與君子湯類、理中湯類結合運用;對于血證的治療,孔老更加強調正虛的一面,主張“有形之血不能速生,無形之氣所當急固”,將益氣扶正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反對濫用苦寒直折、涼血止血;對于陰陽精氣虛損病證的認識,孔老繼承了張介賓的“陰陽一體”思想,主張“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陽得陰升而泉源不竭”,同樣的道理,“善治精者,能使精中生氣,善治氣者,能使氣中生精”,故對于血虛病證,主張不單純運用滋陰養血,而是運用益氣養血,通過補氣將機體生產血液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才能收到穩固效果;治療火證,主張分實火、虛火、火郁三大類型,實火瀉之,運用苦寒直折,虛火又分陰虛火旺、氣虛生熱、陽虛火浮,陰虛火旺者滋陰降火,用大補陰丸或四物湯,氣虛生熱者甘溫除熱,用補中益氣湯,陽虛火浮者引火歸元,用附子干姜類,火郁者發之,用瀉陰火升陽湯和升陽散火湯。
孔老博學多識,但并不滿足,當讀書“沒有人析疑攻錯”時,他常感到惋惜。對自己早期由于讀書過于廣泛而影響深鉆,他后來也有所認識。在他給其三子祥宇的信中嘗謂:“你閱讀的方法,我覺得太廣泛了,這是從你今春返蓉買書的情形看到的。廣泛是我過去讀書時的大缺點,是受了紀曉嵐‘無書不讀’的影響。一個人的精力有限,現代的新知層出不窮,要樣樣知識都具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今天如再因襲‘無書不讀’的舊習,結果往往會成為‘無書可通’。我這個缺點,阻礙了我在學術上應該獲得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把我的缺點繼承下去。”言者諄諄,聞者足戒。知識面太窄固然不妥,然而只博不專,也會一事無成。今天在人才學上,并不籠統地支持博學,而是講一定范圍的博學,有目標的博學,有效率的博學,有結構的博學。對于一些根本無關的知識,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應當作為有害的東西加以拒絕即是這個道理。孔老對已成之作,也要不斷通過教學實踐進行修訂。在遺留的《中國醫學史綱》1957年、1958年學院印本中,還能見到他親自修訂、增補的筆記。在腦出血逝世前一周,他仍堅持對該書作最后修訂。這種不斷進取的治學精神和高度負責的教學態度,值得后人學習。1989年“孔建民醫史研究的學術思想與成就”(孔祥序整理),通過四川省科技成果視同鑒定,同年10月由四川省中醫藥管理局頒發榮譽證書,予以肯定和鼓勵。
(編撰者:陳麗平、孔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