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想不出這種純吃喝型的宴會有什么忙要幫的,但是能看到曉穎在場,他有說不出的歡喜。
郭嘉瞄了眼李真,又瞄了眼曉穎,一臉壞笑地湊近曉穎的耳朵問:“要不要我跟李真換個位置,有他在,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曉穎探手就擰了郭嘉一把。
無聊地等待開席,門口卻忽然有不小的騷動,曉穎遠遠望過去,但見沈均誠和他的助理曹文昱陪著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走進來,那位老人其實也不算很老,六十歲左右的模樣,但是頭發白了不少,鼻梁上架副眼鏡,既斯文又不失風度,很有氣勢。他一亮相,主桌和周邊好幾桌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
“天哪!”郭嘉低聲驚嘆,“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沈董?想不到他也會來!”
曉穎聞言不覺又放眼想仔細看幾眼沈董,可惜他被一群人簇擁著早已落了座。
“你認識沈董?”曉穎瞥了郭嘉一眼,低聲問。
“在雜志上見過。”
周遭的賓客也都在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正在此時,有個司儀模樣的男子走上主席臺簡單說了幾句套話,酒宴就算正式開始了。
發言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但說出來的話均大同小異,無非是感謝鄭總多年來的辛勞,祝福他有更好的未來云云。曉穎和郭嘉她們遙遙望著,聽著,總有點隔岸觀火的不真實感,跟自己沒多大關系似的,當然,盤中的美味卻是貨真價實的。
沈董和沈均誠也都相繼上去說了幾句,話不長,但態度都挺誠懇,尤其是沈均誠,不知道是不是曉穎的錯覺,她覺得他似乎有種愧對鄭總的歉疚,深深地隱藏在字里行間。
郭嘉經過仔細比照后,偷偷對曉穎道:“沈總果然是沈董的兒子,兩個人臉部的輪廓還有下顎都很象,只不過沈總是萃取了他老爹身上的精華部分,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沈總長這么帥,應該感謝他母親。”
曉穎失笑,“沒想到你在遺傳學方面還頗有造詣。”
“嘿嘿,過獎了。”郭嘉得意地擠了擠眼睛,“略懂而已。”
陸續有人去主桌上敬酒,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亮相機會,尤其是甚少在南翔露面的沈董今天也蒞臨現場了。相對而言,曉穎和郭嘉坐的這一桌最為單純,清一色的技術人員,只顧說說笑笑,對職場政治那一套敬而遠之,后來還是他們的經理跑過來拉了幾個能說會道的過去撐了下場面。
李真回來的時候說:“鄭總好像喝高了。”
郭嘉聽了,立刻伸長脖子朝前看,透過密密匝匝的人群,果然覷見鄭總紅彤彤的一張臉,楚楚站在他身邊,象守護神一樣繃著俏麗的面龐,推開一盞盞持續不斷涌過來的酒杯,她即將跟這家公司斷絕一切瓜葛,所以凡事不必再隱忍,只是一意孤行地衛護著曾經的老板。
“還真是!”郭嘉喃喃地說著,不知緣何,她察覺到主桌上的氣氛不太一般,定睛看時,沈董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咦,沈總在替鄭總喝酒呢!”郭嘉突然碰碰曉穎的胳膊肘。
曉穎學著她的樣子看過去,可惜她坐的這個位置角度不怎么好,她的視力也不如郭嘉,又不肯戴眼鏡,一切影像都隱隱綽綽的。她很快就放棄了,低頭繼續跟一枚牡蠣糾纏。
喜福來的菜肴屬于廣式口味,海鮮偏多,味道清淡,但做法講究,很合曉穎的胃口,以前叔叔談生意偶爾也會帶她出來打牙祭,去的最多的就是這家喜福來酒樓,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兒的滋味令她懷念,這也是為什么她肯厚著臉皮陪郭嘉出來的原因。
“嘩啦”一聲,主桌那邊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惹得四方賓客都把視線投向那里,只見鄭總滿面通紅地站著,身上不知怎么弄濕了一片,楚楚正蹙眉拿紙巾給他擦拭,鄭總飛快地說著什么,神色激動,而周圍的人卻都露出不知所措的尷尬表情。
“沒出什么事吧?”郭嘉張頭張腦看著,好奇不已。
不久,楚楚和另外兩人攙扶著鄭總朝門口走去,鄭總一邊走,似乎還一邊掙扎著想用力推開扶在他右手的某個經理。
一場風波很快平息,但曉穎卻隱隱覺察出了空氣里動蕩著的某種異樣氣息,她一向很敏感,無論對人對事,所幸,這里的異常跟她沒有多少關系。
上完水果之后,酒宴也差不多接近尾聲,陸續有人離開,大多數是回公司繼續當值的。
“咱們什么時候走?”曉穎扯扯正在啃菠蘿的郭嘉。
郭嘉看了眼手表,嘴里因為塞滿東西,講話含糊不清,“差不多了,過會兒就走。”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郭嘉雙手沾滿了水果汁,手忙腳亂地在濕巾上蹭了幾下,趕緊翻出來接聽。
曉穎只聽見她哼哼哈哈的搭訕,時而驚訝,時而理解,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她用紙巾抹了抹唇,收拾干凈,打算等郭嘉接完電話就催促她離開。
李真坐在她右手邊,時不時朝她瞟上兩眼,欲言又止的神色,曉穎的余光能夠感知到,她猜他一定是想送自己回去,可她不愿意。
她覺得,既然拒絕了別人,還是盡可能劃清界限為好,曖昧且模糊的許可只能讓對方更加沉迷。李真似乎并不明了這個道理,他習慣了當曉穎的影子護花使者,不咋呼,不叫囂,只是默默地付出。殊不知,這樣一來,曉穎的壓力反而更大。
郭嘉接完電話,沒等曉穎開口就道:“楚楚讓我過去幫個忙,鄭總醉了,要送他回家。”
曉穎愕然,“怎么不找別人?非得找你?”
郭嘉聳聳肩,“楚楚說鄭總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對誰都不信任,尤其是那班經理,唉,我也搞不懂啦!不過既然楚楚開口了,總不能袖手旁觀。我沒說錯吧,我們就是來幫忙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曉穎眨巴著眼睛說。
郭嘉上下打量著她瘦削的身形,呵呵笑道,“你?還是拉倒吧。”
曉穎知道她在笑話自己瘦弱,咬著唇有點不太高興,郭嘉起身時又拍了拍她的肩,不容置疑地叮囑道:“行了,你就別操心了,吃完自己回去哈!”
郭嘉一走,曉穎感覺李真朝自己瞄得更勤快了,她如坐針氈,明白自己只要一說走人,李真鐵定會提出來送自己,可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在公司的時候,他接近自己還好說,可這一路上回去,兩人孤身相對,得多別扭呃!
沒奈何,她只得拉開了繼續吃的架勢,剛才的收拾工作前功盡棄。
好容易捱到他們這桌上終于有人喊李真一起走了,曉穎緊張地低著頭,裝出全神貫注的模樣吃一塊烤芋艿餅。李真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深深望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么,只是淡淡打了聲招呼,離開了。
曉穎如釋重負地撂下手上的芋艿餅,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打算再逗留五分鐘,等李真走遠了就回去。
這五分鐘里,她不時環望人丁越來越稀疏的宴會廳,有趣的是,主桌上的人除了鄭總跟楚楚,一個都沒走,還在熱熱鬧鬧地攀談。
五分鐘一晃就過去了。曉穎最后撿起濕巾擦了擦嘴巴和手,準備離席,手機不期然響了起來。
是郭嘉打來的,“曉穎,你還沒走吧?”
“沒呢!馬上走了。”
“等下等下。”郭嘉急切地阻止她,沒過兩秒,聽筒里又換了個聲音,是高楚楚。
“韓曉穎,幫我個忙行嗎?”
“好的,你說。”曉穎有點意外,又有點高興,她不想當一個純粹吃白食的。
“幫我把賬結了吧。”楚楚道,“剛才走得急,忘記付賬了。”
“這……”曉穎頓感窘迫,“我好像沒帶那么多錢。”
十桌酒席,怎么也得上萬吧。
“不用現金,你刷卡就好啦!”楚楚揚聲說著,忽然又意識到什么,“你不會沒有信用卡吧?”
“沒有。”曉穎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一直沒有去辦。”
以前郭嘉也曾跟她提過,但她覺得沒必要,她賺錢不多,也不亂花,只求收支平衡就可以了,犯不著提心吊膽地賒賬。
“哎呀!這可真是麻煩了。”楚楚懊惱的聲音傳過來,讓曉穎感到很抱歉,她不是不愿意幫這個忙,的確無能為力。
“要不,我想辦法去找人借一些吧。”她急中生智地想到嬸嬸劉娟就住在這一帶,不過她在不在家就不一定了,再說也不能肯定就借得到。
“不用了。”楚楚干脆地打斷了她的出謀劃策,沉吟一下道:“這樣好了,你去找曹文昱,沈總的助理,讓他把賬結了就是了。”
“哎,好。”曉穎趕忙答應下來。
斷線后她才醒過神來,楚楚完全可以自己給曹文昱打這個電話的,公司的飯單,曹文昱自然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她繞開他這么麻煩地行事,恐怕也是心里有什么疙瘩罷。
容不得她琢磨太多,曉穎急匆匆往主桌邊走,萬一他們忽然都撤了豈不是更加麻煩。
越走越近,主桌上切切嘈嘈的交談聲也漸次清晰起來,無論男女,都是同樣綿軟的恭維之辭,一波波往沈均誠的耳朵里灌,曉穎驀地想起此時正被楚楚和郭嘉看護著的鄭總,心頭一時也涌起蔣方前不久感慨過的名句來,由來只見新人笑,哪曾得聞舊人哭。
沈均誠默不作聲,含笑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恭維,仿佛那跟他本人沒什么關系,不知為何,曉穎覺得他的笑看起來竟有幾分落寞。原本清俊白皙的臉龐此刻毫不掩飾地泛出紅潤,看樣子也喝了不少。
他好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了正朝他們走來的曉穎,那一瞬,他的眼神溫柔而怔忡,令曉穎有一絲短暫的眩暈。
但她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疾步走到坐在沈均誠下手的曹文昱旁邊,低聲把楚楚的意思交待明白了。
曹文昱自是沒有二話,點頭應承下來,還不忘跟她說一聲“謝謝!”
使命完成,曉穎走出宴會廳,折道就去了洗手間,她覺得自己的臉燙得不像話,仿佛發燒一般,有必要給它降降溫。
在水池邊站定,她擰開龍頭,用雙手捧了些許冰涼的自來水撲到臉上,整個人都被刺激地打了個哆嗦,她使勁吸了吸鼻子,這下感覺舒爽多了。
鏡子里的自己眉眼明晰,目光清亮,眼眸中那星星點點閃爍著的,是惶惑還是悸動?
每次見到沈均誠,她的心頭都會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的情緒。他看著她時的眼神很安靜,可不知為何,她卻分明能感受到一股驚心動魄的氣息蘊藏其間。
她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晶瑩的水珠一顆顆從面頰上滴落下來,蘊濕了幾縷垂下的發絲,她抬起手,仔細地將它們撂到一邊,忽然莞爾一笑,嫵媚詭譎的神色與平日竟判若兩人。
只是,那笑容仿佛許久以前的一點記憶的漣漪,轉瞬即逝。
一切歸于寧靜,她又回到了現實。
拿紙巾擦著濕漉漉的臉龐,身后卻無端端冒出個人影來,目光炯炯地盯著鏡子里的曉穎。
她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沈均誠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朝同樣是在鏡子里的他客套地笑了下,很拘謹的那種笑顏,也沒開口喚他,他身邊沒有一個跟班,她不想對他太熱情。
沈均誠的臉是醉酒后的潤紅,一雙眼睛很執著地盯住她,有股兇狠的蠻荒之氣在他眼里灼燒,如同遇著仇人一般,這眼神一時把曉穎定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正搜腸刮肚想說些什么,鏡子里的沈均誠猛地神色突變,仿佛很激動的樣子,眼睛也瞪了出來,鼓起腮幫子似乎有激烈的意思要向她表達。
曉穎一下子著了慌,倏然間轉過身來想逃,還沒等她挪開步子,沈均誠已經手捂嘴巴沖進了洗手間,稍頃,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嘔吐聲從里間傳來。
曉穎背靠在水池臺的邊沿,雙手反撐住冰冷的臺面,劇烈跳動的心緩緩平靜下來,她對自己剛才剎那的慌亂啞然失笑。
剛要抬腳離開,眼睛卻不由自主朝啟開的男洗手間掃了一眼,里面的嘔吐聲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猛烈了,偶爾傳出幾聲虛弱的呻吟,令她心有不忍,思忖是不是該去找個人來看看。
走出洗手間,曉穎剛在走廊上行了沒幾步,就見曹文昱急匆匆趕過來,一見她,立刻一臉焦慮地把她攔下來盤問,“看見沈總了嗎?”
“他在洗手間。”曉穎答道,“好像醉得不輕。”
“好,多謝!”曹文昱嘴上說著,早已與她擦肩過去。
曉穎緩步朝前走,又忍不住回首往洗手間方向望去,此刻的那里,空無一人,安靜得如同鬼魅一般。
那天晚上,曉穎做了個夢。
夢里繚繞著迷蒙的藍色煙霧,她蹲坐在某個陰暗潮濕的墻角里,指間捻著一支煙,白而瘦長的煙身,跟裊裊升起的藍霧一般妖嬈。
聞到那股熟悉又嗆人的煙味時,她條件反射似的咳嗽了幾聲。
她不是一個人,身旁還坐著個少年,面容面糊,聲音卻是有幾分熟悉的,他似乎在笑,那種壓抑的悶笑,“很久沒抽了?”
“是啊!”她答,語氣悵悵的,同時扭過頭去。
她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樣,意識里,她對他應該是很熟悉的,如同一個舊時老友那樣值得信任和依賴,可荒誕的是,她不知道他是誰。她努力想把他的面容和現實里的某個人重合起來,卻總是未果。
他又說:“抽煙的都不是好孩子。”
“嗯。”她笑著答,“所以我戒煙很久了。”
“你想做好孩子?”他慢悠悠地問,依舊是微笑的口吻。
突然,周身的煙霧象薄紗似的被人掠了個干凈,她驚異地看到陽光萬丈,正從他們的頭頂傾瀉下來。
她再度轉臉——竟然看清了那個人,心頭的某處也如同被人掀開了似的,豁然開朗,她忍不住想張嘴叫喚起來,然而頃刻間,她醒了。
一室陽光,溫暖地投射在她的床上,好似一床輕柔的棉被。她的嘴巴里干干的,很渴。
掀開被子,她下床去倒了點兒水來喝。回想著剛才夢境里的場景,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她的煙癮死灰復燃了,在夢中作祟?
曾經有那么一陣子,大概是高二剛開學那會兒,她瘋狂嗜煙。
放了學,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可以一連抽掉小半包,然后去公共廁所的自來水龍頭上拼命漱口,直到嘴里的煙味淡去,才踏著暮色慢吞吞地走回家。
叔叔嬸嬸忙得自顧不暇,當然察覺不出來她的異常,倒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弟弟曉宇,總能發現她嘴里難聞的味道,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他比她小兩歲,那時候上初初三,有強烈的好奇心。
她當然緘口不言,被問得煩了,就翻臉不理他,自顧自反鎖了門,躲在房間里看小說。曉宇最怕她來這招,在這個空蕩蕩的家里,他也很寂寞,能說得上話的人沒一兩個。
好在她對煙的沉迷只是很短暫的一陣,漸漸就不再染指了,好似生了一場病,煙是她彌合的良方,病好了,藥當然也就無需再用。
已經九點了,今天是休息日,她不用上班,所以鬧鐘也沒上。
手機開機時,發現了一條來自嬸嬸劉娟的短信,問最近曉宇跟她聯絡過沒有。她想了想,回過去一條,“沒有,我一會兒給他打電話。”
嬸嬸很快又回,“好,謝謝你。”
擱下手機,她去衛生間里洗漱。
她租的這處房子面積很小,四十多個平米,不過她一個人住倒是足夠了,廚房、衛生等各類設施都一應俱全,她搬過來了三年,一直都很滿意。她不喜歡太大的房子,象叔叔家那樣的,越是大的房子,越讓人覺得空,置身其中,仿佛連整顆心都跟著空空落落起來。
叔叔和嬸嬸分別來過這里,不約而同覺得不滿,嫌它小,嫌它舊,出門上市中心也不方便。
憑良心說,叔叔嬸嬸這么多年來雖然感情不睦,對她倒都還說得過去,尤其是叔叔,物質方面只要她提,他總是愿意滿足她,盡管她向來很有自知之明,也絕少向人提要求。
嬸嬸離婚后也不再在療養院里整天為競爭升職煩惱,她拿了那筆分手費開了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大,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娘。不過她本來就比叔叔有經商頭腦,這點曉穎一直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