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代社會的綜述
- 大師講歷史:呂思勉講中國史(5)
- 呂思勉
- 2889字
- 2021-12-06 09:11:19
周和秦,是從前讀史的人看作古今的界線的。我們任意翻閱舊書,總可見到“三代以上”,“秦漢以下”等詞句。前人的見解,固然不甚確實,也不會全屬虛誣;而且既有這個見解,也總有一個來歷。然則所謂三代以上,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呢?
人,總是要維持其生命的;不但要維持生命,還要追求幸福,以擴大其生命的意義。這是人類的本性如此,無可懷疑。人類在生物史上,其互相團結,以謀生存,已不知其若干年了。所以其相親相愛,看得他人的苦樂和自己的苦樂一般;喜歡受到同類的嘉獎,而不愿意受到其批評;到人己利害不相容時,寧可犧牲自己,以保全他人;即古人之所謂仁心者,和其愛自己的心,一樣的深刻。專指七尺之軀為我,或者專指一個極小的團體為我,實在是沒有這回事的。人類為要維持生命,追求幸福,必得和自然斗爭。和自然斗爭,一個人的力量,自然是不夠的,于是乎要合力;合力之道,必須分工;這都是自然的趨勢。分工合力,自然是范圍愈大,利益愈多,所以團體的范圍,總是在日擴而大。但是人類的能力是有限的,在進行中,卻不能不形成敵對的狀態,這是為什么呢?皇古之世,因環境的限制,把人類分做許多小團體。在一個團體之中,個個人的利害,都是相同的,在團體以外卻不然;又因物質的欲求,不能夠都給足;團體和團體間就開始有爭斗,有爭斗就有勝敗,有勝敗就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分。“人不可以害人的,害人的必自害。”這句話,看似迂腐,其實卻是真理。你把迷信者流因果報應之說去解釋這句話,自然是誣罔的,若肯博觀事實,而平心推求其因果,那正見得其絲毫不爽。對內競爭和對外競爭,雖競爭的對象不同,其為競爭則一。既然把對物的爭斗移而用之于對人,自可將對外的爭斗移而用之于對內。一個團體之中,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分,不必說了。即使無之,而當其爭斗之時,基于分工的關系,自然有一部分人專以戰爭為事,這一部分人,自將處于特殊的地位。前此團體之中,個個人利害相同的,至此則形成對立。前此公眾的事情,是由公眾決定的,至此,則當權的一個人或少數人漸漸不容公眾過問,漸漸要做違背公眾利益的措置,公眾自然不服,乃不得不用強力鎮壓,或者用手段對付。于是團體之中有了階級,而形成現代的所謂國家。
以上所述,是從政治上立論的。其變遷的根源,實由于團體和團體的互相爭斗;而團體和團體的互相爭斗,則由于有些團體迫于環境,以掠奪為生產的手段。所以其真正的根源,還是在于經濟上。經濟的根柢是生產方法。在古代,主要的生業是農業,農業的生產方法,是由粗而趨于精,亦即由合而趨于分的,于是形成了井田制度。因而固定了五口八口的小家族,使一個團體之中,再分為無數利害對立的小團體。從前在一個團體之內,利害即不再對立的氏族制度,因此而趨于崩潰了。氏族既已崩潰,則專門從事于制造,而以服務性質,無條件供給大眾使用的工業制度,亦隨之而崩潰。人,本來是非分工合力不能生存的,至此時,因生活程度的增高,其不能不互相倚賴愈甚。分配之法既廢,交易之法乃起而代之,本行于團體與團體之間的商業,乃一變而行于團體之內人與人之間,使人人的利害,都處于對立的地位。于是乎人心大變。在從前,團體與團體之間,是互相嫉視的,在一個團體之內,是互視為一體的。至此時,團體之內,其互相嫉視日深。在團體與團體之間,卻因生活的互相倚賴而往來日密,其互相了解的程度,即隨之而日深,同情心亦即隨之而擴大。又因其彼此互相仿效,以及受了外部的影響,而內部的組織,不得不隨之而起變化,各地方的風俗亦日趨于統一。民族的同化作用,即緣此而進行。政治上的統一,不過是順著這種趨勢推進。再徹底些說,政治上的統一,只是在當時情況之下完成統一的一個方法,并不是政治的本身真有多大的力量。隨著世運的進展,井田制度破壞了,連公用的山澤亦為私人所占,工商業愈活躍,其剝削消費者愈深。在上的君主和貴族,亦因其日趨于腐敗奢侈,而其剝削人民愈甚。
習久于戰爭,就養成一種特別階級,視戰斗為壯快、征服為榮譽的心理,認為與其出汗,毋寧出血。此即孔子和其余的先秦諸子所身逢的亂世。追想前一個時期,列國之間,戰爭還不十分劇烈。一國之內,雖然已有階級的對立,然前此利害共同時的舊組織,還有存留,而未至于破壞凈盡,秩序還不算十分惡劣。人生其間的,也還不至于十分痛苦,好像帶病延年的人,雖不能算健康,還可算一個準健康體,此即孔子所謂小康。再前一個時期,內部毫無矛盾,對外毫無競爭,則即所謂大同了。在大同之世,物質上的享受,或者遠不如后來,然而人類最親切的苦樂,其實不在于物質,而在于人與人間的關系,所以大同時代的境界,永存于人類記憶之中。不但孔子,即先秦諸子,亦無不如此。這不是少數人的理想高尚,乃是受了大多數人的暗示而然的。
人類生當此際,實應把其所以致此之由徹底的加以檢討,明白其所以然之故,然后將現社會的組織摧毀之而加以改造。這亦非古人所沒有想到,先秦諸子如儒、墨、道、法諸家,就同抱著這個志愿的,但其所主張的改革的方法都不甚適合。道家空存想望,并沒有具體實行的方案的,不必說了。墨家不講平均分配,而專講節制消費,也是不能行的。儒家希望恢復井田;法家希望制止大工商業的跋扈,把大事業收歸官營,救濟事業亦由國家辦理,以制止富豪的重利盤剝,進步些了。然單講平均地權,本不能解決社會的經濟問題;兼講節制資本,又苦于沒有推行的機關。在政治上,因為民主政治廢墜的久了,諸家雖都以民為重,卻想不出一個使人民參與政治的辦法,而只希望在上者用溫情主義來撫恤人民,尊重輿論,用督責手段以制止臣下的虐民。在國與國之間,儒家則希望有一個明王出來,能夠處理列國間的紛爭,而監督其內政;法家因為興起較后,漸抱統一的思想,然秦朝的統一和貴族的被裁抑,都只是事勢的遷流,并不能實行法家的理想,所以要自此再進一步,就沒有辦法了。在倫理上,諸家所希望的,同是使下級服從上級,臣民該服從君主,兒子要服從父親,婦女要服從男子,少年該服從老人。他們以為上級和下級的人,各安其分,各盡其職,則天下自然太平,而不知道上級的人受不到制裁,決不會安其分而盡其職。總而言之:小康之世所以向亂世發展,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世運只能向前進,要想改革,只能順其前進的趨勢而加以指導。先秦諸子中,只有法家最看得出社會前進的趨勢,然其指導亦未能全然得法。他家則都是想把世運逆挽之,使其回到小康以前的時代的,所以都不能行。
雖然如此,人類生來是避苦求樂的,身受的苦痛,是不能使人不感覺的;既然感覺了,自然要求擺脫。求擺脫,總得有個辦法,而人類憑空是想不出辦法來的。世運只有日新,今天之后只會有明天,而人所知道的,最新亦只是今日以前之事,于是乎想出來的辦法,總不免失之于舊。這個在今日尚然,何況古代!最好的時代是過去了,但永存于人類想望記憶之中。雖回憶之,而并不知其真相如何,乃各以其所謂最好者當之。合眾人的所謂最好者,而調和折衷,造成一個大略為眾所共認的偶像,此即昔人所謂三代以前的世界。這個三代以前的世界,其不合實際,自然是無待于言的。這似乎只是一個歷史上的誤解,無甚關系,然奉此開倒車的辦法為偶像而思實踐之,就不但不能達到希望,而且還要引起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