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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梁山好漢歸順朝廷的意義

《水滸傳》中的神話:“宋朝必顯忠良”

梁山泊忠義堂的好漢全伙歸順朝廷,是《水滸傳》中的一件大事。這件事使許多現代讀者嘲笑甚而痛罵《水滸傳》,可是它的歷史意義卻至今沒有人深入探討過。

梁山泊受招安,本身是件頗為奇怪的事。讀者記得,《水滸傳》起先講眾好漢如何一一到梁山落草為寇,他們上山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大致都不是由于生來貪財嗜殺,也不是性格上有著社會難容的特點,而是由于受到壓迫虐待。壓迫虐待的根源,差不多都可以追溯到官吏與政府,否則便是些為富不仁的地主土豪。這樣看來,英雄們應當是與他們當時的政權過不去的,當他們喊出“替天行道”的口號時,讀者會直覺認為這表示他們要推翻現有政權而主持公道,要伸張合乎天道而為統治階層所壓抑的正義。可是,等到一百零八位集齊了,他們的領袖宋江卻提出要歸順朝廷,這時雖有好幾位弟兄反對,但是到頭來大家還是由宋江帶領著,受了招安,為宋廷效力。效力的方法,除了與外患遼國作戰,還掃蕩田虎、王慶、方臘這些與梁山泊差不多的組織1。這樣的結局,說起來真是很令人詫異的。尤其是宋江主張歸順最力,究竟是什么緣故呢?

緣故可以在他的首領身份上找到。他是深得弟兄之心的梁山泊主,梁山陣營有什么重大決議,按理說他一定是贊成的,否則大抵不會通過。如果營里有一場爭論,他所在的一方,大概是會獲勝的。梁山好漢效力朝廷的事,是《水滸傳》的重要構想,是小說一開頭便安排好的大事,所以在小說中宋江自然會贊成,又由于這里頭有爭執,所以他要一再發言堅持。

我們憑著什么根據來說《水滸傳》早已安排好,要眾英雄受招安呢?我們在《水滸傳》的神話架構里找到幾點重要根據。早在第一回,小說解釋這百多個好漢的來歷時,說他們都是些星宿,由于魔心比較重,從前被道教的祖師鎮壓在龍虎山上清宮里,現在太尉洪信來到宮里,不小心把他們都放了出來。可是洪太尉之所以會放掉他們,也不是無緣無故,而是因:

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輳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全傳》第9頁)

為這第二句,“宋朝必顯忠良”,表示天數已定,眾英雄會為宋室效力。

今日的一般讀者,帶著看俠盜的心情來讀《水滸傳》,在這么早的時候看到這句話,突突兀兀的,又別無說明,自然會摸不著頭腦,由是也就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讀者看的若是金圣嘆所編纂的七十回本,就根本讀不到這句話,因為金某把它連同上下幾句一起刪除了。金圣嘆對梁山的人有成見,他不樂意稱這些草寇做“忠良”。不過,《水滸傳》的原意肯定認為他們是“忠良”,為了描繪出他們的忠良品性,小說花了無限筆墨。眾英雄在梁山大聚義之后固然是一同去為國效力,但即使在這之前,小說也很用力寫出,他們并不甘心為盜。從忠義堂的座次看下去,這種不情不愿的情形非常普遍:宋江不待說了,盧俊義上山完全是事與愿違,他的出身與行為之中都沒有需要落草之處,他陷身梁山是由于他立心前來擒捕梁山賊匪。其他的首要人物,若不是戰敗被擒而不見諒于官府(如關勝等軍官,這些人占了忠義堂上半數的座位),便是遭人構陷或情勢不容(如林沖、魯智深、花榮、楊雄與石秀等,即使李逵亦屬此類),總言之是走投無路,才上山來。他們若有機會選擇,總是寧愿做清白良民,例如王倫招楊志,朱武等人招史進,張青夫婦招武松,初時都不成功。要他們入伙,常須用強要挾(如孫立),或施詭計(李應、徐寧),有時還很毒辣(秦明、朱仝)。我國社會上流行的俗語“逼上梁山”,就是由這些人為盜的經過總結出來的。

《水滸傳》用神話來講忠君,第二次是在第四十二回,回目是“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依《水滸傳》傳說,宋江素性忠義,歷來不主張為盜,遇到英雄好漢時總愛勸人努力求取功名封蔭,可是命運偏偏與他作對,他遇上閻婆惜和黃文炳,逼于情勢,只得落草梁山。他因為怕父親被害,親自回家去帶父親上山,不料官兵追到,就躲到玄女娘娘廟中暫避,朦朧中蒙娘娘召見。娘娘讓他知道自己是星君托世,授他天書三卷,又好像怕他的忠心不堅,落草后會失了方向,還對他勸勉一番。娘娘說:

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全傳》第679頁)

這番話重新堅定了宋江的心志。小說在前一回末尾,預告這第四十二回的事時,曾有這樣的幾句:

有分教:槍刀林里,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勛業。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

在梁山的百人之中,只有宋江以首領身份蒙玄女娘娘召見過,也只有他一人曾直接得聆天命。單是這一點,亦足以說明何以宋江主張歸順最力。他繼承晁蓋領導梁山泊之時,把山寨中的聚義廳改名“忠義堂”,不過是秉承玄女娘娘的教訓而已。

等到一百單八條好漢聚齊了,娘娘的法旨又得到超自然的證實。在第七十一回,公孫勝主持羅天大醮,宋江領著眾好漢懇求上天昭示天命,上天果然打開了“天門”,滾下一個石碣,上刻眾人姓名與星號,證實了他們的身份,并在兩側鐫有“替天行道,忠義雙全”兩句話,訓勉他們。由于有了這么明顯的天命,盡管有幾個弟兄還要發幾句牢騷,大家都肯聽從宋江的主張,報效國家。

《水滸傳》的來歷

在這些章節里,《水滸傳》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梁山大伙受招安之事,并不是宋江一人出乎私心造成的,而是天意如此,大伙順天而為。

現在,回到本文一開頭的問題:《水滸傳》講了這一番神話,安排了眾英雄為國出力,對于這小說的來歷,給了我們什么提示呢?

《水滸傳》彌漫著一股強烈的亡命心態,可見當初是有強人參與創造的2。可是,是哪一些強人呢?是南宋到明初幾百年間的哪一股或者哪幾股武裝呢?這卻不能從小說的亡命心態中求得解答。但現在我們眼見小說用神話來教導忠君,并講述一群草澤亡命為國效勞,我們就可以猜想,南宋時某些抗金的民間武裝——那些廣泛地稱為“忠義”隊伍的某一支——曾經傳講過水滸故事。他們一定是依據新鮮的宋江傳聞,以他們的觀念加以改編,拿來自娛部曲,并做宣傳。這些加進了他們自身經驗的故事,流傳下來,在明初編進了《水滸傳》這本長篇里。整本長篇未必全是他們創作的,民間職業說故事的藝人可能有份,別的亡命武裝也有份,編纂成書的人(羅貫中?施耐庵?)更有份;但“忠義軍”一定有份,否則書中許多現象無從解釋。

南宋的忠義民軍與《水滸傳》有關系,這樣的觀念,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已有王利器和嚴敦易等學者提出過。王利器的討論可惜不詳,嚴敦易的意見則可見之于他的《水滸傳的演變》一書3。他提出幾點證據說水滸故事是忠義民軍創造的:一是這些武裝民眾以“忠義”為號,宋朝廷這樣稱呼他們,他們也這樣自稱,而《水滸傳》向來叫《忠義水滸傳》,梁山上又有忠義堂;二是忠義武裝的主要根據地之一是太行山,太行距梁山泊很遠,可是水滸文學常把這兩個地方并提,小說也來一個“河北玉麒麟”與“山東呼保義”并列為梁山的兩首領;三是宋金戰爭中的一些名字,如張叔夜、關勝、王倫等,都在書中重見4。嚴氏的討論,大旨肯定是對的,奇怪的是他竟完全沒有看出小說中報國之心與保皇之忱也是有力的證據5

為什么小說中的保皇忠忱是宋時“忠義”武裝曾創作與傳講水滸故事的證據呢?招撫盜匪當然是中國歷史上的常見現象,不限于有宋一代,不過,草澤報國卻可說是南宋的特色,因為南宋的情況頗有特殊之處。當金破了汴京劫走二帝之時,各地守土與勤皇的軍隊潰散而淪于草澤的為數極夥,加上河東河北及山東等淪陷地區的平民為了自保而在山間筑堡營寨,民間武裝的總量變得非常驚人。這種情形,過去的朝代最后土崩瓦解之時也發生過,可是這時的宋朝廷還未完全崩潰,因為金人初無吞并全中國之意,于是在南方復興的宋室就借助這些民間武裝力量來與金人周旋。民間武裝之中,有些是純粹與宋廷為敵的,如福建的范汝為以及為患南方的許多賊匪;但是有許多人,在建炎紹興以至再后的數十年間,曾為國抗金。宋朝廷借助他們的方法有幾種。有的是收編為官軍。他們成了張、韓、劉、岳麾下的精兵,所以這些中興名將能轉弱為強,從望風而潰變成屢敗金兵。宋室對江淮一帶的民間武裝,則往往是供應錢糧,委以官職,責令守土,有時還許以世襲,造成一道緩沖地帶,以減輕金國與偽齊的壓力。這一類武裝之中,如翟興、劉位、趙立、李彥先、薛慶等,都為國捐了軀。至于遠處黃河北岸的“忠義”,宋廷一再與之互通消息,頒給名位,而他們對朝廷的軍事行動也曾熱烈響應。例如《宋史·岳飛傳》說到,岳飛在紹興十年出兵河南之時,部將“梁興會太行忠義及兩河豪杰等,累戰皆捷,中原大震……自燕以南,金號令不行”。這種情形,與忠義堂的好漢受招安后為國效力的故事,是可以緊湊地對照而觀的。(前面的第二章《南宋民眾抗敵與梁山英雄報國》用了許多篇幅,專講的就是這段歷史與這本小說的關系。)

有了這一段歷史作為背景,《水滸傳》中許多話便都有了一種意義。比方說,玄女娘娘對宋江的訓示中那些“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和天門石碣上的“替天行道,忠義雙全”,恐怕就是當年宋廷訓勉忠義民軍的意思。在第七十一回大聚義之時,一百零八人的盟誓詞中,有“但愿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話,這些大概也反映了一些忠義武裝的誓言。“替天行道”這很重要的四個字,在玄女圣訓、石碣天文和眾人誓詞中都有,聯系歷史來看,這四個字便是宋廷在責成淪陷區內的忠義隊伍去代替官府撫恤柔民,所以在大聚義的誓詞中,“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是連接著的,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試想,草澤英雄矢誓要同時“共存忠義”與“保境安民”,除了是反映金境內的游擊武裝表示仍宗趙宋而抗金保民,還可能是怎么一回事?梁山泊里“忠義堂”前豎一支寫著“替天行道”四字的杏黃旗,這幅圖畫,不是正代表一個典型的兩河或山東忠義武裝的山砦嗎?

《水滸傳》對皇帝的態度,曾使許多人困惑不已,我們憑這一段史實,可以解釋得很自然。《水滸傳》只反官吏,不反天子,痛斥蔡童高楊“四賊”之余,卻贊頌徽宗皇帝為圣明,比較忠厚的余嘉錫以為“猶是詩人忠厚之意云爾”,魯迅就大罵“終于是奴才”6。我們依史實來解釋,這種忠心便是那些忠義人馬的態度。徽宗是很可責備的,他斷送了江山,謂為“民之寇讎,國之蟊賊”當不為過,可是傳講水滸的忠義隊伍卻很可能特別不愿對他出言詈罵,因為從《水滸傳》明顯的袒道仇僧傾向,可知這些隊伍與道教極有關系,而徽宗這位“道君皇帝”卻是道教的大護法7。《水滸傳》保起皇來是十分忠貞的,書中百余好漢雖然落了草,卻絕無篡弒之心,沒有人呼喊要造反——除了一個李逵。但創作者顯然認為李逵的行為是不致引起誤會的,因為誰都能明白,這個黑廝盡管有其有趣可愛之處,但究其竟是個不足為法的糊涂莽漢,而且宋江最后也因他大叫要反,怕他真做出大錯,只好忍心把他毒死。眾好漢受招安后便去征方臘,為什么?因為方臘改元稱帝,大逆不道8。所以《水滸傳》說這些天罡地煞是“忠良”。忠義民軍的出身,是以潰散的官軍和地方自衛組織為主,他們成為法外之徒是因為所在地區的宋地方官府已經崩解了,他們又不甘受制于金,所以叫他們作忠良,強調他們不是天生的賊胚子,也不算不通。為了給養,他們少不免要“借糧”與剽掠,但宗澤、李綱等主戰派都曾為他們辯護,政府要招他們之時,一定也表示過諒解他們的非法行動。《水滸傳》用好大氣力寫他們不甘為盜,說他們上山是“逼”成的,正是這個意思。

阮家弟兄在第十九回對付緝捕使臣何濤之時,唱過兩首很奇怪的漁歌:

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全傳》第273頁)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全傳》第274頁)

在第十五回,當吳用去石碣村游說他們弟兄合力劫取“生辰綱”之時,他們表示對官府很不滿,所以歌中要殺官吏是很自然的,可是那股忠君之忱是從何而來的呢?據匯校本《水滸全傳》,兩歌都載在這小說的一切重要版本里,不好輕易說是手民之誤。

而我們若以忠義軍的史實來解釋,這些歌中的忠君意識,便是忠義軍的意識。當然,這里頭還有個問題,那就是這種意識與阮家弟兄的其他行動并不一致,他們一向對朝廷并無好感,后來又會“倒船偷御酒”,讀者從不聞他們說過“奸臣瞞蔽圣明天子”之類諒解皇上的話,那么他們為什么對皇上盡忠呢?這個問題,也許要這樣解釋:忠義軍創作水滸故事,里面本有許多忠君保皇的話,但這些故事流傳到山砦之外時便要修改,否則會有政治迫害之虞。還有,忠義武裝漸漸都消滅了,流傳的人的政治意識也就漸漸減弱,而會從藝術觀點來修改故事。到《水滸傳》在明代編纂之時,許多故事都改動過了,許多話語刪掉了;但歌兒由于押韻的緣故,留存的能力特強,于是這些保皇漁歌便像古生物的化石一樣保存著,不過與包藏它們的故事卻不十分對應了。

注釋

1研究《水滸傳》的學者猜測,最初編成的《水滸傳》,在招安之后只有“平方臘”的故事,“征遼”與“平田王”是后來分別加入的,理由是大聚義時的一百零八將,只犧牲在“平方臘”一役之中,而在“征遼”與“平田王”之役喪生的,都只是大聚義后加入的新弟兄。此外,《宣和遺事》也只提到征方臘。但以“平方臘”來結束,也是使人驚異的了。

2詳第一部第一章《〈水滸傳〉:強人說給強人聽的故事?》

3參看前文《〈水滸傳〉:強人說給強人聽的故事?》“殺人越貨”節及其中注。

4《水滸傳的演變》,尤其是《傳說的形成》部分(第26頁起)。

嚴氏尚有一個證據,乃是說南宋時的綠林就像小說中的梁山人馬一般,各有綽號。這證據沒有多少力量,因為綽號之事在南宋以前和以后都流行。嚴氏推斷水滸故事演變的階段與年代也沒有什么意思。

5也許他是礙于政治原因而不提這點。

6余嘉錫的話見所著《宋江三十六人考實》的《序錄》。魯迅的評論見所著《三閑集》之中《流氓的變遷》一篇。

7參看后文《〈水滸傳〉與道教》篇。《南渡錄》的宗教偏向恰好與《水滸傳》相反,因之對徽宗就頗有微詞。

8初出的《水滸傳》在招安后似只有“平方臘”,見注[1]。但即使田虎、王慶與遼國,也都是威脅到趙宋帝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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