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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恩師李學勤先生

田旭東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

2019年2月24日,這一天真是個難忘的日子,我的恩師李學勤先生走了。

我在海南,一大早師兄張懋镕來電,我因夜里失眠,手機調為靜音沒能聽見,幾分鐘后看到師兄的未接來電,想必有重要事情趕緊打過去,聽到先生去世的消息,腦子一下子懵了!春節前給師母去電拜年,師母還說先生的病情最近比較平穩,正在用藥治療。這才過了二十來天,先生怎么就走了?這一噩耗頓時使我悲痛不已,一個上午精神惶惶,無所措手足。接下來的幾天我急忙趕回西安,又同懋镕師兄趕往北京吊唁、看望師母、參加告別儀式……

幾天過去了,我一直在想應該寫點東西懷念先生,可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幾十年的教誨、提攜和幫助,點點滴滴,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

2004年4月,煙臺大學舉辦“紀念李學勤先生誕辰七十周年暨古代文明國際研討會”,其間我們到會的眾多受業弟子聚在一起為先生和師母祝壽,那時我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我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了一位好老師,真乃恩師如父!

先生淵博的學識、精湛的學術貢獻自有公論,他老人家一生追索歷史,已經把自己也寫進了歷史。在此僅作為一個學生追憶先生對我的教誨、提攜和幫助的點點滴滴。

1983年我從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當時先生在我校任兼職教授,從1982年起在我校招收古文字學和古籍整理碩士研究生。我們讀本科時先生來校好幾次,曾給我們歷史系1977、1978級兩屆學生開了幾周的古文字學課。記得當時我們1979級剛剛入學不久,大家都去蹭課,教室里滿滿當當,沒我們的座位,就擠在門口或走廊上聽。先生還作過幾次學術報告,《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的報告,就是我在1981年讀本科時聆聽的。先生淵博的學識和儒雅的氣質令我們欽佩,畢業時我考取了先生的研究生,從此一生受益良多。

我們這一屆研究生的專業方向為古籍整理,先生當時正任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歷史所的日常工作和他自己的研究都十分繁忙,但對我們這些學生的指導卻一點沒有放松,要求我們每人在整理一部古籍的基礎之上作碩士論文。我選了《司馬法》,本以為應該從兵書的角度做整理和研究,先生告誡我《司馬法》絕不單純是一部兵書,而是一部重要的先秦典籍,其中涉及井田制、軍賦制等制度,要我先梳理清楚其版本源流,選取幾個善本作校注,特地推薦了《二酉堂叢書》張澍輯本,還說《司馬法》引文多出經籍,應據善本細校,并引出注釋,據以作今注,不僅對傳世本,對佚文也必須做認真研究。先生甚至記得《司馬法》中還有一些怪字和生僻字。在先生的指導下,我的碩士論文以《司馬法源流及內容考辨》為題,最終認定《司馬法》不同于《孫子》《吳子》等類兵書,是古代“五禮”之中的古軍禮,先生對我的結論予以肯定。1989年解放軍出版社出版了拙作《司馬法淺說》,先生為我這本小書作序,講道:

《司馬法》是一部兵家重要典籍,但近年很少有人專門研究它。旭東同志這本書雖然題為《淺說》,不過十萬字,實際已經論述了《司馬法》的各個方面。作者首先從文獻學出發,討論了該書的形成年代和流傳過程,繼之對今本和逸文作了細心的校勘、解說,然后又從軍事學史的角度,分析該說內容、思想,作出適當評價。《淺說》的出版,一定會引起大家對《司馬法》的重視。

后來先生得知山東省“八五”重點出版項目《齊文化叢書》中有《齊兵書卷》,又把我的《司馬法校注》推薦給有關方面,于1993年由齊魯書社出版。從《司馬法》開始,我之后陸陸續續寫過一些研究古代兵學的文章,這些都得益于一開始先生的指導,使我受到了正規的學術訓練。

1998年,承蒙先生不棄,在我留校西北大學工作12年之后,又跟從先生攻讀歷史文獻學博士學位。那時,先生不僅是社科院歷史所所長,更有“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首席科學家的重任,還指導有多名博士碩士研究生。但先生對我們這些學生每人都有詳細的培養方案,對我的博士論文選題,先生希望以學術史為主,重點對20世紀的古史研究進行總結回顧。我明白先生的用心,因為好幾年前先生就在多個場合呼吁:世紀之末,很有必要對20世紀的中國古史研究做一番認真總結。可我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對這個選題沒有信心。

20世紀留給人類的東西太多了,它是人類社會進步最快、發生變化最大的一百年。中國古史研究領域也不例外,它突破了中國幾千年的傳統史學研究。從梁啟超提倡新史學開始,王國維、顧頡剛、陳寅恪、傅斯年、李濟、郭沫若、翦伯贊、呂振羽、范文瀾、侯外廬……可謂群星燦爛。幾代人走過的這一百年真是流派紛呈,著述豐富,觀點龐雜,怎樣進行回顧?如何予以總結?我真感到莫衷一是,不知該從哪里下手。先生提綱挈領地要我從“疑古”和“新證”這兩條線入手,以這兩大思潮為主來寫。之后在先生的指導之下擬定了論文提綱,按先生要求,我從康有為開始,接著梁啟超、日本疑古學派、中國疑古學派,再到王國維、李濟、郭沫若,讀這些大家的一部部著作,再讀《古史辨》《王國維遺書》《古史新證》等,逐漸地對大師們的學術風貌有了感性了解,20世紀的學術概況也隨之清晰起來,經過兩年的艱苦努力,傾己能力所及,終于完成了這篇論文。

2001年5月,就在我的博士論文即將答辯之時,先生卻因臺灣學術單位邀請赴臺講學,不能參加我的答辯,但行前細致周到地安排了答辯委員會的組成,請張豈之先生作為答辯委員會主席,并請陳祖武先生、羅琨先生、廖名春先生、彭林先生作為答辯委員會成員,另請吳榮曾先生、瞿林東先生作為論文外審專家。先生還請歷史所科研處工作人員在我答辯結束后立刻安排我打電話到臺灣告知他和師母答辯結果,這些都令我感動不已。

2003年我的博士論文《二十世紀中國古史研究主要思潮概論》由中華書局出版,先生又為之作序,他講道:

許多人已經注意到,二十世紀學術史在世紀交替之際形成了學術界的熱門。諸如資料的輯集,傳記的編纂,個案的研究,問題的討論,均蔚為一時風氣。我在一篇小文中曾說,“二十世紀是中國學術可以大書特書的一百年。在總結漢學、宋學優長的同時,由于封建專制的被推翻,經學獨尊的局面被打破,西方人文學科的傳入,以田野發掘為基礎的現代考古學的興起,這一百年確實有很多突破性發展,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二十世紀有太多的內容值得我們去總結和研究”,研究二十世紀學術史大有可為。古史研究是二十世紀學術中一項重要的關目,就此進行系統的回顧和探討,對未來學術的進展很有好處,甚至應該說是必要的。……田旭東博士在本書中所說明,以懷疑、辨偽為特點的傳統,在宋代至清代的一些學術流派中早已存在,但晚清開始出現的疑古思潮則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和特點。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盡管基本觀點同于廖平,并且仍然揭示著今文經學的表幟,卻是其整個維新改革學說的有機組成部分。……田旭東博士的《二十世紀中國古史研究主要思潮概論》集中于上世紀前半的有關論爭,廣泛吸收前人研究成果,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總結。書的后部,還通過論述郭沫若先生在發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古史研究方面的貢獻,引導讀者進一步考察近幾十年來古史研究的豐碩成果,認為重新構建古史的條件業已成熟。

先生在序言最后說:“中國古史研究是一個非常遼闊的學科領域,其在二十世紀的進步歷程,以及有關人物,還有待學者深入探究。希望田旭東博士繼續她的工作,逐步擴大成果,有更多的有關這個問題的論著問世。”

然而我后來卻在這方面的工作很少,辜負了先生對我的期望,想起來真是慚愧得很!

1986年,我碩士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于歷史系古代史教研室,在西北大學工作至今的幾十年里,在學術研究和教學工作方面,先生對我的幫助和提攜真是太多太多。

留校工作不久,先生即安排我和黃懷信、張懋镕兩位師兄一起整理《逸周書》,并爭取到國務院古籍整理規劃小組的項目。大家都知道,《逸周書》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先秦典籍,《漢志》列于“六藝”,對研究先秦歷史文化很有價值。但很久以來,《逸周書》沒有一部新的、搜羅較全、經過整理的校注出現。我們幾人在先生指導之下,歷時好幾年,克服了種種困難,終于完成了《逸周書匯校集注》工作,先生為此書做了審定,寫了序言,199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又于2007年出了修訂版。

1995年,國家啟動“夏商周斷代工程”,先生又安排我和黃懷信師兄參與子課題“文獻的可信性研究”中的“《逸周書》可信性研究”。工程要求所有的課題均要按照嚴格的科學程序完成,我們僅僅擔任其中一個小小的課題,對工作的艱辛已深有體會。可想作為這項工程的首席科學家、專家組組長,先生得耗費多么大的精力,得具備什么樣超凡的能力才能指導歷史、文獻、考古、天文及科學測年等所有學科的工作,并將研究成果匯集一起,做出最后的結論?工程在2000年時公布了《階段性研究報告》和新的“夏商周年表”。

1986年我剛剛留校不久,由于碩士學位論文的寫作與中國古代兵學有關,當時對這一類課題比較感興趣,跑了北京的一些圖書館,找到幾種不被人們所熟知的古代兵書,其中有一部揭暄的《兵經百言》。揭暄何許人也,生活于什么時代?我一無所知,就去請教先生。先生告訴我,揭暄是明末清初的學者,方以智的學生,不僅有軍事著作,而且于科學上頗有建樹,是一個被人們遺忘的科學家與軍事家。先生囑我寫一篇有關揭暄的文章,題目也給我起好了,就叫作《一個被人們遺忘的科學家與軍事家》。當時侯外廬先生尚健在,先生告訴我侯先生很注意提倡對方以智的研究,他說你如果寫一篇與方以智有關的文章,拿給侯先生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揭暄的資料太少,著作已基本不存,我手里除了一本復印的《兵經百言》以外,還能看到的就是一本《方以智年譜》,我很為難,覺得沒法下筆。回到西安后還收到先生專門為我抄寫的當時尚未出版的送審稿《江西歷代名人名勝辭典》中的揭暄條目,先生還寫信一再鼓勵我把這篇文章寫出來。可是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我最終也沒能寫出這篇文章。十幾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這件事,我都覺得非常慚愧,覺得對不起老師對我的希望,沒有在侯老在世時把文章寫出來。2002年,當我聽到西北大學要召開紀念侯外廬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學術會的消息以后,我想我再沒有理由不寫了,就以先生當初起好的題目寫成《一位被遺忘的科學家與軍事家:揭暄》一文,文章寫好寄給先生,先生立刻幫我投給了《華學》,后來發表于《華學》第6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盡管資料仍然有限,那篇文章也顯得十分空洞,或許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也算是對先生有所交代,并以此作為對侯外廬先生的紀念。

1996年,高大倫師兄給我提供了四支散落的居延漢簡材料,我寫了一篇小文《散落居延漢簡的發現》,刊登在12月29日《中國文物報》。這四支簡流落在美國紐約,日本學者大庭脩先生于荷蘭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廣場前,在一本叫作《漢代藝術》的展覽目錄上看到照片,隨后輾轉尋找,終于拿到了四支簡的照片,在《居延漢簡甲乙編》找到了著錄并作了釋文,證明這四支簡正是1930年西北科學考察團在額濟納河發現的一萬多支簡中的四支。我的這篇小文只是簡單地講述了這一過程,并提到這批居延漢簡在抗戰時期輾轉藏于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經歷。

沒想到的是這篇小文竟引起了先生的注意,先生寫了一篇《四支居延漢簡的故事》刊于第二年(1997年)12月4日天津《今晚報》。文章開頭寫道:

去年年底,在《中國文物報》上讀到西北大學田旭東《散落居延漢簡的發現》一文。她這篇文章敘述了日本著名簡牘學家大庭脩教授尋訪流散在美國的四支居延漢簡的感人經歷,提出了一個饒有興趣的“不解之謎”,這喚起了我十幾年前一段往事的回憶。

先生回憶到他在1979年6月在美國伯克利參加“馬王堆帛書工作會議”之后到紐約,看到過這四支簡,先生詳細講述了這四支簡的收藏流轉過程,為我的“不解之謎”揭開了謎底。

1998年2月25日,先生寫信給我,并寄來了那份天津《今晚報》。信是這樣寫的:“旭東同志,去年應天津《今晚報》之約,偶寫一小文,引到您的文章,報紙較晚收到,又值我不在北京,不能早日奉覽為憾,文中所言,或可補充您的大作,望予批評。”

我作為一個學生,先生為我答疑解惑,時隔幾月之后先生不僅寄來報紙,還在來信中這般客氣,真是讓我感動之極!先生為人處事可見一斑,這封來信我一直珍藏至今。我也是一名教師,先生怎樣對待我們這些學生的,我也會怎樣對待我的學生,先生是我的榜樣。

幾十年來,先生不僅在學術研究方面一直引領我,對我在單位的工作、職稱評定等都十分關心,經常過問。2008年,我的家庭遭遇不幸事件,先生和師母特地約我談心,給我安慰,鼓勵我渡過難關,事后幾年間每次見面總會問起。總之,先生和師母對我的關心和關照太多太多,這些我都會永遠銘記在心。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先生在西北大學先是做兼職教授,后來是雙聘教授。他對西大感情很深,經常和我們談起20世紀60年代初他隨侯外廬先生來西大的情景,他和西大的一些老教師很熟悉,像已經故去的陳直先生、高揚先生、戴南海先生,如今尚健在的張豈之先生、張洲先生、劉寶才先生等,每次來西大,只要有機會都會去看望他們。先生多次來西大除了指導我們這些學生以外,每次都會作學術報告,給我們帶來新的學術信息和動向,對西大的歷史學、考古學的學科建設也多有指導和建議。比如,在20世紀90年代初,先生曾多次建議西大的考古學應以絲綢之路考古和研究作為主要方向,西大文化遺產學院王建新教授遵從先生的倡導,幾十年堅持在我國新疆的巴里坤、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等地做考古發掘和研究,已經取得很大成果。

最近幾年由于先生忙于清華簡的整理和其他工作,加之先生和師母年事已高不方便出遠門,沒能再來西大,可先生仍然將西大記掛在心。就在先生病重住院治療期間,他老人家仍不忘西大,關心西大的發展。2018年3月,我借赴京出差之機隨師母去協和醫院看望先生,先生詳細問及西大的情況,提到多位西大教師,一再要我回西安后帶去他的問候,并說他出院后一定要再去西大,看看西大近年的發展。

這幾十年間先生和師母來西大的那些日子,我們這些留在學校的弟子們總是陪伴左右,聽先生講課、陪先生去博物館或考古工地參觀,這些都是我們增長見識的好機會,甚至晚上和先生師母一起聊天,每每都會使我們開眼界,受啟迪。先生和師母那么平易近人、慈祥可親,關心我們的學業工作、家庭子女,先生每有新著出版都會贈予我們。這幾天我整理先生的書信,在珍藏的十幾封來信中再次看到先生的謙謙君子之風。信都不長,但末尾都會有“問闔家安好”“徐維瑩附筆問好”“懋镕、懷信處代我問好”之類的話語。這些都使我深深感到,做先生的學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以上僅為幾十年來跟隨先生學習工作的點滴回憶。最后,我想用《論語·子罕》中的一段話來表達我對先生的懷念: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先生走了,所有的一切記憶都深藏在我的心里。我會永遠銘記先生的教誨,永遠感恩先生的提攜和幫助!先生千古!

己亥年驚蟄之日(2019年3月6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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