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4080字
- 2021-12-09 16:00:24
懷念李學勤先生
陳昭容
(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李先生于2019年2月離開我們了。大家或許會感到這件事不太真實,在我們的書桌上、書架上、計算機的桌面上,處處都有李先生的著作;在我們的心里、腦海里,時時都浮現李先生的說法。李先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
由清華大學主辦李先生的紀念會,大家聚在一塊兒,一起溫習李先生的學術成就,一起感念李先生對大家不厭其煩的引導,我覺得是很溫馨也很有意義的。我想大家都會同意,在中國古代文明研究的領域中,李先生是近代最具有全方位影響力的學者之一。
以下謹就所知,談談李先生與臺灣學術界交流的情況。
大約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逐漸開展,學者們先是在第三地舉行研討會,例如由張光直先生主辦、1982年在美國夏威夷舉行的“國際商文明學術研討會”,1986年于弗吉尼亞州艾爾利鎮(Airlie)召開的“古代中國和社會科學一般法則國際討論會議”。1983年由張光裕先生主辦、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邀集全世界相關領域的學者齊聚一堂。兩岸學者通過這樣的聚會,進行學術交流,這也成為日后學者們往來的重要起始點。此后不僅是出版物流通更為便利,學者的往來也逐漸頻繁。在這期間,李學勤先生經常受邀參加各項重要學術會議,對于促進兩岸學術界交流,起到積極作用。
史語所在開放學者來訪之初,便極力邀請重量級學者講學。1993年7月,李學勤、裘錫圭兩位先生同時應邀來南港史語所訪問,停留一個月。雖然當時已開放兩岸學者互訪,但是通行手續十分復雜,兩位先生必須先搭機到羅湖,轉進香港,進市區辦入臺手續,然后再搭機從香港到臺灣。從北京到臺北,現在直飛覺得不遠,在當時幾乎是要從清晨出發,到晚上才能抵達南港,十分辛苦。兩位重量級學者同時來史語所訪問講學,是史語所的大事,也是學界的盛事。
李先生在史語所訪問期間,作兩次演講,一次講“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一次是“簡牘帛書與學術研究”,遠近青年學生都爭相來一睹風采,李先生與史語所研究上古史、簡牘及古文字的學者也有很好的交流。
通常在暑假期間,史語所的學術活動較少。那一年的暑假卻很不一樣,因為兩位大學者的到訪,吸引來許多聽眾,氣氛十分熱烈。暑期的南港,溽暑難當,尤其是在戶外行走時,太陽猛毒,非常難受。當時的所長管東貴先生曾勸李先生撐傘擋擋太陽,還舉石璋如先生為例,李先生大概覺得男士撐陽傘不合適,微笑地說石先生是老先生。
1994年元月,史語所臧振華先生主辦“歷史考古整合研究研討會”,這是兩岸開放學術交流之后,第一次大規模的學術研討會,尤其是整合了歷史、考古與古文字等領域,學術眼光與氣魄,可見一斑,當時邀請的學者都是一時之選,聽者十分踴躍。這一次大陸學者來臺旅行,手續異常不順利,直到預定開會的日期,都未能成行。臧先生心急如焚,只好改變原定議程,由本地及海外已到會的學者先發表論文,兩天后大陸學者們抵達,再舉行下半場。記得那次因為手續湮遷、行程不定,心情焦慮,加上香港轉機的折騰,學者們抵達南港后,都顯得十分疲憊。經過一夜休息,第二天一早,李先生精神矍鑠地發表演講《出土簡帛佚籍與古代學術文化的演變》,就當時出土文獻對學術的影響作了全面總結。這一次會議論文集于1994年正式出版,題為《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之整合研究》,對學術界影響甚巨。
以上兩次盛會,可以說是兩岸學術交流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李先生都不辭旅途辛勞,前來臺北,帶來精彩的講演,對兩岸學術交流深具意義。另外,李先生的專著《簡帛佚籍與學術史》于1994年在臺灣時報文化出版社出版,對臺灣的學子而言也無疑是很重要的著作。
李先生對后輩的指導,從來不遺余力。某一次同行聚會中,大家聊起李先生的學生究竟有多少人,有李先生親自授課的,有旁聽的,有指導論文的,還有登門求教的等等。李先生的學生實在太多,真是無可勝數。我提醒大家,李先生在臺灣還有許多學生,沒被計算在內。
2001年春天,李先生應新竹清華大學中文系朱曉海教授之邀,前來講學四個月,教授“中國青銅器”。這個講座是由臺灣推動學術研究方向與支持學術研究的最高指導單位“國科會”所設置,我們的領域中,前后共有李學勤先生、裘錫圭先生和吳振武先生擔任講座教授。李先生這門課每星期一次,每次三小時。新竹位于臺北和臺中之間,每星期二一大早,許多學生南下北上,乘車趕著到新竹上李先生九點鐘的課,路程都超過一百公里。聽課的學生從資深教授、研究員到年輕學生,一個大教室坐得滿滿的。
李先生上課總是不急不緩,娓娓道來,把原本枯燥的議題講得生趣盎然。在那個ppt還不流行的年代,青銅器的課,免不了要講器形、紋飾,講出土地,講銘文。李先生常常一回身,在黑板上畫出地圖,山川河流俱全,有時是幾筆就畫出精確的器形紋飾,在黑板上寫銅器銘文,更是看家拿手,這樣說明問題,學生很容易明了。有時李先生也會講一點相關器物的趣事,都是他走訪五湖四海的親身體驗,這樣的小故事往往是用來佐證講堂上正在申論的議題。大家都折服了,全神貫注地聽講。上李先生的課,大概是那次班上同學們難忘的學習經驗,也是我一生中最認真的一門課,上得滿心歡喜。很有意思的是,每節講完最后一句話,都恰好正午鐘聲響起,非常準時。我們當中很多朋友教書,都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一次課程的內容,與2005年李先生在臺灣聯經出版社出版的《青銅器與古代史》有很密切的關連。
下課后,李先生總是走到校園中的小吃部就餐。那是個學生餐廳,十分樸素簡單,但李先生都甘之如飴,覺得最節省時間,因為午后還有來自各方的求教者。如同大家所知,李先生總是樂于助人,從來不拒絕任何人。李先生不厭其煩地與每位求教者交談,即使意見不同也不以為忤。我也是在李先生中文系研究室外排隊的??椭?,帶著一堆資料向李先生求教,那時討教的內容大都集中在秦文物的議題上。
在秦史、秦文物研究方面,正如王子今教授所說,李先生是這個領域的先行者。從李先生23歲(1956年)的時候,就提出戰國文字分系的概念,一系列對戰國文字分期與分域的論文,開了該領域研究的先河。李先生作各地區的青銅器分域研究時,對秦文物似有特別的關注,從《戰國時代的秦國銅器》(1957年)、《秦國文物的新認識》(1980年)、《東周與秦代文明》(1984年)、《秦公簋年代的再推定》(1989年)、《不其簋的佳話》(1990年)、《秦孝公、惠文王時期銘文研究》(1992年)等,每一篇文章都提出深刻的見解。20世紀80年代是秦文化研究熱潮的開始,李先生無疑是對秦文物提出最多見解的學者,將秦研究推向前進的主力。
甘肅禮縣大堡子山自1992年被大規模濫挖,盜掘品迅速四處流散,很快陸續出現在世界各地古董市場上。其后禮縣附近的幾個遺址也陸續被盜,一時文物界出現許多號稱秦國文物的新材料,出土背景無所知悉,真偽莫辨。如何對這些材料給予恰當的評價及歷史解釋,說法紛雜。李先生很早(1994年與艾蘭教授合寫)對出現在紐約的一對秦公壺提出看法,認為是秦早期先公的器物,可能來自西陲。這個意見對后來陸續出現來自大堡子山的大量銅器,是很重要的指引。其后李先生陸續有《“秦子”新釋》(2003年)、《論秦子簋蓋及其意義》(2005年)等,在秦文物研究方面作出極其重要的貢獻(李先生在秦文物研究方面相關著作極多,請參看王子今教授《李學勤先生對秦史與秦文化研究的貢獻》)。在李先生客座新竹清華大學這段時間,除了課堂上的學習外,我個人常在課后向李先生請教,主要集中在秦文化的議題上,受到李先生不厭其煩的指引,受益匪淺。
對于最近數十年來中國古代史研究的重要議題,李先生總能提出重要觀點。這是學界有目共睹的事實。
2001年李先生在新竹清華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期間,到史語所作過三次專題演講,內容集中在青銅器領域。一次是在學期中間,講題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金年文歷譜的介紹”;在即將回北京前,仍撥空前來史語所,講題是“青銅器研究展望——商代”“青銅器研究展望——西周”,這對臺灣研究青銅器的學者而言,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前瞻性的引導。在6月學期結束前,李先生還參加了臺北南海路歷史博物館舉辦的“海峽兩岸春秋鄭公大墓青銅器學術研討會”,發表《新鄭李家樓大墓與中國考古學史》,對新鄭李家樓大墓在中國考古學史上的重要意義作出總結。
這一次在新竹清華大學客座一個學期四個月,大約是李先生和李師母停留在臺灣最長的時間。李先生除上課之外,付出精力指導所有求教的學子,對臺灣學界的影響很大。這一段時間,李師母除了照顧李先生之外,也和清大師生還有各路旁聽的學生建立了很好的情誼,有時還跟我們聊家常,交流各種心得。印象中十分深刻的是李師母教我們做北京菜“京醬肉絲”,師母說,一定要用北京“六必居”的醬。在另一次到史語所訪問時,師母真的從北京買了“六必居”的醬帶來,還特別叮囑“豆瓣醬甜面醬可以混著用,別一次放太多,咸”。想到李先生來臺北專題講座,行李中還要帶著沉甸甸的醬包,覺得畫面似乎不太協調,心中卻感到十分溫馨。
2006年史語所主辦第一次古文字與古代史學術研討會,李先生因故未能來參加,特別提交一篇論文《伯青銅器與西周典祀》,并致信主辦單位多加鼓勵。2008年李先生親自來南港參加第二次古文字與古代史學術研討會,并應史語所王汎森所長之邀,在史語所八十周年所慶活動中,特別以《中國古文字學的動態和趨向》為題,作了兩個鐘頭的演講。
李先生多次在史語所演講,總是座無虛席。記得有一次演講,李先生感嘆新出土材料出得又快又多,來不及閱讀消化。李先生說:“以前有所謂的古文字學家,貫通甲骨金文小篆,現在材料出得那么多那么快,一個人很難又懂甲骨又懂金文又懂簡牘,年輕人做研究,要先練就一項基本本領,再旁及其他,不要一下子什么都要?!鳖愃频膬热荩谒幷勗挄r也表達過。李先生的意思,是要大家做研究踏踏實實,立穩腳跟,不要貪多。學問之浩瀚無涯,李先生教我們的是對知識的虔誠和謙卑。
李先生正是這樣一位既博大又精深的學者。我們做不到,只能心向往之。今天我們聚在一起緬懷李先生,相信大家都將在李先生給予我們的學術養分中,繼續努力成長。
學習的書桌上,離不開李先生的著作給予我們學術上的滋潤;在廚房里,我從沒忘記李師母給的“六必居”醬菜,一種溫暖的滋味。長久以來如此,未來也將持續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