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戀愛中的蘇格拉底:哲學入門十講
- 張小星
- 3213字
- 2022-03-16 12:00:34
1.6 自我意識的模糊
自我意識能否為“怎樣知道喜歡對方”提供完美的回答?自我意識真的完全不可懷疑嗎?20世紀的哲學家的確對自我意識提出了很多疑點。其中有兩個疑點最為致命:一個涉及意識結構的復雜性,另一個涉及感覺的模糊性。我們現在依次看看這兩個方面。
1.6.1 意識的復雜性:把“喜歡”只當成感覺,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們剛剛采用了比較粗糙的意識模型,預設了一個人所有的“想法”都能完整地出現在他的意識之中。根據這個模型,“喜歡”是一種具體的感覺。一個人知道自己喜歡對方,就像知道自己“疼不疼”或“熱不熱”一樣毋庸置疑。
然而,意識的真實結構要復雜得多。哲學家們發現,意識并不是一個晶瑩透明的晶體,而是隱藏了很多我們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陰暗角落。
20世紀早期,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心理分析學說就與笛卡爾針鋒相對。弗洛伊德認為,人類行為的主要驅動力不是表面意識,而是潛意識。你自以為好好學習努力工作是為了走向人生巔峰,弗洛伊德卻可以把你的真實動機解釋為“俄狄浦斯情結”—實際上,你想弒父娶母。這個齷齪的動機隱藏得太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如果被問起,你也一定會矢口否認。對此,弗洛伊德仍會辯解:否認是沒用的,你拒絕承認,是因為你把自己騙進去了而已。
對于“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對方”亦是如此。表層意識說:她非常美好,我想接近她,善待她。可背后的潛意識也許是:她憑什么這么美好?我一定要毀掉她。根據多層意識理論,你根本沒法排除這種可能性,就算咬舌自盡也沒法自證清白。潛意識中陰暗動機的可能性,就像夢境和魔鬼的可能性一樣根本沒法排除。
所以,你還能確定自己喜歡對方嗎?
心理分析被很多人斥為偽科學。畢竟,潛意識過于神秘。難以證實,也無法證偽。可是就算拋棄了心理分析,我們也未必能挽救“喜歡”的確定性。意識的復雜性遠遠不是潛意識理論能夠窮盡的。
比如,法國哲學家薩特(Jean-Paul Sartre)雖然明確反對潛意識理論,卻拒絕把“喜歡”視為意識之中透明的狀態。薩特在《自我的超越性》(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Ego)一書中指出:意識“直接”呈現的內容只有紅色和疼痛這些簡單的感知。至于個人的習慣或性格特點,都不在意識中直接顯現。
為說明薩特的觀點,我們以“慷慨”為例。
什么是慷慨?慷慨是一種感覺嗎?慷慨的確伴隨著捐贈錢財時的幸福感。然而,捐贈的快樂本身并不是慷慨。如果一個人平時無比吝嗇,只是某次心血來潮進行巨額捐贈,他的道德滿足感也不足以構成慷慨。慷慨是一種“人格”特質,需要長期樂于捐贈,并且穩定地從中獲得幸福。所以,無論一時心血來潮的舉動帶來多么崇高的道德感動,都沒法直接形成慷慨的人格。
慷慨如此,習慣、喜好和性格特征亦是如此。這些都是一個人的綜合特質,沒法在某時某刻的具體意識活動中完整顯現。
總之,笛卡爾式晶瑩剔透的意識只存在于“當下”,而能夠完整呈現于當下意識的只有“現在疼”“現在仿佛看到紅色”這些轉瞬即逝的內容。人生的許多精彩都從中缺席。在笛卡爾的“我思”里,我們看不到過去和未來,找不到自己的性格特點,也不知道我們是好人壞人,更無所謂遠大的人生理想。這個結局盡管遺憾,卻毫不意外。畢竟,提出晶瑩透明的自我意識的初衷是抵御極端懷疑。“我思”是一件概念武器。而我們不能奢求一件武器既能抵御魔鬼,又能生長鮮花。
現在我們來問,“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更像“感到紅色”,還是更像“慷慨”?愛情更靠近轉瞬即逝的感覺,還是時間之中鋪展的人格?
答案似乎是后者。對于戀愛,人們能在“瞬間”經歷的感覺無非是臉紅心跳,無非是興奮與緊張。但這些已經是愛了嗎?好像還不是。喜歡一個人,就必須在這些轉瞬即逝的感覺中額外注入自己的人格;加入對自我、他人和世界的理解。尤其,喜歡就會渴望承諾,渴望永久的陪伴,而永久的陪伴卻總要在未來才能兌現。更重要的,你還得對戀人好:樂意收拾屋子,幫著取外賣,準備共渡難關,更不許變心,等等。
可見,薩特的意識理論雖然抽象,卻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愛的本質。其實,當戀人們焦慮地追問“你是怎么知道喜歡我”時,并不關心對方一時一地的感受,而是希望明白對方的心理有沒有一種長期的傾向,有沒有一個穩定的結構。
“喜歡”的復雜帶來的一個后果,就是抵御不住極端懷疑。
一旦祭出笛卡爾的魔鬼,瞇起眼睛審視一切,對一個人的喜歡還能幸存嗎?很難,因為魔鬼可能會扭曲你的記憶。或許,你自以為上次想到戀人時和現在一樣開心,但實際上你卻感到了厭惡和不屑。魔鬼畢竟能給你錯誤的記憶,你卻渾然不知。而既然你無法排除這些糟糕的可能性,也就沒法確定自己是否真在較長的時間跨度上對戀人傾心。
所以,面對剛剛訴諸“自我知識確定性”的深情告白,如果提問者曾經讀過薩特,或足夠古靈精怪,大概會皺起眉頭默默走開。她大概會覺得對方幼稚,以為喜歡只是某時某刻的感受:“孩子實在太年輕了,完全不懂什么是喜歡。”
“完全不懂什么是喜歡”這個評價看似殘忍,卻非常合理。根據薩特的分析,即使我們不動用毀天滅地的笛卡爾魔鬼,也不該把喜歡簡化成當下的某種感覺。用當下內心的瞬時狀態來證明自己喜歡對方,終究誤解了“喜歡”的含義。
1.6.2 意識內部的感知確定嗎?
就算我們暫時忘掉意識的復雜性,也很難借用笛卡爾的“我思”來回答“如何知道自己喜歡對方”。當代哲學家發現,就連“感到疼”這種瞬時意識狀態也未必百分之百地確定。
為說明這點,我們先替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戀人回答一下來自薩特的挑戰:
好,我承認喜歡不完全是當下的感受,我之前幼稚了。但這并不要緊。哪怕喜歡是一種綜合人格特質,它在當下意識中的投影也非常獨特。當我看到你時,我會感到無比地開心、無比地安穩。這種強烈的感覺在我吃巧克力、玩手機的時候都不曾有過。如果問我一輩子不能吃巧克力,還是一輩子看不見你,我一定選擇不吃巧克力。所以你看,哪怕喜歡總要在時間中延綿,我也能在瞬間的意識切片中找到喜歡的證據。我確定這就是喜歡,因為從這么強烈的感覺綜合出的復雜特質,也注定不凡。
總之,就算喜歡不被瞬時的意識所窮盡,后者也可能包含了喜歡的某種獨特片段。這個片段與眾不同,是“喜歡”的毋庸置疑的證據。讓我們網開一面,假設這個前提正確。可問題是:人們真能百分之百地識別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
自從笛卡爾提出“我思”以來,絕大多數哲學家都默認了人類對于自己“疼不疼”這類感知確定無疑。意識中的感覺經驗仿佛完全透明—只要我們真心問自己,隨時都可以回答自己疼不疼、冷不冷。
但很多時候,感知本身就是模糊的。
比如,你雖然分得清冷熱,但你分得清熱和溫嗎?人類對溫度的感知是連續的。“冷”“熱”這些概念的邊界也不夠清楚。你在氣溫達到28℃的時候知道自己很熱;但在24℃的時候就未必知道自己熱不熱了。
當代哲學家威廉姆斯(Timothy Williamson)提出過以下思想實驗。你早上六點起床。起床后什么都不做,只問自己“我冷嗎?”你無聊地從早上六點一直問到下午兩點。
顯然:早上很冷,你也知道自己冷;下午很熱,你知道自己不冷。在這一過程中,你對自己的“冷”越來越不確定。經過某個臨界點后,你開始知道自己熱。而在無限接近臨界點的時候,你會猶豫—不確定這種溫涼的感覺到底還算不算冷。當然,你可以換個說辭:“現在溫,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熱。”但這是在轉移話題。我們的問題是“你冷嗎”。如果意識的內容是完全透明的,那么關于你“感覺冷不冷”就永遠應該有著確定無疑的答案。你沒有,你猶豫了,就說明“感覺冷”對于自我意識也不是完全透明的。
威廉姆森總結道:我們對于當下感知的判斷也可能出錯。不存在笛卡爾式晶瑩剔透的意識。
綜上,意識不僅結構復雜,就連最簡單的那些感知片段也無法完美無缺地把握。這對于“怎么知道喜歡”幾乎是災難性的打擊—就算不懷疑歸納法,不去質疑外部世界,就算忘掉意識的復雜結構,只把喜歡看作一種簡簡單單的感覺,我們也沒法完美地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對方。畢竟,我們真能確定自己見到戀人時的感覺是“喜歡”嗎?確定不是“快樂”“興奮”“緊張”或“嗨”?畢竟,這些感覺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分開,而“快樂”和“興奮”卻并不是“喜歡”。